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夏天,在短暫的時間裏,似乎即將流逝。
涼風帶來了秋天的氣息。
正是在這個季節裏,土井策太郎路上了離別兩年之久的北京的土地。
明治三十六年(一九○三年),清朝年號是光緒二十九年。達一年是舊曆閏年,有兩個五月。雖然已經過了九月中旬,皇曆上卻依然寫着七月。
土井策太郎遵照上級的命令,到北京內城金魚衚衕的那須啓吾家中去拜訪。
那須啓吾的住宅純粹是中國風格的。室內地板一角高出的地方,是冬天取暖的熱炕,炕上橫鋪着業已磨損了的地毯。中間接着的一張細竹簾子將房屋隔成兩半。穿簾子的線已經脱落,作為“牆壁”的竹簾便顯得歪歪斜斜的。夏天實際上已經過去了,竹簾不久也就該換上布簾了。
房子中央放着一張八仙桌,看起來像紫檀木做的,實際上卻是極其廉價的木製品,只不過是塗上一層黑漆罷了。為什麼説它不值錢呢?在桌子斑剝的地方,露出了白色的木質,這便説明真相了。
塘上的掛軸是贗品,花瓶的質量也比較低劣。其實這家主人並非貧窮,只不過是對裝飾房屋並無多大興趣,漠不關心而已。
當土井策太郎(以下均簡稱策太郎)坐下時,這張“紫檀木”椅便吱吱作響,似乎要散架似的。
那須啓吾拿起蒙上一層灰塵的素陶茶壺,往那不曾認真洗過的茶杯裏斟上一杯茶。
“啊!你喝吧。”棒槌學堂·出品
那須一邊得意地摸着鬍鬚一邊説。這間房子雖然簡陋,可是他那向上翅的八字鬍鬚,卻修剪得極其講究。
濃茶的表面好像浮上—層油,策太郎裝出毫不介意地勉強喝了下去,而且説了聲:“多謝!”
“關於目前的局勢,有沒有聽到些什麼?”那須問道。
“是的。一點也……”策太郎含糊地回答着。
“多少總有個大略的估計吧?”
“啊!目前的局勢,我總感覺到……”
達時,日俄兩國關係正處於非常緊張的時期。
三年前,俄國趁清政府忙於應付義和團之亂而出兵滿洲,並與清政府約定,待中國秩序恢復後即撤兵。雖有約在先,但俄國故意拖延時問,企圖利用與清政府所訂的密約使佔領滿洲一事合法化。
第一次中俄密約的要點是將滿洲的軍政大權置於俄國控制之下。當時,清政府的奉天將軍在俄國關東總督阿歷克謝耶夫的要挾下,不得已只好應允了。但是清政府未予批准。
在磋商第二次密約的過程中,俄國仍企圖從中國獲得管轄滿洲的軍事、行政以及其它權益,由於受到日、英、美、德等國的警告才未得逞。
去年四月,俄國和清政府締結了從滿洲撤兵的協定,計劃分三期撤退。第一期撤兵業已實行;第二期撤兵計劃規定應在今年四月八日前將軍隊撤出盛京【注】和吉林兩地區,然而俄國政府卻一再拖延,遲遲未能付諸實現。
【注】即今遼寧瀋陽市。這裏的盛京是指當時清朝所劃的區域。凡山海關以外,內蒙古、外蒙古以東,奉天府尹,及奉天、吉林、黑龍江三將軍所轄地區,皆屬盛京統轄——譯者注
另一方面,日本與英國結盟後,開始對俄國實行強硬外交。東京帝國大學七名博士聯名向日本首相桂提交意見書。他們認為俄國人的目的是先佔領滿洲再進軍朝鮮,然後,將矛頭指向日本,故而提出主戰論。同時,日本國內亦認為對俄作戰勢在必行。
正在這個關鍵時刻,在外務省工作的策太郎父親的同鄉好友,前來找策太郎商量工作:“現有一項重要任務,需要你去北京。你的意見如何?”
策太郎家世代經營書畫古董。他在父親的好友,同行鹿原氏經營的鹿原商會里從事這一行當的見習工作,曾被派往北京工作過一段時間,當時正值義和團事件發生不久。
實際上他是非常願意去北京的,因為從自己的家庭事業來看,可以大開眼界,增長見識;此外,當然還有他個人的憧憬和希望。
“你在鹿原商會學習的事,大概已經結束了吧?我見到了你的父親,他很健壯……看來,在一定的時期內,似乎不需要你為他操心。為此,我們和你父親商量過,打算委託你做些工作,你父親很愉快地同意了……”
可是,策太郎卻回答道:“我父親雖然同意了,可我是我啊!”
“哎!別這麼講。現在咱們要服從國家需要嘛!”
