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十二月,到處都顯得忙亂,風野也忙了起來。忙併不是因工作量加大,該寫的稿子還是那麼多,只是因為出版社、印刷廠從年底到元月要休息,所以要把這一期間的稿子提前交出去。
元月裏雖然放假,但是週刊雜誌、月刊雜誌等仍然按期發行。所以,最緊張的時間集中在十二月中旬之前。而這段時間內和朋友、編輯一起喝酒的機會也多了起來,每天能用於工作的時間就更不夠用了。
一忙起來是否就忘了-子呢?不是的。
當然,在採訪或趕稿子時,完全不去想。但是,在採訪間隙,坐在車上或寫稿過程中稍事休息時都會想到-子。
從京都回來後的頭兩天,-子情緒不太穩定。第三天就好了一些。到第四天,與風野在新宿碰頭時已經完全恢復正常。
“今天我來請你。”-
子請風野吃了晚飯,説是表示對帶自己去京都的感謝。還送給風野一件皮夾克。看着快活的-子,風野真弄不明白,從京都回來時,她會為那些瑣事鬧脾氣。
不過,風野後來知道了,從京都回來時,正是-子來月經之前。
每當快來月經時,-子的情緒都不太穩定,常為些小事發火。
風野通過多年接觸發現了這種規律,但-子對此予以否認。
“我才沒那毛病呢!少拿我開心。”
在-子看來,月經使情緒發生變化似乎是在懷疑她做人的自立能力,因此而不高興。但是,風野不認為那是拿女人開心。
月經使情緒產生波動,對女人來説,難道不是極正常的嗎?如果沒有波動,反倒失去了女人的魅力。
“你的看法不對。簡直把女人當成了動物,是瞧不起女人。”-
子表示不滿。其實,風野沒有蔑視女人的意思。對女人從精神到肉體能隨時間發生有規律的變化,風野甚至因此而有些羨慕。
相比之下,男人就沒有自然的精神上的亢奮與消沉。這樣,有輕鬆自在的一面,有時,也有乏味的一面。
風野既然知道女人的情緒受月經週期的影響,注意點不就行了。看似容易,做到卻很難。風野曾經在記事本上記錄-子來月經的日期,在臨近下次月經時加以注意。但是,稍一疏忽,就忘了記錄。再者,説是一個月一次,卻無法保證準時。那麼,老去問下次什麼時候,又讓入覺得不正常。
另外,即使知道來的日期,也無法預知因何種原因會使情緒波動。而-子也可能因某種原因使情緒恢復穩定。
從京都回來時發生不愉快的根本原因,在於揹着-子給孩子們買東西。事後回想起來,也覺得奇怪,-子為什麼換了個人似地吵鬧不休。問-子本人,她往往也記不清上次是為什麼吵架。
總之,發生吵架時,體內產生的焦慮情緒失控,可以作為能説得過去的解釋。
大道理如此。但是,對風野而言,主要問題出自家庭、沒有與-子住在一起。
這種狀態會持續多久呢?將來又會怎樣?每年歲末,風野都想到這些問題。
風野心事重重,-子卻無憂無慮。
兩個人有時心情愉快相親相愛,有時又惡語相向。
當然,發生衝突時,退讓的總是風野。一邊逃遁,一邊等待-子情緒轉好。説起來,讓一個女人搞得團團轉,實在可悲。但是,既然捨不得-子,也就只好忍耐些了。
心情舒暢時,-子特別能花錢。這或許也是-子的長處之一。上月底剛給風野買了件皮夾克,現在又説要送件開司米的黑色毛衣,理由是駝色夾克與高領黑色毛衣相配。
“哎,以後別再穿外套什麼的了。這身打扮多好,起碼年輕五歲。”
看見風野穿上毛衣和夾克,-子滿意地説。
自從辭職以後,風野很少再系領帶,主要是襯衫配短外套的裝束。雖説從事的是自由職業,可是實在沒有穿夾克的勇氣。現在讓-子一説年輕五歲,心中十分得意。而且,穿上後很利落,外出時也覺得方便。
“鞋也換一雙吧。冬天還是穿靴子好。”
風野就買了雙靴子。”是不是太年輕了一點?”
“越上歲數,才越該打扮嘛。”-
子按自己喜好的風格給風野換了裝,感到很滿足。但是,這身打扮在家裏卻受到妻子奚落。
“喲,這身打扮,是你自己挑的?”
“不……”風野話沒説完,又趕快點頭。
“你覺得返老還童了是嗎?”
“不是的,就是圖個舒服。是不是有點怪?”
“自己覺得合適就行。”
風野在穿着上比較保守,自己不會主動打扮成這樣,除非有別的女人指使。妻子瞭解這一點,所以,態度冷淡。
高領毛衣配夾克的打扮,像電視製作人和電視導演,看上去很帥。不過,一星期後,風野感冒了。
“都是因為這身打扮。”
妻子埋怨,是穿的不合適。其實,那天夜裏,風野和幾個編輯喝了酒,在回家的路上,想起工作間裏放着資料,就順道去取。剛到,就噁心,想吐。於是在沙發歇了一會兒,卻睡着了。睜開眼時已經凌晨五點,鼻子有些阻塞,身上發冷。這才急忙出來,打了個車回家。在家一直睡到將近中午。起來後,感到頭髮沉,已經感冒了。但是,那天還有必須完成的稿子,所以下午就沒有休息。
當然夜裏就發起燒來。
“你呀,就喜歡出去泡。”
妻子以為風野黎明時才回來,是又與女人鬼混去了。夜裏吃了感冒藥睡的,但是早上起牀時身上乏力,温度雖然降下很多,卻周身痠痛,流鼻涕。
風野無需像普通公司職員一樣去上班,但是必須寫稿子。快到中午時,風野咬牙起牀,按約定寫了七頁稿紙。平時寫這點東西不算什麼,現在由於發燒,人都快癱軟了。於是,又躺下昏睡起來。
一覺醒來,天早就黑了。
“你非傳染給我不行。”
妻子説着拿來了體温表,一量,三十八度二。
“叫醫生嗎?”
