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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藍鳥

    虹影

    1

    邏輯學家賈成蔭在這天早晨開始錄下磁帶。自從住進醫院以來,他就猶豫猶豫地想這件事,住院時間長得超過預料。躺着比坐在桌前日子難過得多,但是已經習慣躺着想心事,不

    然他會受不了醫院,立馬想離開。

    磁帶有種奇怪的力量,一旦用上了,他就開始以為,自己“金口難開”之名原來是假的,關上門一個人説,他就回到二十多年前做作家夢時。有一隻手輕柔摸着他張開的羽毛,他身體飄升起來,這時他看到南山最高的一座亂雲峯頓時剖開成兩瓣,往後退成一條路,筆直的青松兩排依立,空曠靜穆,他欲抬步向前走去。

    忽然一陣熟悉的翅膀拍擊聲跟在身後,他一睜開眼發現自己仍在房間裏,只不過多了一個女人,主治大夫盛年年,她仍是件白大褂戴着聽診器,正看着他。

    他説,“大夫,我什麼都知道了。”

    盛大夫的表情很有趣,眼睫毛抖了好幾下,想笑,卻未能辦到,不過她的反應也確實快。她説,“那好,你本來就不同於常人。”

    “我有個想法,説了,你別怪。”

    她坐到椅上,請他説。

    “我想從此做自己想做的事。”

    “這是上帝給我們的權利,難道不是嗎?”她語氣很像女人,沒有平時那種公事公辦的客套了。

    “但是我們總是在放棄這權利。”他換了一種姿勢,手襯在墊高的枕頭上。

    “那麼,你現在想做什麼?”她強調“現在”,有幾分譏諷。但是他不想注意別的反應。

    他説,“幻想。”

    盛大夫不由得仔細地看他一眼,一個五十歲的名教授,除了病容外,頭髮只有一部分有點泛白,臉很周正,非常文氣。他知道她在看自己,有點不自在,便將目光投過去,她即刻就轉移了視線。她戴好聽聽診器,如往常一樣給他聽心臟。例行公事而已,不過他倒喜歡她給他聽診,那涼嗖嗖的儀器跟着她的手移動,劃過他的肚腹,讓他有種説不出來的感覺。她摘下耳塞。

    賈教授握住她的手。

    盛年年沒有抽回來,説,“你的心臟很好,不錯。”

    “幻想。”他重複剛才的話。

    盛年年反握他的手,安慰他似地點點頭。

    他全身放鬆下來,懸崖下的大海正波濤洶湧,越過這一段後,海水深藍明亮,清澈透底,幾千米之下全是細沙綿延,再往前一些,海草和魚羣在飄遊,沙灘上一層層浪,如白色的花邊,簇擁在海水周圍,每幾分鐘變換一種形態。

    幾隻雲雀飛了過來。

    他想睜開眼睛,她卻用手遮住他。他聽到一個聲音從遙遠的地平線傳來,從天直下,柔軟如水,漫過風吹拂的草地。彷彿你所希冀的東西都在你心裏,你説變,它就變。一團火突然從他身體內騰起。他聽見那聲音説,它飛起來了,像個八音盒,它唱歌了,歌聲在燦爛的陽光中像無數閃亮的氣泡飄揚。他看見一條交岔的十字路,一雙手向他伸開,他撲了過去,感到他被託在空中,一陣輕微的呼吸,一片翻卷的羽毛往懸崖下墜落,越來越快,越來越猛烈。

    2

    賈教授的妻子繽玢傍晚回家,就坐在電話機前一一報告親朋好友丈夫手術後癌細胞擴散的消息。人人都很吃驚,焦急地給她出主意,安慰她。可是她有個感覺,他們都早等着這一天了。她忍不住停了停,跑進廚房去倒了一大杯涼開水,可是端着水,她又喝不下去。

    一輪電話打完,最後她坐回沙發,拔那個背得爛熟的電話號碼。線通了,但是她像抓了一把火似的馬上按掉。隔了一會兒,她拔了相同號碼,握緊電話筒。她説,“請找沈立局長。”

    對方懶洋洋地回答,“局長還沒回家。此人像是他家保姆。”

