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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俄介入

    甲申政變之後,日本的竹添公使曾感慨萬千地説:“吃了袁世凱的虧。”而甲午事件(東學之亂後緊接着的中日戰爭),吃虧的是袁世凱。也許用“受矇蔽”來形容他更確切些。

    日本政府並不是有意要矇蔽清政府的當事者,只是採取了兩面手法:陸奧外相強硬,大鳥公使軟弱。

    這倒不是特意分擔角色,故意用兩面手法迷惑對方,而是自然形成的,具有很強的矇蔽力。

    加藤增雄書記官帶着絕密訓令到達仁川,是6月27日。

    加藤22日出發,23日在下關又接到一份追加訓令。

    日本的混成旅團主力進駐漢城,閔泳駿立即來會晤袁世凱。

    “日本要干涉朝鮮的政治。”閔泳駿把話停住,兩眼有些濕潤了。過了一會兒,他苦惱地説道:“聽從日本的干涉會亡國……而不聽從……仍然要亡國,現在已經是這種狀態了。漢城裏到處是日軍……想要不讓朝鮮亡國,只有中國發來援軍。牙山才有兩千清兵,你知道進駐漢城的日軍是多少嗎?”

    袁世凱拿起桌上的記事本,讀了起來:

    “將官大島少將一人,佐官十六人,尉官一百八十七人,還有,下士官五百八十四人,步兵五千八百二十二人……此外,從卒、輸卒、馬卒……總計……是……”

    “總計超過八千哪,八千……”閔泳駿焦急地説道。

    “八千?”袁世凱咬緊嘴唇。

    “兩連隊步兵、一中隊騎兵、一大隊山炮、一中隊工兵,還有衞生隊、輜重兵隊、憲兵……野戰醫院都準備好了!還有兵站司令部……”

    “甚至連醫院……”

    “請你給北洋大臣發個電報吧!我去天津走一趟,向李伯要求派兵。”

    “我會給你往天津聯繫的。在這裏,也需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袁世凱説道。

    不管閔泳駿到天津怎麼央求,從目前的情況看,李鴻章是不會下決心派兵增援的。這一點,一天發出、接到數封電報的袁世凱心裏比誰都明白。李鴻章這時仍期待列強對日本加以責難和干涉。袁世凱雖然覺得這是幼稚可笑的,但也無法使李鴻章改變。很明顯,即使閔泳駿奮不顧身去央告,也無濟於事。

    “在這裏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是什麼意思?”

    “限制金嘉鎮等人的活動!”

    朝鮮政府領導者當中,親清派佔多數,親日派是少數。親日派裏最引人注目的,要屬金嘉鎮。

    清政府接受朝鮮政府的要求派了兵,而日本因為清政府派了兵,於是也依據《天津條約》派了兵。撤兵的時候,日本也要按照這個順序,真是一個奇妙的論點。讓誰來評論,這也是不公平的。應該是:東學軍平定之後,已無派兵之必要,雙方應同時撤兵。

    為了逃避責任,金嘉鎮想出一個抓替罪羊的辦法,硬説要求清政府派兵的不是朝鮮政府,而是閔泳駿個人。

    “這事容易……不過,因為日本大軍已到,金嘉鎮這陣子似乎更加趾高氣揚,目空一切。”閔泳駿説道。

    “另外還有許多事要做,比如,促使外交團抗議日軍進駐,這件事可以正大光明地以政府的名義去幹!”

    “明白了。”

    去天津的事被拒絕,閔泳駿低垂着頭,愁苦地離開了袁世凱的公署。

    6月25日,駐漢城的外交團分別照會大鳥圭介和袁世凱,要求兩國同時撤兵。理由是外國兵駐在朝鮮,容易節外生枝,妨礙各國僑民的安全。

    照會的代表者為美國駐漢城公使約翰·希爾,簽名的有英、俄、法等國公使、領事。沒有德國領事之名。袁世凱給李鴻章的電報説:“德國領事未附名,因其久在日本,或未肯助韓。”

    對於這份照會,袁世凱當然要覆文:“已迅速轉達我國政府。”

    同一天,在東京,俄國駐日公使希德洛夫拜訪陸奧外相。他説,清政府請求俄國政府調解在朝鮮的中、日兩國的問題。

    “俄國政府對於貴國和中國的糾紛,希望能夠儘速得到解決,早日恢復朝鮮和平。因此,如果清政府撤走軍隊,貴國也同樣撤兵嗎?”