風野最怕打針。可是,明天必須完成另一篇稿子,看現在這樣子,很難抗過去。
妻子給各家醫院打電話詢問,因時間太晚,都被拒絕了。好不容易才有一家醫院説,您來醫院的活,可以看看。
“遠是遠了點,去看看吧。”
“吃藥也一樣,明天再説吧。”
風野拒絕之後閉上了眼睛,衿子又浮現在腦海中。現在她怎麼樣了?衿子不會知道風野患了感冒。當然,也沒有病到需要通知的程度。説不清楚的話,只能讓她擔心。
可是,跟衿子還是三天前見的面,以後就沒有聯繫。
以前,不見面的情況下,每天與衿子通一次電話,像這次連着三天不聯繫的事還不多。
風野怕衿子在擔心,想明天給她去個電話。想着想着又睡着了。
翌日起來,燒完全退了,但頭仍然發沉、全身無力。
“一點鐘我在新宿見大成社的青木。”
“現在出門,會加重感冒的。”
因為妻子這麼講,所以風野就打電話回絕了。然後開始寫稿。儘管身上穿了好幾層,卻還覺得後背發涼。剛寫了幾筆就寫不下去了。風野隨手撓了撓頭,感到全身哆嗦了一下。
可能又發燒了。
年輕時,風野幾乎沒有因感冒而卧牀過。即使卧牀,也是過一夜就好得差不多了。
年紀不饒人哪……
風野昏昏沉沉地又打起瞌睡,再次睡醒時又到了晚上。
看着燈光映照的窗户,風野又開始想-子了。
自己不主動聯繫,-子肯定在擔心。但是-子完全可以來個電話。如果擔心妻子接電話,也可以找別的朋友問問。
是不是隻要自己不聯繫的話,她就不準備主動聯繫?真是這樣的話,自己一直保持沉默,緣分也就斷絕了。
風野認為-子不是不講情義的女人,這次可能是放不下面子。
猛然間,鳳野心中忽地一動,莫非-子正在與年輕男人幽會?
風野心中七上八下的,進了廁所。出來時裝作要拿書的樣子,走進書房便拿起了電話。
撥通後剛説了聲“喂”,立刻就聽到了-子的聲音。
“感冒好了沒有?”
風野一下子被問愣了。兩天前感到不舒服,但是並沒有告訴過-子。
“有太太照應,該好了吧?”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慰問一下你嘛。”
雖然看不見-子的表情,但是聽得出來,譏諷的語調裏有明顯的不滿。
“哎,誰告訴你的?”
“誰還不是一樣?”
風野只把感冒的事告訴了與工作有關的編輯,可他們都不認識-子。
“你別賣關子了,快説呀!”
“是你太太啊。”
“從這兒打的電話?”
“她説丈夫感冒了,正在休養,不能讓你接電話。”
“什麼時候?”
“嗯,好像是中午。”
風野中午是躺着,但是並沒睡。雖然還有點燒。但遠不至於接不了電話。
“你是不是交待過不接電話?”
“哎?我怎麼能那樣做呢?”
躺着的時候,聽見電話鈴響過幾次。可能有一次就是-子打來的。
“你説自己的名字了嗎?”
“你想我能説嗎?我説我叫工藤。”-
子用了假名,妻子也不叫風野,説明妻子聽出了-子的聲音,故意難為她。
“不像話……”
“不像話的是你!一個電話也不來,我多擔心,你知道嗎?”
不惜謊稱他人來打聽情況的-子,情真意切。可是,妻子她起碼該説一聲來過電話的事啊。
“對不起……”
“沒什麼,請在夫人體貼的照顧下,多保重。”
“快別説了。燒還沒全退呢。明天我給你去電話。”
“不勞駕你了,明天我不在。”
“去哪兒?”
“出門。再見。”
電話掛斷的同時,風野又感到一陣寒氣-
子説明天不在。可星期三又不是休息日,她會去哪兒呢?
放下電話後,風野躲在牀上暗自思量。
公司都很少派女的出差。如此看來,多半是陪男朋友出去玩。可是,新年將至,各公司都進入最忙的時期。恐怕再年輕的小夥子也請不下假來。
妻子走進屋來,打斷了風野的沉思。
“橫濱的千葉先生來電話找你。”
“説什麼了?”
“問你二十號能不能參加忘年會。”
千葉是上高中時的同學,是這次預定二十號開同期生忘年會的幹事長。
“我已經回信説要去的。”
“可能還沒有收到。到年底信件都走得慢了。”
“那,跟他説我去就行了。”
“你還是接一下吧,人家難得來個電話。”
“就説我感冒了,起不來。”
妻子察覺到風野不高興,轉身走了。
“小人!”
這個電話能叫我,為什麼-子的電話不讓我接?你知道不知道,你管閒事害得我多苦。
但是,風野沒有膽量當面對妻子發牢騷-
子説要出門,風野吃驚不小,第二天早上,體温竟完全恢復正常了。
前兩天起來時,體温都不算太高,但是頭痛,渾身懈怠。現在,卻頭也不痛了,身上也舒服了,感冒似乎終於治好了。
風野感到比任何時候都想立刻擁抱-子。
可這時-子卻不在。
風野無心起牀,一直躺到快中午了,才開始穿衣服。妻子進來問道:“病剛好,能出去嗎?”
“在家呆了三天,該見的人都沒見,我得先去一趟工作間。”
“回來吃晚飯吧?”
“噢……”
風野含含糊糊地應着穿上外套。
出了門,風吹在身上覺得十分爽快。十二月中旬的風很涼,而風野並沒有感到冷,但覺得陽光有些刺眼,腳也有點發飄,可能是身體還虛弱的緣故。
前面轉彎處有家雜貨店,看到那裏的公用電話,風野立刻想到衿子。
儘管衿子説不在,風野還是想打個電話碰碰運氣。
撥通了衿子公司的電話,立刻有個年輕姑娘接電話,風野説找衿子。她説:“請稍候。”
風野正心中納悶。“喂?”話筒裏已傳來衿子的聲音。
“喂,你這不是在公司嗎?”