    她留了電話,請對方轉告。

    陽台的紫色牽牛花在發黑的天光映照下已變黑。繽玢將一杯水全喝完,她心情有所改變。再想這事似乎會將她窒息,不過不想不可能。那麼就想一些令人高興的往事。結婚十五年,他們沒孩子,也沒有覺得缺少什麼,丈夫是個書蛀蟲,這書蟲兒成天在書堆裏,吃書寫書。因為書蟲兒的緣故,她才得以留校在圖書館工作。當時如果自己不選修邏輯課,自然就不會遇見他。他還是研究生時,就給外出有事的教授代幾節外系學生的課。這個賈才子不僅相貌好,個子也高,而且論述清晰嚴密,她一下子給他迷住了,大膽提問題,課後主動求教。彷彿一個俗套,成了郎才女貌的模式,等到兩人都畢業才結婚。十多年來,知識分子身價時起時落,不過她的這個家的融洽氣氛一點沒受到侵擾。

    婚後生活缺乏激動,差點浪漫,不過生活本來就是平凡的,他們的戀愛也沒有什麼激動。書蟲兒讀書教書寫書,一絲不苟,她喜歡圖書館工作,安靜,也喜歡做家務事,尤其是廚房,廚房裏有蘭草有指甲花,日子過得乾淨清爽。週末是他們的休息日,週六去看他或他的父母,一起吃飯,晚上回家,這是他們的晚上,不需要特殊的要求或暗示,他們躺在牀上,脱掉睡衣,完事後,一人一牀被子入睡。從沒紅過臉,爭吵過,朋友都知道這是一對恩愛夫妻。

    賈成蔭在病中一直在寫《邏輯學批判教程》一書,校長倒是特批她離開圖書館去醫院專門護理他,幫助他整理書稿最後幾章。她按時去,抄寫騰清他的稿子,有時,他特別不舒服時就口述,錄下音他取回抄錄,整理後再讓他過目。本以為開過刀後一切會好起來。結果,病情往最壞的一方發展。

    她傷心極了,一人坐在黑暗裏流淚。電話鈴響了,她趕快拿起來,一聽是沈立的聲音,便止住哭,焦急地説賈成蔭的情況。“沈立,你為朋友盡了力,有句話我想説,只是怕説了你會生氣。”

    “請説吧。”

    “那個開刀的大夫,叫什麼盛年年的,你記得嗎?”

    “怎麼啦?”

    “那個大夫,給我的感覺很奇怪。”

    “有時醫生也無回天之力。”沈立還是安慰的口氣。

    “如果知道預料到有擴散可能,應當多切除一些淋巴組織。”

    “盛年年也不知道。”

    “她應當知道!”

    “醫院是我們市最好的醫院,同樣,她也是我們市裏最好的外科大夫,”沈立耐心地説,清了清嗓子。

    “我看不像。穿得妖形怪狀的。就是她這一刀下去要了我丈夫的命!”

    沈立沒有回答。他的沉默使她意識到自己的情緒過了份。“對不起,我着急了。”

    “我能理解,賈教授是咱們中年知識界的頂樑柱,人才難得,市政府我們責無旁貸,為他提供一切。我明天就給醫院打電話,要他們用最好的進口藥。”

    “那就太感謝了。”她放下電話。站起身來,腰和脛椎又酸又痛,她雙手按在脖脛兩邊的穴位,用力揉了揉。暮色濃烈到那片牽牛花模糊不清,她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最後她來到書房,開了燈,將丈夫的錄音磁帶放在音箱裏,然後坐下來,嫌不夠亮,又開了枱燈,拿起筆記本和筆,她按下鍵鈕。

    賈成蔭清晰的聲音響在屋子裏:那些氣球在飛,當那些小小的氣球飄散開,雨水就輕灑下來。他説得非常緩慢,不過聲音沒有帶任何感情:

    雨濛濛,看不清窗外。她突然從牀上爬起來,穿拖鞋。我一下醒了。我不明白,為什麼她的睡衣帶子未繫上,拖在地上,她竟一點沒察覺。她的身體在睡衣裏如一條魚那麼游來游去,她比平日豐滿,皮膚光滑,很性感。奇怪,這都是我以前沒發現的。雨大起來,閃電的藍光不時劃過窗子,可是聽不到雷聲。她在梳妝鏡前坐下來,那頭髮亂亂的,我很想過去把她的頭髮梳順,但她呆呆地望着鏡子,不作聲,樣子很神秘,也很美,我便不去驚動她。

    敲門聲響起來。

    這麼夜深了,我想是聽錯了,可能就是雷聲。

    她在椅子上拿起梳子,卻放下,手襯着臉頰,心事重重。我走過去站在她背後把手放在她肩上,發現她濕漉漉的,衣服冰涼,全掛着水滴,衣服的一角正淌着水,地上已有一小灘水跡。可是她的眼睛不看我,而且面若桃花,嘴唇紅紅的。鏡子裏看得見房間裏的仙人掌開出黃花。

