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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節

    出了山海關,塞外早寒,上又趕上西北來的寒流!他在縣城租的那輛白日行車別説騎了,逆風中推著走都十分吃力。下午四點多鐘,天色已昏暗,才到了公社所在地,離他要去的村子還有二十里路。他索性在趕騾馬車的農民歇腳的一家大車鋪過夜,就兩根鹹得發苦的蘿蔔乾,嚼完了一碗硬得難以下嚥的高粱米飯,躺到葦箔編的蘆蓆鋪蓋的土炕上,佔了大半間屋躺得下七八個人的大統鋪他一人睡,這天氣鄉里沒人還趕車出遠門。也許是出示了首都來的介紹信的緣故,炕燒得特別熱。入夜越來越燙,跳蚤都該烤出油,他脱得只留條櫬褲還冒汗,起身坐到炕沿一味抽煙,尋思這亂世農村沒準還是個去處。

    早起,北風依然挺緊,他把那輛加重可以馱貨的自行車留在大車店,頂風徒步走了快三個小時,總算找到那村子。挨家挨户問有沒有姓某名誰在小學校教書的一個老女人?人都搖頭,小學校村裏倒有,就一個教員,還是男的,他老婆生娃娃,回家照看去了。

    “學校裏還有人沒有一.”他問。

    “都兩年多沒開過課啦,還有啥個學堂,生產隊作了倉庫—堆山芋蛋啦!”村裏人説。

    他於是又問這生產大隊的書記,想找個負責人。

    “老書記還少書記?”

    他説總歸找個村裏管事的,當然還是老的好,情況想必更瞭解。人把他領到了一個老漢家。老頭咬住根竹杆銅頭的煙袋鍋,兩手正在辮藤條筐子,不等他説完來意,便嘟嘍道:

    “俺不管,俺不管事啦—.”

    他不得不説明是從北京專門來調查的,這才引起老漢的敬重,停下手中的活計,捏住煙袋鍋,眯起眼,露出*嘴褐黑的牙,聽他把情況説明。

    “噢,有的,有這人,梁老漢的婆娘!當過小學堂的老師,早病退啦,來人調查過,她男人唱皮影戲的,成分貧農,沒啥問題!”

    他解釋説,找這老漢的女人是調查別人的事,同他們本人沒關係。老頭於是帶他到了村邊的一個人家,進門前,喊了一聲:

    “梁老漢你屋裏的!”

    屋裏無人答應。老頭推開屋門,裏面也沒人,轉身對跟在他們身後村裏的幾個小兒説:

    “快喊她去,有個北京來的同志在屋裏等!”

    小兒們便飛也似的邊喊邊跑開了,這老漢也走了。

    堂屋的牆皮灰黑,除了*張像牆皮一樣燻得烏黑的方桌和兩條板凳,空空蕩蕩。驕屋相通,也沒生個火。他坐定下來,冷得不行,門外陰沉的天,風倒是減弱了。他跺腳取暖,許久不見人來。

    他想,在這麼個窮鄉僻壤,等一個被打倒的大官的前妻,這女人又何以流落這鄉里?怎麼成了做皮影戲的貧農老漢的老婆?可這同他又有甚麼關係?無非是拖延回北京的時間。

    過了將近兩個小時,終於有個老女人來了,進門前看見他在屋裏,遲疑了”下,停住腳,可還是進來了。老女人包塊灰布頭巾,一身青灰棉襖,免襠老棉褲,臃臃腫腫扎的褲腳,穿雙髒得發亮的黑布棉鞋,一個道道地地的老農婦,難道就是當年上過高等學府傳遞情報的那位革命女英雄?他起身問這女人,是不是某某同志?

    “沒這人!”老女人立刻擺手説。

    他愣了一下,又問:

    “你是不是也叫……”再説了一遍這名字。

    “我跟我男人姓梁!”

    “你男人是做皮影戲的?”他又問。

    “老啦,早不唱了。”

    “他在不在?”他小心探問。

    他當然也可以發作,那時調查人同被調查者的關係如同審訊,猶如法官與被朱口,甚至是獄卒與犯人,但是他儘量平心靜氣對這女人説,他不是來了解她如何出獄的,只是請她提供些當時監獄裏的一般情況,比如説,政治犯釋放是不是要履行甚麼手續?

    “我不是政治犯—.”這女人一口咬死。

    他説他願意相信,她不是黨員,作為家屬受到牽連!這他都相信,並不想,也沒有必要同她過不去。但是,既然來調查,就請她寫個證明。

    “不瞭解就寫不瞭解,對不起,打攪了,就到此結束。”他把話先説明了。

    “寫不到,”女人説。

    “你不是還教過書?好像還上過大學吧?”

    “沒啥好寫的。”她拒絕了。

    就是説,她不願留下有關她這段身世的任何文字,不肯讓人知道她的歷史才隱藏到這鄉間,同個唱皮影戲的農村藝人相依為命,他想。

    “你找過他嗎?”他問的是她前夫,那位高官。

    女人也不置可否。

    “他知道你還活著嗎?”

    女人依然沉默,就是甚麼都不説。他無奈,只好把鋼筆套上,插進上衣兜裏。

    “你那孩子甚麼時候死的?”他似乎信口問了一句,同時起身。

    “在牢裏,也就剛滿月……”老女人也從條凳上起身,隨即打住了。

    他也就沒再問下去,戴上棉手套。老女人默默陪他出門。他向她點點頭,告辭了。

    到了村外兩道車轍很深的土路上,他回頭,老婦人還站在屋門口,沒扎頭巾,見他回頭便進屋裏去了。

    路上風向轉了,這回是東北來風,繼而飄起雪花,越下越大。荒禿禿的大平原,地裏的莊稼都收割了,雪片漫天撲來令他睜不開眼。天黑前,他到了公社的大車店,取了存放在那裏租來的自行車,本不必當晚趕回縣城,卻不清楚為甚麼匆匆騎上。土路和田地大雪都覆蓋了,路的痕跡勉強能分辨Q風從背後來,捲起的雪片紛飛,畢竟順風,他握緊車把手,在被雪掩沒的車轍裏顛簸,連人帶車跌倒在雪地裏,爬起又騎,跌跌撞撞,面前風雪旋,灰茫茫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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