敍述者的話
窗外的陽光,被潔白的雪反射着,而這份明亮都映在燕萍的那雙眼睛裏。那是一雙令人神往的眼睛。睫毛的閃動都令人心跳。此刻,快快多希望談話能繼續下去,但燕萍把書本合上了,説:“謝謝,以後有做不出的習題,我還要請教你。”
“不是請教,應該説是討論問題。”快快接着説。“因為我們已經過了做習題的時代。”他又覺得他必須在燕萍面前保持他的傲慢。
快快給公雞的信
公雞:
好久沒收到你的信了,我最近遇到一件麻煩事,我指的是談戀愛。我好像愛上了一個姑娘,而且還是一個批判過我的人,你看這多倒黴,當然她已經完全忘記了。這還不是問題的主要方面,主要的是我不知道她對我究竟怎樣看。我覺得她似乎對我有好感,她經常來向我問問題。我們現在的接觸已經到了頻繁的階段,就是説,每隔一兩天都能碰一次面。只要我不上課,而她也沒課,在閲覽室裏我總能看見她。你也許又要笑話我這柏拉圖式的戀愛了。
我沒有給她寫過一封信,也沒向她表示過愛慕的意思,只是一起討論功課,或者説,我給她輔導。可我愛上她了,這多麼糟糕。我也冷靜地考慮過,這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事。她的父親,你知道是誰?就是宋責成,我們市的市委書記。可我出身這樣的家庭,我根本不敢向她表露這方面的意思。我現在又處在困境之中。我相信你的判斷能力,相信你對生活,對人的瞭解,包括對女孩子們的瞭解,都比我強。你能給出點主意嗎?我應當繼續下去,還是到此為止,僅僅維持這種輔導員的關係?希望及時得到你的回信。
快快
公雞給快快的回信
快快:
你的信收到了。我以為這個問題很好處理;關鍵看你有沒有勇氣。你既然看到了幸福,就應該去把它牢牢抓住。把幸福從身邊放過的人,我認為是傻子,是懦夫,你不是這樣的人!
在科學的道路上,你深信沒有艱難不能克服,那麼,在生活道路,你也應當敢於去爭取幸福。向她大膽表白吧!如果她猶豫,或是迴避你,我甚至要説些你不願意聽的話,那就追求她,追求你的愛情。從你的信中看得出,你非常愛她。愛情和科學同樣需要巨大的熱情。偉大的事業伴之以巨大的熱情,真正的愛情也同樣產生於強烈的熱情。我以為科學與愛情兩者並不矛盾,是可以很好結合的。一個科學家不應當心腸冷漠。心腸冷漠的人是不可能持之以恆去從事一種事業的。你不是一個冷漠的人,我相信你生活上的難題也能迎刃而解。
你不要怕在這上面花費一點時間,談戀愛要花費時間,但愛情會以另一種方式來報償你,促進你的事業。
給她寫信吧,向她表白,當然最好是當面向她表白。和她散步,和她約會,怎麼樣?有這樣的勇氣嗎?我相信你一定有的!
你的公雞
燕萍的日記
這一切來得太快了,我完全沒有料想到,不,説沒有料到也不對。有種預感,我不明白,也説不清……他就來了,就向我表白。
我認識他才不過三個多月,三個月零十天。當然,一年前我剛入學的時候,似乎有那麼回事,在發言中我狠批了他一通。有沒有説他狂妄我記不清了,可他還記得呢。他不狂妄,他是個有才能的人。當人們對才能不瞭解的時候,一般人眼裏,會認為這是狂妄。可我越同他接觸就越瞭解他。他有高尚的理想,他一心撲在科學上,那麼專心致志,別的什麼都不在乎,都不計較。他是我見到過的男孩子中最傑出的一個。我周圍的男孩子都好逞能,説大話,沒有真才實學。自從和他接觸後,我才感到我們不少幹部子弟,那麼淺薄,卻自負狂妄得可笑,無非是靠父母親的條件來講闊氣,擺排場。他卻完全不一樣。我相信他將來會有非常大非常大的成就。他那個腦袋瓜多寬闊,天門很高。外表看來,他似乎瘦弱,可實際上
他比別人更有力量,因為知識最有力量。
他對自己那麼自信,我有時忍不住,真想敲敲他的腦門子:別那麼自信。他使我不能安寧,能説我愛他嗎?還不能這樣回答,我只能説我喜歡他。這和愛是一回事嗎?不知道,我不能回答他,但他要求我回答。怎麼辦?不知道!
