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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看一段 消逝的汴京遺夢

    第二章 夢裏不知身是客

    一、看一段 消逝的汴京遺夢

    燕山亭北行見杏花 趙佶

    裁減冰綃,輕疊數重,冷淡胭脂勻注。新樣靚妝,豔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問院落淒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裏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只讀這一句和夢也新來不做真的有種不可言喻的悲傷。不,應該是,絕望。一個落魄帝王,哀入骨髓的絕望。他説,原以為,遠離故國,千里關山,至少還可以在夢裏重見。可是近來,連夢也不做了,哪怕是一個易碎的夢,也伸手抓不住它的影子。

    他沒有帝王的霸氣和謀略,沒有帝王的風雲和膽識。他是個書畫家,寫瘦金體、畫花鳥,才華斐然。這樣的風流天子,沒有錚錚鐵骨,只有風花雪月。就如同南唐後主李煜,註定會是山河破碎,淪為階下囚。歷史會有許多的巧合,斗轉星移,那些如煙往事,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掠過每個人的心頭。

    趙佶,宋徽宗。在位25年,國亡被俘受折磨而死,終年54歲。短短幾行字,卻將一個帝王悲劇的一生,輕巧地從開始寫到結局。這首《燕山亭》就是宋徽宗被擄往北方五國城的途中寫下的。那時候的他,身為俘虜,心力交瘁,忽見爛漫杏花,開滿山頭。無限春光,大好河山,也只為得意者而敞開。對於一個失意的帝王,再美的風景,於他都形同虛設。

    所以,他想到的是無情風雨,只需一夜,就可以將這些繁花摧殘。春來春去,不過是,多添了一段離合的無奈。就如同他,從盛極的君王,到衰敗的俘虜,也不過剎那光景。春盡還會有春回,而他此一去,萬里蓬山,寒星冷月,又怎麼還會有歸期?

    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

    宋徽宗,確實不是一個好皇帝。他即位後,荒淫奢侈,苛捐雜税,搜刮民脂民膏,大興修建宮殿園林,很快就把國庫揮霍一空。他太霸道了,他愛奇花異石,就派人在蘇杭一帶,不擇手段地搜刮民間財物。他太荒唐了,尊信道教,便大建宮觀,自稱教主道君,請道士看相算命,將自己的生辰也輕易改掉。他太囂張了,只為他的生肖屬狗,便下令禁止汴京城內屠狗。

    這樣的一個帝王,惹得農民起義、金兵南侵,不是偶然,而是必然。他害怕了,下令取消花石綱,下《罪己詔》,承認自己的過錯。可是此時想要挽回民心,已是太遲。更何況,他的挽回,只是被迫無奈,權宜之計。他能夠真心改過嗎?不能,生性如此,他不適合做一個帝王,只能做一個紈絝子弟。

    丟失了權杖,摘下了王冠,繳沒了玉璽,他不再是帝王。不再有呼風喚雨的資本,不再有揮霍奢侈的權力。他和他的皇子,被貶為庶人,連同他的臣子和嬪妃,都成了俘虜。汴京皇宮裏所有的珍寶、禮器、藏書等被洗劫一空,他的帝王之夢,從這一天,徹底地破碎了。也許,只有在危難之際,才可以,將世情看透。他的詞句,句句情真,悲涼中見清醒。是因為,他的生活,已經遠離風月。從此後,命運的枷鎖,會將他緊緊束縛,他的人生,自己再也做不了主。

    他的愛妃王婉容,被金將強行索去,受盡凌辱。曾經説好了地老天荒、不離不棄,轉瞬間,彼此都下落不明,誰也不再是誰穿越生死的牽掛。他僅有的一點尊嚴,被一路踐踏,累累傷痕,連痛的地方,都找不到。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懷想,因為,他始終放不下那些繁華的過往。儘管,他無力去抓住那些消逝的時光。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他怪燕子不解人語,不能託它捎去重重疊疊的離愁別恨。他嘆: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他那富麗堂皇的宮殿,到如今,只能在夢裏時而相見。他只想捧着這個夢,支撐地過完以後那漫長的歲月。可近來幾日,真的是連夢也不做了。那般流淌的思緒,已在絕望中漸漸乾涸。人生,就像是一盞搖曳的油燈,油盡燈滅,一絲光芒也不會再有。明明滅滅的煙火,只給那些還心存希望的人。

    他説了,和夢也新來不做。他沉醉一生,只有這一刻,最為清醒。短短幾行詞句,訴盡衷腸,沒有繁複,無須詮釋,一切已經瞭然入心。多少人,看到他的詞句,或者會對他此般遭遇,生出感嘆。對他以往的過錯,有了些許的寬恕。然而,歷史是給不了任何人迴歸的機會,在淙淙的時光面前,不會有原諒的理由,也沒有重來的藉口。

    丟失了夢,他只剩下一具行屍,去了金國都城。任由他們擺佈、侮辱,經歷着流放、遷徙、關押、囚禁等折磨。在無數個風雨飄搖的夜晚,一盞孤燈延續着沒有靈魂的生命。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山南無雁飛。他人生的風景裏,連一隻大雁也看不到了。

    他死了,死在五國城,結束了九年的囚禁生涯。一生榮辱,一世浮沉,成了過眼雲煙。只是誰也不知道,他的魂魄,是否可以迴歸故國。可以在那兒,做一次深深的懺悔,又或者,靜靜地回味一場汴京遺夢。許多人,都説宋徽宗誤國,可誰又知道,究竟是他誤了國,還是國誤了他。倘若他不是帝王,這段北宋歷史,又會有新的安排。而他的宿命,也可以重新更改。人生不可以量體裁衣,處處盡善盡美,倘若你不能適應它的尺寸,就註定,是殘缺。趙佶,接受了一場不合時宜的託付,一個國家的託付,太重了。可他不曾意識到,他只接受了尊榮華貴,擱下了萬民蒼生。

    生命似一場燦爛的杏花紅,春去春回,夢醉夢醒,不要問歸路,不要問前因。我們可以做的,只是在散淡的日子裏,尋覓一些過往遺落的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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