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8日,原在東京參謀本部內的大本營挪到廣島。“大本營將於13日前進至廣島”的公報,是以陸、海兩相的名義簽發的。
軍隊從廣島的宇品港用運輸船運送,大本營推進至廣島,當天皇行幸到那裏時,就意味着“御駕親征”。
最強烈主張把大本營前移廣島的,就是伊藤博文首相。他的目標在於“把作戰同外交一致起來”。
戰地來的情報,到廣島可能比東京稍微早一些,但各國公使館都在東京,廣島在外交活動方面肯定是不方便的。伊藤首相立意在天皇親征這一事實上,他想以此來統一輿論,提高士氣。
公佈憲法而召開帝國議會之後,甲論乙駁,從外部看來似乎是輿論極為混亂。清政府推測:日本國內輿論分裂,在軍事上也不會有果斷措施。只要忍耐一時,日本內部必然對立,勢必難以進行戰爭。
伊藤知道這一點,認為有必要顯示一下日本國內團結的鞏固程度,以粉碎清政府的如意算盤。
明治天皇行幸到廣島是9月15日,正好是日軍總攻平壤之日。廣島的行宮就是原來的第五師團司令部。平壤的捷報還沒有傳來,迎接聖駕的一百零一響禮炮似乎是戰勝的預祝。
世界上的國家分成兩類,強國和弱國,強國壓迫弱國是理所當然的。——門户開放以來,日本國民就是抱着這樣的國家觀。
閉關自守時代,日本是個落後國家,被劃分在弱國一類裏,因此不得不忍受締結各種不平等條約的屈辱。開放以來,大約三十年間,日本朝着“文明開化”和“富國強兵”的目標全力奮進,要躋身強國之列。
由於在各個領域裏驚人地歐化,“文明開化”收到了成效,終於同英國修改了條約。下一步是讓全世界承認它“富國強兵”的實績,那就是必須在戰爭中打勝仗。人們都覺得,對日本來説,在朝鮮同清軍的衝突,是一次絕好的機會。
日本充滿着活力,但戰爭的領導者希望國民的鬥志燃燒得更旺盛些。宣揚司號兵之類,目的就在於此。
“大元帥陛下御駕親征”,伊藤等人企圖以此進一步燃起國民的戰爭狂熱。大本營推進到廣島,從時機來説,是再合適不過的了。御駕親征的興奮勁頭兒,由於平壤大捷而更加昂揚。著名的俳人正岡子規當時寫了幾首俳句:
遍山野,月下三萬騎。
千里月,遮眼馬上望。
炮聲止,月照山頭腥。
9月15日,正是陰曆八月十六日,中秋節後的第一天。
在中國,中秋節是重要節日,也稱做團圓節,是以滿月之團圓喻家庭團圓,遠離家鄉的人在這一天要儘可能回家團圓。
在日本取這個“圓”的意思,做成賞月團子,在中國便是月餅。這一天的中心活動是擺設祭壇,祭祀月神。
月神被稱為“太陰星君”:陰是陽的反面,所以,祭禮主要由婦女承擔。供品除月餅外,還有瓜,一般都切成花瓣形。比起新年來,頗有女性節日的氣氛。
中秋節後的第三天,陽曆9月17日,平壤戰敗的消息傳到北京。天津的李鴻章早幾個小時接到了這一慘報。
穿過書房的窗户,李鴻章目不轉睛地盯着庭院。這是個圓窗,庭院的一部分鑲嵌在圓圈中。這個圓形使他想起三天前中秋賞月的情景。庭院的一角還殘留着對中秋的惜別留戀之情——一堆灰燼。此刻李鴻章注視的就是它。
畫着月神——太陰星君的紙叫“紙馬”,因為上面也畫着月神所騎的馬。上古祭神時,殺馬以作犧牲,到了近世用畫着馬的紙來代替。中秋祭祀完了,把紙馬和紙錢一同燒掉。李鴻章官邸的庭院裏,還殘留着中秋之夜燒掉的紙馬、紙錢的灰燼,那黑乎乎的顏色在白色砌石上特別醒目。
“不知北京對這事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李鴻章自言自語。
傍晚時分,北京宮廷來電報,對他作出了決定:
“李鴻章未能迅赴戎機,日久無功。命拔去三眼花翎,褫去黃馬褂。”
黃馬褂就是在平壤戰役中左寶貴臨死前特意穿上的衣飾,因功而恩准穿用,受挫時便會像今天這樣被撤銷。
