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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六十五

    談話已經進行了兩三個小時,杜海霞一口咬定所有保存在她那兒的賬本都已燒掉,除此以外,什麼話也不再説了。方雨林拿起那個鍍金的打火機。打火機的機身上精刻着一個“馮”

    字。方雨林問:“馮祥龍送你的?”

    不答。

    方雨林指着那個保險箱裏的錢:“這些現金是你的,還是馮祥龍的?”

    仍不答。

    “誰都知道你跟馮祥龍走得近,又是公司的總出納。馮祥龍是怎麼花錢的,你應該最清楚。你只要把這些賬交出來,你就沒事了。”

    還是不答。

    “杜海霞,你還不到28歲,人也聰明能幹,你以後的日子還很長……”

    對方突然把頭深深地低垂下去,不一會兒,便雙手緊緊地抱着自己的肩膀,高燒似的不斷呻吟着、哆嗦着,而後,突然倒在了地上。到晚上,還是這麼僵持着。方雨林指着已經涼了的飯菜,問她:“想絕食?”

    依然不答。

    “聽説是你姨把你帶大的?你可憐你姨嗎?她要是知道她這個28歲的外甥女鐵了心地要把自己一生毀在一個四十多歲的腐敗分子手裏,她會怎麼個傷心法?”

    杜海霞突然呻吟道:“我想去衞生間……”

    方雨林對專案組的兩個女工作人員示意了一下。她倆上前來攙着她進了衞生間。這一段,她一直躺在沙發上,閉着眼睛不吃不喝,披頭散髮不説話。

    杜海霞進衞生間,順手要關門。一個女工作人員拿腳頂了一下,讓門虛開一條縫。她倆就在門外監守着。等了一會兒,衞生間裏並沒有發出本該發出的那種聲響。她倆又等了一會兒,便起了疑,正想嚷一嗓子問問,卻聽到從衞生間裏傳出“咕咚”一聲響。好像是有什麼重物倒在了地上,她倆忙衝了進去。不一會兒,其中的一個跑出來向方雨林報告道:“她又倒下了。”“快扶她起來。”方雨林吼道。“不知道是真是假,她就是不肯起來。扶也不起,死沉死沉的。”

    方雨林忙推開衞生間門,只見杜海霞蜷曲着身子,躺倒在衞生間的馬賽克地面上。女工作人員要上前去攙扶杜海霞。方雨林卻示意別去管她。

    女工作人員疑詢般地看了看方雨林,跟着方雨林一起到大屋裏。方雨林對她倆説:“我問過大夫,大夫説她沒病,裝死哩。讓她躺着,願意躺多久,就躺多久。也許躺着想,能想得更明白。”他故意把説話聲提得高高的,讓杜海霞聽到。爾後,又悄悄地向女工作人員點頭示意了一下。女工作人員便上工作人員住的屋裏拿來一條毛毯,替杜海霞蓋上了。

    眼淚慢慢地湧出杜海霞的眼角,她低聲地抽泣起來。到深夜時分,去搜查杜海霞住房的那個小組打來電話,搜查一無所獲。馬鳳山嘆了一口氣,對方雨林説道:“只剩下12個小時了,你覺得她真的把那些黑賬都燒了?”“我再努把力試試。”方雨林低頭想了想,爾後又回到預審間,杜海霞還在衞生間的地上躺着哩,照舊不吃不喝也不吭聲。方雨林站在衞生間門口,默默地打量了一會兒杜海霞。一直在一旁監候着的那個女工作人員剛要張嘴跟方雨林説什麼,方雨林忙做了個手勢,讓她什麼也別説。他又默默地觀察了一下杜海霞,便向外走去。他找到專案組楊組長和馬鳳山對他倆説:“剛才我注意觀察了一下,我覺着,這女孩兒不是滿不凜的人,相當有心計,也相當能善待自己……”

    楊組長問:“何以見得?”

    方雨林分析道:“剛才我注意到,給她毯子後,她還重新鋪了一下,拿一半墊着,一半蓋着。特別是她的腳……”

    一個女工作人員問:“她的腳又咋了?”

    方雨林説:“連這你們都沒注意到?太明顯了!大概是怕地上有水弄濕了她那雙高檔的意大利皮鞋,每過一小會兒,她就悄悄地在毯子上路蹭她的鞋尖兒。”

    那個女工作人員笑道:“你們男人瞧女人就是細。她蹭鞋尖兒又怎麼了?”

    方雨林説:“你想啊,這麼一個知道心疼自己的人,又整了這麼些年的財務,她能輕易把自己經手的黑賬燒了?賬本對她這個經手錢財的人,就意味着生命,意味着一切的一切。她不會想不到,燒了賬本,萬一出了事,她就無法説清這幾百上千萬現金的詳細去處,再讓人反咬一口,對於她,這後果是不堪設想的。我想她一定是把那些黑賬藏在一個什麼地方了,一個她認為最可靠的地方……”

    馬鳳山問:“你覺得她會藏在什麼地方?”

    方雨林想了想:“一定藏在那裏了!”

    10分鐘後,方雨林調集了人和車,連夜向杜海霞姨家駛去。這時風雪俱寂,萬籟俱靜。通往郊區的公路上只有運煤的卡車和奉命作急行軍的軍車撞破了這死一般的寧靜,標誌着這世界只是在作暫時的休息。

    方雨林等人的出現,讓早已皈依佛門、力求六根清靜的杜姨彷彿橫遭天場地陷般地魔劫。在巨大的震驚過後,她便一直在低頭啜泣着。這位佛門子弟、半道出家的女居士對外甥女這兩年的所作所為所獲,也並非是沒有一點擔心和預感的:小女子怎麼就手頭一下闊到了那種程度?言談舉止間怎麼就對那位馮大總經理有了那樣一種温存和體貼?還有她的拒絕結婚、拒絕跟別人處對象?還有那些要她藏進菩薩肚子裏的現金(作孽!罪過!)?還有那一大袋……一大袋“紙”或“本子”……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她沒法説清“佛境”和“人境”之間為何會有這麼大無法彌合的間隔。自己前生到底作了什麼孽,要在今世遭受這樣的磨難……

    過了好大一會兒,她突然抬起頭,問:“海霞一天一夜沒吃飯了?”方雨林説道:“而且一直躺在衞生間冰涼的地上不起來。蓬頭垢面,跟個小瘋子似的。”

    杜姨突然咬牙切齒的哭罵起來:“全是這個馮祥龍大壞蛋鬧的!都小五十的老爺們了,還勾引我們家海霞。天打五雷轟!我跟她説過多少回了,好好找個男人過日子。她就是讓馮祥龍這澤蛋帶壞的!她過去不這樣……她孝順……體貼……她真的是個好女孩兒……十里八村都知道……真的呀……”

    方雨林平靜地説道:“她的確是個好女孩兒,我們也為她着急。”

    “我要是説了,能算是她坦白的嗎?政府能給她減輕處罰嗎?”杜姨急切地問道。

    “政府有政策,您應該相信政府。”方雨林忙説。

    杜姨一下站了起來。這時方雨林才看出,其實她不只是慈悲為懷,還十分乾脆利落:“我給你們全説了,你們可得救救我的海霞,她真的是個好女孩兒呀!”

    誰也沒想到事情會了結得這麼痛快。一個多小時後,當方雨林驅車返回專案組的那個預審間時,以為什麼都還沒發生的杜海霞仍躺在衞生間的地上。

    “杜海霞。”方雨林叫了她一聲。

    杜海霞不理。

    “杜海霞,你瞧瞧我們給你從你姨那兒帶什麼東西來了。”

    聽説是從她姨那兒帶“東西”,杜海霞的眼皮“突突”地跳了兩下。過了一會兒,她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很快地向方雨林站立的地方掃了一眼。她突然好像被雷擊了似的,一下像一根彈簧似的跳了起來。

    方雨林身前立着一個五六十釐米高的塑料編織袋,袋身上還沾着許多的泥土。她顯然是熟悉這個編織袋的。她臉色蒼白了,她驚恐萬狀了,她不知所措了,她人也搖晃起來了,眼睛盯着那隻編織袋,渾身顫慄着呆木了一會兒,嘴裏喃喃地念叨着:“姨……姨……我的姨……”然後兩腿一軟,眼前一黑,一下暈倒了。這回是真暈了。

    這個小小不然的塑料編織袋裏裝的就是杜海霞為馮祥龍保存的全部“黑賬”。這些黑賬記錄了馮祥龍為打通關節給有關人士送禮行賄,也記錄了生性“慷慨大方”的他在那個位置上的背後的一切所為……

    馬鳳山看了看手錶,説道:“快組織人查看吧,只剩不到10個小時了。”

    楊組長並不清楚眼前這檔子事的背後,還牽扯着公安局的另一個大案,便問:“什麼只剩10個小時了?”