    陸奧閉起了眼睛,這是一個難以用“不”來回答的提問。過了一會兒,他開口説:

    “原則上沒有異議。”

    “這我就放心了。”希德洛夫公使説道。

    “不過,”陸奧頓了一下,説道,“照現在這種狀態,雙方互相猜忌,不那麼容易解決吧。這不光是日、中兩國之間的問題,歐洲諸國之間也同樣有類似的情況。而且,清政府一直使用種種陰險手段,干涉朝鮮內政,我們日本政府對清政府的言行不能完全相信!”

    “噢?這就是説,需要有條件嗎?”

    “完全對!我國政府已經提出了方案,必須在朝鮮完成政治改革,清政府必須同意由日、中兩國共同負責,承擔義務!”

    陸奧外相把杯子裏的水喝光。清政府絕對不會同意和日本“共同”搞政治改革,陸奧知道這一點,希德洛夫肯定也知道這一點。不過,陸奧故意提高了嗓門。

    “第二呢?”希德洛夫催促道。

    “清政府如不同意,並不妨礙我國單獨在朝鮮承擔改革之責,不過,必須有相應的保證。”

    “保證?”

    希德洛夫露出猜疑的神色,陸奧明白他的意思,接着説道:

    “日本政府希望朝鮮獨立與和平,別無他意。假如,很不幸,和中國之間發生武力衝突,日本也只是進行防禦性交戰。”

    陸奧在心裏自言自語,這就叫外交!

    他所盼望的是攻擊性交戰,是把中國的勢力從朝鮮一掃而光。

    五天後,俄國駐日公使希德洛夫,又拜會陸奧外相。這次是遞交一份俄國政府的照會。

    陸奧心想:這是李鴻章鼓動俄國乾的。

    他的推測不錯。

    李鴻章向各國做工作,想牽制日本,其中他認為最可靠的就是俄國。這隻能説李鴻章的外交感覺有缺陷,“力量”的崇拜者李鴻章以為,“日本所懼怕的不是英國,而是俄國”。

    這種認識也可以説是正確的,不過,可怕對手的干涉,倒未必是最可怕的。日本深知俄國在遠東的兵力極為薄弱,至少在西伯利亞鐵路建成之前,它不是一個實質性威脅。

    恰在這時,俄國駐中國公使喀西尼回國,向李鴻章辭行,於是,李鴻章提起:

    “從前我國與貴國之間對朝鮮問題締結過互不侵犯條約。如今日本把軍隊開進朝鮮,實屬可惡。中、日兩國軍隊都駐紮在朝鮮,難免發生衝突。俄國也是朝鮮的近鄰,到那時,遠東的和平就無法保證,所以,應當設法避免。請貴國通過駐日公使勸告日本政府,與中國同時撤軍。”

    “好的。”喀西尼同意道。

    次日,李鴻章回拜喀西尼。李鴻章説道:

    “日本派出大量軍隊,不僅僅是想幹涉朝鮮內政,而且有侵略、奪取領土的野心,中國不能默然視之。”

    “完全對。”

    喀西尼公使知道李鴻章期望的是什麼,那就是俄國對日本的壓力。他想從李鴻章嘴裏清楚地探聽一下真相。

    “老實説,英國表示了願意調解的意思。然而,關於朝鮮的事,英國離得太遠,依我看它不具備調解人的資格。貴國和朝鮮接壤,對朝鮮的和平也極為關心,我國認為委託調解人,貴國要比英國更合適些。倘若貴國沒有調停之意,我們就不得不去委託英國。”

    李鴻章用若隱若現的手法透露了英國的動向,想把俄國牽扯進來。

    喀西尼認為:調解別國之間的糾紛,是發揚國威的好機會,不用兵而揚國威的良機,豈能白白放過。

    “對於日本的做法,我個人也覺得非常不愉快。我們認為,在近鄰朝鮮發生糾紛,是有損於俄國利益的。當然要採取相應的措施,不能讓日本胡作非為。總之,我要給本國打電報……今後也希望共同合作。”喀西尼説道。