所謂花翎,是用孔雀的羽毛製成,插在帽子後做裝飾,也是視功勞而恩准。分為單眼花翎、雙眼花翎和三眼花翎三種。是用孔雀羽毛上的圓眼數來區別功勞,三眼花翎當然是最高的了。
黃馬褂和花翎類似勳章,並不是平常隨便穿戴的東西。
從這天起,李鴻章不能穿黃馬褂了,連帽子上插飾的孔雀羽毛也得拔掉。這當然是一種處罰,但只不過是形式上的名譽而已,無關痛癢。
接到上諭,李鴻章哧哧地笑了,對旁邊的幕僚説:
“免官解職豈不更好……”
罷我的官,諒你們也不敢——李鴻章遙想北京重臣會議的情景,心裏暗自思量。戰幕已經拉開,目前在中國,除了北洋軍以外,能戰鬥的軍隊究竟有多少呢?沒有北洋軍參加,就無法進行戰爭,而北洋軍只聽從李鴻章指揮。
當時人們把重臣會議叫樞垣會議。
在那天的樞垣會議上,李鴻章的政敵們譴責他措施不當。第一個發言的是李鴻藻,翁同龢響應,但誰也不敢提議免職。最後是硬着頭皮“發出嚴責諭旨”,意即由皇帝給予嚴厲申斥。
當時的軍機大臣是禮親王世鐸(皇族)、額勒和布(武英殿大學士)、張之萬(東閣大學士)、孫毓汶(兵部尚書)、徐用儀(吏部左侍郎)五人,户部尚書翁同龢、禮部尚書李鴻藻也參加重要會議。這年的十月,翁、李二人接替了張之萬、額勒和布的軍機大臣職務。恭親王奕?作為皇族軍機大臣參加進來,是在十一月。軍機處幾乎是皇帝的秘書府,目前正由這些強硬派佔據着。
駐北京的美國公使在給本國國務院的報告中説:“皇帝和他周圍的重臣們不僅不想支持李鴻章的對日戰爭,反而給他製造麻煩。”
李鴻章在與日本作戰的同時,還必須與北京的政敵們作戰。
煙不見兮雲不行,風不起兮波不興。
那天,黃海風平浪靜。這次戰役,日本稱之為“黃海大海戰”,中國稱做“大東溝之役”或“鴨綠江海戰”。
北洋海軍是李鴻章的政治資本,他壓根兒就沒想讓這支艦隊參戰。至於制海權,北洋海軍連想都沒想過。
只把它當做威懾的裝飾品,似乎有些浪費,反正在海上游弋,乾脆用來做運輸工具吧。
9月15日晚,載着一大批陸軍的北洋艦隊從大連灣開出。這一天,日軍對平壤發起總攻,但旅順沒得到通知,艦隊在次日中午到達鴨綠江口——大東溝,由劉盛休指揮的銘軍在深夜全部登陸。
銘軍就是劉銘傳統率的部隊。劉銘傳是李鴻章的同鄉,安徽合肥人,在李鴻章的淮軍中以勇猛善戰而聞名。他同左宗棠不和,便脱離軍務,將軍隊交給了侄兒劉盛藻。指揮權可以繼承,足以説明淮系軍隊的私人性質。後來劉銘傳以文官身份去治理台灣,三年前又辭掉了台灣巡撫之職。在朝鮮,中日關係緊張之後,北京朝廷想起了這位勇將,曾下詔召見,但劉銘傳稱病不出。
劉盛藻接受銘軍後,又借服喪之機,將指揮權讓給其弟劉盛休。
這支北洋軍中最強的軍隊準備從鴨綠江開赴平壤,同日軍作戰。但是,在他們登陸時,平壤的清軍已經大敗,正向北方潰退。
北洋艦隊圓滿完成了護送銘軍的任務,提督丁汝昌在旗艦“定遠”號上。“鎮遠”、“致遠”、“靖遠”、“經遠”、“來遠”、“濟遠”、“超勇”、“揚威”、“廣甲”諸艦在大東溝海面一字排開,保護銘軍登陸的是“鎮南”、“鎮中”兩艘炮艦和四艘水雷艇。因為港淺,只有炮艦和水雷艇能進入港內,“平遠”和“廣丙”二艦在港外照看銘軍登陸。
任務完成,17日上午八時丁提督命令艦隊於正午出發。各艦正忙於出發前準備工作,“鎮遠”艦忽報“發現南方有黑煙”。
時間是上午十一時。
以煤炭為燃料的時代,未見艦影,首先便看見煤煙。不多時,弄清了那些黑煙是從日本艦隊冒出來的。
同敵人遭遇!
北洋艦隊並沒有進行搜索活動,他們沒有掌握制海權的野心,而李鴻章也不曾要求過。北洋艦隊的任務只是輸送兵員和沿岸防禦,至於大艦隊在海上的遭遇戰,他們從來也沒有認真想過。
“全艦立即起錨!”
“準備戰鬥!”
