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故土
有這麼一個地方,本是初次相逢,卻讓你覺得是久別多年的故土,一次短暫的邂逅,便再也無法相忘。這就是紹興水鄉,它像一幅遙掛在江南牆上的古畫,裝幀着來往路人的夢想,任憑年輪留下多少痕跡,也不會更改初時的模樣。水鄉是畫,你便是那流淌的點點墨跡,在靜止的風景裏行走一闋詞的韻腳,用自己的風情漂染水鄉,又在水鄉的韻致裏生動自己。
藤蔓攀附着老舊的青磚古牆,炊煙從老屋的黛瓦上瀰漫,空氣中飄散着梅乾菜的陳香,眼前的景緻,是一張塵封在時光深處的老照片,偶然抖落在眼前,讓你深深陷入懷舊的情結,已經不能自拔。無論你來自哪裏,是否與這裏有過命定的緣分,你都會以為自己是從遠方歸來的隱者,有古老的小橋將你執著等待,有清澈的流水為你洗去風塵,有質樸的烏篷船載着你去生命嚮往的地方。卸下沉重的行囊,有一個聲音告訴你,這不僅是魯迅的故鄉,不僅是歷史上那許多風雲人物的故鄉,也是你的故鄉,此後靈魂在這裏留宿,再也不會生出身為過客的迷惘。
這兒的石板路也賦予了江南的靈氣,你無須言語,它都會明白你想要去哪裏。每個人踩上去,都誤以為這是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然,為何會有一種熟悉的暖意,還有一種久違的清涼拂過心間。那迎面而來的少年,戴着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這見了生人怕羞的模樣,分明就是那個叫閏土的少年。
聽説他後來也老了,再後來因為不堪生活所迫,病死了。可為何,他又清晰地出現在眼前?那烏黑明亮的眼眸一如當年的清澈與明淨。透過閃爍的目光,彷彿看到在皎潔的月光下,他手持一柄鋼叉,一匹猹從他胯下逃走的情景。
時光是這樣的有情有義,它將這個機智勇敢的少年定格在魯迅的筆下,讓每一個來到紹興的旅人,都可以重新翻開那冊被歲月封藏的古書。它給你足夠的時間回憶,而後悄悄將你帶離,你還來不及惆悵,又會有新的景象將你的思緒填滿。
這時的陽光很清淡,它睜開稀疏的雙眼,視所有人為粉塵。你只能透過光和影的縫隙,去尋找雲水往事遺落在這兒的美麗。尋找百草園,是為了給心靈荒漠鑲嵌一片葱綠,讓沾着露水的青草拂去沉積在心底的塵埃。
走進魯迅故居,一種歲月的陳香和書卷的靈氣撲面而來,古舊的桌椅,老式的花瓶,清涼的地板,雕花的窗格,分明刻滿時光的舊痕,卻又是這樣潔淨無塵。在這個連空氣都瀰漫着繁華的年代,懷舊似乎成了一種清新的嚮往,若不是時光追逐,誰又捨得在這充滿温情又古舊的夢中醒來。
穿過廊道,就是百草園,逼人的綠意將剛才舊色的心情浩然洗淨,生命裏充盈着草木芬芳,鳥語蟲鳴。腦中浮現出幾個孩童在此玩耍的情景,泛白的記憶由遠而近,從模糊到清晰。每個人的童年都有一座百草園,在背井離鄉之前,將純樸的童真寄存於此,待到多年後再來回味,依舊散發着稚真的氣息。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只是走過一座石橋的距離,短暫的過程,已讓時光迴流,往事重現。陽光可以將美麗過濾,卻不能將其蒸發;清風可以將舊夢拂醒,卻不能將其湮沒。人生有百味,愛恨情仇、離合悲歡皆於百味之中,品過方知真意。書中有三味,則為經、史、諸子百家味,讀過方知深藴。
