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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節

    曾乞想到一個人的名字。這是燕送到秦國來的人質。

    燕國現在的國君名叫喜,這個人質正是其太子丹。

    戰國時代王族被當做人質是正常之事,這位丹,過去就有以人質身份被送到各國的經驗。他於年幼時代,曾經被送至趙都邯鄲作為人質。秦王政亦是以人質之子身份,生於邯鄲。

    因此,秦王政和燕國太子丹,年幼時就彼此認識——

    年幼時就認識,兩人應相處得很好才對。

    這是一般人的想法。

    實際上,完全錯誤。

    這是因為丹以幼年時代的交情為恃,在態度上過分狎近的緣故。

    我現在是秦王,再也不是邯鄲時代的人質之子!丹怎麼可以用朋友態度對我呢?年輕氣盛的政以此駁斥。

    結果,這個態度也令丹反唇相譏。

    你跩什麼跩!兩人過去在邯鄲,交情好到共吃一個饅頭,現在成為國君就忘掉昔日朋友了?

    敏感的政當然很快察覺到丹的態度。彼此憎恨的結果,相互間的厭惡感愈趨熾烈,乃是自然之事。

    因此,當燕國提出以他人替代為人質之議時,政斷然拒絕——

    我要繼續以丹為人質,不同意換人!

    歸國的話,太子身份的丹有機會繼位為燕國國君,而繼續留在秦作為人質,將會使其餘候補者趁機抬頭。政這個措置,為丹帶來極大困擾。政似乎是刻意如此做的!——

    既然如此,我就設法逃出秦吧!

    據説,丹喝酒時曾説出這句話。咸陽人常以這件事情做聊天話題。

    曾乞是交遊相當廣泛的人。他很快和丹居住宅邸的管家攀上交情,屢次藉口前往,因而得以認識丹。

    一天,曾乞邀丹到院裏,壓低聲音説:"這是絕佳機會……"

    "什麼意思?"

    "我説這是逃出秦國最好的機會。"

    "你少胡扯!……自從樊於期將軍失蹤以來,關卡管制比以前森嚴許多呀!"

    "森嚴是以樊將軍為對象。關卡官員專注的是不讓樊將軍通過,忙着核對相貌圖,所以對其餘的人應該不會太留意。"

    "説的也是……"

    丹環抱雙臂,思考起來。

    他亟思逃離秦國,好給政顏色看。他在祖國的地位會因離開太久而不安定,他的太子之位被廢而其餘兄弟被立為太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他有充分理由急欲歸國。曾乞就在這個時候向他提起這件事。

    "這件事我們可以好好計議……"丹環顧四周後,壓低聲音説。

    經過數次計議,丹依照曾乞的計策,終於成功地逃離秦國。

    知道丹從咸陽失蹤後,關卡管制變得更加森嚴。實際上,丹已在此之前越過國境,秦國當局卻猶被矇在鼓裏——

    絕不可讓燕國太子丹出境!

    當局發出特別指令。

    這會兒,關卡官員專注的是阻止燕國太子過關之事。

    "將軍現在可以動身了。"

    人質失蹤是重大事件,因此事而格外緊張兮兮的關卡,這回則過分專注於識別丹,結果竟讓樊於期成功地過關。

    亡命者樊於期要去的地方早已決定。

    他要去的地方當然是因國君年事已高而由新歸國太子掌握實權的燕國。

    這一點,曾乞和丹事前已經談妥。

    田光凝視刀刃,説:"太子丹叮嚀我:"這是國家大事,絕對要守密。"我對他認為我會把這件事情泄露出去而感到遺憾。荊軻,見到太子時,對他説這句話吧——"田光已死"。"

    燕位於以現在北京為中心的河北省北部,離秦國相當遠。

    燕太子丹逃離秦而歸國,是燕王喜二十三年(公元前232年)之事。秦國韓非於此前年服毒自盡,呂不韋則於兩年前死亡。

    丹由於多年人質生活,個性變得有些偏執。

    "政這個傢伙,非給他顏色瞧瞧不可!"

    每次想起以人質身份居留咸陽期間,受辱於秦王政一事時,丹都餘怒未息地説出這句狠話。

    但燕秦兩國國力極為懸殊,"給他顏色瞧瞧"談何容易?與之正面為敵,無異螳臂擋車。對付強秦唯有使用詭策一途。

    樊於期理所當然地亡命到燕國來。對此,一些燕國老臣提出反對意見,説:"樊將軍是秦王痛恨的人。我國收留這樣的人,一定會惹怒秦王的。因此,應將樊將軍趕至匈奴之地為宜。"

    "樊將軍是窮鳥入懷,我怎麼能把他趕至匈奴之地呢?"丹搖搖頭説。

    詭策是指"不尋常的方法",也就是詭計。詭計一定要有實行之人,又因為風險很高,所以只有不怕死的人——也就是所謂的"壯士"——才辦得到。丹於是致力於招募稱得上"壯士"的人。此處所以使用"稱得上"之字眼,是因為在事情未達成之前,真正"壯士"之名,甚難認定。

