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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始皇帝遺書妥善密封后,存放中車府令趙高手中。這封遺書必須送交給正在上郡的扶蘇。而他卻環抱雙臂,默然思考着。

    趙高曾經是始皇帝末子胡亥的家庭教師。

    始皇帝留有遺書之事,只有丞相李斯和趙高兩人知道。

    “皇上果然舍溺愛之子而擇穩重之子了。”李斯就遺書內容説出他的感想。

    “丞相大人,”趙高壓低聲音説,“您不想充分發揮自己的經綸之才嗎?您不想操縱天下於手中嗎?”

    “先皇已讓我充分發揮了。”李斯答道。

    趙高盯着李斯的眼睛道:“這一點我知道,但您過去的一切不都是奉旨行事嗎?所有的計劃都由先皇提出,您只是負責執行而已,不是這樣嗎?以前有過出自於您策動的計劃嗎?”

    “多少有過……”李斯含糊其辭地説。

    “或許有過一些,但不是少之又少嗎?”

    “可以這麼説……”

    奉旨行事而已——這樣的話當然有損丞相的自尊心。

    猛然發現宦官趙高的眼睛正緊盯着自己不放。

    “您難道不想一切由自己做主?您從來沒有這樣的想法嗎?”趙高緊追不捨地詢問。

    “當然有過。”李斯停頓一下,深深吸一口氣説,“説句不怕見笑的話,我還無時無刻想着哩!”

    “我怎麼敢取笑丞相大人呢?盼望能照己意行事,這是每個人都有過的願望。尤其身具才華的人……”趙高説這些話時的聲調和平時頗為不同。它給人一種很詭譎的感覺。

    李斯説完“不怕見笑的話”後,暫時將臉側過。稍後把臉轉回來時,他發現趙高還一直盯着自己。“我不敢説自己有才華,充其量只能説或許有才華。因為從來沒有試過,所以我不敢肯定。”李斯説。他終於摸着了趙高打的主意。

    “此刻在這裏的只有我們兩人。”趙高轉變了話題。實際上,這並不是轉變話題,毋寧説是宣告談話即將進入主題。

    “説得也是……”除了這句話,李斯實在找不出什麼話來應對趙高。

    “知道有關先皇遺書之事的人也只有我們兩個,不是嗎?”趙高説。

    “説得也是。”李斯回答。

    “玉璽在我手中,連同先皇遺書……”

    “説得也是。”李斯每次以同樣的話回答,聲音顯得非常空虛。

    這也難怪,他們兩人實際上是在鬥智。鬥智之時説的盡是表面話,聲音怎能不空虛呢?

    長子扶蘇?抑或末子胡亥?

    扶蘇目前正在將軍蒙恬跟前,他是個才華卓越、性格果敢的人物,從不會有所迷惘。一旦即位,他將立刻任命將軍蒙恬為丞相,並以二世皇帝身份積極經綸天下,自是意料中事。

    倘若如此,李斯還有戲唱嗎?雖然他以舊丞相身份尚能得到一份像樣的官職,但那只是酬庸性質,定然不可能有機會發揮才華。

    倘若由末子胡亥繼位,情形又將如何呢?

    胡亥是個庸才,相當昏愚。他不但不會積極做事,更談不上有所抱負。容易聽信別人的胡亥,對家庭教師趙高更是言聽計從。

    而貪婪之心強人一倍的趙高,卻沒有經綸天下之志。因此,李斯將有可能對胡亥這個傀儡操縱自如。

    倘若扶蘇依照始皇帝遺囑登基,則李斯從政治舞台上被剔除,是無可避免的。

    倘若由胡亥繼位,李斯則權傾一時,國事得以盡情發揮。

    “大人這個時候還考慮什麼呢?”趙高道。

    李斯望着對方的臉。他感覺自己已被趙高的視線攫住了。

    “説得也是……”李斯回答這句話時,聲音還是那麼的空虛。

    遺書立即被改寫。

    這件事情在李斯和趙高的共同策劃下完成。

    ——立胡亥為皇太子。

    這是他們偽造的遺書內容,由於玉璽在趙高手中,所以技術上毫無困難。只是,光做這些還不能算是完成大事,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非做不可。倘若不如此,就會功虧一簣,前面做的一切將成為泡影。

    ——賜死扶蘇及蒙恬。

    陰謀要做到這一步才算大功告成。

    李斯於是在遺書中寫了如下這一段:

    吾子扶蘇與將軍蒙恬共同率領數十萬大軍駐屯邊境達十數年之久,以此兵力及歲月,不但未建功勳,反而消耗兵力甚巨。扶蘇未有絲毫功績,卻屢屢上書批判朕之行動。據聞,其更以未能返回國都被立為大子而日夜怨嗟。如此扶蘇,豈非不孝之子?着令賜劍,宜行自決。又,將軍蒙恬侍奉扶蘇,知其陰謀卻未能予以善導。為人臣而不忠,故亦應自決,軍權委交副將王離。