    她掙脱我的懷抱,仙人掌一陣搖晃。敲門聲又響起來,她朝門口走去,回頭看我一眼,嘴角含着笑意。她的睡衣快掉下地了,我提醒她,她卻不當一回事。我跟了上去,她撲向門,睡衣果然掉在地上,她赤裸着身體打開了門——

    繽玢來不及按下停止鍵鈕,尖叫一聲,暈倒在椅子上。

    3

    盛年年大夫開車去衞生局的路上,遇到紅燈時,她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自己,頭髮該去做一次護理了,若加了營養液,就會變得光亮。天氣一進入四月,就不像黴雨季節,温度也漸漸熱起來。她還是老樣子,一套西服裙。為了趕在沈立尚未離開前,她一下班未回家,到地下車場開了車就直奔三號路,過二十分鐘一段高架橋,就躲過塞車流,滑入城中心,幾乎就到了衞生局後院。兩月前她才買這輛全自動車,首先看中的是裏面的裝置漂亮,乳白皮椅,音響高級,外觀形狀線條流暢,剛好是白色。“白色的藍鳥”,話一出她口,她就要了。

    她泊好車,直接上了七樓,出了電梯,不一會就到了局長的辦公室。她輕聲敲門。

    裏面有聲音回答,“進來,門開着。”

    她推門進去,秘書不在,沈立局長一人在辦公桌前整理一堆文件。

    她走過去,把桌上的文件往邊上一推。“別給我裝腔作勢的。”

    沈立把椅子往後一移,問:“年年,什麼事這麼急,非要我在這兒等你不可?其實今晚我真有事,分不開身。”他放緩了聲音,沉了沉氣。“不過你要堅持見我,一定有道理。”

    “我以前沒有這麼麻煩過你,對不?”她話不好聽,但聲調平穩。

    “所以,我等你來,你的事對我來説都是最重要的。”

    她在沙發上坐下,神情有點黯然。“這種甜言蜜語早就不起作用了,你應該明白。”她看着他,“我來説一件關於你的事。”

    “我的事?”

    “就是。”

    “如果是我個人的事,我不會對你保密,如果是其他的事。”他拿起桌上的茶杯,“要喝水嗎?”

    “別調開話題。”她説。

    他把茶杯放回桌上。“那你説吧。”

    “那好。那個住在我醫院的賈教授,那個書呆子,好象你説過,你們是好朋友?”

    “從小學起就是。在這城市裏恐怕就我們倆小學是同學。他癌症不治,我很難過。”

    “手術已太晚。打開已擴散。”盛年年很不高興地説。“我問你,為什麼要讓我來開刀?不開刀可能維持時間長些。”

    “信任你,醫院領導也是這意見。”

    “死在醫生刀下的病人多的是,我不怕冤鬼纏身。但是這個人,有點不同。我覺得好象是我有負於他。”她嘆了口氣,直截了當地進入題目:“你認識他的妻子?”

    “當然,常來常往。”

    “你以前説過除了我,沒真正愛過別的女人,包括你的前妻。”

    他臉一下沉下來,聲音也變煩燥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從包裏抽出幾頁紙,交給沈立。她説,“這是你的教授同學説的話,我的記錄很詳細。”

    她沉默地看着他,眼光逼着他讓他馬上看。他瞪了盛年年一眼,可能覺得好奇,就從頭讀了下去。字跡很不規則,不過他認識盛年年的字體,讀下去不難。讀到最後一段:

    她赤裸着身體打開了門,穿過正下着雨的青石塊路,她敲開了斜面那幢房子的門。一個男人好象正在等她,她一見他,就倒在他的懷裏。雨水模糊了我的視線,她把他拉了出來,不,是他把她拉了進去。不過門未關嚴,我站在屋檐下注視她,雨點飄濕在我臉上。所有的房子在雨中搖擺,活起來,彷彿可以如人走路一樣。我跨過屋前的一小段夾竹桃,怎麼也走不到這條路的對面,雨太大了。在雨水淅漓聲中,一陣沉重的喘氣聲傳到我耳邊,我不顧一切地走到路那邊,一排夾竹桃幸好不好,正好遮擋一下我。我看見那道敞開一些的門露出他和她緊緊相擁的身體。