    我是吃過苦的人,因此看得出一個人是否具有真正能力。我的鑑定眼光是不會差的。丹對此頗有自信。

    事實上,他招募到的十多個人,看起來都稱得上"壯士"。

    但這些人真能賦予大任嗎?這件事情非同小可,在鑑定上得格外地慎重。

    這"大任"是行刺秦王政的詭策,除了沉着、大膽外,尚需具備智力。

    "能物色到這樣的人嗎?"丹詢問太傅鞠武。太傅,是太子之老師。

    "我國有一位名叫田光的人,太子知道嗎?"鞠武回答。

    丹由於大半歲月以人質身份在國外度過的關係,對國內情形不甚瞭解。不過,田光乃民間任俠之士——此事他倒聽説過,不求致仕、不近權勢——顯示這個人的俠客本分。

    "名字我聽説過,可是,田光不是上了年紀了嗎?縱使人物值得信賴,但體力不行,管用嗎?"

    "田光有鑑定人物的眼光。對之曉以大義,應會推薦出適當人物。"

    "我自己就有鑑定人物的眼光呀!"丹有些不服地説。

    "我不否認這一點,然而,田光是土生土長的人,又是民間人士。他有機會接觸許多人,這是宮廷人士做不到的事情。過去,太子大半歲月人在國外,知道的人物一定是有限的。"

    "説的也是。那你就把田光介紹給我吧!"

    "遵命!"

    處士身份的田光,遂被帶到太子丹面前。"處士"指身為讀書人、卻不致仕的自由人而言。

    丹在太子宮殿接見田光,並於客人就座時,親自為其拂塵。這是特殊禮遇。太子從自己的座位走下來,態度恭敬地説:"有國事願與先生相謀。"

    "謹聽吩咐。"田光回答。

    "秦國勢力日益強大,經常出兵關東,擊齊、楚、三晉,蠶食諸侯領土後,正準備攻打我燕國。秦之攻燕,如同於火爐上燃燒羽毛,實難以尋常方法抵禦。因此,唯有采取詭策一途。此途無他,就是行刺秦王。此乃今與先生相謀之事。"

    丹與田光單獨會面後,將暗殺秦王之計劃説了出來。田光回答説:"駿馬年輕時日驅千里,一旦年老,則猶下如駑馬。我雖已年老,但也不能坐視這等重大國事於不顧。我有一位名叫荊軻的年輕朋友,此人絕對有用。"

    "先生快把這個人介紹給我吧!"

    "遵命!"

    田光答應後,退出太子宮殿。丹送他到門口,説:"今天所談乃國之大事,尚望先生絕對守密。"

    "那當然。"田光説着,微笑行禮。

    荊軻原本是衞國人,其祖先則為齊國人。這在戰國末期是司空見慣之事,同時也是中國邁向統一的推進力之一。

    荊軻是讀書人,亦精於劍術。但他絕對沒有一般壯士常見的粗暴性情。他毋寧是個不欲與人爭執的性情中人。

    在一個叫榆次的地方與劍客蓋聶論劍時,由於意見相左,蓋聶對荊軻怒目相視。結果,荊軻迅速離開現場,人們以為這是由於害怕對方的緣故。

    到趙都邯鄲時,荊軻和一位名叫魯勾踐的人玩一種叫做"博"的遊戲。這種已於宋代絕跡的遊戲,使用的是棋盤,規則好像相當複雜。玩這遊戲時,兩人曾經發生爭執,魯勾踐因而捲起衣袖,露出黝黑粗臂,吼道:"我絕對沒有看錯!你如果不服氣,我們可以用拳頭來決定輸贏!"

    後來,荊軻默不吭聲地走開。

    當時在場的人也都認為荊軻是懾於魯勾踐的洶洶氣勢,所以夾着尾巴溜走。

    實際上,荊軻是個情緒高昂的人,只是很會控制自己。他認為情緒要到必要之時才可以發出,不能為了遊戲或論劍之類小事,就任意發泄情緒。

    縱然如此,情緒也不能老壓抑在心底,必須適當地解放,得到淨化始可。荊軻有個方法,那就是——歌。

    荊軻以唱"羽聲"最為拿手。

    中國音樂有"宮"、"商"、"角"、"徵"、"羽"五音,其中以"羽音"最為清澄,適合用來唱情感激昂之歌。顫抖清澄之高音為其特色。

    來到燕後,荊軻交了兩位朋友。其中名叫高漸離的是擊築名手。"築"是一種絃樂器,以竹擊弦演奏。類似琴的這個樂器有五絃、十三絃及二十一弦三種,只是早已絕跡。依據郭沬若先生的考證,築遠較琴為小。

    另一位是以"狗屠"(殺狗)為業、名叫宋意的人。

    荊軻常和這兩位朋友在市井中共飲長歌。

    喝酒高歌時,他們常會放聲大哭,笑聲和哭聲是混雜在一起的。

    交上這兩位摯友後,荊軻決定在燕定居,他後來又認識一位比摯友層次更高的知己。這個人就是田光。

    田光被太子丹告知國家大事時,立刻決定推薦他所器重的荊軻來實行這件事。

    田光離開太子宮殿後,直接來到荊軻住處。

    "去行刺秦王。"見到荊軻後,田光劈頭就是這句話。

    "什麼……"

    "太子叫我去。"田光的話十分直截了當。

    "那您……"

    "我老了。"

    "您就推薦別人,是嗎?"

