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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林深處,結一段塵緣

    雲林深處,結一段塵緣

    尋隱者不遇

    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

    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唐?賈島

    小小的時候,就在課本里,讀過這麼一首詩。後來再不曾在書裏相逢,卻記得好清晰,啓唇就能念出:“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這首詩,在我記憶裏,是一幅會遊走的畫,山中雲霧,縹緲朦朧,卻又潔淨如洗。一棵松,站成簡單的姿態,松下的童子,正輕搖蒲扇,烹爐煮茶。一位老者,其實並不滄桑,眉似清風,眼中透着一種淡定。他詢問童子:“師傅哪兒去了?”童子答:“採藥去了。”老者又問:“何處採藥呢?”童子一手執扇,一手遙指深山雲林,説道:“就在此山,只是雲深霧濃,不知道在何處。”

    多麼讓人羨慕的地方,年少的我,不懂得詩中意境,卻心存嚮往。總是站在雨後的樓閣,看遠處雲霧縈繞的山巒,傻傻地告訴自己,那裏居住着白髮神仙。此刻也許揹着竹簍,在崖邊採藥,也許在雲松下,和訪客對弈品茗,也許在丹爐前,修煉丹藥。兒時的想象,單純也天真,我卻一直將這片記憶珍藏。因為我始終相信,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個安靜而柔軟的角落,那裏藏着一瓣落花的憂傷,一朵雲霞的美麗,還有一滴露水的感動。

    那時居住在南方一個小小的村莊,幾十户人家,山水環繞,日子過得簡單樸實。喜歡一個人在木質樓閣上,做一個純真的夢。喜歡在彎曲的山道上行走,揀上幾枚落葉,帶回家,夾在課本里,為了紀念一片朦朧的心情。也喜歡折一枝荷葉,當傘撐着,擋幾絲煙雨或一縷一陽一光。流年打馬而過,那段時光,已經山長水遠,不復再來。如果可以,我願意在這個初秋,行去山間,採一束雛菊帶回家,插在青花瓷瓶中,看它靜靜地開放,像曾經某段年華。儘管,它不能取代年少,不能取代青春,可它一生,也只開這麼一次,只一次,就讓我記住它的美,它的好。

    連綿的山,睡卧如佛,岩石是山的性格,草木是山的性靈,鳥雀是山的語言。這些平凡的物象,都隱透着禪意,儘管它們只是漫不經心地生長,與人無尤。沒有誰,可以改變岩石的命運,亦沒有誰,可以阻擋寸草的潦生。而鳥雀也和人一樣,經歷生老病死的輪迴。而我卻不知何時成了天涯的流雲,儘管我們停留的是同一片天空,卻總幻想着,和唐時的賈島一樣,揹着簡單的行囊,行囊裏只一把舊傘,一身換洗衣裳,幾卷線裝書,別無其他。來到幽深的山林,尋找一個遺世的隱者,和他下一盤棋,品一壺茶,説幾句閒話。可嘆,連問話的童子也覓不見,雲霧深處,只有靈魂和孤單的自己,在説話。

    來時的路,去時的路,都在唐朝。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去山中尋訪隱者的詩人,果然與佛結緣。他叫賈島,年少落魄時,在唐朝某個不知名的寺院出家為僧,法號無本。所謂無本,即無根無蒂、空虛寂滅之意。有時候,一個名字,都會註定一生的命運。他雖喜禪佛清淨,又難忘紅塵中蝶滿枝頭的春天。他是個詩痴,常常因了詩中的字句,苦苦冥思,斟酌不定。

    據説,當年賈島在一個月夜,騎一頭瘦驢去長安城外拜訪友人李凝。清夜之景,讓他起了詩心,即興吟了一首《題李凝幽居》。當他吟到“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這一句時,不知“推”和“敲”哪個字更妙,在驢背上反覆思索之際,撞上了京兆尹韓愈的車隊。韓愈是當時詩壇的風雲人物,惜才如命。得知眼前這位年輕的僧者,是個愛詩之人,便對他提議“敲”字更佳。賈島也因此受韓愈知遇之恩,開始走進了長安詩壇,負有才名。

    他還俗,脱下僧袍,成了一個儒雅的書生。得韓愈鼓勵,他參加科考,卻屢試不第,終究也只是長安城裏,一個落拓的詩客。他和友人孟郊、韓愈酒中尋雅,後來二人先後病故,只留下賈島,獨自一個人常常醉倒在長安古道某個闌珊的角落。其實,自古文人墨客的故事大都相同,多是不受君王賞識,滿腹才學卻落魄不得志,只得躊躇曠野,浪蕩江湖。堅定之人,繼續留在京城,為圓一場宏偉的心願,付出青春的代價;灰心之人,選擇歸隱山林,種一樹梅,植一株柳,養只野鶴,相伴老去。

    多麼簡單的人生,當你覺得乏味的時候,是你還沒參透命運的玄機。當你覺得布衣素食,是人間最美妙的清歡,這時的你,已經明白一陽一光下並無新鮮之事。賈島這一生,為僧不免思俗,為俗又難棄禪心。枯寂的禪房生活,讓他總想起京城的繁華。而身處鬧市,他又會懷念山林寺院的清淨。那一年,他尋隱者不遇,歸來之時,是否被亂花迷了雙眼?不然,柳畔的輕舟,又怎會過了萬水千山?

    賈島終究還是遲了一步,被拋在紅塵,潦倒一生,用盡才華卻也只謀得官微職小,祿不養身。身死之日,家無一錢,只有一頭病驢、一張古琴,和他一起葬在某個城郊的山丘。記得的人,也許很多,卻終究也只是一場追憶和悼念。我曾經在一陽一光下,將紙撕碎,從高高的樓層往下灑落。看小紙片在風中緩緩紛飛,像一隻只白色的蝶,寂寞悽美。如今,年華在風中遠去,走得那麼徹底,連紙屑都沒有。

    無論時光走得有多遠,無論我們是否已經將自己丟棄,但是一切都還在原地,花在春天綻放,水在夏天澄淨,葉在秋天飄落,雪在冬天紛灑。我只是一隻假裝忙碌的螻蟻,或是強顏歡笑的花朵,嚐盡風塵。不是因為我淡漠,只是流年如風,我顧不得那些摩肩擦踵的人流。

    如果可以,我要做一株微弱的小草,無須害怕別人的眼神,只靜靜在牆根恣意生長。或做一枝綠蘿,爬在老舊的院牆上,為過去的主人,守護一段年少往事。更希望,做深山叢林裏,一隻修煉的白狐,等待某個尋訪隱者的年輕僧人,與他結一段塵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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