    雨水濕透我的衣服,舉着傘的走夜路人從我身邊經過,雨靴發出奇怪的聲音。那人看了一眼我,又掉過頭繼續走路。我繞着房子轉,希望找到一個地能夠看清裏面。但是看不清腳下的路,只能試探性前進,窗子裏兩個模糊的身影透過一個閃電的光重疊翻滾的剪影。我揉揉眼睛,把雨水抹掉,退回自已家門口。門口竟是她的拖鞋。她赤腳就走出去了,我心一驚。不過站在這兒,遠看斜對面那房子,彷彿更清楚一些。怎麼,地上有一件衣服?白色的睡衣褲在雨夜裏格外醒目,雨水衝着衣服,泛着光在一點點移動,我以前看見過這衣服。一生氣就踩在上面,對直朝斜對面的房子走過去,朝那半掩上的門走過去。

    他張着嘴要嚷,卻一口咬住了她裸露的右肩,她一下叫了起來。她在我的懷裏從不叫呀。她的一條腿跨上他的腰,她和我在牀上從不用這樣的姿勢,也不這麼扭動,她的臉也從沒有這樣如痴如醉,享受地閉上眼睛呀。

    雨水往我身體裏流,往我的心裏流。我看清了,看清了他的臉,我真難以相信,他竟是我從小到大,到如今最好的朋友——

    沈立的臉漲得通紅,“啪”的一聲把一疊紙扔在桌上,“這是什麼?我不明白。”

    盛年年不去回答他,卻走到窗前,外面陽光仍好,院牆外六點正是下班人如潮的時候,不過這院裏非常安靜,綠樹生機勃勃。

    “什麼時候説的?”沈立忍不住了。

    “今天下午。”盛年年頭也沒回,補充一句,“這可是賈某人的自白。”

    “在知道癌症細胞擴散的消息後?”

    “你別激動。我沒告訴他,我想他明白,”她回過頭來。“他意志完全清醒,你別想找理由。”

    “這一定是你在實驗你的催幻功。你這樣做是違反醫學道德的。”沈立像突然反應過來,臉色鐵青地説,“不然,我這好朋友是個臨死也不會喪失理智的人。你利用了他!”

    “他自己要求的。我不對你撤謊。他很自願地合作,受功的人説的是平時不敢講的話,最真實的話。”盛年年走近沈立,把手放在他的椅背上。

    “受功的人把潛意識誇張為現實。”沈立拍了一下盛年年擱在椅上的手。“你是在吃醋。”

    “兩種可能性都有。”盛年年笑了,“這你就看錯我,我已過了吃你醋的時候,你和誰都不值得我嫉妒。至於磁帶嘛,我留在錄音機裏,他妻子可能已經取走了,這刻兒她可能正在家裏聽。”

    沈立跳起來,幾乎吼叫了:“這太過份了,我不能讓我的好朋友帶着這個念頭死去,更不想讓他妻子搞糊塗。”

    “你放心,受功人自己不會記得他在幻覺中説的任何話,他醒來時一切記憶都抹掉了。他妻子當然不會公開,她遮掩還來不及呢,我也不會公開,我為你要面子。雖然我們的關係,只侷限於我們倆之間,我當然得為你的名譽着想。”

    房間一時沒人説話,兩人互相看着,似乎在衡量對方的份量。過了一會,沈立才柔和地説:“親愛的,那麼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想你把今年那個到加拿大進修名額給我。磁帶我本可以複製一份,拿在手裏,但我不願用這種方法要挾你。這幾頁筆記你也可以拿去。我只是想逃開這種亂糟糟的生活,離開你。”

    沈立臉上幾乎看得出一絲瞬間飄過的笑容。“別早下任何決定。耐心一些,不過,我會試試看。”他心裏想,或許加大拿那邊那些已經倦於理性的洋人,會對她那一套催幻術好奇。

    4

    繽玢醒了過來,她扶着牆走進衞生間,用冷水洗了洗臉。她看着鏡子裏的那個憔悴的人,説:他是個病人。隔了一會,她又説,他是一個病人。

    賈成蔭從來就沒有什麼奇怪的想法,性幻想更不可能,他連做怪夢都未曾有過。每天醒來,若她説做了什麼夢,他説那是夢,不值得再想。她想想也是,這樣下來,她很少記得夜裏的夢。她睡覺一人喜歡枕頭高……他則總是平坦的,如果他們做愛,要麼她在上面,要麼他在上面,過程之中沒有調情或未愛的話,他閉着眼睛非常忠實地盡丈夫的任務。她沒有聽到過他對別的女人評頭論足,同樣,她也不談別的男人。

