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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六、小舟從此逝 江海寄餘生

    六、小舟從此逝 江海寄餘生

    臨江仙 蘇軾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總會不由自主地念出這句詩:長恨此身非我有。那時候的我,年華初好,沒有多少優雅的風韻,卻似一朵初綻的蓮,潔白純一。總喜歡,斜躺在竹椅上,捧一本宋詞,不讀,只隔簾聽雨。或是臨着軒窗,看一輪皎潔的明月,不相思,只和它共修菩提。可我總會陷進一種莫名的情緒裏,覺得自己在紛蕪的紅塵中丟了軀殼,所擁有的,只是靈魂,好在那是最潔淨的。

    到後來,我看到一幅圖,是一朵凋謝的蓮花,那花瓣落在蓮葉上,有一種涼薄的美。一直以來,我覺得蓮花是有佛性禪心的,它應該比別的花,都靈逸靜美。所以我以它的口吻寫了一句話:我本是靈山仙客,又為何,嚐盡那人間煙火。寫完之後,久久不能釋懷,所謂一字驚心,這句話,又何曾不是在暗喻自己。我雖沒有蓮的潔淨無塵,可內心卻也是清澈如水,紅塵萬千,太多的時候,總是身不由己。年少之時,並不是如東坡先生這般,為名利所縛,忘不了人間功貴和權勢。但也會有太多無端的糾纏,讓身心無法相依,看盡紛繁,不得解脱。

    如今,不過是隔了幾度春秋,曾經那段心情,卻已成為永遠也回不去的歲月。我再讀這句詞,會附帶上後面的一句,何時忘卻營營?難道我已被煙火流年沾染了塵埃?學會了隨波逐流,懷有一顆功利之心?不,我不願承認,卻又無法徹底地推脱。在這五味雜陳的世間,已經沒有誰,可以真正地做到清白。要做一個兩袖清風、心無雜念、沒有欲求的人,太難。在現實面前,我們都是那樣的脆弱不堪、那樣的無能為力。

    讓我難忘的,是越劇版的《紅樓夢》電視劇裏的片尾曲。

    紅雨消殘花外劫,黃粱熟透韶華盡。

    空念着鏡裏恩情,夢中功名,卻不知大廈一朝傾。

    算人世榮華多幾時,何時忘卻營營?

    倚風長嘯,闌干拍遍,嘆塵寰中消長誰定。

    把滄桑話盡,留一江春水共潮起潮平。

    一句何時忘卻營營,彷彿要將賈府裏的黑暗爭奪抖落無遺,只因忘不了功名利祿。偌大的賈府,形形色色的人,沒有誰,不恨此身非我有,更有許多人,機關算盡,為了紙上功名、花間富貴,丟失了自己。彷彿在這庸碌的俗塵,任何一種方式活着,都辛酸而無奈。冰清玉潔的黛玉和妙玉,不為浮名,不為攀貴,可終究還是被凡塵所累,不能身心偎依。

    東坡先生寫下這首詞,也是心中被名利束縛,他一生雖性情放達豪邁,卻歷盡宦海浮沉,似乎從來沒有過真正地放下、真正地解脱。歷史上關於東坡的軼聞趣事不勝枚舉,詩詞、書畫、政治、美食、禪佛,他被讚譽為中國藝術史上罕見的全才。作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豪放派詞人的代表,對後世影響極深。喜歡蘇軾的詞,豪放卻不奔騰,縹緲卻不虛無,婉轉卻不悲悽。每一次讀到驚心動魄,讀到魂夢飄搖,讀到深情悲慟,可到最後,都會歸於淡定從容。他説,長恨此身非我有;他説,何事長向別時圓;他説,十年生死兩茫茫;他也説,人間有味是清歡。是的,無論這個過程是如何地揮筆潑墨,但是掩卷時,墨跡已幹,曾經那顆熾熱的心,也歸於平靜。鮮衣怒馬和風煙俱淨,只隔了一剪光陰。

    這一夜,東坡飲酒,醉後睡下,醒來又舉杯,直到酩酊大醉。他所居住的城,叫黃州,在這裏,他度過了五年的謫貶生涯。一位從高處跌落低谷的人,心境自然是痛苦沉抑,不得舒展。但東坡先生是一個豁達明朗之人,他不會讓自己在失意中消沉,他的內心深處,始終有一種不以世事縈懷的恬淡。所以當他醉後歸家,夜深敲門,家童酣睡不醒。他並不氣惱,而是沐着明月清風,轉身拄杖臨江,聽聞濤聲。寂夜臨着江岸,無論你醉得有多深,此刻都會被涼風吹醒。歷史的煙塵,沉於江底,多少次濤聲拍岸,是為了提醒那些被世人遺忘的故事。只有理性的智者,才可以在江中,打撈出千年過往。繁華匆匆,恍如一夢,歲月風流雲散,又還能打撈到些什麼?

    明月霜天,好風如水,醉後的清醒,更加明澈。看着夜幕下的江濤,層層波瀾,由急至緩,內心有一種被洗徹的潔淨。他思索人生,留下感嘆: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回首這麼多年,置身官場,浮沉幾度,漂泊不定,天涯客居,身不由己的時候太多,而這一切,都是放不下人間功貴,被外物牽絆,做不到任性逍遙。夜闌風靜,恰如他此刻的清醒,平靜的江面,清晰地照見了心靈,讓他看到真實的自己。這時候,他可以直麪人生,不需要做任何的掩飾,不需要憑藉往事,做一場疲憊的宿醉。

    他羨慕范蠡,功名身退,抱着美人,泛舟五湖。他亦幻想着,可以撐一葉小舟,順流而下,遠離塵囂,在江海中度盡餘生。這樣遁世,不是一種消極和逃避,而是從容地放下。徜徉於歷史河道,與其在百舸千帆中爭渡,不如乘一葉扁舟漂流。然而,范蠡做到了,蘇軾卻沒有做到。東坡居士的一生並未真正退隱江湖,也沒有歸居田園,他被命運牽絆,一世流離。縱是才高笑王侯,也沒有一處港灣,讓他系舟停靠。

    廟堂江湖,天上人間,他最終的歸宿,還是自己的內心。世間萬象,雲海蒼茫,卻抵不過一個人心靈的遼闊。心即是江海,心即是江湖,歸隱於心,換取真正的清涼。嘆息一聲,想起了電影《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令狐沖一心只想埋劍深山,退隱江湖,可世事弄人,經歷一番腥風血雨之後,他才漂流江海,天涯遠去。他在東方不敗面前唸了一首詩:天下風雲出我輩,一入江湖歲月催。皇土霸業談笑中,不勝人生一場醉。影片的結局,東方不敗墜崖時,看令狐沖的眼神,冷傲又多情,悽楚又決絕,那種燦若雲霞的美,令人驚心。

    雲煙散去,相忘江湖。走到最後,只有一種心境,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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