    馬鳳山笑笑,説道:“沒啥,沒啥。我説我們局裏的一個事哩。”

    楊組長也是老司法了,前年才調到省紀委,懂得司法部門嚴如軍法的保密規定。見馬鳳山在打哈哈,知道此事不宜多問,便只是擔了一下桌子下邊的一個電鈴按鈕兒。霎那間聯合專案組這幢舊樓裏上上下下便響起了一片電鈴聲。一個個原先已經滅了燈的窗户,頓時又一個個亮了起來。男男女女的工作人員從各自的宿舍裏擠出,差不多用小跑的姿態,向會議室趕去。楊組長要集中專案組內全部可動用的力量,趕在那“10個小時”結束前,把杜海霞的這些“黑賬”理出個頭緒來。

    這時,樓下傳達室打來電話,告訴方雨林,有個女同志急着要找他。

    方雨林一怔:“都幾點了,還有什麼女同志來找?”

    “反正是找你的,快下來吧。”傳達室的同志打了個哈欠説道。

    方雨林猜想是丁潔。果不其然,是她。“丁潔?出什麼事了?”他拉了把椅子過來讓丁潔坐下,便問。“周密剛才來找我了。”丁潔眼圈有一點發青,很明顯,這一段時間以來她都沒好好安生過。方雨林略略地問了幾句,覺得事情重大,便跟馬鳳山請示了一下,直接把丁潔帶上了樓,帶到馬鳳山面前。

    馬鳳山問:“周密什麼時候去找你的?”

    丁潔説道:“今天晚飯後……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把車直接開到我家門口來接我,也沒像往常那樣,讓我開着自己的車去見他,而是讓我在我家附近街區的一個拐角處等着他……”

    到約定的時間,周密開着他那輛黑色的大奧迪車徐徐駛到丁潔家附近街區的一個拐角處,一直把車開到丁潔面前,趕緊下了車,極紳土地替丁潔打開車門,殷勤地邀她上了車。走了一段,周密微微地笑了笑道:“還在為那天的事生氣?”

    丁潔苦笑笑:“無所謂了。”

    那天事過後,方雨林曾再三告訴丁潔,第一,不要不理周密;第二,周密再來找她,要及時告訴他;第三,在和周密繼續接觸時,不要提及那些舊報紙和舊筆記本的事。假如要生氣,也只表明對他那天的失約有所不滿,特別不能提看到了顧三軍一事。今天晚上,丁潔就是按方雨林的“諄諄教導”做的。從那天以後,丁潔也不再追問方雨林,周密是否出了事。

    預感告訴她,這一定已是不用再問的事了。但從心情上來説,她的不安和巨大無比的痛惜,彷彿自己走到了一道深不可測的懸崖邊似的,等待着一陣狂風猛襲,來結束這一切……

    “我已經向你道過三次歉了。丁潔,許多事情,我也是身不由已,沒法左右自己……”周密一邊開車,一邊繼續圓着那天開始的這個“謊”。“你今天拉我出來,就是為了跟我説這句話?”丁潔瞟了他一眼。

    周密不做聲了。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説:“我明天要走了……我給你帶了一樣禮物,放在後座上了。”丁潔起身從後座上取來一個小包。周密叮囑説:“現在別看。等我上了飛機,你再看。”丁潔問:“什麼東西那麼神秘?”周密説:“沒什麼神秘的,是我進市政府機關前幾年寫的日記。你不是一直想看我最近的日記嗎?”丁潔説:“你那幾本青少年時期的日記,我還沒敢看哩。”

    周密突然笑了笑,説道:“不着急,也許過些日子,你就會非常想看了。”

    丁潔心裏一緊,因為他這時的笑容,讓丁潔覺出是用一種無奈逼出來的,是她從來也沒有在他臉上看到過的。她稍稍愣怔了一下後,問:“為什麼?”

    周密談談一笑,不答了。

    這時,車已開到郊區的一個大型水庫邊,停了下來。周密下車,慢慢走到大堤上。寒風吹起他的衣襟。他居然就像是什麼感覺也沒有似的,一動也不動地站着,神情十分複雜地眺望着遠方。

    丁潔走了過去。

    周密目不斜視地問:“你怕水嗎?”

    丁潔説:“我在學校裏就是游泳好手。你忘了?”

    周密嗒然感嘆:“我從來不敢下水游泳。我崇拜水,敬畏水。我從來就認為,水是所有有形物質中最不可琢磨,最富有生命力,又最具有毀滅性的。我們誕生在母親腹中的羊水裏,最後又腐爛在土壤的水分中。水讓我感到窒息,讓我感到自卑……一跳到水裏,總讓我感到自己就是孤苦無援的嬰兒和正在腐爛的屍骨……”

    丁潔打了個寒顫説道:“你怎麼會把這麼美好的一樣東西看得如此陰暗可怕?”

    周密反問:“水,可愛嗎?”爾後苦笑笑,低下頭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突然轉過身向停在大堤下的轎車走去……

    “我把他給我的那包日記本帶來了,不知道對你們有沒有用?”丁潔説道,蒼白的臉頰上泛起一絲病態的紅暈。

    馬鳳山問:“他説是進市政府機關前寫的?”

    丁潔點點頭:“是的。”

    方雨林:“要是最近寫的會更有用些。”

    馬鳳山對丁治説:“這日記,今天晚上肯定沒時間看了。

    今晚,他沒有再跟你談一點別的什麼?”

    丁潔想了想,説道:“沒有了。後來只是又説了一句,不管我能不能原諒他,他到了意大利,一定會給我寫信的。他説他特別感謝我這一段時間能給他這樣的信任……”

    這時,專案組的一個工作人員急急地走來,對馬鳳山和方雨林説:“楊組長請你們到他辦公室去一下。杜海霞的賬裏好像查出什麼特別重要的問題來了。”

    方雨林於是忙對丁潔説了聲:“你稍等我們一會兒。”跟着馬鳳山去楊組長的辦公室了。這時,已到凌晨時分。楊組長説:“已經把那些賬本粗粗地清理了一下,拉了一個涉嫌受賄人的名單,一共有八十多人,省、市正副廳局級的幹部就有9人。”

    馬鳳山接過名單,急急地往下搜尋。搜尋到最後一頁,才看到“周密”二字。他馬上把名單遞給了方雨林。方雨林看罷名單,匆匆回到丁潔身邊,對丁治説:“出了點新情況,你先回去吧。謝謝了!”

    丁潔猶豫了一會兒,問道:“那日記……”

    方雨林説:“你先保管着,連同他以前給你的,都鎖好了。也許一兩天之內就會有用的。”

    丁潔又發了一會兒呆,似乎想問什麼,又知道不該問,猶豫之後,便悶悶地走了。方雨林送她到大門口,對她説:“一兩天後,我們能認真地談一談嗎?”

    丁潔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説:“還有必要嗎?”

    方雨林説:“當然有必要。”

    丁潔的眼圈突然紅了,説了聲:“那我等你的電話。”便上車走了。

    方雨林回到楊組長的辦公室,專門從賬冊中調來有關周密的那一項,聽查賬的工作人員介紹,有關周副市長的,賬上只有這一筆36000元。下邊還特地註明了一下:貂皮大衣一件,周副市長沒收。

    方雨林問:“沒收,為啥還要記在他名下?”

    工作人員説:“詳細情況還來不及核實。”

    馬鳳山立即把這件事報告給了金局長。金局長趕到局裏,聽了詳細彙報,説道:“我們不能為了一件他壓根就沒要的貂皮大衣,去強硬阻止一個副市長出國。這不是在無理取鬧、在搞笑嗎?”

    方雨林説:“但是……”

    金局長説:“好了,不要‘但是’了。只剩下4個小時了。我們已經沒什麼‘但是’可説了。”

    這時,方雨林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看了一下來電顯示,是丁潔卧室的電話號碼,便立即接通了來電。

    “你怎麼還沒休息?”他問。

    丁潔告訴他:“有個情況不知道對你們有用沒用。”

    “你説。”方雨林向兩位局座打了個招呼,便走到過道里跟丁潔説話去了。

    “……那天我在周密的那個房間裏,還看到一樣特別怪的東西。我一直以為沒什麼意思,也沒敢往那兒聯想。剛才仔細想了想,那東西可能跟槍有關聯……”丁潔喃喃説道。

    “槍?”方雨林一驚,忙追問,“你別急,慢慢説。”

    “他那個老式書櫃裏有兩本那麼老厚的俄語大辭典。但每一本上都有幾個挺古怪的洞……他為什麼要在俄語大辭典上打這樣的洞?也許這事沒什麼意義……”

    方雨林忙説:“不不不……你先不要把自己的思路堵上。

    是什麼樣的洞?”

    丁潔:“怎麼跟你説呢?”

    方雨林提醒道:“有可能是槍打的嗎?”

    丁潔一愣:“槍……他為什麼要拿槍打辭典呢?”

    方雨林果斷地:“試槍。”

    丁潔反問:“試槍?”