    有時他去開會,打亂了一週一次的性生活,無論走再長,重新相見也不好意思立即把她抱上牀。他對她有禮有節。有進她希望他對發發脾氣,可是他也未做到。有一次兩人去看電影,裏面的男人把女人一把抱起來轉幾個圈,她看了他一眼,他也同時看了她一眼,兩人眼睛裏看不出什麼異樣,似乎那樣的男女是瘋子,他們倆才是正常的。

    他們沒有一起洗過澡,這麼多年,他可能一次也沒有看過她的身體,繽玢剛這麼想,就嚇了自己一跳,趕快止住。

    那磁帶有魔力,她將磁帶取出來,放入抽屜裏一個鐵盒裏,方如釋重負。只有一種解釋説得過去,丈夫的癌症轉移到腦子裏了。他的頭腦受到腫癌的壓迫,因此產生不合常理的想法。這盤磁帶千萬別落入外人的手裏,書蟲兒一生正派,她自己一世清白,都會被這盤帶子的內容毀得一乾二淨。她又把磁帶從鐵盒裏取出,拿出剪子剪掉,她下不了手,一時這磁帶顯得格外重要,她六神無主,看着磁帶,不知怎麼處理它才好。最後,她打開桌子中間的暗鎖,在磁帶殼上寫上“邏輯學批判教程第十五章,補充註釋”,用一個信封包好,放在存款

    摺子銀行卡等重要文件之中。

    鎖上抽屜。她打電話到醫院,她想找給丈夫開刀的那個主治大夫,那個叫盛年年的女人。

    電話通了,可是盛大夫已下班了。

    她告訴值班醫生,她有急事,她需要盛年年大夫家裏的電話。她急躁的態度使值班醫生十分不快:

    “醫院無權告訴病人家屬醫生家裏的電話。”

    “豈有此理?”

    “對不起,這是規定。”那邊説完就擱下電話。

    惟一的辦法就是打電話給沈立,告訴他賈成蔭可能已神志不清,開始胡説一些莫須有的怪事。最好讓沈立知道,免得出事。但她撥他的電話一半就無法往下進行,她發現她怕與沈立説話。

    那麼,繽玢對自己説,我不能對一個病人認真,就當一切沒有發生,我得挺住,那死亡的邊緣上是無邊無際的陰森恐懼!

    直到這時,她才想到丈夫醫院牀頭櫃上的錄音機,要是他繼續胡説,越説越像真有其事,怎麼辦?她閃過這念頭,披了件衣服,拿起包到客廳穿鞋。

    她趕快打的,一頭大汗到醫院時,已是晚上九點十分。門房攔住她,説是過了探看病人時間,不讓進。

    她説她是危急病人家屬,必須見。她的態度堅決,但誠懇。門房沒辦法,説是得打電話問有關人,沒有幾分鐘,門房手一擺讓她進了住院部高級病房的大門。

    全是芙蓉和盆栽蓮葉,雖然花園不大,但空氣不錯。繽玢跑上樓梯,走廊非常安靜,亮着燈,她在304病房門口停了停,裏面沒有動靜。她沒有敲門,而是推門進去。丈夫坐在牀上,臉色安祥,戴着眼鏡,膝上放着他的書稿。

    繽玢坐在牀上。

    丈夫抬起頭,看見她,非常驚喜,放下稿子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摟到跟前,他的頭埋在她的雙乳間,久久不放開。

    “怎麼啦?”

    “真好,你在這兒。”

    “怎麼啦?”她重複一句。“我是説你感覺如何?”不過她詞不達意,顯得含含糊糊。

    “我感覺很好,從來沒有這麼好。我想我快恢復了。”他躺倒在牀上,她整個人都在他懷裏,他撫摸着她,親吻着她,她喘不過氣來。他説,“和我在這兒,我想要你。”

    她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聽錯了,不過他已經在解她的衣服了。她按住他的手,紅着臉問:“在這裏?”