“找我有事嗎?”
“昨天你説不上班,我想打電話試試。”
“就這點事?”
“感冒才好,我正要去工作間。你下班時候順路過來吧。”
“你還是趕快回家吧。”
“行了,快讓我看一眼吧,等你。”
“怪人!”
衿子接着又説了句“我正忙着呢”,就斷了電話。
説是出去,卻還在公司。聽剛才的電話,似乎衿子就沒打算出去。大概衿子知道風野在接受妻子的照顧,故意説的氣話。
風野總算放下心來,但是衿子的心情好像依然不好。
風野去車站坐上電車,去了工作間。
雖然只是三天沒過來,卻有一種久違的感覺。屋裏當然還是原樣,只是書桌上蒙了一層薄薄的塵土。風野用抹布擦乾淨書桌,點燃一支香煙。剛吸完,大成社的編輯青木就到了。風野把散文的原稿交給他。兩個人閒談了幾句。青木剛走,以前公司的同事平井來了,他是找風野商量出公司內部報紙的事。談話間不覺已到黃昏,街燈都亮了。
平井邀風野一起去喝酒,風野説感冒剛好,就謝絕了。平井正要告辭時,門鈴短促地響了一聲,-子推開了門。
“這是……”
風野吃了一驚-子看見門口的男靴子也十分詫異。
“不,啊,沒什麼……”
風野有些語無倫次。平井朝門口走去:
“那我就失禮了,我正要回去呢。”
平井後半句話是説給-子的。他邊穿鞋邊向風野説“再見”,然後出了屋-子看他走後才進屋。
“我來的不是時候?”
“沒有,沒有。不過,你電話上説不想見我……”
“是的,我不想見你。這是你讓我來的……”
“你先打個招呼再來就好了。”
“好,我回去了。”
“嘿,別走呀。”
風野從後面抓住-子的肩膀-
子説的與做的正好相反。昨天説今天出門,實際上沒出去。電話説沒時間,現在又跑來了。不知道哪句話是真的。為女人的反覆無常而無所適從的男人的確困惑,或許女人就是要藉此顯示自己的存在。可以肯定的是,那種逆反情緒正説明了女人喜歡對方,不想分手,所以才言行不一-
子被風野拉到懷裏,很自然地把頭伏在風野胸脯上。
風野立刻聞到久違的-子身上的馨香。
“謝謝你過來。”-
子已無意逞強,靜靜地點了下頭。
“我想你啊。”
“病倒的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你。”
“我才不信呢!”-
子忽然聲音清晰地説。
“不騙你。”
“那,好哇。”-
子掙開風野的雙手,透過窗户看着夜色中的街道。
“哎,你吃晚飯了嗎?”
“沒有。一起出去吃吧。”
“感冒不要緊了嗎?”
“沒問題。”
剛才謝絕了平井的邀請,對-子則是另一回事。兩個人來到街上一棟大樓一層的炸蝦店。
風野鼻子仍有點不通氣,還不時咳嗽一兩聲。但喝啤酒似乎無問題。兩人在杯中倒滿啤酒後,開始乾杯。
“恭喜痊癒。”
“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
一杯下肚,-子口氣頗為感慨地説道:“你這次生病,讓我想了許多。”
“想什麼?”
“如果你就那樣病死了,將永遠扔下我一個人。”
“喂,怎麼淨説不吉利的話。”
風野端着酒杯看着-子。
“我結實着哪。”
“説這種話的人最危險。前不久,有個才四十來歲、每天跑步的社長不就突然死了嗎。”
風野也確實看過那篇報道。另外,自己高中、大學的同學最近連着死了兩個。一個死於胃癌;一個是心肌梗塞,在東京站等電車時突然胸悶難受,突然就死了。
“你不用擔心我。”
“我擔心你幹嗎?”
風野對這突如其來的冷淡回答,大為震驚。
“你要死了,我是不會去參加葬禮的。恐怕你的死相怪異,讓人沒法看。”
“再説,我也不想看你老婆、孩子哭哭啼啼的樣子。”
“我怎麼可能説死就死呢?有什麼事,我一定立即告訴你。”
“算了吧。有你老婆照看,給你送終就行了。”
看來,風向不對。風野再説什麼都會導致吵架。
風野不再説話,夾起一隻蝦送到嘴裏-子有些焦躁起來,一口氣喝光杯中的酒。
“總而言之,我們的關係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這是什麼話?我現在最喜歡的人就是你呀。”
風野説到最後一句時,放低了聲音,讓周圍的人聽不到-子像吃了一驚似的,眼睜得大大的:
“無論是你病了還是死了,你最愛着的女人卻一無所知,這是怎麼回事?”
的確,風野希望在死之將至時,心愛的女人守在身邊,為自己送終。可是,-子卻得不到消息,被冷落在一邊,所以她不高興也是可以理解的。
“説來説去,不是夫妻真不行。”
“那也未必。至多早一些知道對方的死訊,別的也沒什麼了。”
“我沒説那個。死了早晚是會知道的。我並不介意。問題是死了以後。”
“死了以後?”
“對,墳墓的事。”
説着,-子把夾起的炸蝦又放回盤子:
“你死了以後跟你夫人用一個墳墓吧?骨灰也永遠在一起。而我呢,再怎麼請求,也不可能跟你葬在一起。”-
子居然想得那麼遠,風野感到出乎意料。
“活着的時候就不提了,咱們死了都不能同穴嗎?”
“可是人死了,骨灰就是在一起又能怎樣?”
“才不呢。死了都不能在一起那也太悲涼了。”-
子的話令風野感到悽然。風野振作一下情緒説:“不過,如果想死後在一起,可以把骨灰分一部分就行了。”
“我能向你太太提這種要求嗎?你太太會答應分他丈夫骨灰嗎?”