    方雨林説:“先別問是為什麼。再想一想,這洞眼有可能是槍打的嗎?大小……形狀……彈着點的分佈……你詳細給我描述一下。”

    丁清説:“我不太懂……光看大小,好像……好像是……

    槍打的……”

    方雨林説:“你不會跟周密去説,你今天來找過我們吧?”

    丁潔好大一會兒不做聲,然後突然説道:“你看我會嗎?”

    方雨林只説了句:“早點休息吧,過兩天我們再談。”收起手機,幾乎是飛跑般地衝進金局長辦公室。

    “你覺得,他在他的房間裏試過槍?”馬鳳山也覺得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線索。他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追問。

    “從丁潔描述的情況看,那大辭典上的洞眼很像是手槍打出來的。”方雨林兩眼放光。關鍵時刻,這可能會成為突破性的一個發現,使他處於極度的興奮中,完全抑制不住地大口大口喘道。

    剛趕來的郭強也説道:“如果能搞到這兩本大辭典,就可以鑑定出,辭典上的槍眼是不是用來鳳山莊作案的同一支槍打的。”

    馬鳳山看了看手錶:“沒有多少時間了,就算搞到那兩本辭典,也來不及做鑑定了。”

    方雨林説:“先把辭典搞到手吧。”

    郭強説:“我去。”

    方雨林忙説:“這種粗活還是我去幹吧。你趕緊調人做鑑定,搶一搶,也許還來得及。”

    與此同時,廖紅宇家又一次遭受了“襲擊”。這幾天,她家一直不消停。比如今天早晨,廖紅宇和女兒正在廚房裏忙着做早飯。突然,一塊石頭從樓下飛來,“哐”地一聲砸碎了她家的客廳窗户。稀里嘩啦碎玻璃殖兒散落了一地。這已經是幾天來的第三回了。廖紅宇和廖莉莉忙衝到客廳裏,揀起石頭。

    只見石頭外邊跟前幾回一樣,還包了一張紙。紙上寫着幾個同樣的血紅大字:“小心狗頭!”

    毫無疑問,又是馮祥龍那一幫哥們兒乾的。也許是因為緊張和害怕,再加上剛起牀不久,廖莉莉渾身索索地顫抖了起來。廖紅宇抓起那塊石頭,就要衝下樓去。廖莉莉忙攔住她説道:“別管他……求您了……”

    這時,一些鄰居來敲門。鄰居們氣憤異常,一致感慨“好人做不得”,嚷嚷了一陣才慢慢散去。廖紅宇和廖莉莉送走眾鄰居,剛要關門回房間,卻看見蔣興豐獨自一人站在門外。

    “你什麼時候來的?”廖紅宇一楞,讓他進來。分開以後,她從來不許蔣興豐上她這兒來,蔣興豐輕易也不敢來。“出啥事了?你開口呀!”廖紅宇最見不得的就是蔣興豐的那副“窩囊相”。他倆從吵架到分手,起因大多就是因為他的這個性格使然。廖莉莉心疼她爸,斷喝道:“媽!”轉身又和顏悦色地向蔣興豐:“是不是因為橡樹灣的事挨批評了?”蔣興豐往沙發上一坐,只是不説話,神情顯得特別沮喪。廖紅宇瞪他一眼:“你瞧你這個人!”蔣興豐猶豫半天,抬起頭請求道:“莉莉,你能出去一下嗎?我有幾句話要單獨跟你媽説。”廖莉莉挺不高興地:“我護着您哩。您還要趕我走?”蔣興豐為難地笑笑:“只要一會兒工夫……”廖莉莉賭氣地:“我走,我走。”

    廖莉莉到廚房裏點着煤氣爐,燒上一壺水,拿出一套比較好的茶具和一簡好茶葉,正準備給難得來一次的爸爸沏茶,忽聽得從客廳裏傳來廖紅宇咆哮般的吼聲:“你……你……我警告過你,你怎麼可以這麼幹?!”緊接着便是一聲什麼瓷器被摔破的聲音。廖莉莉長撂下手裏的東西衝了過去。她看見她這位“蔣爸爸”極狼狽地站在“廖媽媽”面前,説道:“我……

    我完全是為了莉莉……當時也沒説是白送給我的……我想……

    我想……”

    廖紅宇惡狠狠地吼道:“你想你個大頭鬼!”

    蔣興豐哀求地:“你們要不願幫這個忙,就算了,算了……”

    説着,轉過身去就要走。廖莉莉一把拉住爸爸,問:“到底出什麼事了?”廖紅宇和蔣興豐遲疑了一會兒,才把事情説清。

    她這位爸爸從馮祥龍那兒拿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目前,聯合專案組已從剛抄出的“黑賬”裏發現了這個問題,正在跟他核實這件事。廖莉莉一驚:“兩室一廳?那得一二十萬!怎麼辦?算不算受賄?要算受賄,那得判多少年刑?”

    廖紅宇冷笑一下:“多少年?一二十萬,最輕也得10年。如果再加上一點別的事,無期、死緩也不是不可能的!”

    廖莉莉叫了起來:“媽,您別嚇我們了……”

    廖紅宇説道:“我嚇你們?你問你爸,我是在嚇你們嗎?”

    廖莉莉一下哭出聲:“媽……您救救爸吧,他這人耳朵根軟,經不住別人跟他説好話。他不是壞人。您應該是瞭解他的,他自己有房,他要這套房一定是為了我。他跟我説過,他覺得這些年挺對不住我的,他要為我弄一套房,結婚用……還有沒有辦法救救他了?”

    “你爸出了個餿主意,説盡快把這套房過户到你的名下,這樣跟他就沒關係了。”廖紅宇説道。

    廖莉莉忙問:“這麼做行不行?要能救爸,咱們就這麼做吧。”

    廖紅宇瞪她一眼:“這是弄虛作假,是逃避審查,讓專案組知道了,罪加一等!”

    廖莉莉又哭道:“可我們總不能見死不救啊!媽,他總是我的親生父親啊!你們分手,只是因為性格不合,不是因為他做了什麼不好的事。他這人一生軟弱,但的的確確是個大好人!”

    廖紅宇心口一陣陣絞痛起來。

    廖莉莉忙叫:“媽!您怎麼了?”

    廖紅宇捂着自己的胸口,吩咐道:“你……你打開大衣櫃最底下那個……那個抽屜……快去……那裏有個棕色的小皮包……看到沒有?”

    “看……看到了……”

    廖紅宇氣短地説道:“皮包裏有一張存摺……存摺裏有4萬塊錢。這是我這些年全部的積蓄,原想給你做嫁妝的。你拿去給你爸,讓他去處理。”

    廖莉莉忙問:“怎麼處理?:”

    廖紅宇喘着:“怎麼處理,他明白。”

    廖莉莉忙又説:“可4萬塊錢也不夠啊!”

    廖紅宇攤開雙手説:“那怎麼辦?我只有這麼多了。總不能把我賣了,替你這個爸爸還贓?!”

    廖莉莉又問:“交出去4萬元,能不能減輕一點對他的處罰?”

    廖紅字長嘆一聲:“也許吧……”

    “謝謝您……媽,謝謝您……”廖莉莉説着,緊緊地抱住廖紅宇號陶大哭了起來。

    而此時,在市公安局金局長的辦公室裏,氣氛似乎有點緊張。所有的人都怔怔地看着一聲不響的金局長。金局長卻久久地不表態。馬副局長着急地看了着牆上的石英鐘。鐘上的顯示是5點23分。金局長沉吟了一下問:“周密的飛機幾點起飛?”

    馬副局長答道:“8點17分。”

    金局長又沉吟了一下:“就算在他房間裏發現了他使用過槍的跡象,也不能證實就是他殺了張秘書……”

    這時,值班室的同志急急忙忙地走來報告,省委章書記從海南趕回來了,讓兩位局領導馬上到他那兒去彙報情況。

    馬副局長驚呼:“章書記回來得太及時了,快走吧。”

    金局長卻問:“有人向他説了些什麼吧?否則,他怎麼會趕在這個時候回來呢?”馬副局長催促道:“甭管是誰去説的,他回來,肯定是件好事。”郭強又報告道:“從杜海霞替馮祥龍藏起的那些黑賬裏,又查出一筆,周密曾向馮祥龍借過10萬元錢。”金局長説:“借錢不犯法。”郭強説:“但這裏也可能會有別的什麼問題。為了進一步搞清這筆賬,我們完全可以據此向省裏提出,請周副市長暫時不要出國。”金局長猶豫着:“章書記既然已經回來了,這個決定只有他才能做。

    不過,還得跟市委秦書記打個招呼吧?我們是市公安局……”

    馬副局長説:“老金,已經沒有時間了……如果秦書記要再找人研究研究,再打報告批文走正式文案手續那一套,黃瓜菜就肯定涼了,我們直接去找章書記吧。”金局長很不高興地説道:“有沒有時間也得走這個程序!越過市委秦書記,他會昨想?以後我們不見秦書記了?別忘了我們是市公安局。”