    “這房間裏一直就我一人,你去把門閂上就行了。”他説。

    她抬頭看看窗子,倒是垂下窗簾,即使不關窗簾,外面是大樹,應該説也很安全,這時候不會有護士或醫生闖進來。她低頭一看自己已經半裸,而丈夫正熱情地看着她。她突然想起那磁帶,神色大變。

    “你不願意留在這裏,那麼我們回家去。”他站起來,抱住她,體貼地説:“離開醫院吧,反正早晚都得離開。”

    這話太不吉祥了,她的身體一下子僵硬,她緊緊地抱住丈夫,心碎地想,全是迴光返照,沒一點她所熟悉的樣子,彷彿他是個陌生人,她眼睛一下子就紅了,好不容易才忍住淚水。

    丈夫説:“好吧,明天,醫生會同意我們回去。”

    5

    陽光一早就照射到窗前。賈成蔭一身豎條棉布病人衣服,伸伸懶腰,把窗簾繫好。護士小姐就進來放好開水,檢查儀器,寫報告數字。

    護士小姐剛走,盛大夫拿着病歷走進來。“今天感覺好嗎?”她的聲音永遠清脆,好聽。

    “不錯,昨天不知怎麼就睡着了。”他有點歉意地説,“我們好象沒談完話?”

    “我們沒談什麼要緊的事?”她一邊親切地反問,一邊用手勢要他回到牀上去。

    “記得我們説什麼關於幻想的權利。”他自嘲地笑笑。“搞一輩子邏輯學,卻不知怎麼幻想。”

    “你昨天難道連夢也沒做過?”

    “比吃安眠藥還睡得很深,我不太記得是怎麼一回事。”

    “想再來一次?”

    賈成蔭發現盛年年的額頭極高,眼睛潮濕發亮,今天她在白衣裏是一件咖啡色的絲襯衣,一件過膝蓋的西式裙。“怎麼做夢呢,”他有些驚奇。

    “我幫助你。但是做夢還得靠你自己,我沒有辦法給你一個夢。”她在牀邊坐下。她把病歷放在左邊桌上。

    盛年年一般都是坐在牀前的椅上或凳子上,第一次坐在他牀邊。不知為什麼,他很高興。這間房是高級病房裏最寬敞的一間,衞生間也大些,甚至連牀也寬些。如旅館的標準間,佈置也不太像一般的病房,雖然有醫院的氣味,總有朋友不時送鮮花來,繽玢總是分類裝入瓶裏,放在適當的位置。

    “你今天看上去心情真的很好。”盛年年説。

    “是託你的福。”賈成蔭説。“你今天看上去很美。”

    盛年年臉紅了,“你瞧,我忘了你的口才。”

    她的身材的曲線在白衣包裹下透出來。她比玢顯苗條,不過胸部飽滿,腰肢纖細,顯得特別性感。他從未這麼看除妻子外別的女人,他突然明白,大概是由於我不會有多少幻想的機會了,因此許多本質的東西恢復。生命終結,幻想也就隨即終結。

    她伸出手,把他的手握着。“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她説。“幻想從另一個生命階段超越另一個生命階段,一個個體激發另一個個體。”

    “超越我恐懼的?”

    “超越肉身的侷限,比如讓靈魂飛翔。”

    他笑了,“你是搞西醫的,我是搞邏輯學的,要我們這種人相信神秘主義?”

    “信不信由你。若不信就試試,如何?”

    “你挑戰我,”他沉吟片刻,然後取出錄音機,按下鍵説:“好,成全你,我的大夫。”

    盛年年將牀單毯子放在凳子上。她的雙臂托住賈成蔭的頭,把他放在枕頭上,讓他舒展四肢躺平。她胸前的乳溝從這個角度看得一清二楚,從襯衣裏凸出來,幾乎觸到他的臉。房間裏瀰漫醫院消毒劑的氣味,她的白帽壓着她的頭髮,顯出她白晰修長的脖子。她的手放在他眼睛上,他閉上眼睛後,再也不是消毒劑的氣味,而是一股淡淡的幽香,想想,也不是房間裏的花香,而像是一種久違的氣味,當她一張開嘴説話,那幽香就湧向了他。

    賈成蔭吸了一口氣,渾身舒暢。她的聲音像羽毛觸及着他的皮膚,撫摸着他,輕輕地説,缺什麼,就幻想什麼,幻想什麼,就會擁有什麼。他隨着那聲音的節奏自語,缺什麼,就幻想什麼,幻想什麼,就會擁有什麼。一雙手放在他的額頭,如同一團火剎那間騰起,一片幽藍的世界。

    不要怕,讓我們穿越過去。她説。

    他穿了過去。

    雨真大,他在雨水中奔跑。

    他的面前出現小時經常去的草地。邊上是山坡,山坡頂端有棵樹,她站在那兒似乎在等他。她柔情地看着他,説她一直就在這兒等他,很好,你終於來了,她拉過他的手。他們一下子擁抱在一起,他親吻她,她抱着他,草地上開滿花朵。

