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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四、滿身花雨又歸來

    四、滿身花雨又歸來

    南歌子 田為

    夢怕愁時斷,春從醉裏回。淒涼懷抱向誰開?些子清明時候被鶯催。

    柳外都成絮,欄邊半是苔。多情簾燕獨徘徊,依舊滿身花雨又歸來。

    偶然間,不知在哪裏看到這麼一句話:讀喜歡的書,愛喜歡的人。就是如此簡潔,就像是午後閒窗下,剛剛繡好的幽蘭,幾片葉,三兩朵花,甚至連顏色都沒有。又像是伏在桌案上,打了個盹兒,做了一簾清夢,夢裏的情景是什麼,一點模糊的印象都沒留下。

    讀宋詞總是會這樣,讀到喜歡的句子,就像是做了一場夢,夢裏你可以四季更替,日月顛倒。可以全然不必在乎,你身處何方,春秋幾度,是榮是辱。因為,書中的錦句名詞,會讓你翩然入境,時而在江南落了滿身的花雨,時而又在塞外看過一場硝煙。此時看到籬院春花,彼時又見樓台秋月。詞中之意,句中之意,作者所處的自然環境,以及作者的思想情感,這一切,所延伸出來的,令人心動的美麗。像是一場碧水無涯的痴情相遇,震撼滋潤着在塵世中漸次蒼白的靈魂。

    邂逅這首《南歌子》就如同邂逅一場温潤的春雨,沒有一見驚心的觸動,卻有一種前世已相識的纏綿,還有一種恍惚如醉的清新。不知是誰在低吟:在花間盛一罈春雨,且好生收藏着,待到佳人歸來,一起剪燭煮茗。對,就是這般感覺,讀這首詞,就像是開啓一罈經年的春雨,在閒窗下,挑燭烹煮一壺純淨的綠意。添了些相思的花瓣,放了點青春的夢想和時光的芬芳,調和在一起,便成了讓我們捨棄不下的味道。

    你我是看客,被帶入這樣的場景裏。像是一場戲,演員已經更換了戲服,隱沒在茫茫夜色裏,而我們,還佇立在台下,思索着戲中的情節,為什麼能這樣打動心腸。別人輕巧地退出,自己卻開始描上濃墨重彩,披了戲子的裝扮,導演着未了的結局。這就是文字,帶着某種無法言喻的魅力,與參透不了的玄機。

    寫這首《南歌子》的詞人叫田為,一個在宋朝詞壇上,並不風流、並不出眾的人物。在星羅棋佈的宋時天空,又有多少人,可以光芒萬丈到讓羣星失燦?能夠在萬星叢中,出類拔萃的人,寥寥無幾。許多人,遵循着星相的排列,做自己獨立的那顆星子,也許光芒微弱,卻依舊可以照亮行人的路。喜歡一首詞,不需要知道詞人的背景,就像喜歡一個人,不需要任何的緣由。

    歷史上是這麼記載田為的。田為,生卒年不詳。字不伐,籍裏無考。善琵琶,通音律。政和末,充大晟府典樂。宣和元年(1119年)罷典樂,為樂令。《全宋詞》存詞六首,有《芊嘔集》。田為才思與万俟詠抗行,詞善寫人意中事,雜以俗言俚語,曲盡要妙。嚐出含三個詞牌的聯語玉蝴蝶戀花心動,天下無能對者。多麼簡潔的一生,就像他的詞,因為稀少,更讓人珍惜。

    夢怕愁時斷,春從醉裏回。他每日昏昏求醉,忘記了年光幾何,因害怕夢醒了,愁也隨之醒來。可春光,卻還是在醉夢裏,悄悄地回來。他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是陽春三月,煙景無限。茫然間,發出感嘆:淒涼懷抱向誰開?可見他心中的孤獨寥落,明媚的春光,品到的卻是淒涼的況味。心中的話語,無法傾訴,亦找不到那個可以傾訴的人。時過境遷,我們真的不知道,田為究竟為了哪個紅顏,如此愁悶難解,為了誰,如此醉生夢死。但我們知道,有一個女子,佔據了他寬闊如海、狹窄似井的心靈。我們所能看到的,也只是一個男子,被命定的機緣左右,束手無策的時候,只求一醉不醒。

    如此心境,才會看到大好春光,卻意興闌珊,無心踏青賞春。些子清明時候被鶯催。這裏的些子,是唐宋的俗語,少許、一點點的意思。在此處,是形容清明時節春光的短暫,彷彿品完壺中酒,做一場南柯夢,春光就沒了。枝頭上,婉轉的黃鶯,並非在為春天低唱歡歌,卻似在催春老去。這醉裏醒來,所邂逅的春光,不曾抹去心頭愁緒,反而似夢幻泡影,如此匆忙,離去時,連一個回眸也沒有拋下。

    最喜這句柳外都成絮,欄邊半是苔。自然清新,又古樸沉靜。飄飛的柳絮,似在和春天做無言的告別。而欄杆邊,蒼綠的苔蘚,在告訴我們,這兒有一段被擱淺的光陰。詞人一直沉浸在杯盞中,已經許久不曾憑欄遠眺了,因為遠方太遠,他想念的人,也許永遠不會回來。

    只有多情簾燕獨徘徊,依舊滿身花雨又歸來。燕子多情,不忘舊時主人,帶着滿身的花雨,歸來。然而它在簾外飛旋,靜靜地徘徊,是因為看不到主人當年的歡顏,而心中遲疑嗎?它覺察到,主人身邊的紅顏已不知蹤影,燕兒也知人心思,也懂物是人非的淒涼。此時的他,希望披着滿身落花歸來的,是他日夜思念的人兒。可人卻不如燕兒,燕兒還會思歸,而人,卻真的一去不復返。當年,他們在春天的渡口揮手,是訣別。

    窗外,落英繽紛,他看到的是滄桑和殘酷。生命中所有的相遇,都是過客和過客的交替,就算當初不錯過,死生之後,終究也還是要失去。人生最悲哀的,莫過於得而復失,與其知道將來註定要失去,莫如將一生,交付與思念。

    如若沒有那樣的訣別,也不會有這樣刻骨的相思和遺憾,也不會有這麼一首詞的存在。是一個叫田為的詞人,將那場花雨,和那個如夢似幻的女子,一起寫入詞中。我們自始至終,不知道她的模樣,不知道她在哪裏,只依稀看到一個女子,嫋嫋婷婷的背影,朝迷濛的煙霧中走去,直到徹底消失的那一瞬,都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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