“服從國家需要”這句話,對明治年代的人説來,是具有重要影響的。策太郎不滿的是自己的家庭出身,由於祖輩和父親都是商人,別人瞧不起,為此他才對自己施加壓力。至於到北京去,本來就是輕而易舉的事。
目前策太郎所擔心的是,外務省的工作到底屬什麼性質,自己是弄不清的。據説日本已連續派密探到中國去。一旦日俄之間發生戰爭,則中國領土滿洲,就成為兩國之間的主要戰場了;所以目前對清政府的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吧。
“可是除了書畫古董以外,我什麼也不會啊……”
策太郎剛説完,他的前輩便緊接着説道:“不!你可以勝任的。除你以外,別人還不行呢。所以才特地拜託你哪。”
“到底是什麼工作呢?”
“總之,你先到北京,見了那須啓吾再説。他知道該怎麼做。”
兩天後,策太郎就離開東京到北京來了。
那須啓吾摸着自己的八字鬍鬚,望着天花板,一邊聽着土井策太郎向他述説前來北京接受工作任務的經過.聽完策太郎的話以後,那須搖晃着肥大的身軀,哈哈大笑説:“哈哈哈哈。那小子真會故弄玄虛。其實你的工作也並非那樣神秘嘛。”
對那須的這副神態,策太郎感到有些惱火,不禁問道:
“聽您這麼説,那……”
“不,我的意思是説,他跟你這麼交代也是合乎情理的。”那須抱着胳膊説,“説實在的,是我希望能派你來工作。”
“是您要我?”
“是啊。是我指名要的啊!”那須邊講邊從椅子上站起來,兩手抄在身後,挺着胸脯。
“您幹嘛要這樣做?我可以問問嗎?”策太郎有些焦急不安了。
“你別那麼緊張嘛!哈哈哈哈……”那須得意地笑着説,“你的工作並不難,你是學過做買賣類的。乾脆説吧,我只希望你拉攏文保泰。”
“文保泰?……不就是那個搞字畫拓本的名家嗎?”
“是啊!”
那須凝視着策太郎,然後又嗤嗤地笑了起來。
文保泰是中國人。他搞字畫拓本的高超本領,就是在北京也是享有盛名的。然而他既非商人,亦非工匠手藝人,而是富有的世襲財主。他對拓本領感興趣,專愛收集名貴的字畫拓本,還掌握了一手好技術,不知不覺地成了這方面首屈一指的能工巧匠和知名人士了。
兩年前,策太郎來北京時,經琉璃廠【注】某書畫商的介紹,和文保泰見過面。
【注】琉璃廠是北京的地名,過去這一帶做生意的大都經營書畫古董——譯者注
當時,凡從事古玩字畫交易的人,都要拜訪這一行業的權威人士文保泰,策太郎亦不例外。
在日本外語學校學過中文的策太郎,在北京逗留期間,曾經特別注意提高會話能力。
當時的策太郎尚不諳人情世故,喜歡向文保泰請教一些問題。有一次,策太郎提出拓本的工具,長期以來墨守陳規,可否下功夫鑽研新技術,例如能否使用西洋製造的一些新材料等等。
文保泰對策太郎的設想頻頻點頭,大加讚賞,並且詳細地回答了他的問題:“嗯!你的建議很好,確實值得考慮。”
文保泰看中了策太郎。
“我一向不收門徒,可是願意教你。即或你將新的取拓本技藝傳到日本去,我也願意收你這個門徒。”
真是出乎意外,策太郎居然被這位知名人士賞識而予以特別關照。
自此以後,策太郎經常出入於文保泰家中,並掌握了取拓本的技巧。回國後,策太郎曾在父親面前表演了取拓本的技術。
他父親看後,興致勃勃地誇獎他説:“單憑這一點,就值得去北京。”
言歸正傳。當那須和策太郎談及文保泰時,策太郎側首沉思道:“文保泰不是全然和政治無關的嗎?”
“誰説沒有關係?他是和政治有密切關係的人哪!你當然不瞭解了。”
於是,那須啓吾將文保泰與清朝政界人物的關係向策太郎詳加説明。
據説,文保泰是一個深知中國政界動向的重要人物,他被人們稱為清政府的“政界之窗”。
清廷腐敗無能,賄賂成風,已屬公開的秘密。行賄之後,就更加便於瞭解其政治的變化。
雖説人們在明日張膽地進行收買行賄,可是那些高級官吏及一流政客畢竟尚不敢公開露骨地受賄,因此,便自然而然地設置一種類似代辦受賄行賄的機構。
例如甲有求於袁世凱,乙有求於榮祿,行賄前,他們各自與該機構商談,該機構則按照所求之事的性質,分別指出大概應當拿出多少錢,然後行賄者便按其意圖進行交易。
“唉!我真是一點也不知道。”策太郎聽了那須啓吾的説明後,嘆了口氣説道。
至於文保泰呢?表面看來,他只是熱心書畫古董面且有高超的取拓本技術;除此之外,他似乎對什麼也不關心。
“人類社會都有其內在的一面,尤其是大清國,從表面看,是難以捉摸其真相的。”
那須啓吾擺出老前輩的架子説。對策太郎説來,那須確實是前輩,他就讀外國語學校,要比策太郎早一些。
“照這麼説……”策太郎自言自語地嘟囔着。
這時,他想起了兩年前回國時的事:當時文保泰買下了自家鄰近的土地,打算建立新居。文保泰乃素封之家,父親留給他的財產大概不少吧,他就用那筆款子買土地建房屋,這是不足為奇的。
那須啓吾聽到策太郎嘟嘟囔囔,於是問道:“怎麼啦?你説什麼?”