    帝國主義猖狂的時代,列強都有領土野心。俄國對朝鮮也並非沒有領土野心,應該説頗有野心。只因為當時西伯利亞鐵路尚未建成,從歐洲往遠東輸送大軍很困難,所以還無法進行武力侵略。

    “調解是最合算的勾當。”喀西尼接待李鴻章來訪,接受了調解委託,心裏暗想。

    調解如能成功,俄國的聲威會一下子提高。如果失敗,日本同中國就將開戰。雖不能預料是什麼樣的戰爭,但是,阻礙俄國向朝鮮擴張的是日、中兩國,其中一方受創,就會少去一個競爭敵手。最理想的是兩國進行死鬥,兩敗俱傷。

    不管怎樣,俄國在這場調解中一無所失。

    “那麼,一切都拜託嘍!”李鴻章臨走時説道。

    6月25日,俄國代理公使巴甫洛夫來到李鴻章處。

    “遵囑報告給我國政府,皇帝陛下立刻電諭駐日公使,命其勸告日本政府,召開與清政府商討撤兵問題的會議。”

    “如果日本拒絕貴國之調停呢?”李鴻章問道。

    “有這個辦法!”

    巴甫洛夫把拳頭猛地攥緊,這種手勢,誰都明白是行使武力之意。

    李鴻章高興極了。他在這一天給總署發電報説:“如倭不遵辦,電告俄廷,恐須用壓服之法。”

    喀西尼公使給本國外交部發電報,報告了應當出面調停的意見。外交大臣贊成,立刻電告東京的希德洛夫公使照辦。

    希德洛夫拜會陸奧外相,五天後又遞交照會,就是依照格爾斯外交大臣的指令行事。

    照會説:“朝鮮政府已正式照會駐韓各國公使,聲稱該國內亂業已平定,請求各國使臣協助,敦促日、中兩國共同撤兵。因之,俄國政府勸告日本政府應接受朝鮮之請求。日本政府如拒絕與清政府同時撤去其軍隊,須承擔重大之後果責任,特此忠告。”

    陸奧外相後來在回憶錄中寫道:“回憶當時的情景,猶不無悚然而栗之感。”

    儘管他知道俄國在遠東的兵力很薄弱,但聽到當時世界上的超級大國俄國相當嚴厲的語調,也真有點害怕。

    陸奧帶着那份照會慌慌張張地奔向伊皿子,伊藤博文的私邸在伊皿子。坐在馬車上,陸奧的膝蓋不住地顫抖。

    撤兵的話,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已經大規模地派兵,如果清政府撤兵,日本也跟着撤兵,那麼,基礎本來不穩的伊藤內閣恐怕就再也維持不下去了。

    出兵朝鮮,刺激了日本國民,大多數人認為朝鮮已經半是日本的了。所以,在內政方面,撤兵也極其危險。

    “噢,看來你有急事?”伊藤首相説道。

    不是急事,外相怎會來首相私邸?陸奧微微點了點頭,從衣袋裏掏出俄國公使的照會。

    照會擺在桌面上,兩人默默無言。

    伊藤首相拿起照會,如臨大敵似的讀下去。片刻,他的視線從照會上移向牆壁,表示讀完了。

    “想請示一下首相的意見。”陸奧這才開口説話。

    伊藤沉默着。過了一會兒,他面向陸奧,輕輕搖了搖頭,説道:

    “事到如今,就因為俄國説了一句話,就怯怯懦懦地從朝鮮撤兵?這辦不到!”

    陸奧差一點高呼“萬歲”。

    “明白了,我的意見也完全一樣,將來不論發生什麼事情,願與閣下共同負責到底。就這些,再沒有其他可説的了。”

    陸奧抑制着激動的感情,站起身來。他很着急,雖然天色已晚,仍然返回外務省。他必須馬上給駐俄國的西德二郎公使拍電,也需要給駐英公使拍電。為了牽制俄國,應該對英國做點工作。