“我在遺書上事先寫好總可以了吧?”
“遺書也是攥在你太太手裏啊。而且我也沒辦法核實你到底寫了什麼。”
“那我求別人保管遺書就行了。”
“可是,硬向你太太討骨灰,未免低三下四了點。”
“喂,喂,我又不是快死了,別老説不吉利話了。”-
子覺得有趣,笑出了聲。
“像你這樣的,説不定也死不了呢。”
風野把瓶裏剩下的啤酒都倒在-子酒杯裏。説道:
“這個話題就此打住吧!”
兩個人繼續喝啤酒、吃飯,氣氛有些沉悶。
“你從來不感冒啊?”
風野換個話題,想調節一下氣氛-
子莞爾一笑。
“我要是感冒不就完蛋了。”
“完蛋?”
“是啊,我怎麼跟你聯繫呀?”
“太簡單了,來個電話不就行了?”
“可是,我再説生了病,你夫人會叫你嗎?”
“我又不是老呆在家裏,往工作間打電話。要不,問問別人,總會找到我的。”
“我才不願意找別人叫你來呢。”
“別想那麼多了,不就是打個電話嘛。你不打也行,我給你打。”
“三天都沒個信,説不定我已經死了呢。”
“瞧你……”
“真的,要是我突然死了,老家來個人把我匆匆下葬。等你知道時,只能見到骨灰了。”
“你怎麼又來了,不許再提骨灰了。”
“如果是夫妻,誰發生點什麼事,立刻就有人通知。無論是誰病了還是死了,立刻就能知道。周圍的人肯定會立刻與丈夫或是妻子取得聯繫。”
“就算立刻知道丈夫死了,也沒有用啊。”
“無論是死是活,重要的是知道確實的消息呀。”
風野未曾想過,夫妻間紐帶的重要性在這個地方。看來拎子把這看得很重。
“反正我這樣的女人,如果有點什麼事,不會有人關心,是死是活沒人管。”
“不會的。我最愛的人是你。我可以向神起誓。”
“你説也沒用。如果不是夫妻,再説愛也罷,再説喜歡也罷,什麼也解決不了。”-
子可能有些興奮,飯吃不下去,剩了一半多。
服務員過來問:“可以撤下去嗎?”-子回答説:“已經吃好了。”然後,吃着最後端上來的草莓,一邊像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説:“依我看,夫妻就是一種保險。”
“保險?”
“對,是人身險或是壽險。總之,一方生病,另一方就有責任照看,死了還要送葬。”
“如果妻子病了,並不是所有的丈夫都去照料的呀。”
“即使不直接侍候病人,送醫院,付醫療費的責任總還是有的。”
“對喜歡的女人,這些事也一樣做啊。”
“不對的。很多男人,對情婦生病不聞不問。特別是想讓男人付錢的話就更難了。”
“你這是迫害妄想症啊。”
“不對。比方説,無論多麼被寵愛的女人,如果卧牀不起,需要端屎端尿,男人肯幹嗎?”
“真那樣的話,即使是自己的妻子,男人也不一定去侍候。我有個朋友的妻子就是這樣。”
“但是,妻子的住院費會支付吧?”
“這個嘛,反正都入了保險。”
“如果情婦卧牀不起,誰也不會照顧的。無論平日多麼愛的男人,大概人影都找不着。”
“你過慮了。”
風野無心再談下去,-子卻談興正濃。把自己越説越滲,好像有意在自虐,甚至以此為樂。
“要是妻子的話,當然可以得到丈夫的遺產。聽説可得到的比例還要上調呢。”
“我家是沒什麼遺產的。”
“但是有房子呀。”
“可是,一多半是貸款,再説還有孩子。她又沒有工作。”
“是啊,當丈夫的都這樣想問題,”
“這又怎麼了?”
“你是説沒你了,妻子帶着孩子又沒有工作,怪可憐的。可是情婦呢?或者放任不顧,或者讓她去工作,你都無所謂。”
風野想反駁,卻找不出恰當的話,總之,-子的牢騷有對的地方,但又不盡然。
“當人家的情婦,不知道哪一天就會被甩掉,最終只能靠自己。”説到這兒,-子嘆了口氣。又接着説道:“正因為如此,情婦都變得堅強了,比夫人們漂亮。情婦沒有條件同太太們一樣穩坐在妻子的位置上。不安定的感覺使情婦不能鬆懈。”-
子在認識上雖然有所飛躍,但仍有失之偏頗之處。沒有比失去緊張感的妻子更懶惰、醜陋的人了。但是,造成為人妻者懈怠的,當丈夫難逃其責。男人把女人關在家裏,剝奪了她們的緊張感,使她們越來越無知。
“即使結了婚,一輩子住在公寓,精打細算地花着丈夫可憐的工資,忙着做飯、洗衣、帶孩子。等醒悟過來時,已經變成沒人願理的老太婆,多可憐的哪。”“當情婦挺好的,比起做妻子,不知輕鬆、自在多少倍。”
一會兒説做情婦好,一會兒説太悲涼,-子的想法一邊説一邊變。但是,關於情婦,-子從未如此認真地考慮過。僅此一點,風野就感到-子的話不落俗套。
不過,這一類問題,可以説是辯不清楚的。只要-子不改變情婦的位置,不為人妻,就不會真正明白兩者各自的利弊。
“差不多了。”-
子似乎還想説下去,風野徑自到付款台結賬去了。
“去下北澤吧?”
“我還不想回去呢。哎,找個地方喝點吧。”
“我感冒才好。”
“那到我公寓去幹什麼?”
説實在的,風野現在想得到-子。可是剛説過感冒才好,所以很難開口。
出了飯店,風野無意識地往車站方向走去。燒雖然退了,但是幾天沒出門,已感體力不支。聽見風野咳嗽,走在前面的-子回過頭來:
“要緊嗎?”
