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一場淡淡的送別
送別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斛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 民國?李叔同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在這個淡淡的初秋日子,聽一首《送別》,那些遠去的往事,恍如昨天,卻又真的好遙遠。滔滔紅塵在身邊流過,我們只是擁擠的人羣中,一粒微細的粉塵,是時光長河裏,一朵渺小的水花。今天還在把酒歡聚,明日卻在渡口送別。你以勿人將你銘記,其實他早已忘了,你以勿人會將你忘卻,其實你一直深藏於他的心底。
曾經有人説過,想看看我真實的容顏,我是這麼回答他的:“我就是打你身邊匆匆走過的路人,那麼多的路人,每一個都是我,每一個又都不是我。”這麼説,並不是話語裏含有多少玄機,只覺得,來到人間,不是為了將誰忘記,也不是為了將誰記起。雖説人生百態,各有各的容顏和氣質,卻終究只是平凡的人,平凡地相愛,平凡地相離。每一天,凡來塵往,只道尋常。
這首《送別》是李叔同寫的,他是一個傳奇人物,是歷史上著名的弘一法師。淡淡的笛音吹出淡淡的清愁,有人在離別的路口,深情地遙望,憂傷滑落,遍地芳草,漸行漸遠還生。一場人間的別離,寄寓一段美好的緣分,緣來花開,緣去花落,這樣的別離,連疼痛都是柔軟美麗的。禪意在紙端,淺淺洇開,寧靜淡雅,似蘭草低語。彷彿這首曲子,適合在秋天傾聽,這首詞,適合在秋天朗讀,這段緣分,適合在秋天結束。
一首舒緩的曲子,曾經感動了他自己,又柔弱地感動了別人——熟悉的、陌生的、多情的、薄情的。多少人,為了感受這段美麗的憂傷,寧願接受一場別離。在長亭外,古道邊,折一枝被晚風輕拂過的細柳,託付給故人,無須言語,無須擁抱,只交出彼此深情的眼神。有人走遠,有人還在守望,離去的背影,比歲月還要長。一定還會相逢,那時候,把相思的甜蜜,都吐露給對方,打開時光的窖釀,在月色下,啜飲這一小盞紅塵的情愛。幽淡的芬芳,有如一枝雅潔的梅花,在心底綻放。
為何一個淡然世事的高僧,會有如此情長的送別?有人説,因為他也是紅塵後的淡然。關於李叔同,這個名字,就像芳草灑遍田野阡陌。他是一代風流才子,在音樂、書法、繪畫和戲劇方面,都有極高的造詣。他是一個將絢爛至極復歸於平淡的人。他在紅塵中,風雲不盡,寫秀麗瀟灑的字,描生動傳神的畫,譜優美委婉的曲。他甚至穿上戲服,親自扮演話劇裏的人物,他是這樣無所顧忌地,在舞台上演繹自己的人生。
嚐遍了繁華,李叔同決然離塵,跨過那道世人認為難以逾越的門檻,住進了高牆。從此黃卷青燈,暮鼓晨鐘,那麼灑脱,那麼堅定。他是一個智者,清醒地認識自我,超越自我,也完善自我。張愛玲説過:“不要認為我是個高傲的人,我從來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師寺院圍牆的外面,我是如此地謙卑。”是的,在這個天才面前,我們的燦爛,也是灰暗無華的,我們的從容,也添幾分急促。你的鋒芒,要隨之鈍化,你的驕傲,要隨之謙卑。他的人生,就像他筆下的字,沒有雕琢之痕,平淡、恬靜、樸實。在凡塵,他是風雲才子,在佛界,他是孤雲野鶴。
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遺世獨立,在最燦爛的時候轉身而去,需要勇氣,也需要悟性。李叔同選擇出家剃度,是為了削去世間的紛繁和苦惱,他參禪,參得徹底,不讓自己有絲毫糾纏的意味。他皈依自心,超然塵外,在雲水生涯裏,做一名純粹的僧侶。他就是一壺用平常心烹煮的淡茶,淡中知真味。他也是一部無字的經書,在白色的宣紙上,悟出深邃的禪意。又是一塊温潤的老玉,積歲越久,越是光潔。他涵容待人,恬淡處世,在無意的日子裏,感染每一顆凡心,讓我們也隨之澹定平和。
然而,讓我感動的,不僅只是這些,更是弘一法師的悲憫之心。他出家後,戒去奢華,一切從簡。以虛養心,以德養身,以仁義養天下萬物,以道養天下萬世。據説,他生前每次坐藤椅之前,總要先搖晃一下,避免藏身其中的小蟲被壓死。臨終之時,要求弟子在龕腳墊上四碗水,以免螞蟻爬上屍身,而不小心燒死。這樣微妙的細節,像是流淌在漫漫山河的一粒渺小的水珠,而我們卻被感動得熱淚盈眶,一點輕微的碰觸,就會掉下來。
笛音淡淡,若有若無地訴説有夢的當年。每次聽這首《送別》,總會想起林海音筆下的《城南舊事》,那部老舊的電影,曾經喚醒無數人童年最真的夢。影片裏出現了《送別》這首歌,聽過的我,今生再也不能相忘。而我,依靠這麼一首曲子,一遍又一遍地回憶,那段遠去的城南舊事,也平靜地穿越人生一場又一場,難以言説的悲傷。我像是一朵被月光驚醒的睡蓮,剛才還在夢裏,此刻又驟然清醒。今天的我,容顏更改,昨天的城南,只老去那麼一點點,一點點滄桑。
一扇秋天的窗,有清風悠緩地踱步,有陽光舒淡地鋪灑。還有一個人,倚着窗,看窗外一枚純淨的秋葉,輕輕地,落在誰的懷中。為了這支曲子,我願意,接受一場離別,躲開温暖的懷抱,讓自己靜靜地走遠。
如果你恰好打江南經過,看到一個手持柳枝的女子,請不要詢問她的名字。你看她,漫不經心地守望在城南的渡口,不是期盼相逢,而是等待送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