一入門檻,抬眉與堂前三味書屋的牌匾相遇,那古舊清涼的味道,似故友重逢,只在剎那間,便攝住你柔軟的心魄,想要逃離,已然太遲。讓你明瞭,人生許多緣分,都是在不經意間覺察到的,看似平淡的凝眸,卻意味深長。
這是魯迅的三味書屋,還記得舊時私塾的古韻給了新時代孩童無盡幻想,還記得課桌上一個早字令莘莘學子相繼效仿,風靡一時。如今得以真切地守望夢中情景,看着猶存的舊跡,又增添了一份對先人的懷想。時光就像一面明鏡,過往是鏡中的影子,它真實地存在,卻又無法觸摸,將懷舊的人永遠鎖在回憶中。
都説過往有情,可有情的究竟是過往,還是追尋過往的人?路過咸亨酒店,門口那穿着破舊長衫,對着一小碟茴香豆的孔乙己,臉上似乎帶着幾許淡淡的笑意。温暖的陽光將寒冷的昨天融化,來過的人都走了,只有他堅守着古老店鋪裏陳舊的美麗,是等着過往的路人來心痛嗎?心痛他落魄迂迴的命運,心痛他醒醉模糊的人生。抑或是因為他欠下十九錢而不能離開?
真的不知道,這些走進店中的過客看到懸掛在牌子上寫着孔乙己,欠十九錢,三月六日這些大字時,會是怎樣一種心情?是幾時,孔乙己欠下的債務成了世人追憶曾經的道具?不然,為何要將一個窮酸之人一生無法還清的債務供來往路人觀賞?分明是在提醒什麼,或是昭示什麼。也許什麼都不是,這樣的風景,看過的人都忘了。這世間又是否會有一種沒有相欠的人生?正因為相欠,才會有無法割捨的緣分。無須再去品嚐一杯歲月的醇釀,在黑白的光陰裏靜坐片刻,你就已經醉了。
醉過才知真味,醒來方覺意濃。在春風沉醉的黃昏裏,搖一艘烏篷船去看一場社戲,是每個來到水鄉的人不可缺失的旅程。就這樣順流而去,將落日拋在身後,趕赴一場溶溶月色編織的戲宴。無論是戲的開幕,還是戲的散場,甚至只能在薄暮中看一座空蕩的戲台,都要一往情深地循跡而來。
拂去歲月落下的塵埃,臨水的戲台在月光下閃爍着戲曲紛呈的光影,一艘艘停泊在水中的烏篷船,是否也懂得品嚐戲裏悲喜離合的味道。而台上的戲子,看慣了客往客來,再也不會為誰悄然等待。只有看戲的人,不小心落入這萬千景象裏,固執地不肯離開。水給你營造一種幻境,你想要走出幻境,就必須劃破平靜的水面,在凌亂的漣漪裏抽身而去,留下月光支離的碎片,為後來者重新組合另一種夢境。
在懦弱中追尋曠達的勇敢,於沉醉裏覓求穎悟的清醒,這樣的人生,算不算殘缺的完美?黑暗中追逐真正的光明,必須點燃心靈的火焰,亮麗的歸程不會遙遠。水上的烏篷船曾經被晨露浸潤,又被霞光裝點,如今披星戴月,在每一個渡口短暫停留,而後繼續在命運的河道往來。當你從終點又回到起點,光和影的流轉,生命卻不再如當初年輕。在回憶中醒來,面對一份充實的悵惘,你又還會有什麼虛妄的期待?
如果燦爛的相逢,註定會是轉身而過的離散,你是否會後悔這樣一次擁有?如果生命的怒放,換來靈魂的寂寞,你又是否能平靜地享受這份清涼?倘若可以,你便找到了追尋的理由。在這墨色的江南,你從簡單裏悟出深刻,於黑暗中看到明亮,就是人生的希望。
那寫着結局的巷陌,有一條通往開始的路徑。來的時候,你以為找到了故鄉,背上行囊,依舊做回了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