“啊……”
“你還是回家吧。”
剛才被-子説過“有夫人照看多好哇”,現在當然不能回去。
“哎,還是去下北澤吧。”
“去了幹什麼?”
“我想要你。”
入夜後,街道霓虹燈閃爍,大概是在變化迷離的色彩中的緣故,風野竟直截了當地説了出來。
“感冒着,還能做愛嗎?”
“已經好了,我説過嘛。”
“可是,做愛的話,該傳染給我了。”
“不接吻就沒關係。傳染的話,也早就傳上了。”
“真討厭,傳上我就麻煩了。”
“你是不是要去哪兒啊?”
“是的。”
“是去見那小夥子嗎?”
“你管那麼多幹什麼。”-
子説話常話裏有話。以前只是嚇唬一下風野,最近卻來了真的,所以不可大意。
“沒關係的。”
到了站前,風野又一次央告-子露出不屑的神情:
“那麼早就要了。”
“人家感冒了嘛,根本沒那心情。可是,今天早上突然特別想你。”
“我可不是那種就知道做愛的女人。”
“這我知道。但是想要你的心情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沒有一點這種慾望,你想要我時,可能我會東逃西躲地讓你難受。”
“我才不難受呢。要能那樣就好了。”
鳳野自顧自地揮手攔了輛出租車,-子默默地上了車。
“去下北澤。”
“你真的不要緊了?”
“別擔心。讓我抱了你,就全好了。”
“噢,你是為了治感冒才抱我的?”-
子瞪了風野一眼,顯然,接受了風野的要求。
風野自以為不要緊,但是做愛之後完全癱軟了。
一來很久沒這麼全力以赴地投入了,再者因為感冒初愈身體還虛弱。
完了事,風野迷迷糊糊躺着,-子去客廳衝上了咖啡。
“喝嗎?”
“啊……”
風野正要起身,就感到一陣眩暈。於是又趴在枕頭上,咳嗽了起來。
“怎麼了?又發燒了吧?”
風野自知是疲勞體虛所致,側躺着閉上眼-
子邊喝咖啡邊看報,突然有什麼新發現似的,大叫起來。
“你要是這麼病下去可就有意思了。”
“有意思?”
“沒鍺。要是病得回不了家,你夫人還不吃驚?”
“我告訴她,你在這裏睡覺,她會來看你嗎?或者根本不理你呢。”
女人想問題就是怪。風野頗感無奈-子微笑道:“該不會説,我丈夫受到您關照,非常抱歉吧?”
“你怎麼老説這種無聊的話。”
“喲,你那太太,説不定跑來硬把你拉回去呢。”
“不可能。”
“那就扔到這裏不管了?”
這種事不大可能發生。可實際上會怎樣呢?風野也説不準。
“你太太也可能説,這種病人隨你怎麼處理吧!不過,真這樣的話,你可夠可憐的。”
“你是不是也不管我了?”
“那當然了,我一不是你太太,二不是你家人。”
大概是對餐館發生爭論的報復,-子一聳雙肩,説道:“你放心吧,我會照顧你的。”
“我無所謂……”
風野想起了自己的叔父,他一直住在煙花巷的茶坊裏,直到病死。
叔父與茶坊的女老闆相交至深。後來,叔父患上肝病,是女老闆一直照看他至死。叔父的事不去管它,如果自己病得起不來時,-子真會照顧自己嗎?或許現在嘴上説好聽的,關鍵時刻甩了自己呢?
當然,也要看生的什麼病。頭痛腦熱過三兩天就好的病,估計問題不大。若是久治不愈的半身不遂,就是妻子也生厭的。
“你呀,害怕了吧?”
“什麼?……”
“你怕被拋棄。我看你真有可能。你夫人吃了你那麼多苦頭,肯定要報復你的。”
“瞎説……”
風野苦笑着加以否認,心裏卻七上八下。是啊,妻子一直在忍着。將來,只要有機會,很可能向自己復仇。
“想想看,男人也夠可憐的。”
“説點別的吧。有橙汁嗎?渴死了。”
廚房傳來開冰箱門的聲音。接着-子端着橙汁過來了。
風野接過來喝了一口-子站在旁邊從上往下看着他。
“你洗個澡嗎?”
“算了。”
“那我去洗了。”-
子把裝過橙汁的杯子拿到水槽,然後進了浴室。
房間裏靜了下來,隔着拉上了窗簾的陽台門,風野聽見了汽車駛過的聲音。看了看枕邊的座鐘,已是十點半了。
該馬上回家,可是這工夫了,怎麼找個藉口離開呢?看拎子這樣,準是以為自己要住下。
可是,在家病了三天,剛爬起來就外宿不歸。毫無疑問會惹態度剛緩和下來的妻子再次發怒。
早些想到這一點的話,吃完晚飯時就該分手回家。
風野正左右為難,突然電話鈴響了。
風野往客廳那邊看了一眼,-子沒有從浴室出來。
每次電話鈴響,風野總是為是否接而猶豫-
子也沒對風野説過接還是不接。所以,到現在為止,風野幾乎沒接過電話。僅有一次,接了一個女人的電話,風野向-子轉達了電話內容後,拎只是點點頭,説了句:“啊,知道了。”
如果接了,-子應該不會埋怨。但是,對風野來説,這還需要些勇氣。
如果對方問:“您是誰?”則很難解釋。倘若自稱是-子的男朋友或父親的話,就更難自圓其説。風野有心向-子的男朋友誇耀“我才是-子的男人”,但又不想因此使-子為難。
總之,只要不是-子説“替我接一下”,還是不接為佳。但是,現在這個電話仍然在執拗地響着。
去叫-子吧,自己懶得爬起來。再説,-子正洗澡出來也不方便。
不理它……風野拿定了主意。這時,鈴聲也停了。
屋裏安靜了下來。但是沒過一分鐘,鈴聲再次響起來。
鈴響了這麼長時間,可能是有什麼大事或急事。風野繼續盯着電話機。當鈴聲又響了五次以後,風野毅然拿起了話筒。
“喂,喂……”風野問了兩次,沒有接着往下問。
奇怪的是,對方一點聲響都沒有,並不答話。是誰打的?像是在窺探這邊的動靜。
又過了約十秒鐘,風野手心裏滲出汗。
這就是衿子説的無聲的電話了。想到這兒,一瞬間妻子在風野腦海中閃現。
一言不發的電話另一邊,可能是自己的妻子……
風野輕輕地放下話筒。
是不是妻子見自己遲遲不歸,才打電話探聽呢?剛才只是“喂”了兩聲,妻子不可能聽出來。如果真是妻子的話,就太可怕了。僅僅想一想,夫妻二人屏息靜氣,在電話線的兩端對峙的樣子,就讓人不寒而慄。
“怎麼了?”