    在正式回答俄國之前,必須用密碼電報向駐俄公使把事情講明白。

    次日討論了正式答覆的照會,同其他閣僚商議之後,上奏天皇。送交希德洛夫公使,是7月2日。

    拒絕俄國,就當時的日本來説,頗需要一點勇氣。伊藤首相向俄國表示強硬態度的另一面,卻想借助英國作後盾。

    英國的外交原則是防止俄國南下。因為擔心俄國對朝鮮施加影響,所以,寧願讓清政府對朝鮮強化宗主權,只要清政府牢牢控制住朝鮮,俄國就無機可乘。

    日本的力量擴張到朝鮮半島上來,對英國來説是件麻煩事。從利害關係上説,英國熱衷於支持清政府,牽制日本。它有香港、新加坡等基地,又有兵員充足的印度,隨時可以向遠東調兵。同俄國相比,英國佔上風。

    按理説,英國是最可靠的,不知為什麼,李鴻章卻依靠了俄國。這也許與他的性情本質有關。人們都稱他是親俄派頭領,甚至有些極端分子説他從俄國領到一大筆盧布。

    在近代中國要人的意識中,關於國防,有兩派。防止列強的侵略,固然都叫做國防,但是,把重點放在何處,卻有着不同的觀點。

    鴉片戰爭以後,侵略者從大洋彼岸闖了進來,第一個就是英國。主張充實海軍力量,在海邊將他們擊退的,被稱為“海防派”。

    認為來自大洋彼岸的壓力並不可怕,英國和美國都是要做買賣,容易對付。與之相比,同中國的國境有那麼長接壤的俄國才是危險的敵人。現在它不正在蠶食着中國嗎?持這種主張的人,被稱為“塞防派”。

    海防派認為英國是主要敵人,塞防派認為俄國是主要敵人,這兩大派別,成為近代中國內部對立的主要原因。

    李鴻章是海防派的代表。他之所以不依靠英國當調解人,就是出於這個原因。不能把國家的重大事情,委託給主要敵人——英國。

    然而,清末的政爭,與其説是出於政見的不同,不如説是出於人事關係。李鴻章派在清廷政界中形成一個最大的人事系統。反李鴻章派也並非沒有自己的系統。

    反李鴻章派責難説:李鴻章想避開同日本的衝突,不準備派兵,搞軟弱外交。他們到處宣揚主戰論。可是,當李鴻章決心同日本決一雌雄,開始動員時,他們又大唱反調,宣揚非戰論。

    當時駐中國的英國公使是歐格訥。帕克斯死後,他以代理公使的資格接替了工作。他曾一度被調任葡萄牙,不久又調回中國,是一位有才能的外交官。

    歐格訥不願意讓俄國公使喀西尼一人獨攬中日之間的調停工作。他認為,不讓俄國在遠東加強發言權,是英國外交官的任務。他寫信給駐天津領事,命他會晤李鴻章。

    各國公使駐在北京,除了與總理衙門的大臣們打交道之外,還要同天津的實力派李鴻章往來,展開兩面作戰。

    英國駐天津領事對李鴻章説:

    “英國認為日本派遣大量軍隊是非法的。現正通過駐韓領事、駐日公使,勸告日本政府撤兵。”

    “關於此事,英國外交部正在同駐倫敦的日本公使接觸。”

    意思是要給李鴻章一個強烈印象:關於朝鮮問題,為清政府盡力周旋的不單是俄國。

    李鴻章對英國領事説:

    “請貴國海軍提督率十餘艘鐵甲艦去橫濱,如何?請提督與駐日公使一同去日本外交部,面對面地交涉,指出日本以大軍威脅朝鮮,妨礙遠東的和平和貿易,與英國關係極大,希望立即撤兵……大概日本會聽從英國勸告的。這件事,還請你同北京的歐格訥先生研究一下。”

    “一定按閣下的意思發電報。”

    作為一件公事,英國駐天津領事把李鴻章的意思報告給北京的歐格訥公使。其實,這種提議太孩子氣了,李鴻章並沒有認真地考慮能否實現,只不過同英國領事開了個玩笑,他的話外音是:調解的事已經委託給俄國,現在不是英國出面的時候,但若能做到這些,自當別論。

    歐格訥當然不會把李鴻章的提議報給本國政府。

    不管清廷對英國多麼冷淡,英國還是要做自己該做的事。歐格訥同東京聯繫,英國駐日代理公使拉爾夫·貝杰特造訪日本外交部。他問陸奧外相:

    “清政府對日本政府的提案想附加一些條件,然後再舉行談判,貴國意向如何?”