    這時一直在旁邊沒做聲的方雨林,雖然也心急如焚,但卻在告誡自己:鎮靜,方雨林啊,關鍵時刻你一定要鎮靜。剛才他提出要去周密家取那兩本辭典,馬副局長沒讓他去。馬副局長考慮到,去周密家取辭典這樣的活兒,不一定非方雨林不可。而現在最重要的是決策,是説服全局長下決心採取行動。

    從這一點上,方雨林再一次感到了自己和馬副局長這樣的老公安之間的差距。任何時候都要冷靜地確認,什麼事情是最關鍵的,只有這樣才能把握住大局,推動全局前進。聰明和熱情都不能代替大局觀,而缺乏大局觀的刑偵人員,既不可能在刑偵方面成就大氣候,最終也不可能成為大眾利益最出色的保護者。他腦子在飛快地轉動着,怎麼去説服固執的金局長。是啊,要打動多年坐機關出身,習慣“等因奉此”的金局長採取非常規手段去採取行動,的確是一件“近乎是異想天開”的事情。

    方雨林小心翼翼地説道:“金局,我們已經認真地核查過了,案發當天下午4點36分左右,閻秘書並沒有走出大廳。

    因此照片上所顯示的那個帶着黑白花圍巾正在小雜樹林邊上跟張秘書接觸的人,絕對不可能是他,只能是周密。閻秘書在案發後所做的一切,包括唆使雜務工提供偽證、唆使雙溝的人來收買我、組織人衝擊車禍現場、製造一種那場車禍是有人制造的假象,等等等等。以至於自己準備了另一條黑白花圍巾來批混水……這一切的一切,很清楚是為了保護一個人……”

    金局長反問:“照你這麼説,閻秘書還是這起殺人案的同謀犯?”

    方雨林説:“同謀的可能性比較小。最大的可能是,他是一個知情人……”

    金局長反駁道:“知情人?他怎麼會知道情況的?周密會跟他談自己是怎麼殺人的?嗯?”

    方雨林説:“我想了想,案發當天下午4點多鐘的時候,秦書記曾經派閥秘書去找張秘書要貴賓室的鑰匙。閻秘書找到後門外雜樹林裏,很可能看到了周密和張秘書在一起……案發以後,閻秘書當然馬上就想到,殺張秘書的人可能是周密。為了報答他這位雙溝時期的好朋友、自己人生路上的大恩人,他於是不顧一切地做出種種蠢事,來轉移我們的視線,以達到保護周密的目的。現在丁潔又從周密的房間裏發現了試射手槍時被擊中的辭典,這進一步加大了周密的可疑程度。這一階段周密的種種心理反常,也從另一個方面證明周密可能作案。現在只剩下兩個小時了……”

    金局長抬頭看了着牆壁上的石英鐘。

    馬副局長也抬頭看了看石英鐘。

    郭強也抬起頭看了看石英鐘。

    這時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電話是秦書記打來的。這一刻,他已經在章書記那兒了,他讓金局長趕快過去。

    金局長如釋重負地説道:“好吧,一切等我從章書記那兒回來再説。”

    馬副局長急切地:“老金!”

    金局長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説道:“這時候,誰敢拍着胸脯説,我來下令拘留周密?!誰來下這個令?”

    在場所有的人都不敢做聲。

    “事關重大呀,但凡有半點閃失,這後果,你們考慮過沒有?我這當局長的是要負全部責任的!怎麼能輕舉妄動?”金局長動真感情了,説到這兒,他稍稍停頓了一下,平息一下自己的激動,接着説道:“你們在這兒做好一切準備。省市領導有什麼新的指示精神,我會立即打電話來通知你們的。老馬,你在這裏先安排一下,然後也儘快趕到章書記那裏。”

    金局長走了,辦公室裏一片寂靜,寂靜得簡直有點怕人。

    石英鐘“滴滴答答”無情地走動着。方雨林臉色鐵青,跟個木頭人似的呆坐着。馬副局長“嚓”地一聲,點着了一支煙,默默地吸了兩口,拾起頭:“怎麼了,都被霜打了?”方雨林煩躁地伸過手去,想從馬副局長的煙盒裏拿煙。馬副局長一下打開他的手:“你抽什麼煙?!”方雨林走到淨水器那兒,倒了一杯涼水,咯咚咕咚地喝了兩口,突然放下了杯子:“我們就這麼幹等着?”郭強説:“那我們還能幹啥?”

    方雨林苦笑道:“是啊,站在金局的立場上想一想,他也只能這樣。不過,金局説了讓我們做好準備。咱們得去準備呀!”

    郭強説:“他讓我們在這兒待着。”

    方雨林説:“他這麼明確了嗎?他沒説非得在這辦公室裏死等着……”

    郭強還要跟他爭辯。

    馬副局長立即做了個嚴厲的手勢,制止了他倆的爭辯,然後問方雨林:“有什麼高招?”

    方雨林説:“至少,我們應該馬上派人去機場布拉。金局那兒一有消息,我們可以就近採取行動。另外,咱們還應該派人去周密家裏瞧瞧。直覺告訴我,那支槍可能還在。”

    馬副局長説:“我已經派人去周密家取辭典了,你倆趕緊帶人、帶齊必要的手續,到機場去等着。”

    三個人正説着話,派往周密家去取辭典的同志打電話來報告:“馬局,有情況。剛才我們去周密家……”‘“你們取到東西了嗎?”馬副局長忙問。“我們沒進去……”“咋回事?”馬副局長急問。“好像有人趕在我們前邊去他家了……”去取辭典的同志在周密家樓下一輛“偽裝”成普通車的警車裏説道。

    “什麼人?是周密嗎?”馬副局長忙問。“不是。好像是個挺年輕的女同志……”“年輕女同志?”

    方雨林心裏一怔:“會不會是丁潔?”

    馬副局長立即斷定:“很可能。”

    方雨林的心怦怦地跳動起來:“我去瞧瞧?”

    馬副局長説:“不,你倆趕緊去機場布控,那邊我會安排的。”

    這時候,先期到達機場候機大廳的出訪團的成員和一些來送行的官員們也正着急哩。該到的人都到了,誰有出訪團的團長周副市長還沒到。10分鐘前接到過他的一個電話,説他已經出發了。可是10分鐘後,他又打來一個電話,説他“可能要稍稍晚到一會兒。”

    一位官員抬起頭看了看牆上的電子顯示牌。這時,牌上標示的時間是6點45分。

    6點45分。周密家。因為屋裏所有的窗簾都嚴嚴實實地放了下來,所以屋裏極暗,也極靜。丁潔輕輕推開那間屋子的門。屋裏一下躥出一隻大貓,把她嚇了一大跳——它是從哪兒來的?周密平時不養貓啊。她覺得這徵兆挺不吉利的,只好站了一會兒,讓自己怦怦亂跳的心稍稍平靜下來,爾後輕輕地試探性地叫了一聲:“有人嗎?”

    沒人答應。

    她提高了一點聲音,又叫了一聲:“有人嗎?”

    還是沒人答應。

    她摸索着去打開燈。屋裏的一切,都用白布和舊報紙蒙了起來。她站在客廳中央,靜靜地回想了一下,那天是在什麼位置上看到那兩本辭典的。她不想盲目亂找,她知道飛機還沒起飛,可能發生的事情仍可能發生。她得趕快找到那兩本辭典,讓方雨林他們下最後的決心。昨天跟方雨林通完最後一次電話後,她心裏平靜了許多。雖然她仍然不清楚周密到底出了什麼事,更不清楚他是怎麼會出事的,但他肯定是出事了,這一點似乎已不容置疑了。槍……他居然跟“槍”有關……“12.18”殺人案?為什麼?她想搞清楚。她要幫助方雨林。她向自己確認的方位走去。終於在一堆舊報紙的上頭,找到了那兩本大辭典。她是有備而來的,隨身帶了一個塑料袋。她剛把兩本大辭典裝進塑料袋裏,忽聽得身後傳來一聲響動。她一驚,忙轉身去看,只見周密一身出門的打扮,正站在她身後怔怔地盯着她。她幾乎要嚇昏過去,塑料袋一下從她的手上掉了下來。

    一時間丁潔竟不知説什麼才好,只是問道:“您……您……

    怎麼沒走?”

    周密彎下腰揀起那個沉重的塑料袋,然後慢慢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説道:“我也是來取這兩本大辭典的。”其實,他是為了放在門外的那把鑰匙才回來的。已經決定不再回來了,鑰匙也該收回了。

    丁潔沒去跟他搶那兩本大辭典。“對不起……我該上班去了……”她慌亂地説道。

    周密冷靜地:“別走!”

    丁潔一怔。

    “鑰匙。”他突然説道。

    丁潔索索地趕緊掏出鑰匙放到桌上。

    周密苦笑了一下説道:“本不該這樣結局的……”他很痛苦地搖了搖頭,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突然又抬起頭來,十分嚴厲地板起臉,大叫了一聲:“本不該這樣結局的!!”