快快給公雞的信
公雞:
我又給你寫信了,我現在心煩意亂。有時我覺得自己是幸福的,有時又覺得痛苦,愛情不是我這樣搞科學的人應有的。
你又要責怪我了,説我軟弱,説我不敢追求她。我照你的意見辦了,給她寫了信。可一個星期過去了,她也不回我的信。她有時避開我,裝作沒看見。但有時她又照樣和我坐在一起問問題,就是絕口不提我和她之間的事。我問她收沒收到我的信?她笑了笑。我又追問她,她才説:“收到了。”我還問她:“那你為什麼不回答我呢?”她仍然不回答,卻説:“我們談別的好嗎?”我説:“我又不是機器人。”她笑了。這就是全部情況。
我覺得她在折磨我,愛情是殘酷的。我永遠也無法理解一個女孩子的心理。你幫我分析分析吧。焦急地等你的回信。
快快
公雞給快快的回信
快快:
你真是個傻瓜,有你這樣談戀愛的嗎?你想想,她收到你的信還願意和你見面,可有時又出於女孩子的羞澀心理,或是矛盾複雜的心情,迴避你,這正説明她對你還是有感情的。你應該給她再寫封信,乃至接二連三。可我認為現在最主要的是你要和她開誠佈公地談一談。開誠佈公,你不要理解成像開科學討論會一樣,雙方擺出各自的觀點,不是那種書呆子的模式。你可以同她約會,約她出去看電影也好,去公園裏玩也好,藉機會再一次向她表白。也就是説,你可以親吻她一下。當然前提是她同意,否則不能做那種莽撞的事,弄不好就全砸鍋了。
我不知道控制論中有沒有關於這種分寸感的論述,你可以做一個精微的計算,用於生活中,來衡量一個女孩子的感情。我想你至今也還沒同她親吻過吧?那你就試着去做一次!很快你就會擺脱這種困境,都會一目瞭然。我的建議也許是不得當的,你自己斟酌吧,因為對於愛情來説,這太微妙了,是無法事先制定作戰方案的。明白嗎?
祝你成功!
公雞
敍述者的話
他們約會了,但是快快始終也沒有勇氣去親吻一下燕萍。他猶豫了許久,終於放棄了這個可怕的嘗試。
上晚自習的時候,快快走到燕萍的座位前,在她耳邊悄悄地説:“你可以和我出去走一走嗎?”燕萍合上書本和他出去了。
他們在校園裏走着。快快沒有説話,一直走到路的盡頭,到了女生宿舍區,燕萍才問:“你不是要找我談嗎?”
快快很窘,然後説:“我們出去走走吧。”他指的是校外。
他們出了校門,沿着林蔭道走去。冬天無風的夜晚,寒冷的空氣令人肺腑清新。路上沒有幾個行人。一彎明淨的月亮從光禿的樹梢間窺探着地上的燈光,給日夜喧囂不息的城市帶來了一片寧靜,而寧靜又洗滌了人們在繁雜的日常生活中的苦惱和煩躁。
“多好的月亮!”燕萍説。
“你也很久沒有看見月亮了?”快快問。
他們並肩走着。快快不敢打攪這種寧靜,生怕破壞了此刻的幸福。他突然覺得這種幸福對於他來説都已經過份了,他不應當再企求別的什麼了,寧願就這樣長久地走下去,永遠也沒有盡頭。一輛卡車迎面駛來,雪亮的車燈照着他們,他們不覺細眯起眼睛,站在路旁,讓過了卡車。卡車從他們身邊駛過時,快快感到燕萍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卡車遠去了,他們依然肩膀挨着肩膀,重新沉浸在昏暗的夜色中。這使他又鼓足了勇氣。
“你看了我的信了?”他問。
“我們不談這些好嗎?就這樣走走多好,是嗎?”