    雨水在他們身體中滑過,他問你喜歡雨嗎?她點點頭。他説我不喜歡,因為和你一起,我不在乎雨。他帶着她跑下山坡,街道出現在面前。她突然掙脱他的手,進了一所房子。他跟在後面,穿過一道門,想抓住她,但她比他動作還迅速,他一靠近,她就閃躲開。她的頭髮散開,她將鞋子脱掉,把外衣脱掉,她的Rx房漂亮極了,他一驚,不敢去撫摸,因為她的家人在他們周圍晃來晃去,有的盯着他不走開,他的臉發紅,因為他的心發顫,他一看見她的裸體,他就受不了,他想抱住她,得到她,想和她融為一體。

    她在前面引路,上了樓梯,全是一間間空房,一進去他就覺得很像教室,裏面堆滿桌子椅子,突然到處都是人,成雙成對,似乎都在等着熄燈等着別人離開,才能做愛,人人都很焦急,被情慾燃燒得難忍難受。但是燈不僅不熄,反而更亮了,而且人更多。

    打更的老頭來了,房間裏的人都蹲在桌子下。別急,他對她説,我們好好找一個地方,僅僅屬於我們倆的地方,讓我好好愛你一次。他翻出窗子,把她抱了出來。他們跑到一間大

    浴室,只有未關好的水龍頭在滴着水,非常安靜,他替她解裙子背後的鈕釦,她給他脱褲子,她的手伸入他的身體裏,她的撫摸使他實在忍不住呻吟起來。

    就在這時,一大幫洗澡的人闖進來。

    時間在消失,全是最好的時間。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無法反抗的情慾掀翻了一切,大庭廣眾之下,他一把撕開了她的衣服,把她抱起,在他們的注視下,走到大廳,把她放倒在光滑的大理石地上,他的手一揮,玫瑰從天空緩緩飄落,白色的花瓣旋轉着芬芳的氣息,他解開身上所有的束縛,吻住她的嘴唇,他把她的雙手舉起來,按住在背後,她一聲聲尖叫,那些花瓣漸漸組成一面鏡子,他看見了另一個他朝他走來。腳步聲,整齊的腳步聲向他們靠攏,觀眾一圈圈增加。他不在乎,他動作越加粗野,由着性子來,把她翻來翻去,而她就像附在他身上一樣,貼着他的心,他的心狂跳起來,猛地要將他們倆拋出來,拋出去又回來,再拋出去。真輕呵,上升,再上升,他聽到八音盒奇妙的音樂,這音樂蓋住了一切聲音,他哭了起來,快樂到不能再忍受的地步。

    盛年年渾身大汗,幾乎精疲力竭地癱倒在光亮的地板上,但是她的衣服依然一絲不亂。賈成蔭的呼吸很平穩,好象完成一件極重要的工作,現在是享受休息的時候,閉着眼睛,進入了睡眠。

    真沒有想到她引導出來的功場,把自己也拉了進去。她只是想多知道情人沈立一些事,卻無意之中知道了自己。從這個生命跌入那個生命,這太讓她震驚了!這個肉身漸漸被癌症細胞蝕完的病人,她手術刀割開過的身體,在提示她生命中不可抗拒的事,那也是最可怕的事。她一時想不明白。

    錄音機還在吱吱地響。她走過去,把錄音機拿在手裏,“啪”地一聲關掉。然後才取出磁卡。她將窗簾拉上,房間頓時暗了。她俯下身來,幫賈成蔭搭上一條毯子。

    6

    十四天後。

    沈立家裏的電話鈴聲反覆響起,卻沒人接,打電話的人也不願留言,每響四下,就重撥再打。

    侯機室裏每個旅客的表情都不一樣,行李或多或少,廣播裏不停地説將起飛的航班以及旅客的名字。

    盛年年想,沈立是故意不願聽她聲音。如同她與他約好見面,他也不來。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他説得很清楚。不過他説等你去加拿大時,我會去送你的。但他還是爽約了。一定是什麼事比她更重要。她在機場這次是五次打電話,可是還是沒人接,他辦公室也沒人。登機的通知這次叫着她的名字,一次中文,一次英文。

    她把手機收起。提起腳邊的箱子,走入已經沒人排隊的登機口。

    繽玢一身黑裙坐在家裏沙發上已失神了一個多小時。太陽西斜後,天色就暗淡了。追悼會是一種不同於其他折磨的苦刑,它讓你死去活來,脱一層皮,掉進冰窟裏。尤其是在兩個多月守護寄寓了無限希望之後。