    十幾分鍾後,馬副局長得到報告:“有人從周密家出來了……”

    馬副局長忙問:“誰?”

    那個偵察員説:“好像是周密……”

    馬副局長説:“不可能。他這時候應該早就到機場了。”

    那個偵察員説:“肯定是他。他上車走了。要不要跟着他?”

    馬副局長忙問:“那個年輕女同志呢?沒跟他一塊兒下來?”

    那個偵察員説:“沒瞧見,可能還在他屋裏吧。要不要上去瞧瞧?”

    馬副局長匯大聲下令道:“快上樓去看看。”

    這兩位在樓下監視的偵察員為什麼沒有看到周密上樓去?

    周密是怎麼躲開他們的監視,從他們的眼皮底下漏網上樓去的?至今也一直是個謎。

    方雨林等開車趕到機場,所剩的時間已不太多了,布控完畢,已臨近登機時間。沒過多大一會兒,候機大廳裏便響起了通知乘客登機的廣播聲。但這時,周密還沒到。方雨林和郭強交換了一下眼色。郭強帶着兩個人走近貴賓室。方雨林帶着另外的兩個人快步向候機大廳外走去。

    前來送行的政府官員和出訪團的成員都焦急萬分。還有一件事也令他們感到不安,原先説好秦書記要為他們送行,突然卻通知他們,他不來了,而且沒有説明任何理由。這時,一輛黑色的大奧迪車緩緩地向人口處駛去。當它從守候在機場入口處的警車旁開過時,一個偵察員叫了一聲:“周密來了!”方雨林忙撲向車窗向外邊看去。從車牌號上可以認出,這是周密的車。“洞幺拐(017),目標到達。洞幺拐,目標到達。”

    他立即拿起對講機向守候在貴賓室門前的郭強通報了情況。當週密急匆匆大步向貴賓室走來時,一個偵察員焦急萬分地看了看手錶。此時8點整。一大羣已經等得幾乎“絕望”的官員和出訪團成員忙改換了神情,迎上前去,紛紛握着周密的手,笑道:“周副市長,您可真會掐時間!快登機,登機!”

    “已經8點了,馬局怎麼還不下命令?”一個偵察員低聲地問道。

    方雨林不做聲。他能説什麼?

    這個偵察員又提議道:“咱們直接給章書記打個電話吧?”

    方雨林厲聲喝斥道:“給我閉嘴!”

    那個偵察員不做聲了。

    最後一個旅客通過登機口,消失在那兩扇玻璃大門後頭。

    郭強帶着兩個偵察員撤回到車上。方雨林看了看手錶。這時是8點15分。那個年輕的偵察員着急地提議:“能不能跟機場領導商量一下,推遲這一班飛機的起飛時間?”

    方雨林不語。

    另一個偵察員説:“……省委章書記不是已經從海南迴來了嗎?我們直接給他打個電話吧。”

    方雨林再次打斷了他的話:“放肆!”

    那個年輕的偵察員説:“現在情況這麼緊急……”

    “耐心!耐心!要按程序辦事。程序問題就是政治!處理不好政治關係,就辦不了這樣的大案!明白嗎?”方雨林訓導道。

    車內的焦慮情緒剛有所平緩,一個偵察員叫了起來:“看吶,飛機離開停機坪了!”車裏所有的人一驚,都站了起來,向車窗外看去。果不其然,停機坪上,龐大沉重的飛機機體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正徐徐掉轉頭來,向起飛跑道滑去。

    兩個年輕的偵察員一下沮喪地坐了下來:“完了!”

    機艙裏。還沒有完全放鬆下來的周密這時顯得無比的疲倦、衰頓。他竭力鎮靜一下自己狂跳的心,閉目坐着。他明白只要再有5分鐘或10分鐘,這場噩夢就算是做到頭了。隨着飛機的轟鳴聲越來越響,他額頭上的青筋也隱隱暴起,脖子裏的冷汗不斷滲出。

    現場的郭強和方雨林,還有那些年輕的偵察員們心急火燎。但他們不知道在章書記的辦公室裏,正在發生的一切卻更加驚心動魄。從來不在章書記面前發火的顧副書記,在馬副局長竭力申訴:“即便要冒天大的風險,這風險也是值得冒的。

    我願意拿我的黨籍做擔保,請省市兩級領導下命令終止周密這次出訪……“時拍案而起。”你的黨籍?你來擔保?馬鳳山,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既不合法,也不合情理?!“同時他又看了看牆上那個造型十分奇特的石英鐘。那是一個無邊無沿的鐘,黑色的指針和表明時間的長方形黑塊幾乎是直接裝潢在雪白的牆面上的。鐘上的時間已接近8點17分了。

    “你給我要通去周密家看情況的那兩個同志,我要親自跟他們説話。”章書記説道。在聽完彙報後,他已經意識到情況是嚴重的,終止周密出訪是必要的,案情可能會發生重大突破,現在是領導下決心的時候了。現在他需要最後再確認一下,今天早晨在周密家可能發生的情況是否已經到了他猜測的那種嚴重程度。電話接通後,他只聽了兩句話,就向金局長下命令道:“通知你的人,馬上採取行動,拘留周密!”衝進周密家的偵察員在電話裏向他説的第一句話是:“周密家屋裏都是煙,他把那兩本大辭典燒了。”第二句話是:“那個年輕女子被綁在椅子上,嘴也被堵住了……”

    得到命令,郭強和方雨林兵分兩頭。郭強帶人去塔台中心控制室,請他們下令讓飛機延緩起飛。方雨林駕駛着警車,快速去追那架在跑道上滑動的飛機。

    此時,飛機已滑到起飛線上,已經得到可以起飛的命令,正漸漸加大油門,準備最後的那一躍。經歷了登機前一番繁雜手續和長時間等待折磨的乘客們這時終於安靜下來,隨着起飛前飛機傳來越來越強烈的震動,他們似乎覺察到機身下那三個巨大的輪子已然開始滑動。但坐在靠右邊舷窗口的乘客卻驚訝地看到一輛警車跟着已滑動的飛機在快速行駛着。他們竊竊私語,互相轉告,紛紛起立詢問,疑心發生了突發的機械故障,或更大的什麼事。正在猶豫要不要向空中小姐提問些什麼時,他們看到坐在頭等艙裏的周密站了起來,十分平靜地打開行李艙,取出自己的行李,拿上大衣,跟出訪團的成員小聲地打了個招呼:“我得出去一下。”在出訪團成員和其他旅客無比詫異的目光下,他一步一步地向艙門走去。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不一會兒工夫,飛機居然減速,以至停下了,並轉身向後滑去。這一下子,旅客們譁然,紛紛解開安全帶,左顧右盼,大聲詢問。出訪團的幾個成員更是躁動不安。這時,周密已經快走到艙門口了。空中小姐似乎已得到相關的通知,待飛機停穩後,她們立即打開艙門,讓方雨林等人上機來執行公務。

    周密目光呆滯地看着出現在機艙門口的方雨林。

    方雨林越走越近。

    周密走到艙門口,在邁出艙門的那一霎那,行李從他手上掉了下去,他空着雙手,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突然用力地向金屬的艙門框撞去。血一下子從他的額頭上噴湧而出。方雨林等人急忙上前扶住他時,他雙手扶着艙門,苦笑了一下,人整個兒地慢慢滑下去。

    千百年來,人類總是在探討着這樣一個最基本的問題,生命是什麼?生命的過程需要回報嗎?有人説不需要回報,活着就是活着而已。有人説需要回報,活着不僅僅是為了活着,生命本身就是一個需要從回報中得到充分體現的有機狀態。全部的分歧和全部的意義就在於我們在爭取一個什麼樣的回報,最後又得到了什麼回報。高山仰止?長風飄搖?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或者還要這樣問一聲:大雪真的是無痕的嗎?或者,問題應該這樣提出:大雪本是無痕的,但它為什麼不再無痕了呢?或者也可以這麼問造物主:它本是有痕的,我們為什麼偏偏要奢望它無痕呢?生命產生意義嗎?還是……活着只不過就是活着而已……

    第一次預審周密的那天,他頭上的傷還沒有好,依然包紮着雪白的繃帶。他明顯地消瘦了。他拒絕回答任何問題。他只是在凝視,凝視着拘留所外那一片皚皚白雪,以及把他和這片皚皚白雪隔離開的那些“物障”。比如説:高牆,電網,哨兵。和哨兵在一起的警犬,更遠處的白禪林和近處這一幢幢既保護他不受嚴寒襲擊,又明令他不再享用自由的磚砌拘室。

    分配給他使用的那間拘室,比起別的拘室來説,條件應該説還是非常不錯的。起碼只住着他一個人。也就是俗話中説的“單間”。有牀,有桌子,有紙,有筆。便桶是帶蓋的。手紙也是政府方面提供的。桌子上放着一摞周密尚未寫完的交代。