“是的。”快快答應着,心裏嘆了口氣。兩人沿着大路一直走下去。他再也沒有勇氣,打破這種沉默。
到了拐彎處,燕萍説:“我有些冷,我們回去吧。”
快快默默地跟着她往回走。
“我知道你要説什麼,”燕萍低着頭説。“我們今後不談這些好嗎?像這樣做個好朋友不是很好?我現在不願談這些,我們都還年輕,你別往這方面想,也別生我的氣,不是我對你有什麼意見。我們生活的路還長,將來再説好嗎?你答應嗎?”
“答應!”快快説。同時,他又覺得這是最好的結局,因為他簡直不敢指望比這更多的了。他覺得輕鬆了,逃脱了那可能使他無法忍受的打擊。於是他們便又談起了學習、各自班上的事、同學間的關係,彷彿那種使他們不敢正視的感情都已經過去了。
燕萍講起了她的童年。她説她怎樣和男孩子一塊去偷桃子。他們家附近有一個果園,那時她父親還在軍區工作,果園是附近一個農學院的。她放學後,鑽進鐵絲網,和男孩子們一起去偷包在紙袋裏的水蜜桃。她説那種水蜜桃比什麼桃子都甜,她後來再也沒吃過比這更甜的桃子了。你看我小時候有多淘氣。
快快也很興奮地講起他小時在水塘邊玩,看見水裏有一條黃鱔在遊。別的孩子問他:“你敢不敢下去抓它?”他就撲通跳進水裏去抓黃鱔。當然沒抓着,人卻滑在水塘裏。他那時候還不會游水,嗆得半死。回來被母親打了一頓,以後再不許他上塘邊玩了。
他們就這樣七扯八拉、海闊天空地漫談着,聲音越講越響,互相不斷地打斷對方的話。
噢,童年多麼幸福!這就是他們共同的結論。
公雞的話
快快後來給我寫信,談了他們的散步,談了那個美妙的夜晚,卻又感嘆女孩子的心真是無法揣摸。
“我有時覺得燕萍是喜歡我的,她願意接近我,不僅僅是學習上向我求教。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更多的是談天,什麼都談,談科學,談童年。有時我們也談小説,談電影,甚至談些同學關係中的瑣事。可是每當我想要向她透露一點什麼意思的時候,她就立刻把話題扯開。所以,有時我又覺得,她在戲弄我,把我當一個小孩子耍。儘管這樣,我還是愛她,因為她沒有惡意。也許那個時刻確實還沒有來臨,我就應該這樣等待下去。總之,我沒有照你給我開的方子去處理這件事。有時,我也很苦惱,但只要我和她在一起,這些苦惱又都消失了。我不敢破壞眼前得到的幸福。有時,我想幹脆擺脱對她的感情,完全回到自己的學習中去,但她總牽掛着我。談戀愛,絕不輕鬆,比解答數學上的難題,我以為深奧得多,我是無
能為力的。”
我也是這樣,初戀就是這樣又甜蜜又痛苦。我和肖玲經常通信,她也回我的信。在信裏,我們之間,彼此那麼瞭解,那麼信任。她對我還那麼崇拜。可我每次回家的時候,她又居然避而不見,哪怕我一再給她寫信。她總要到暑假結束,我回到學校裏,才回我的信。她給我寄過她的照片,全然是個大姑娘了。她依在家門口的葡萄藤架上,長長的辮子彎彎地垂在隆起的胸前,俏麗的臉蛋上帶着一絲憂傷的微笑。我同她三年沒見過面了,可當時她還只是個調皮的小姑娘。
大學三年級結束的那個暑假,我終於鼓足了勇氣,貿然上她家去了。她開的門,忽然見到我,手足無措,很慌張的樣子。説實在的我也同樣慌亂。當然她還是讓我進了門,請我坐,還端來了茶水。她父母親都不在家,只有她奶奶坐在客廳裏。她把我介紹給奶奶,説:“奶奶都認識你的筆跡,你寫來的信奶奶一看就知道。”弄得我很窘,彷彿做了什麼錯事似的。接着,她便嘆息説,她就要考大學了,她非常喜歡文學,她太喜歡文學了,可她怕考不上。
我們第一次約會了。通了整整三年的信,才重新見面,第一次約會。她有一顆那樣纖細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