丁汝昌一個接一個地下達着命令。
大東溝港外的“平遠”和“廣丙”也迅速加入戰鬥行列。
日本的聯合艦隊護送陸軍到仁川港以後,為支援平壤作戰而北上,到達大同江口海面時,是9月15日。日軍在這天攻進了平壤。
聯合艦隊司令伊東中將在電報中報告:“16日,率本隊及第一遊擊軍‘赤城’、‘西京’、‘都合’等十二艦,自大同江出發,17日晨經海洋島至盛京省大孤山港海面,與敵艦十四艘、水雷艇六艘遭遇,午後零時四十五分至午後五時許,進行數次激戰。”
日本海軍正積極地搜索目標,尋找敵人,與之作戰。相反,北洋海軍只以輸送兵員、警戒沿海為目的,並沒想南下搜索敵人,是被迫應戰。它背靠大陸,不如背後是大海那樣可以自由行動。北洋艦隊一開始就處於走投無路的形勢下。
日方是十二艘,中方十四艘。清軍艦船雖多,但一隻不如一隻。排水量總噸數日方為四萬噸,而中方只有三萬五千噸。但中方有鐵甲艦五艘,而日方只有一艘。至於速度,日方佔絕對優勢,平均速度為十六海里,比平均十四海里的清艦高出一籌。實際馬力日方為七萬三千馬力,中方僅為四萬六千馬力。重炮,中方二十一門,日方十一門,但速射炮日方六十七門,中方僅六門,相差懸殊。
從綜合戰鬥力觀之,日本艦隊佔相當的優勢。
戰鬥訓練方面的差別就更大了。近年來北洋海軍根本沒進行過正規訓練。有個時期,英國海軍上校琅威理在丁汝昌麾下擔當教育官兵之職,後來因待遇問題而辭任。那是丁汝昌接旨進京時,琅威理以為丁汝昌離艦期間應當由他代理北洋艦隊總指揮,實際上卻是總兵劉步蟾代理了司令長官,他只不過是顧問。
一國的艦隊,哪怕是一時的,從常識來考慮,也不能交給外國人。琅威理認為自己受到屈辱,可見他的性格過於偏激固執。當他明白了他當不上代理司令長官之後,乾脆辭職不幹了。憑着這種偏激固執的性格,他為清軍做過嚴格的戰鬥訓練,素質大見提高。琅威理辭職後,再也沒有這麼嚴格的教官了。
李鴻章聘漢納根為後任。漢納根是德國的陸軍工程師,專長是構築要塞,旅順和威海衞的炮台就是按照他的設計和指導建造的。在炮台和要塞方面他是權威人士,但在海軍作戰訓練方面卻是個門外漢。他在本國時軍籍是陸軍。
琅威理離去後,北洋海軍中外國人顧問除漢納根以外,還有德國工程師、德國炮術專家、美國航海術教官、英國工程師等人。這些人都是專門的工程師,與戰鬥訓練毫不相干,在他們之外有個叫尼格路士的英國人,他是退伍水兵,一度負責訓練,其實不過是軍事教練助手一流的人物。
後來,有個叫泰萊的英國海軍後備少尉被北洋海軍聘來。他原來在以英國人赫德為首的中國海關工作,當緝私船船長。泰萊進入北洋海軍時,正值中日甲午戰爭之前。他在回憶錄中説:他之所以在風雲告急之時進入北洋海軍,純粹是冒險心理的驅使。他的身份是漢納根的顧問兼秘書。不過,從時間上來説,他幾乎沒來得及訓練。
北洋海軍官兵學會了航海,但沒受過多少作戰訓練。
在這種狀況下,兩國艦隊遭遇了。
據泰萊的回憶錄,北洋海軍的水兵們雖然訓練不足,但極其機敏、靈活。從下級到中堅的軍官們大都是些很有才能的人,但越往上越沾染着官僚主義惡習。
提督丁汝昌是淮軍騎兵出身,給劉銘傳做過部將,在征討捻軍時立下戰功,得到李鴻章的極大信任。從根本上説,他並不是海軍軍人,只是經常被派往歐洲購買軍艦,這才與海軍結下關係。海軍學校設在福建,所以海軍中福建出身的人比較多,此外,還有山東、浙江等沿海一帶出身的人。安徽出身的丁汝昌是個孤立的存在。泰萊在回憶錄中寫道:“丁汝昌不過是個傀儡,實際上的提督是總兵兼旗艦管帶劉步蟾。”
劉步蟾屬於海軍的主流派。他原籍是福建省侯官縣,幼時聽過家鄉的傑出人物林則徐的故事。後在福建船政學堂學習英語、測量和航海。學成,被派往英國研習槍炮和水雷。從國外歸來,在台灣測繪部落和海岸,製成詳圖,受到同鄉前輩兩江總督沈葆禎(林則徐的女婿)的重視,在海軍中一帆風順地升上去。1882年赴德國接收“定遠”艦,後來就成為“定遠”的管帶。
黃海海戰時中國海軍的實際指揮者是劉步蟾。
北洋艦隊發現日本艦隊,立即做了戰鬥部署。
北洋艦隊的預定作戰方案是採取四列縱隊。然而,旗艦上劉步蟾命令旗尉升起的信號旗,卻是一列橫隊。
泰萊寫道:“劉步蟾是個惜命的人!”