    (似乎他也不準備再寫完它。也許他認為,這份交代自己是再也寫不完了。)屋裏光線挺暗,只有從高處一個小窗户裏泄進一縷細細的陽光。周密背對着窗户盤腿坐在一個板凳上,默默地坐在那惟一的一縷陽光之下。

    ……上中學時,揹着那剛煮熟的粽子,冒着漫天飛舞的大雪,往城裏趕去時,我讚歎過大雪無痕,我堅信過大雪無痕,我心疼過大雪無痕,我渴望過大雪無痕。是的,大雪無痕。是的,事情本來不該有這樣結局的……但那天,張秘書拿着那30萬份東鋼內部職工股股權證,到我家來找我,似乎已經註定了事情將一定會有這樣的結局……

    那天晚上,張秘書吞吞吐吐地吭哧了半天,終於向周密轉告東鋼領導班子的意圖後,周密非常生氣,非常嚴肅地批評了張秘書。“你想幹什麼?這是什麼東西?內部職工股。是東鋼職工為自己掙來的。是職工們應該享有的權益。咱們拿它去取悦領導?拿它去做交易?別説政策不允許,法律不允許,單論你我都曾是東鋼職工子弟這一點,良心也不允許我們這麼幹吶!不能縱容這樣的行為、更何況去參與這種行動?”周密確確實實説了以上的這一段話。“馬上把這些股權證給我退回東鋼去,也別跟東鋼的那些領導説,已經找過我了。我不想跟他們多羅唆。企業有困難,從管理上多找找自己的差距。搞這些歪門邪道幹啥?完全是客人害己的事情嘛!告訴你,別説我言之不預,這種事下不為例。今後要讓我知道你還在為下邊的單位企業領導忙這一號事,你就別在市政府幹這秘書了。”堂堂正氣,一瀉千里。張秘書當即做了檢討,乖乖地把那些股權證拿走了。周密以為這事就這樣了結了。因為張秘書雖然年輕,但辦事還是牢靠的,主管領導交辦的事,他一般都能忠實照辦,絕不打折扣。即使如此,張秘書走了以後,周密還在3天后的那一頁枱曆上用紅筆特地註上了“張”‘“東鋼”這幾個字,並在這兩個詞上各畫了一個大大的圈,提醒自己,到那一天,還要追查張秘書,是否把這些內部職工股真的退了回去。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從不跟領導“討價還價”的這位張秘書鬼使神差,這天卻偏偏“討價還價”起來。大約到了晚上至三點左右,張秘書又打了個電話過來……現在回想起來,假如那天晚上張秘書不再打這個電話,以後還會發生一系列的事情嗎?如果老天爺乾脆不下雪,還會不會產生“有痕”“無痕”的問題呢?如果雪粒(片)和雪粒(片)之間原本就是有痕的,我們還有那個必要去追問大雪到底是不是有痕的嗎?假如……

    11點左右,張秘書又打了個電話給周密。當時他又回到了辦公室,剛參加完一個小型會議。與會的人帶着極大的興奮和倦意紛紛離去。閻秘書拿了一份剛草擬完的此次會議紀要稿來請周密過目。他剛走到通裏間的門口,就聽周密在跟什麼人通電話。十分激動,聲音也很大,傳到外間,可以讓他聽得很清楚。聽了一會兒,他聽出周密是在跟張秘書通話。周密説:“小張,我再説一遍,這件事就這樣了。你不要再説了。”周密的語氣已經非常不耐煩了。聽到這裏,閻秘書以為周密已經打完電話,便推門而入,卻看到周密拿着電話還在説,便立即知趣地退了出來。

    周密那天也非常意外。自己都這麼説了,這個張秘書居然還不罷休。真是吃錯藥了!他無奈地笑了,説:“小張啊小張,你今天是怎麼了?”張秘書遲疑了好大一會兒,大約有一二十秒鐘的時間,他既不做聲,也不放下電話。後來就説了下面這樣一段話:“周秘書長,這件事,我的確非常為難。的確也就跟您説的那樣,我們都是東鋼的子弟,我的父母現在還在東鋼住着,弟弟妹妹也都在東鋼就業。我原先也在東鋼厂部工作,能有今天,完全靠了東鋼這些領導一手提拔栽培。説心裏話,我不能也不想得罪東鋼的這些老領導,這也是一個良心問題。您説對不?”……“這些內部股,我們不送,有人也會去送的。今天的現狀就是這樣,與其讓別人拿着這些內部股到領導跟前去討好,還不如讓我們自己來討這個好。”説實話,張秘書這一番話已經説得非常地“掏心窩”了。但即便如此,周密還是沒有動心,只是不再那麼生氣了。別人跟你掏心窩,不管是對,還是錯,總還是好的。也許是感覺出周密的態度有了明顯的變化,張秘書便壯起膽子説了一段非常關鍵的話。現在回過頭去想,正是這一段話,撬開了周密自我保護得非常嚴密的心扉。張秘書説:“周秘書長,聽説上頭已經考慮要把您提起來當副市長。情況您一定比我們清楚,候選者不只是您一個。城南區的李書記、建委的宋主任、還有團省委的張明……

    都是這個位置挺有實力的競爭者。您從學校到機關也好幾年了。您一定也明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有沒有人在討論人事組織問題的常委會上管您説話,結果會很不一樣。您不想有人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替您説説話?您苦苦奮鬥幾十年,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您還想啥呢?您不覺得東鋼的領導和我在這個時候請您去送這些股票,不僅是為了東鋼,也是為了您嗎?當然作為找個人來説,也是想讓您知道,我這個當小秘書的心裏的的確確還是裝着您這個大秘書長的。要不然,我完完全全可以自己去送嘛!”

    ……是的,苦苦奮鬥幾十年……也許只有周密自己明白,“苦苦奮鬥”這四個字究竟意味着什麼……也許只有周密自己才明白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他為什麼哭了……第一次出國,坐上飛機了,他還不相信這是真的……第一次踏上美國的國土,下飛機,走出通道,拿出護照,接受那個黑人海關人員的檢驗時,他覺得自己兩條腿的小腿肚子都止不住地在顫慄,他覺得自己快喘不過氣來了。這是美國嗎?美……國……

    U……S……A……如果説別人倒時差只要用一兩天的時間就可以了,他卻整整倒了一個星期。他倒的是心理時差。他需要努力地説服自己,去相信這一點,新的生活是真的屬於那個來自雙溝林場的土孩子的……走在紐約和羅馬的大街上,他念念不忘的是,那一年的那一天,父親給他的那一個耳光。那一個耳光差一點打聾了他的耳朵。他不能忘記,打完他,號陶大哭的不是他,卻是父親自己,他哭得那麼傷心。那天,父子倆吵了幾句嘴,為了那一年能讓他評上三好學生。周密已經連續兩年被評為市級三好學生了。按有關規定,連續三年被評為市級三好學生,就取得被保送省市重點中學讀高中的資格。因為省市重點中學的高考錄取率比普通中學高出好幾十個百分點。一般情況下,只要能上重點中學的高中班,就意味着可以上大學;可以上大學,就意味着擁有商品糧户口、國家幹部身份、旱澇保收的勞保福利待遇,在北京、上海、廣州、深圳……那樣的城市落户,娶妻生子,甚至可以進入中央機關,當“翰林”做“大學土”啊!是的,很早我就懂得,無論是著書立説做學問,還是當官走仕途,在某種“氣場”的陰影下,只憑真本事你是沒法排除人生進程階梯上一道又一道障礙的。尤其在官場裏,人們更講究“關係”,“講究”山頭,講究你是誰的人,不是誰的人,你聽誰的招呼,不聽誰的招呼。一些機關大院,一進大U,就立着一塊通紅的影壁,上面大書“為人民服務”

    幾個大字。但他們真的是把這幾個大字當作任用幹部的基本標準了嗎?有的,是的;有的,卻根本不是。有的嘴上這麼説,便實際操作中卻不是。有的對一部分人使用這個標準,對另一部分人則使用另一個標準。在這種情況下,你為之“服務”的那個人,如果是個好人,心裏還真想着“人民”“國家”“民族”“世界”……(這樣的人應該説還是多的),那麼你也就能多多少少做成幾件好事;萬一你跟着的是另一種人(那樣的人難道還少見嗎?),“做事”的想法你真該免了……但不管你跟着的是個什麼樣的人,有一種可能性,你都得警惕:你可能會一天比一天地把個人仕途的得失升遷看得重於一切。那天,周密想到萬一提他為副市長的動議在省常委會上得不到通過,心裏就非常茫然。他的確不希望只是因為在最後一刻沒人替他説話,而使他升任副市長的努力功虧一整。張秘書的這番話的確擊中了“靶心”。“我……動搖了……我是不該動搖的……但我動搖了!!”