    丈夫的書和稿件全部運回家,堆在書房裏。追悼會上,校長説系裏將派人來幫她整理遺稿,即使是未完成稿,大學出版社也要出版。

    她無法打起精神。她想起他火化時,火葬場的煙囱,高得出奇。那淡淡的白煙早出來,監燒工就將骨灰拉出來,盛在她事先選好的瓷缶裏。一個人就這樣從世上走掉,消失了。

    肚子餓了,她卻吃不下任何東西。她走到書房,看着一地的書和稿子,突然想起那盤奇怪的磁帶。她拿出鑰匙,找開抽屜,摸摸那信封還在。她把磁帶取出來,沒拿住,掉在地板上。

    她俯身去拾。

    這時,她聽到敲門聲。她沒有説話。

    門被推開,有個人走進來,門被關上。一個男人的腳步,熟悉的聲音。她抬起頭,眼淚一下流了下來,“沈立,我知道你會來看我的!”她泣不成聲。

    沈立遞給繽玢一根毛巾,她卻當沒有看見。過了一會,她才轉過身,將磁帶遞給他。

    “就是這個?”沈立問道。

    繽玢點點頭。

    沈立沉默地接過磁帶,靈敏地用手指一勾把帶子扯出來,不顧繽玢驚奇的眼光,越扯越長,垂在地上。然後他把帶子抓起來,走進廚房,放入洗碗槽裏,劃了根火柴。火順着帶子竄過去,像點着導火索,最後“蓬”地一下燒着帶子和整個,殼子,一股塑料焦糊難聞的味道充滿了房間。

    繽玢始終沒説話,她在一旁看着他做,現在她氣色好多了,眼睛也有神了。突然,她感到右肩膀上有些微的痛感,就將手伸進領子,摸了一下,按了一下,好象有個瘀塊,她拉下裙子,瞧了瞧,好似牙齒咬過的痕跡,不過已變成紫青色。

    她愣住了,臉刷地一下蒼白。沈立擰開水龍頭洗手,正好回過頭,看見剛才那一幕。他的臉色也像白紙一張,嘴唇發顫,想説什麼,卻什麼也説不出來。

    8

    機長説,我們就要飛出中國領海,進入太平洋上空。

    她從機艙窗口看到黃色的近海大陸架,混濁的一長條海水,而前面,是青藍的一碧如洗的大洋。

    她站了起來,走進衞生間,關上門,用梳子對鏡梳好頭髮,添了幾筆口紅。看看鏡子,覺得沒有什麼理由不對自己滿意,才從隨身包裏掏出一盒袖珍磁帶。她用小手指把帶子勾出來,順軸拉出全部帶子,一邊拉,一邊扯碎,然後把空殼扔進馬桶,按鈕沖掉。空氣壓力猛地響起,藍色的水流旋轉着,把這一切噴進天空噴入雲層,落入遺忘一切的海水裏。

    (清)樂鈞《耳食錄》

    東吳柳生,悦鄰女蕭點雲,思之甚篤。一日過其門,見點雲倚扉而立,生時被酒,

    挑之曰:“雲娘真如飛雲飄渺,乍見使人眼纈不能分明。今願熟睹芳姿,歸而摹畫。作水月觀音供養也。”遂逼視之,雲微笑,掩門而去。生徘徊户外,至暮始歸。

    其夜雲憶生言,亦頗情注,孤燈,不復就枕。聞有彈指於窗外者,其人微吟曰:

    情痴福情痴,情痴不可説。

    魂斷楚峯雲,尚繞梅花月。

    梅花復不開,魂兮真斷絕!

    雲素嫺吟詠,低問:“吟詩者誰?”答曰:“供養大夫者也,今來侍香案耳。”雲方念生,且憐之,不暇問生所由入之故,遂納之。情好燕婉。遂訂終身。由是往來,殆無間夕。

    一夜,雲母劉來雲所,突見生,亟呼其父共執之。生叩頭乞舍。蕭,柳素親睦,兩家門第亦顯貴,不欲絕好而彰其醜也,許以女妻焉。且戒曰:“宜速以媒來。”因縱之出。

    數日杳然,劉乃造柳母私語其事。母詫曰:“何誣也?吾兒久病牀褥,垂斃者數矣,安能與賢女期邪?”生聞之,躍然起曰:“誠有是,昏憒之際,以為夢焉,不知遊魂之為變也。”兩家聞之,共訝為天合,締姻好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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