排成一列橫隊時,以旗艦為中心,主力艦列於兩旁,兩翼就是弱的位置。敵艦攻擊時,首先要從弱點開始,所以這種隊形在初戰時,主力艦是安全的。
泰萊寫道:“他就是害怕同敵人遭遇。”
泰萊和劉步蟾似乎不太融洽。後來劉步蟾在威海衞自殺殉國,怎麼會在這次黃海海戰中貪生怕死呢?
戰鬥隊形是根據桅杆上的信號旗變動的。為了掩蔽自己的作戰意圖,剛交戰時可能不按既定方針變換隊形。
雖説是一列橫隊,但兩翼的弱艦知道自身所處位置的危險性,一般都要稍稍靠後一些。所以,北洋艦隊現在不是一條直線,而是排成一個半月形。一般説來,橫隊是很難維持其陣容的,而且行動頗受限制。不過,艦首有重炮的北洋諸艦,要有效地發揮重炮的威力,仍以橫隊列陣、艦首對準敵艦為最上策。
提督丁汝昌正站在主炮之上的艦橋上,他的旁邊站着泰萊,管帶劉步蟾豈能看不見?然而,他卻下達了開炮的命令。
當主炮開炮時,站在艦橋上的人會被它的劇烈震動給拋出去。果然,丁汝昌和泰萊兩人被震出十多米遠。
丁提督扭傷了腰骨,不能站立。泰萊一時失去了知覺。難怪泰萊寫回憶錄時把劉步蟾的形象描寫得那麼壞,看來也是有原因的。
戰幕拉開,三十分鐘以後,北洋艦隊旗艦“定遠”號的信號桅杆被日艦炮彈擊中。這下子就決定了勝敗。那個時代的海戰,各艦都依照旗艦的信號旗行動,而此刻北洋艦隊的旗艦不能下達命令了。
想改變隊形也不可能了,於是,各艦便各自為戰。旗艦的信號旗既是艦隊的眼睛,也是艦隊的耳朵。現在,北洋諸艦又瞎又聾了。
在綜合戰鬥力方面,日本的聯合艦隊佔據上風。而中國海軍開戰伊始便失去旗艦的信號桅杆,無法採取機動靈活、緊密聯繫的戰術。
殊死的戰鬥持續了五個小時,北洋艦隊損失了“超勇”、“致遠”、“經遠”三艦,“揚威”、“廣甲”重傷。
日本艦隊的速射炮發揮了威力。“定遠”、“鎮遠”被擊中二百餘彈,有十餘人陣亡。“定遠”的主炮炮彈擊中日本旗艦“松島”,但未能擊沉它。“松島”艦傷亡三百餘人。
“定遠”和“鎮遠”兩鉅艦,雖然中了二百多發大小炮彈,仍然沒有沉沒。
鄧世昌管帶率領“致遠”艦,噴着火星,直衝日本的“吉野”艦,要以艦撞艦,同歸於盡,但中了魚雷,頃刻沉沒。
水兵出身的英國人尼格路士身受重傷,臨死前不斷呼喚女兒的名字。
酣戰中,“濟遠”艦體受重創,離開戰列,返回大連灣。各艦認為“濟遠”的行動是“臨陣脱逃”。
下午五時,黃海上飄散出黃昏的氣息,日本聯合艦隊突然掉轉隊形,開始返航。這是日本艦隊的一次明顯的勝利。但是,還稱不上壓倒性勝利,因為日本艦隊長期以來的主要假設敵——“定遠”、“鎮遠”兩艦,並未擊沉。
連續五個小時的海戰,並非毫無間斷地互相發射炮彈。其間也有過數次的十分或十五分鐘的休止時間。日本艦隊掉頭返航之前停止了炮擊,開始時北洋艦隊還以為這是日本艦隊的暫停。
日本艦隊的艦影逐漸遠去,“鎮遠”艦上的美國人航海術教官馬吉芬喃喃地説道:“日本艦隊炮彈也打光了……”
北洋艦隊諸艦的彈藥庫幾乎都空了。
丁汝昌、劉步蟾率領北洋艦隊,帶着滿身創傷,拖着沉重步伐,返回大連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