    “那30萬份職工股通過你的手,又送到了哪些領導手裏?”預審進行了好幾天,在幾個關鍵問題上仍毫無進展,馬副局長親自來跟周密交鋒。

    周密説:“……這個,你們就不要問了……”

    馬副局長問:“你想一個人承擔全部責任?你以為你這樣做了,那些人就會千方百計地來保護你?事到如今,你還沒想明白?”

    周密呆呆地不做聲了:“……”

    ……給某位領導送了股票後,周密一直非常緊張,非常忐忑。30萬份內部職工股上市後,價值將達一千多萬元人民幣。一旦事發,就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他當然明白這件事的分量。特別讓他感到不安的是,他發現自己已經進入了一種悖論式的惡性循環之中:為了當官而不擇手段;不擇手段所造成的惡果只有用當更大的官來庇護和遮掩……

    ……事發前,張秘書多次安慰過他,讓他放心。張秘書説給領導送內部股的事,好多人都幹過,沒聽説誰出過問題。他還説,就算出什麼問題,到時候他也會把責任攬過去,不會把他拋出去的。

    ……但一旦事到臨頭,就完全不是那樣了……11月,聽説東鋼一個叫廖紅宇的人向上寫了舉報信,揭發了有人拿內部職工股行賄,周密就開始緊張。但畢竟還是雷聲大,雨點小。

    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12月17日,籌備來鳳山莊聚會,他整整忙了一天。大約7點來鍾,市委秦書記打電話通知他,第二天的聚會要提前結束。提前結束的理由是,省紀委的同志要找張秘書談話,向他了解東鋼股票的事情。因為有人説,東鋼的股票是通過他的手送到某些省市領導手裏去的。當時秦書記還説讓他陪着省紀委的同志跟張秘書談。周密稍稍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當即給張秘書撥了個電話,約他當晚出來商量一下怎麼對付第二天的談話……

    他約他到郊外一個鐵路岔道兒口見面。那天晚上還黑乎乎地下着鵝毛大雪,一直等到半夜12點多鐘,這位張秘書居然沒來。周密心裏一下就慌了。張秘書是特別聽話的人,他居然不來,一定是出了天大的變故。一定是有意在迴避他。迴避的目的,當然只有一個:想把責任都推到他一個人頭上去。周密越想越可怕,一路上不斷地給張秘書撥電話,回到家也繼續不斷地撥電話。但不管他怎麼撥,往哪兒撥,都找不到他。這時,他已經預感到要出事了。但絕對還沒想到要“殺人滅口”。是的,周密從來沒想到要“殺人滅口”。(作為一個以全知全能角度來寫這個人和這件事的我,站在周密面前,我就是“上帝”。我清清楚楚地掌握着他每個思維瞬間的變化。即便這變化有時疾如閃電,我也應該瞭如指掌。)17日,他一夜沒睡,只是快到天亮時,才在長沙發上迷迷糊糊地打了個盹兒。天一亮,他又往張秘書家撥了個電話。這一回通了。他問他,昨晚為什麼沒去那岔道兒口?張秘書説,他去了。但半道上走到人民路口,恰遇那邊的東風商場着火,所有路過那兒的出租車都被警察攔下來,作送傷員的救護車。爾後又遇見趕到現場來指揮救火的幾位市領導,他就不好意思再走了,留在那兒協助他們指揮,一直到天亮時分才回到家。周密隨後查了,確有此事。於是又重約了一下見面時間,就去了市政府。當時他心裏雖然稍稍安穩了一點,但還是非常慌,應該説也非常害怕。但即便到這個時候,他也仍然覺得他能處理好這件事。他想盡快地把那些股票追回來,退給東鋼……

    馬副局長問他:“你還向馮祥龍借了10萬元錢?”

    周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説道:“是的。”

    馬副局長問:“為什麼?”

    周密不答:“……”

    馬副局長問:“……錢做什麼用了?”

    周密還是不答:“……”

    周密獨自一人把這部份內部股的股權證送到了某一位省領導的家裏,這位省領導當仁不讓地收下了。這位領導還説,他手頭沒有這麼多現金來購買這些股權證。他讓周密替他暫時墊付10萬元。周密進入市政府機關後,給自己立下一個規矩:在不犯大忌的情況下,萬不得已,可以替“別人‘(這個”別人“的範圍當然是嚴而又嚴,小而又小的)搞一點錢,但自己決不”摟錢“。10萬元現金,現在對不少人可以説都是一筆能隨時湊齊的款子。那位省領導也是這麼想的:你周密都在秘書長的位置上幹了兩年了,讓你替我”墊“10萬元錢。絕對是個小數。但他哪裏知道,這對周密來説真的是一件難事。周密不能拒絕那位領導。因為他是省委常委中的一個成員。他更不能向他哭窮——你想啊,按現行的行情,在秘書長的位置上。

    幹了兩年,居然拿不出10萬元現金,這也許是説給誰聽誰都不會相信的。但這的確是他的現狀。於是他就託另一個人在馮祥龍那兒借了10萬元錢(當時周密沒有露面)。

    “這位領導到底是誰?”馬副局長一再地問。

    “請你們不要再問了。”周密道。

    馬副局長義正詞嚴地問:“你都到這個地步了,還有什麼不能説的?”

    周密再一次低下頭,不再説話了。

    ……12月17日凌晨5點多鐘,也就是在跟張秘書通過電話後,周密曾給那位領導打過一個電話。請他把那些股權證還給他。他告訴那位領導,可能要出事。他想把這些股權證退還給東鋼。出乎周密意外的是,那位領導沉默了一會兒,居然反問周密:“股權證?啥股權證?周密,你跟我説啥呢?”沒等周密再説什麼,他“啪”地一下就把電話掛了……

    ……當聽到對方一下把電話掛斷了,周密的腦袋“嗡”地一下炸了。真的是天崩地裂,五雷轟頂。一瞬間,他所有的精神支柱都垮了,徹底垮了……如果張秘書把事情全推到他身上,而這位領導又矢口否認從他手裏拿到過這些股權證,那麼這價值一千多萬的東西最後都成了他一個人的罪證。一千多萬啊!這時,他眼前真的是一片空白了……

    周密搖搖晃晃地拿起一隻瓷花瓶用力向牆上砸去。

    ……更可怕的事情是,大約7點來鍾,秦書記突然又給他打了個電話。他覺得周密這幾天為籌備這個聚會,太累了,為了讓他早一點休息,聚會結束後,就不用參加省紀委的同志跟張秘書的談話了。當時給周密的感覺是,他們已經發覺他的問題了,找了個藉口,把他排除在談話之外。放下電話的一霎那,他做了最後的準備……

    周密呆了一會兒,撲到大書櫃底下,掏出一支手槍。這是一支黑槍,是雙溝的一個個體老闆上他家來看他,送給他玩兒的。上帝作證,拿槍的那時候,周密想的仍然不是“殺人滅口……他對明天跟張秘書見面,還抱着一絲希望。他希望張秘書在這關鍵時刻,能站出來替他作證,為他説一句公正活:他,周密沒有拿一份內部股。當然,他也作了最壞的打算,假如張秘書不説這樣的話,他準備用這支槍”自殺“。處於自己這個位置上,雖説不上”高處不勝寒“,但幾十年來艱辛營造的身家前程和聲譽一旦都不復存在了,還要這性命作甚?

    周密沒“玩”過槍,拿着槍好長時間不敢動彈。後來,他拿出那兩本大辭典,放在牆角,給槍口套上消聲筒,連着向辭典扣了幾下扳機,試驗了一下。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打真槍。

    沒想到,到再一次扣動扳機時,居然就打死了一個活人。這樣的記錄,大概即便在槍支橫行的美國,也是不多見的吧!

    馬副局長問:“你什麼時候開始策劃殺人滅口的計劃的?”