衿子對放下了電話正在發呆的風野問道。
“沒什麼……”
風野隨手從桌上拿起一支香煙。衿子審視着他,又説:“你臉色很難看,有些蒼白。”
風野對着掛在牆上的鏡子一照,果然面色蒼白。
“又發燒了吧,來試試表。”
衿子一邊擦着剛洗完澡還潮濕的頭髮,一邊從牀頭櫃的抽屜裏拿出體温計。
“你還是沒全好呀!”
風野老老實實地把體温計夾在腋下。
“給你做點熱乎東西吃吧?”
“不用了。”
量一分鐘就可以了,但風野過了二三分鐘才取出來。紅色的水銀柱停在三十七度六的位置上。
“瞧,我沒説錯吧。還不快躺下。”-
子擔心的語氣裏帶着幾分嬌媚。
風野再次躺下,閉上了眼睛。
為什麼又發燒了呢?
燒剛退就出門,甚至做愛,再次發燒也就不足為怪了。即使如此,還是不中用了。年輕時病一好,怎麼折騰也不會反覆,好好睡一覺,什麼事都沒有了。
不用試温度計,風野也感覺到又發燒了,對自己這副樣子,十分懊喪。
看來,今天晚上回家沒指望了。一天半天的還好説,要是就這麼病着起不了牀,又如何是好。
對-子吃飯時説的那些話,風野本來一笑置之。可看情形,説不定會像他的叔父一樣在-子這裏養病了。
風野正昏昏沉沉地閉着眼,-子在枕邊説話:
“這是感冒藥,療效特別好,吃兩片就沒事了。”-
子掌心裏放着兩片紅色藥片。
“快點!”
風野接過藥放入口中,喝了口水嚥下去。
“喲,有點燙啊。”-
子把手放在風野額頭上驚叫了一聲。
“我給你冰一下吧。”
“沒關係的。”
“我看,你明天最好睡一整天。”
“可是,明天有事,必須出去。”
“不行。有什麼要聯繫的事我替你辦。”
“你不上班了?”
“請假。照顧你這點病,我沒問題。”-
子給風野掖好被角。在一種被囚禁在女人房間裏的錯覺中,風野睡着了。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鳳野從夢中醒來。天還沒亮,拎子像往常一樣呼吸均勻地在自己身邊睡着。一看枕邊的座鐘,是五點半。
這一陣子,早上醒來時,風野總是有某種孤寂感。這種感覺是什麼,自己也説不清楚,近乎於一個人冷冷清清地被遺棄的寂寥感覺。
或許,這感覺與做的夢不無關係。
每次醒來時,夢的內容都變得很模糊,剛才的夢也大部分回憶不起來了。但是,其中的一個情節卻歷歷在目。風野回家後,孩子們都不正眼相看,問話也不答,只是看電視,不可思議的是,在水户的親弟弟和死去的叔父也在場。
風野剛要説話,大家都説有急事,走了。還看見妻子的笑臉。地點像是水户的老家,又像是和-子去京都旅行時住的旅館。風野問:“為什麼你們都走了?”妻子回答説:“你感冒了,必須留下。”
情節似乎連貫,又似乎支離破碎。只有眾人無言離去的悽楚留在記憶中。
“這個夢不太好……”
風野小聲嘟囔着,意識到做這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以前也確實有過這種感覺,一覺醒來,自己沉浸在被眾人拋棄、不然一身的孤獨感之中。那時,自己對自己説不過是個夢而已。
風野不畏懼孤獨。死是遲早的事,到時誰都是獨身一人。因此,並不曾放在心上。而剛才的夢卻恍若現實。
“真不吉利……”
風野小聲嘆了口氣,悄悄地往-子身邊靠了靠。
風野想,家裏人走了,還有-子在-子仍然側着白皙的臉沉睡。
風野又仰身躺着,看着天色未明時分的窗玻璃,繼續回憶夢境。
但是,夢比剛才更模糊了。再也追憶不起來了。風野覺得時間尚早,想接着睡,但是頭腦卻意外地清醒。
燒好像已完全退了。
現在起來開始工作已不成問題,但是屋內很涼,又不想起來。
睡不着,只是閉眼躺着。這時,風野聽見郵件箱裏有插報紙的聲音。與此同時,風野一下想到曾經扔到門口的海豹玩偶。
今天還會有嗎?風野再也躺不住了。另外,也想看看報。
風野略猶豫了一下,起身走到門口。先抽出報紙,然後打開了門。
黎明時分的走廊裏靜悄悄的。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光線有些暗,但是已看清走廊的另一端。仔細向四周看了看,沒發現什麼。
“太好了……”
風野放下了懸着的心,關上門。拿着報紙回到卧室。
風野又鑽進被子裏,打開了牀頭燈-子皺了下眉頭,翻了個身背對着燈光。
風野沒看幾眼,就覺得眼皮發沉,於是關了燈。又睡了。
這次再睜眼時,好像已經睡了很長時間。從眼簾縫隙透出的陽光已十分明亮,-子已不在身邊。風野側耳聽了一下,水槽那邊有菜刀切東西的聲響。
“哎……”
風野在被窩裏喊了一聲,-子大概是正做着飯,沒聽到。又喊了一聲,-子拉開了拉門探頭問道:“什麼事?”
