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憂喜無定,釋氏銷磨有因
秋齋獨坐寄樂天兼呈吳方之大夫
空齋寂寂不生塵,藥物方書繞病身。
纖草數莖勝靜地,幽禽忽至似佳賓。
世間憂喜雖無定,釋氏銷磨盡有因。
同向洛陽閒度日,莫教風景屬他人。
——唐?劉禹錫
深秋的清晨,心念及南禪寺的悠悠鐘聲,便漫步前往。去南禪寺,需途經一條古舊的青石小巷。因為古舊,小巷裏居住的都是些老人,年輕人早已遷徙到繁華的高樓裏。每次經過,都看得見這些老人搬着竹椅坐在門口,老頭聚在一處下棋喝茶,老嫗聚坐一起摘菜閒聊。青磚黛瓦禁不起歲月的風蝕,日漸斑駁,亦長出葱鬱的草木。走進小巷,有如走進江南一場沉睡的舊夢中,而我卻不是一個可以喚醒過往的人。只是一個過客,輕輕撩起小巷的一角記憶,巷內的人被封存在故事裏,我永遠是那個翻讀別人故事的人。
這時候,你是否同我一樣,想起劉禹錫《烏衣巷》裏的一句詩:“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不是烏衣巷,卻有着與烏衣巷一樣的歷史浮沉。在江南,有許多烏衣巷,歷代富商世族,在深巷裏建築庭院,完美的石雕、木雕,盡現貴族的繁華和氣派。曾幾何時,舊物早已換了新人,那些富極一時的大家族,已成了尋常的百姓人家。一夢千年,所有的榮華都會被時間洗刷俱淨,只留下寂寞的老宅,守候在小巷,散發出無言的嘆息。而我們神思魂往的烏衣巷,可以尋覓的又還有些什麼?
喜歡聽寺院的鐘聲,是因為悠悠禪鍾,會拂醒許多迷糊的記憶,讓悵惘的心靈,可以漸漸歸於沉靜。我自問是個安靜的人,有一顆安靜的心,可亦常常會被莫名的俗事纏繞。雖不信佛,卻習慣在禪林寺院,沾染一些佛性。可任何時候,都會覺得自己是佛門的異客,縱有一顆禪心,依舊只能站在夢的邊緣眺望。生怕任何痴迷的舉動,會讓佛祖誤會,從此與紅塵絕緣。每一次都是匆匆丟下浮躁,帶走一片鐘聲,一縷香霧,一枚落葉,回到俗世,慢慢地咀嚼回味。
説到劉禹錫,便想起這位詩人所結下的佛緣。這個有“詩豪”之稱的唐朝詩人,出生在一個世代以儒學相傳的書香門第。他在政治上主張改革,在官場雖遭遇謫貶,卻沒有沉淪,而是在苦悶中保持猾樂觀。他的詩作因受唐代著名禪僧和詩僧皎然和靈澈的影響,故寫山水則靜謐空靈,寫民歌則率直自然。他的詩風簡練流暢,富有含蓄深沉的內涵,達到開闊疏朗的境界。劉禹錫深信佛教,得其中三昧,他説過,寫詩的人應該“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馳可以役萬景”。
最喜他寫的一句禪味詩:“世間憂喜雖無定,釋氏銷磨盡有因。”紛亂的人世間,太多無定的變數,就算我們會占卜算卦,亦無法真正預測悲喜結局。誰也不知道,哪一天會有意外降臨在自己身上,在渺茫的人生裏,我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努力地過好每一天。縱然不幸福,也要給自己找出幸福的藉口。而佛家卻信因果,認為所有的事,都有因果輪迴。你現在所做的,在不遠的將來會有所應。所以信佛者,多保持一顆慈悲潔淨的心,在災難與劫數面前,他們可以做到常人所不能做到的平靜。
在劉禹錫謫居的年月裏,心中亦飽嘗患難與苦悶。或許是早年常拜訪皎然和靈澈兩位高僧,才使他的靈魂始終清澈明朗。塵世許多紛亂的光芒,總是會刺疼一顆易感的心,倘若不為自己尋找一份清涼的寄託,則難免陷入浮躁中,不能釋懷。不是擁有了權貴,心中就一定充實,世間許多華麗的裝飾,都是一種假象,都是用來矇蔽眾生的心的。禁不起誘惑的人,時常會走入迷途,茫然地追求一份結果,當然,答案必然是錯誤的。
禪在每個人心中佔據的分量不同,所理解的含義也不同。禪在劉禹錫的心裏是靈澈的,每當他失意之時,就會想起高僧的淡然超脱,而他亦會在污濁的世事中追尋高雅。他的《陋室銘》流露出其安貧樂道的隱逸情趣。在苔蘚攀附的陋室,沒有繁華的裝幀,只有葱鬱的青草和幾竿修竹。居住在陋室的人,彈着古舊的七絃琴,閲讀佛經。遠離紛欲,在清貧中知遇簡單的幸福,過往微不足道的起落,都散作煙塵吧。如果可以,就在這間陋室裏,和舊物相處,四季掠過,轉眼就地老天荒。
都説一個坐禪的人,入了虛境,會忘記時光。不知飢餓、不知冷暖、沒有悲喜、沒有雜念,他們會忘了自己從何而來,甚至與自己相關的一切都可以忘記。思緒裏只有菩提禪境,只覺自己靜坐在雲端,心中一片悠然與空茫。許多和尚坐禪幾十天,只許飲少量的水,穿薄衣在雪地裏,周圍的雪可以融化,而他依舊安然禪定。而高僧達到最高的境界,就是坐化涅槃,他們的肉身不會腐壞,與天地恆長。我們每日苦苦追尋的過程,對他們來説,都是虛空。曾經向生活討去了多少,離開的時候都要雙手歸還一切。
這就是所謂的債,相欠的,就要歸還。記得劉禹錫寫的一句詩:“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千帆早已過盡,歲月依舊如流,人生再多滄桑的往事,比起亙古不變的大自然來説,都是雲煙過眼,稍縱即逝。與其碌碌地追求浮華的名利,不若在陋室裏讀經參禪,只當是一個風塵滿面的人,終於找到一間可以遮風避雨的客棧。就算你還要遠行,也等喝一碗熱茶,捂暖了身子,才不怕紅塵的風刀霜劍。佛祖對每一個生命都含着悲憫,你哭泣的時候,悲傷的時候,都有一雙眼睛看着。
想起劉禹錫的字,夢得。或許他也是一個愛做夢的人,只是他夢得清醒。如果可以,就讓我尋一間陋室,關上這扇深秋的窗子,做一場禪夢。在夢裏,他無須知道我是誰,而我只對他吟一句詩:“世間憂喜雖無定,釋氏銷磨盡有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