    周密説:“我從來沒有策劃過這樣的計劃。18日上午,我還給那位領導打了好幾次電話。我仍抱着最後一點希望,希望他能把那些股權證退還給我。但是,每一次電話打過去,他只要聽到是我的聲音,就立即把電話掛了。一直到中午,我給他打了不下20次電話,他都不理我。到中午後,我真的絕望了……但我還是按計劃在來鳳山莊主持了那天的聚會……”

    ……18日下午4點來鍾,他約了張秘書在大廳後門外的雜樹林邊上見面。目的只有一個,説服他能在省紀委的同志面前,為他説一句公正話。但是,同樣出乎他意外的是,不管他怎麼説,這位張秘書都不做聲、不表態。這時,看到有個記者在不遠的地方拍照,他趕緊把張秘書帶到後面的小別墅裏,原想再跟他談一談。但進了那個破敗的舊別墅,張秘書卻一改常態,反過來勸他趕快如實地向組織上交出這30萬份股權證。

    他説據他所知,省市任何領導都沒有拿到過這些股權證。這時,周密才意識到,有人搶在他之前,向這位張秘書做了“思想工作”。在他和那個人之間,這位平日裏一直表現得特別聽話、特別順從、特別能替領導考慮問題的張秘書,很自然地選擇了那個人。周密惱怒了,周密瘋狂了。“我幾十年的自我奮鬥啊……幾十年的自我壓抑……幾十年的一步一個腳印……幾十年的清規戒律……幾十年的超脱整合,我一個雙溝的上孩子啊……你知道你毀滅了一個什麼嗎……周密……周密……掏出了本該向自己發射的手槍,對準張秘書連着打了三槍……

    槍響了……他反而平靜下來了……

    一年後,周密被判處死刑,並被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他沒有要求上訴。他也一直沒有供出“那個人”的名字。行刑前的一天,馬鳳山帶着方雨林去看他。主要的目的當然還是為了勸説他供出那個人來。周密默默地笑了笑,很平靜地對馬鳳山講了這麼一個故事:過去一個富翁,家產富可敵國。忽然得了絕症,臨終前卻把家產全部分給了窮人,沒給自己的兒子們留下一點東西。人們很不理解,便去病榻前向他請教。他回答説,如果我的兒子們是有出息的,他們會掙錢來養活自己,用不着我來留給他們什麼。如果他們沒有出息,只知縱慾奢靡,不知自食其力,就是把天下的財富都留給他們,也是沒有用的。總有一天他們還是要餓死的。

    馬鳳山非常生氣地訓斥他:“黨和人民曾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把你培養成一個高級幹部,你淪落到今天這種地步,不想做點什麼來彌補一下自己給黨和人民造成的損失,還自比為那個富翁父親?你不覺得可恥嗎?”

    周密一動不動地閉着眼睛默坐了好大一會兒,臉色漸漸陰暗下來,爾後嗒然低下了頭,用很小的聲音很勉強地説了一句:“我錯了……”便再不説話了。最後也沒説出“那個人”

    到底是誰。

    周密被捕後的第二天,丁潔衝進自己的房間,拿出周密給她的那兩包日記本,驅車趕往聯合專案組駐地,找到方雨林,説是要把這日記本交給公安局方面,看看對進一步澄清周密作案動機和作案過程能否有點幫助。方雨林當即給馬鳳山打了個電話。馬鳳山同意他們打開看看。

    方雨林對丁潔説道:“打開吧。”

    丁潔猶豫了一下:“還是你打開吧。”

    方雨林笑了笑:“又不是定時炸彈,怕啥?”

    丁潔遲疑地:“還是你來打開。”

    方雨林沉吟了一下,對丁潔説道:“應該由你來親手打開它。這是他給你的。”

    丁潔忙説道:“當時我完全不知道他……他還是一個……一個……殺人兇手……””

    方雨林又沉吟了一會兒,正色道:“還是你來打開。他是殺人兇手但他對你的感情還是真摯的……”

    丁潔的臉頓時紅起:“……你這是什麼意思……”

    方雨林説:“快打開吧,看看他在這裏都寫了些什麼?”

    於是掏出那把瑞士軍刀,遞給了潔。

    丁潔接過軍刀後又猶豫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去裁開包在日記本外面的那層紙。

    “打開。”丁潔拿出日記本後,方雨林輕輕地説道。

    丁潔屏住氣慢慢地翻開第一頁。空白的。再翻一頁,也是空白的。又翻了幾頁,都是空白的。她疑詢般地看了看方雨林。方雨林忙拿起日記本,連連翻看,整本都是空白的。爾後又打開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所有這些,居然全都空白……

    丁潔本能地拿起手機,要給周密打電話,問問他,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剛按了兩個號,馬上意識到,這個電話永遠打不通了,突然一種無法解釋的茫然湧上來,她一愣,便趕緊收起手機,非常不自在地打量了一眼方雨林。方雨林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只是在打量那些完全空白的日記本。他似乎仍有些不甘心,總覺得周密會給了活留下一兩句宣示性的話語,不會只是“空白”就了得的。他一頁一頁細細地去找,彷彿這空白的紙頁上隱藏着什麼秘密似的。翻到最後一本日記本的最後一頁,果然,看到了這樣一段文字:“我給自己留下了一片遺恨……一片空白……我一直想告訴你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我想以空白的日記本來引發你的好奇,讓你主動來詢問我。但你竟然如此地‘規範’,不肯稍稍提早一點進入一個男人的心靈……雖然如此,我還是要感謝你這些時日以來給我的信任和那種特殊的感覺。正由於這種感覺,才使我在面對你的時候,總是能回悟到這世界還是純淨的,生活也仍然是美好的。珍惜上蒼所賜予你的一切吧!要知道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得到他如此的恩愛和厚賜……珍惜它……珍惜它……生活本不應該這樣結局的……不應該啊……”

    日記本上雖然只有這麼一小段話,但還是作為罪犯的個人檔案,留在了方雨林那裏。方雨林告訴丁潔,周密在整個審訊過程中,沒有為自己作任何辯護,只是請求司法方面對閻文華從輕發落。而閻文華出於私情,挑動羣眾,干擾辦案,最終被判處3年徒刑……

    “能告訴我,這兩年你突然疏遠我的真正原因嗎?”走到大門外,丁潔問方雨林。

    方雨林嘆了口氣道:“另找個時間吧。這會兒也不是談這類事的時候。沒這樣的心情。你説呢?”

    “我只要你告訴我,到底是哪方面的原因,是我的原因,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不是因為你。”

    “肯定?”

    “肯定。”

    丁潔沒再追問。過了幾天,專案組方面要丁潔就那幾本日記本的來歷,寫一點旁證性的東西。丁潔寫完後,給他們送去,又遇見方雨林。方雨林留她吃飯。在飯桌上,她問方雨林:“是不是我家裏什麼人無意間得罪了你?”方雨林説:“不能説得罪。”丁潔問:“那究竟發生了什麼?”方雨林説道:“誰也沒得罪誰。我只是覺得不能那樣走進去罷了。那天——大概一年多前的某一天,我去你家。你當時還沒到家。

    你媽媽很熱情地問起我的近況,尤其問我對未來的打算。她對我,表面上看,一直是挺熱情的。我説了一些我的打算。當然,我説的還是刑警的那一套。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説,你要相信阿姨的話,讓阿姨來替你做些安排。我問她做些什麼安排。她説,我送你去省委黨校學習。有一年期的地縣級進修班。我説我不是地縣級的幹部。她説你就安於這樣下去嗎?只要你有心要求進步,阿姨完全可以替你重做安排。你不相信阿姨有這個能力嗎?我説我相信。但我沒有答應由她來安排我的‘前程’,我也不認為當一個好刑警就標誌着我‘沒有上進心’。我更不想依靠這麼個‘阿姨’來混進‘地縣級幹部進修班’,雖然我知道,你媽媽是完全能夠為我辦到這一點的——只要讓她確認我就是她未來的女婿……”

    丁潔説:“這絕對不是我的意思,也不會是我爸爸的意思。”

    “是嗎?”方雨林説道。

    丁潔説:“我們怎麼可能強迫你去做你不願意做的事呢?”

    “是嗎?”方雨林又説道。

    丁潔一下很激動:“我們相處那麼些年,你怎麼就一點都不瞭解我呢?”

    “是嗎?”方雨林再次説道。

    丁潔委屈地嗚咽起來。方雨林沉默了,大約過了有五六分鐘,他見丁潔仍在低聲地抽泣,便伸過手去,輕輕地把她摟了過來,輕輕地説了句:“我瞭解你……瞭解你……”

    周密被處決後,九天集團公司總經理馮祥龍以貪污挪用公款受賄數額巨大,而被判處無期徒刑。對此判決,省檢察院認為量刑明顯過輕,已提出抗訴,要求對這個不僅從經濟上給國家造成巨大損失,而且又腐蝕了近百名國家公務員的蛀蟲,同樣判以死刑。其他所有牽連到九天集團行賄案的人員也都受到了相應的處理。

    特別需要提出的是,那位東鋼行賄案的“受賄主角”仍遭遙法外。人民會答應嗎?還有該案的第一揭發人廖紅宇的處境一直不太好。由於她為人正直,又敢説敢為,市裏有關部門破格將她提升到九天集團公司副總經理的位置上,主持該集團公司的工作——總經理一職暫時空缺。但她上任一年多來,困難重重。一方面是因為馮祥龍在位時拉下許多的“饑荒”,欠下的無數“外債”,使她窮於應付;另一方面,周邊職能部門的某些人似乎總有些跟她過不去,該給九天集團公司辦的事,拖着不辦,能通融緩辦的事,則又不通融緩辦。而馮祥龍在位時,這些事情辦起來似乎都要順暢許多。這些職能部門的這些人是否得到過什麼人的暗示,唆使他們這樣為難廖紅宇,那就不得而知了。對此,我們能説的只有這樣一句話:歷史拭目以待,大雪必將無痕!

    2000年4月2日10點36分改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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