“幾點了?”
“九點了。”
“那你該上班了。”
“今天沒關係,我請假。”
“為什麼?”
“哎?你還沒好呀!正給你熬粥呢。”
“我沒問題了。”
風野剛要起來,被-子伸手按住。
“不行,那有體温計,夾上!”
枕邊的一個小盒子上放着藥和體温計。風野沒辦法。只好夾上體温計躺下。
早上拿報的時候覺得燒已退了,卻不想起牀。
如果工作忙的話,早已經起來了。可是,又一下睡到現在。看來,身體還尚未復原。
幾分鐘後,取出體温表一看,三十七度一。這時,-子過來問道:“怎麼樣?”
“剛過三十六度,沒問題了。”
“不行,早上就這麼高。今天你就老老實實地躺一天吧。”
“我都睡膩了。”
“那,穿上這個。”-
子從衣櫃裏拿出件厚睡衣。風野穿上後,去洗漱間洗臉。
“這就開飯了。”
“我剛起來,不想吃,來杯咖啡吧。”
風野起來後,還是有些乏力、咳嗽。
“今天靜養一天,病就好了。”
“我可不敢那麼悠閒。今天還約了《東亞週刊》的編輯,還有以前公司的同事在工作間見面呢。”
“你就説感冒去不了,打個電話就行了。我替你打。”
“那不行。”風野話音剛落,-子聞之色變,轉身背向風野。
“是啊,我當然不行了。”
“我可不是那個意思。”
“你想説,要是你太太就沒關係吧?反正,我是你見不得人的女人。”
“哪裏話,工作上的事,自己不打電話不合適嘛。”
“那就在這兒打可以吧?”
“再看看身體情況,過一會兒再打。”
現在激怒-子可是自找麻煩。雖然,婆婆媽媽的讓人煩,但是,風野清楚,-子正盡心盡意地侍候自己。
“感冒了,還是喝牛奶比喝咖啡好。”
風野一邊點頭一邊想,按-子説的放鬆一天也行-子到底會怎樣看護自己還不知道。體驗一下不是妻子的女人的照顧也不錯。
風野打定主意呆在-子這裏。也就不再急着走了。可是,快到中午時,又坐不住了。
對約好在工作間見面的那二位打電話説一聲就行。可是,-子在跟前沒辦法往家裏打電話。找-子出門的機會吧,又看不出-子有外出的打算。
早飯吃的是粥和烤醃鮭魚片。午飯好像是麪包。
看樣子,今天無法從這裏脱身了。
風野對關在這裏出不去感到不安,同時又產生了乾脆豁出去,聽任事態發展的念頭。
午飯時風野只吃沙拉、喝了些牛奶。然後,給約好見面的那兩個人打了電話。那二位都讓他“多保重”,以為他是從家裏打的電話。
下午,風野開始了工作。因為不是工作間,所以沒法寫需要查資料的稿子。但是可以寫散文什麼的。
風野雙腿蓋在被爐裏寫稿,-子坐在旁邊織毛衣。
風野停住筆看着這場景,-子也停了手,嫣然一笑。
“什麼?”
“嗯……”-
子搖搖頭,毛衣針又動了起來,臉上的表情安詳、滿足。
是啊,在不是休息日的白天,兩個人悠閒地圍坐在被爐邊還是頭一次。看着-子滿足的微笑,風野恍惚間覺得組成了一個新的家庭。
“不冷吧?”
“不……”
“寫完那篇稿就休息會兒吧。”
“沒關係。”
“不行,你還沒完全好呢。”説着,-子起身到廚房沏了杯茶:
“哎,我呀,真的適合當主婦呢。明白嗎?”
“可能吧。”
“世上的大太一族真快樂呀!每天都過着這樣的日子吧。”
“不過,付出的代價也相當大啊。”
“才沒那事呢。常言道,老婆、乞丐當三天,神仙日子也不羨。”
風野愣住了-子笑道:
“你這病要是永遠治不了才好呢。”
整天呆在家裏,天黑得好像也快。寫完稿,看了一會兒電視就到了傍晚。
“我去買點東西準備做晚飯。”-
子挎上菜籃出去了。看-子這架勢是先準備晚飯,然後再把風野關一晚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不可能是忘記了風野還有家庭吧?是不去想,還是根本就無視它的存在呢?
在光線漸漸暗下來的屋裏,風野覺得自己好像被蜘蛛五花大綁地越纏越緊。
要不現在就逃走……
風野向四周看了看,想着-子會不會突然回來。説不定在公寓入口處撞個正着,又讓她給拉回來。
風野越想越理不出個頭緒,不禁縮了一下脖子。
可是,如果繼續住一夜,恐怕家裏真要貼尋人啓事了。
話説回來,妻子一定察覺到自己在-子處,只是暫時忍而不發,但早晚會爆發的。是今天夜裏?抑或是明天?平常幾天不回家的話,妻子只是沉默。可是,現在自己感冒剛好。
怎麼辦呢……
還是先打個電話看看家裏情況。如果打電話對-子進屋了立刻掛斷就是了。
風野拿起話筒,撥通了電話。話筒裏傳來女孩聲音,是大女兒。
“喂,喂……”
風野不答話,女兒那邊連着問了好幾聲。只聽見女兒的聲音,風野默默地放下話筒。
雖然一句話未説,卻落實了家裏沒有發生什麼事。
風野放心了,又開始看電視。這時,-子進屋了。
“今晚上燉童子雞,吃點熱的,可以治感冒。”-
子邊説,邊把買來的蔬菜擺放在水池邊,點上煤氣。
“我還買了酒。”
“喂,我可是病人呀!”