    急使立即被派赴上郡。

    二人對始皇帝此項詔書做何等反應,要等到使者抵達上郡之後才能知道。

    萬一詔書系偽造一事被識破,一切計劃將歸於破滅。

    在始皇帝威權遍及全天下的當時,偽造詔書乃大逆之罪,所以無人相信有人膽敢冒此大不韙。

    為了使偽造之事不被識破,最聰明的方法是讓人們相信始皇帝尚在人世。

    始皇帝已死,但消息卻被封鎖。因此,除奉侍皇帝身邊、擔任飲食及其他雜役的數名宦官以外,無人知悉皇帝之死訊。

    至少在扶蘇和蒙恬奉旨自盡之前,非絕對守密不可。

    雖然那是兩千兩百年前的事情,當時卻已出現類似冷氣車的交通工具。當然無法與現代的冷氣車相提並論,但在不愁使用人力的情形之下,確實為當時的權力者所使用。

    它的名稱叫做“輼輬車”。

    這個車輛的構造如何,已無從知悉,然而可以想象的是,車窗甚大,經特殊操作而兼具冷氣與暖氣兩種效果。

    趙高和李斯以此輼輬車載運始皇帝靈柩。

    崇尚法律至上主義的秦,對巡行一事也有諸多規定,在特定時刻將餐食送至皇帝面前,也是規定之一。

    廚師不知道皇帝已死,每日照舊精心調製御膳,專人送至皇帝御前。

    依規定做的餐食,皇帝進不進食則是另外一回事。皇帝當然可以連筷子都不動就退下御膳,不過,這樣的事情只可偶而為之。因為皇帝也是人,為了不捱餓,當然不可能接連數餐都不進食。否則會引起別人疑竇。

    李斯於是將一名宦官監禁於車內,任務是吃掉送進的餐食,然後把餐具退下。

    倘若規定不嚴格,將餐食倒掉後再把空了的餐具退下,也不是不可行之事。但依據秦國朝廷規定,皇帝用餐時,廚師必須在宮殿階下靜待餐畢,出巡時,則在御車之前跪坐靜待。因此,餐食非確實吃掉不可。

    用餐問題可以用這個方法解決,更麻煩的一件事情着實傷腦筋,那就是處理屍臭的問題。

    皇帝也是人,死後軀體當然會腐爛,發出屍臭是難免之事。何況皇帝是死於七月丙寅之日,陰曆的夏天於六月結束,在歷表上,七月已是初秋。但這個季節的殘暑還是相當酷熱。

    這個氣味該如何掩飾呢?

    由井陘來到九原時,屍臭已開始撲人鼻孔。

    李斯於是想出一個方法。

    “皇上對此地所產之魚類極為喜愛,決定大量運回國都咸陽。但礙於規定,無法臨時增加車輛。因而下令諸官車輛裝載鹽漬魚之木箱一石(約二十七公斤)。”

    這項命令立即下達至隨從全員。

    “一石鹽漬魚?這個氣味不是叫人無法忍受嗎?”

    家臣們莫不緊皺眉頭,然而皇命能違抗嗎?在回國都的途中,他們不得不以手捏着鼻子,強忍難聞的臭味。由於如此,由輼輬車飄出的屍臭,遂被掩飾。

    李斯和趙高決定在知道上郡的狀況之前,暫時秘不發喪。

    回到咸陽後,立即得到先前所派急使之詳細報告。

    扶蘇這位貴公子的為人可謂非常乾脆——乾脆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讀完父皇的勅書後,他流着眼淚進到內房,便準備利用父皇所賜之劍當場自刎。

    將軍蒙恬連忙制止。

    “我覺得事有蹊蹺。這等大事按理應於返回國都之後再做決定。皇上此刻尚在巡行途中,據説不久就要返抵國都,這不是更加顯得奇怪嗎?為什麼不再多等一些時日,待回國都後才決定這件事情?又為何需要如此倉促作決定?我對這一點實在不明白。”

    蒙恬不愧是有腦筋,他對這突如其來的勅書,心中起了疑竇。而扶蘇的態度卻依然認命。

    “父皇自有他的想法吧?”

    這位秉性善良的貴公子,向來就不習慣以懷疑的眼光看待別人。

    “但我被授予三十萬大軍,負責守備邊境,此外,皇上更將您託付予我。皇上如此做,是因為對我極為信任的緣故。”蒙恬説。

    擁有三十萬大軍的人,有足夠力量叛變。皇帝絕不會將如此大軍授予他不信賴的將軍。更何況皇帝將最有可能成為繼承人的皇子都予以託交,倘若這名將軍擁立這位皇子叛變,天下人民不也將以為是名正言順的事嗎?

    事實上,皇子扶蘇被送來時,蒙恬是既惶恐又感激。因為這件事情證明了皇上對他無限信賴。

    而皇上卻在出巡途中,在資訊不甚周詳的狀況之下,遽然做出如此重大的決定。這樣的事情有可能嗎?

    “説不定其中有詐。自決之事不必急於一時,待確認皇上旨意後才行自盡,亦不為遲。尚請皇子三思。”蒙恬説。

    扶蘇還是搖了搖頭。

    “父親對兒子賜死,當然非同兒戲,父皇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做的決定吧?我只有奉命自決一途。”

    扶蘇果然聽從假造勅書之旨意,自盡而亡。

    蒙恬由於拒絕自殺,因而被逮捕投入陽周牢獄。

    李斯和趙高得到消息後籲一口氣,並且發佈始皇帝之喪。

    胡亥遂為二世皇帝。

    始皇帝於即位之時,就在驪山山麓挖一深坑,作為自己日後的墓穴。這個坑內具備宮殿、望樓、百官之席以及倉庫等。此外,為防止被盜掘,更設有一經碰觸就會射出暗箭的機關裝置。

    始皇帝遺骸於九月間被葬於驪山陵墓。

    陳勝仰天嘆息道:“世上最可貴的是貧賤時的朋友之情。倘若有一天發跡,我絕不會忘記你們。”和他在一起的朋友,聽到這句話後,卻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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