“不,沒什麼……只不過是我想起了前年從北京回國時,文保泰正在蓋房子的事。當然,估計現在已經蓋好了吧。”
“咽。是美好了。還取了個裝飾門面的名字,叫作‘悠悠館’。”
“悠悠館?”棒槌學堂·出品
“之所以取名悠悠館,乃表示悠然自得之意……”
“啊!是這樣!這麼説,那座房子是他的工作場所了?”
策太郎回想起上次回國前,到文家去辭行的情景:當時,這座房子才剛剛着手打地基。文保泰在工地現場興高采烈地指手畫腳,談論着他的計劃:
“還要在後院另建一棟房子,我把它作為工作場所……”
他所説的工作場所,當然是取拓本的地方了。
文保泰並非以取拓本為生,將那棟房子取名為悠悠館也確實恰如其分。
“文保泰與政界要人來往頻繁,簡直成了頭面人物。據我瞭解,他與慶親王特別親近。説不定可以從他那兒得到重要的情報。過去你在北京和他相處時,他很喜歡你。希望你能擔當起和文保泰聯繫的角色……暫時還沒有什麼具體的事要你去做。首先,你必須進一步設法取得文保泰的好感和信任。”那須啓吾説。
策太郎從那須的住宅出來,漫無目的地信步而行。
當他下決心到北京來的時候,他的腦海裏便不時地出現一位年青美貌的女性的倩影。
這就是名叫王麗英的中國女郎。她熱心婦女教育,尤其喜愛美術,曾到日本求學,就讀於東京女子師範學校。
策太郎回日本後,曾利用業餘時間擔任過漢語講習會的講師。在漢語講習會會場經王麗英的介紹,他還結識了一個名叫李濤的清朝留日的男青年。那時,李濤在該講習會擔任會話教師。
在日本時,策太郎和王麗英曾有過多次相會,王麗英旅居日本期間總是穿和服,並且外罩一件帶摺子的寬大的和服裙。
“為什麼您不穿本國服裝呢?我覺得中國服裝是很有魅力的。”
有時,策太郎這麼問她。每當此時,她的表情總有些不大自然:
“您説的是旗袍吧。那種衣服是滿族服裝,原非漢族的傳統服裝,我想,這一點您是瞭解的。日本的服裝源於中國,我喜歡穿日本服裝。”
王麗英就這麼簡單地答覆了他。
不久,王麗英回到中國,住在北京。這是李濤告訴策太郎的。王麗英回中國不久李濤也跟着回國了。
李濤回國後,策太郎通過友人瞭解到李濤住在北京的高公庵衚衕,把地址記在筆記本上。他想,要想知道王麗英的住所,間間李濤就行了。估計李濤和王麗英彼此之間肯定會有聯繫。
一九○三年前後的日本,成了中國革命的温牀。中國惠州地區反清起義失敗以後,許多血氣方剛的進步青年紛紛逃往日本。他們經台灣來到橫濱。這些留學生大都聚集在孫文的周圍。孫文時年三十八歲,他提倡打倒清朝政府,建立共和國體制。此外,穩健的改良派康有為、梁啓超等,戊戌政變失敗後,也亡命到日本。當時日本的君主立憲派和共和派都在爭取留學生。
平素不大關心政治的策太郎,此刻也察覺到李濤和王麗英很可能是上述某個政治集團中的成員。
一九○三年,孫文領導的民主革命尚未建立什麼明顯的組織機構。當時,那些熱血沸騰的中國愛國青年,奔走各地。祖籍江蘇的王麗英去北京,也可能和反對清政府的政治運動有關。像她那樣美貌的女性,確實不適合出入於殘酷鬥爭的政治場所。
也算是多管閒事吧,策太郎在內心中暗自為她祈禱,希望她不要冒什麼危險去從事這類活動。
他想,如果王麗英知道自己的這些想法,她很可能倒豎柳眉,或是哈哈大笑,也未可知。
“還是到李濤那兒去看看吧。”
策太郎自言自語地從衣服的內袋裏掏出了筆記本。雖然他曾多次翻閲記着李濤地址的筆記本,也記得很清楚,可是,為了慎重起見,還是打開來仔細核對一下。
他並非思念李濤,只不過是想通過李濤打聽王麗英的消息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