    歐格訥的調停方案,並不是李鴻章提出的,而是得到總理衙門的諒解。李鴻章一心把希望寄託在俄國身上。

    在倫敦,英國外交大臣也通過日本公使青木周藏,勸説日本接受英國的調停。

    “日本應當儘速解決朝鮮問題,否則,俄國可能會號召歐洲各國,採取聯合仲裁。到那時,恐怕日本在國際外交上將陷於孤立。這一點,請特別考慮。”

    “我國也有一條不能退讓的界線。”青木公使答道。

    “是不承認清政府對朝鮮的宗主權吧?”

    “一點兒不錯!”

    “宗主權目前已是有名無實之物,全世界都知道這一點,所以各國才往朝鮮派遣公使和領事。若想解決當前的問題,該避免的一定要避免,這就是外交!”

    “閣下的意見我將轉達給本國政府。”

    青木公使向東京發電報,申述了個人意見:接受英國的調停是明智的。方案是日、中兩國軍隊儘可能拉開距離,避免衝突,最好讓日軍駐紮釜山,清軍駐紮元山。

    事關國家命運。

    有俄國的干涉,有英國的調停,日本政府的立場奇妙地動搖了。陸奧宗光雖然是最強硬的開戰論者,但是,他不能逆潮流而動。

    7月2日,日本拒絕了俄國的干涉,此後一直持續着令人不快的沉默。接着,英國提出調停方案,憑這些情況,日本就無法積極地採取過激行動。

    可是,帶着絕密訓令的加藤書記官是在俄國干涉、英國調停之前出發的。

    大鳥公使接到加藤帶來的密令,説道:

    “一定不惜採取任何手段,製造開戰藉口。”

    從此以後,他一改從前的軟弱態度,成了徹底的鷹派。與此同時,由於俄國和英國的介入,東京卻開始軟化了,在不長的時間裏,一度出現了與過去完全相反的現象:大鳥公使強硬,日本政府軟弱。

    袁世凱迷惑了,甚至弄不清事件的主流究竟是什麼?

    兵力上的差距他是看清了。從仁川到漢城,沿途到處是日軍。牙山的兩千清兵越發顯得暗淡無光。

    袁世凱頭痛得厲害。

    這些年來,他滿以為在朝鮮政界中培養了許多親清派政客,可是,當日軍增援完全壓倒了清軍時,親日派政客就驟然增多了。昨天還是親清派,今天就搬弄起親日的言辭。這種消息不斷傳進袁世凱的耳朵裏,他不但頭疼,而且陷進不能相信任何人的迷惘之中。

    曾經那麼熱衷於中日友好,高唱日清同盟論的大鳥圭介,現在竟毫不掩飾攻擊中國的意圖了。

    大鳥圭介的煩惱是什麼呢?——日、中兩國軍隊的駐紮地點相距二十餘里,這樣下去,永遠沒有衝突的機會。

    大鳥圭介也頭疼。然而,他不是袁世凱那種被逼得一籌莫展的頭疼,而是為一時想不出怎樣把清軍逼入絕境而頭疼。

    “究竟這個‘只要曲不在我’有多大的容許範圍呢?”大鳥圭介向加藤書記官問道。

    東京的訓令説,採取什麼樣的手段都行,必須製造開戰藉口,要求是“只要曲不在我”。

    “我認為這需要果斷,只要能説得過去,什麼理由都行!……如果能説清一個脈絡,就能硬闖過去!”加藤答道。

    “脈絡?”大鳥抱起胳膊。

    同一時刻,袁世凱慨嘆朝鮮政界親清派的凋落,而大鳥慨嘆親日派擴展得太遲緩。

    日本想單獨地改革朝鮮內政,不使用衝擊療法,是不會奏效的。要往改革朝鮮的政治家頭腦裏灌進日本形象,必須先趕走中國這個形象。讓日本軍狠狠地打擊清軍一下,就能大獲成功。

    非同清軍衝突一次不可。指望偶發事故引起衝突是不可能的,因為兩國的駐地離得太遠。衝突只有用攻擊去引起,找個什麼理由呢?