    "沒錯。"

    "推薦的是我,對吧?"

    "希望你妥善達成任務。快去見太子吧!"

    "我知道了,好!"

    兩人的談話,一點也不像在商量事情。荊軻絕不會拒絕代替自己去做這件事——對此,田光有絕對的把握。

    一看見田光來訪的模樣,就直覺到他是帶着重大任務來派給自己的,同時也是無法推諉的重大任務——荊軻已察覺這一點。

    他的揣測一點沒錯,田光帶來的是"行刺秦王"這個天大任務。

    意想不到的事情卻在這之後發生。

    當時的"士"都佩劍,雖然是處士也不例外。田光進入荊軻家中時也掛着一把劍。已入老境的他,腰是微弓着的。談話完畢後,他拔出掛着的劍,凝視着刀刃,説:"太子送我到門口,叮嚀我説:"這是國之大事,絕對要守密。"我對他認為我會把這件事情泄露出去而感到遺憾。荊軻,見到太子時,對他説這句話吧——"田光已死"。因此,這件事絕無泄露之虞……"

    語畢,他用雙手支住劍身,將脖子對準劍尖,然後往前撲倒。

    這是自刎方式。

    荊軻默然盯住倒在地板上的田光。

    難掩激情的他,忍住嗚咽,靜靜用羽聲唱起歌來。

    秦首先攻滅了最弱小的韓。

    寧為雞頭,勿為牛後。

    蘇秦以"雞"譬喻的韓,終於被"牛"一般的秦所併吞。這是秦王政十七年(公元前230年),也是太子丹脱逃兩年後的事情。

    滅韓後,秦暫不攻魏,先將主力轉向趙。結果,將軍王翦攻陷趙都邯鄲,並且俘獲趙王遷。

    秦下一個攻打目標應該是燕。

    將軍王翦所以駐留軍隊於中山,未繼續攻向燕,是因為秦王政親自來到邯鄲的緣故。

    邯鄲是政出生之地。他曾經在此地度過幼年時代。

    "我在邯鄲有非處理不可的事。"

    這是政到趙國的理由。

    他的母親是邯鄲之地的妓女。母親孃家的人,在邯鄲向來受人輕視。在十歲之前住在邯鄲的政,當然清楚哪些人曾經對自己不好,以及哪些人曾經侮辱過母親孃家。

    非報復這些人不可!——這是政到邯鄲的目的。

    由於秦王要來邯鄲,所以將軍王翦不便揮軍攻燕。換句話説,等於秦王之復仇心解救了燕之危機。不過,秦國大軍遲早會逼近燕國,危機只是暫緩罷了。

    在邯鄲復仇後,秦王巡視了太原和上郡便返國。

    這是韓滅亡後二年,也就是公元前238年之事。

    秦王政的母親於這一年去世。這位生性多情而為兒子帶來許多苦惱的母親,晚年境遇是非常淒涼的。

    母太后之死,也是使秦之進擊計劃多少遲延的原因之一。

    趙王被俘後,趙已亡國。公子嘉遂率領數百族人前往代,在該地自立,以代王自稱。

    代王與燕聯合,準備迎戰共同敵人秦。

    但代王軍隊只是殘兵敗卒,毫無實力可言。

    燕太子丹認為實行詭策正是良機,事情再也不能拖延了。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丹養荊軻已經多時,為的是派上今天這個用場。近來荊軻正以"上卿"身份,享受燕國最高之待遇。

    秦國將軍王翦終於動兵,燕國南部一時連連告急。

    "秦兵即將渡過易水前來蹂躪我國。這應該是採取行動的時刻吧?"丹終於開口。

    "是的,此時非殺秦王不可……只是,行刺秦王,必須要有面謁機會才行。這該如何做呢?"荊軻問道。

    "這……"

    丹認為荊軻除了膽力之外,智力也超羣,這件事情應由荊軻自己設法。

    "我要以獻上兩件東西為理由,求謁秦王,可以嗎?"荊軻説。

    "哪兩件東西呢?"

    "一件是督亢地圖。"

    督亢是位於河北省涿縣東南的肥沃豐庶之地。獻奉地圖意味的是獻上土地。

    "這是不得已之事。那另一件呢?"

    "是樊於期將軍的首級。"荊軻以沉重聲調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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