    “只有利用宗主權這一手。”大鳥把抱着的雙臂放下來,説道。

    “完全對!”加藤同意道。

    “先從宗主權方面找一找理由。”

    “發一封質問函件,問問朝鮮是不是清的屬國?”

    “用正式的外交函件……對了,用照會。不過,他們究竟能回答些什麼呢?”

    “‘是’或者‘否’,回答只能是二者當中的一個。”

    “如果回答‘是’呢?”

    “那就是欺詐!江華島事件之後締結的《日朝友好條約》第一條規定:朝鮮是自主之邦,若是屬國,這就等於十八年間欺騙了我們,應該問罪!”

    “光是問罪嗎?”

    “當然還要賠款。”

    “賠款?”

    大鳥覺得還不夠滿意。當然,總比什麼都不幹好一些。關於賠款,同朝鮮一交涉,肯定會把清政府拉扯出來。

    “假如回答‘否’呢?”大鳥問加藤。

    “讓它要求清政府撤兵。清政府説是依據屬國的請求,派了軍隊,如果不是屬國,就是非法出兵!”

    “説清廷是非法出兵,會牽扯到我國派兵問題,那可就麻煩了。”

    “沒關係,我國是依據《天津條約》的規定派兵的。清廷派兵,日本也派兵……至於清廷是根據什麼派兵的,合法還是不合法,我們無從得知,我們只是根據清廷派兵這一事實才派兵的。”

    “你説清軍在朝鮮駐紮非法,那麼,日本在朝鮮駐紮就合法嗎?”大鳥又追問了一句。

    “我認為可以這麼解釋。”

    “加藤君,你熟知國際法,我想不會有差錯吧。可是,怎麼對付這非法駐紮的清軍呢?”

    “朝鮮既然自稱是獨立國,那麼,首先讓它要求清軍撤走!”

    “朝鮮政府怎麼能讓清軍撤走呢?根本不可能説這種話,沒一個人有這種勇氣。”

    “朝鮮政府不行,那就只好由日軍來替它幹了。”

    “嗯,是這樣……大體上脈絡似乎順通了。”

    大鳥覺得非常滿意,不住地點頭稱是。

    “擬篇電文稿嗎?”

    “嗯,請你趕快動筆吧!”大鳥説道。

    他認為這個脈絡極巧妙地形成了,而且符合“只要曲不在我”的原則。於是,按照這個脈絡,一面向東京發電報,一面向朝鮮政府發出照會。然而,做夢也沒想到東京覆電命令停止。

    擬定這一脈絡,是加藤書記官到達朝鮮的第二天,陽曆6月28日。

    “這可不行!”

    在東京的日本外務省,陸奧外相閲讀大鳥公使的電報,蹙起眉心。

    “不妥當……不行……”陸奧反覆地念叨。

    這是在俄國希德洛夫公使第一次拜會日本外交部之後,英國介入的動向極明顯之時。

    清廷對朝鮮持有宗主權,固然程度上有差距,但在當時,是作為一種國際常識被認可的。不僅如此,英國甚至還期望清政府加強其宗主權。

    在宗主權問題上責難朝鮮,日本從前曾做過,沒有任何收穫。主動進攻清軍,用實力迫使清軍撤走,也是唐突的過激行動。目前已見英、俄兩國介入的徵兆,用這種藉口掀起戰爭,是不妥當的。陸奧是比大鳥更狂熱的主戰論者,問題的關鍵是用什麼藉口開戰。

    用宗主權不妥當。清政府會拿出如山的證據,證實朝鮮是它的屬國。

    不會找不到藉口吧?陸奧焦急起來。

    牙山駐紮的清軍將領聶士成公開發出的檄文中,有“愛恤屬國”、“保護藩屬”等字樣,大鳥曾藉此逼問朝鮮政府:“朝鮮國承認這個嗎?”

    陸奧外相訓示大鳥公使:“可讓聶士成撤掉其佈告中之‘屬國’二字,但讓牙山的清軍撤出是違背策略的!”

    同一天,外相又急忙追加了一封電報:“採取非常手段時,務要事先請示!”

    現在正是英、俄介入之時,應當採取不動聲色的低姿態。電報無法詳細説明,於是,在加藤增雄書記官之後,陸奧外相又派出政務局長栗野慎一郎去漢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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