“喝了就睡,沒關係。”-
子手腳麻利,只一個來小時就準備好了晚飯。飯桌的中央放着燉雞的鍋,酒也用熱水燙着。
“少喝點,暖暖身子吧。”
風野並不討厭酒,讓-子斟滿一杯,一飲而盡。
“覺得酒好喝,就説明感冒好了。我也喝點。”-
子很有酒量,端起風野倒上的酒,喝得有滋有味。
“蘸點橙醋、蘿蔔辣椒泥,吃雞肉吧。”
這是-子下功夫做的飯菜。風野從鍋裏夾了塊肉放進嘴裏-子急不可耐地問道:“怎麼樣?好吃嗎?”
“嗯,真好吃!”-
子平時在做飯上不太花時間,這次連海帶湯也十分夠味。
“我能當個好妻子吧?”
“當然了,我可沒説過你不能啊。”
“太好了……”-
子滿意地點着頭,又斟上了酒。
看-子那容光煥發的容顏,讓人無法想象與歇斯底里發作的-子竟是一個人-子如果結婚成家大概會是一個好妻子。或許正是由於沒有得到妻子這一穩定位置的焦慮心情,導致拎子固執、歇斯底里。
“哎,你再喝點,頭不會痛吧?”
“嗯,問題不大。”
“頭痛也沒關係,有我陪着你呢。”
袍子又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哎,今年你在哪兒過年呀?”
“哪兒過……”
“你還回老家嗎?”
每年,關於在何處過年,風野與-子都發生齟齬-子因為一個人在東京,所以希望風野陪她。可是,風野的母親、弟弟都在鄉下,過年回家已成慣例。雖然挺麻煩,卻幾乎是對老母親盡的惟一孝道。
“今年真想和你一起過啊。”
“是啊……”風野不置可否地説-
子湊近身子:“那你能陪我過年了?”
“現在還沒有計劃呢,到時再説。”
難得有這麼個好氣氛,破壞了太可惜。
“你得想法留下!説話算數!”-
子往風野杯裏添了些酒,然後又給自己添上。
“我有點醉了。”
“是醉了?還是想要我呀?我可是病人啊。”
“説得好聽,明明是你想我了。”
“我不想你。今天就這麼睡了。”
“不,不行。”-
子雙目放光向風野撒嬌。
“今天忍着點吧。”
“不,我就要你。”
“男人可是感冒卧牀的病人啊。”
“那我也要。”-
子的眼在笑。
“再做愛,我這病可好不了了。”
“再病了,我就不讓你從這裏走了。”
“喂,喂,我可沒開玩笑。”
莫非,就這麼關在屋裏,讓-子把精氣吸盡而死嗎?
風野想,真那樣的話就誤事了,另一方面心裏又盼着墮入那種地獄。
醉酒之後,又被-子的媚態吸引,風野又住了一夜。早上一睜眼,風野就實在坐立不安了。
以前不回家,主要是因為工作上的事。像這次感冒沒好利落就出來,連續兩天不跟家裏聯繫,還不曾有過。妻子會怎麼想呢?現在厚着臉皮回去,會讓自己進家門嗎?會不會發生爭吵?
不過,從近來妻子的行事來看,大概不會發生爭吵。更可能的是自己遭到冷落和變本加厲的報復。總之,風野感到,會受到意想不到的報復。
真那樣的話,昨天就該回去的。現在後悔已然晚了。
怎麼辦呢?
看着陽台方向尚未明亮的天空,風野想,索性繼續在這裏呆下去。
這樣呆下去,過四五天,妻子的耐性消耗殆盡,肯定會主動説話。現在不上不下地一兩天就回去,妻子就會發脾氣找事兒發難。如果十天半個月不回去,就該輪到妻子狼狽了。那時,妻子説不定會苦苦哀求自己回去,哪裏還顧得上發怒。
但是,風野立刻意識到,這不過是男人的一廂情願。
如果妻子屈服於那種休克療法,當然再好不過。反之,妻子出走,或者與孩子們聯手把自己逐出家門的危險也並非不存在。
簡單説來,如果被逐出家門,郵件收不到了,放在家裏的資料也沒法查了。另外,銀行的錢會被妻子隨意使用,自己想取存款也要遇到麻煩。當然了,如果真的愛-子,想與她一起生活,就該有豁得出去的精神準備。
沒有決鬥的勇氣,卻拈花惹草,原本就是錯誤。
風野思來想去的,不覺間陽台方向已經發白。門口有腳步聲。接着信報箱響了一聲。
報來了。風野拿了過來,又鑽進被窩,開始看報。
先把標題過了一遍,然後,把枕邊的體温表夾在腋下。
燒似乎完全退了。昨天早上還身上無力,觸摸一下頭髮就覺得整個頭都難受,現在頭腦特別清爽。
幾分鐘後看體温表,燒果然退了。來-子這裏時算是好了一半,現在全好了。
風野特意找出這兩天的外宿不歸的意義,又接着看報。過了一會兒又打起盹來。再次睜眼時已經八點了-
子好像也是剛起來,正在脱掉睡衣,見風野要起來,就慌忙抱着衣服躲進客廳,然後説:“你再睡會兒吧。”
“不行啊,今天無論如何得走了。”
“走?去哪裏?”
自然是回家了,但又不能説出來。風野沒有回答-
子換好衣服走過來。
“感冒怎麼樣了?”
“已經沒關係了。”
風野站起來去洗漱間洗臉、刷牙。
“我今天要不要再請一天假?”
“我真的沒問題了,別請假了。”
風野換好衣服,拿起了裝着稿紙和書的提包。
“那我就走了。”
“急什麼呀?”
“想起個急事,剛才就放心不下,不能再呆了。”
“那也用不着這麼早走啊。”
“我一定得快去。”
鳳野徑自走到門口換鞋-子追了過來。
“你還是惦記着那個家吧?”
“這個,我已經兩天沒露面了。”
“可是,你現在回去,你太太也不會讓你進門的。”
“為什麼?”
“昨天,我打電話告訴她,‘您丈夫在我這裏保管着哪。’”
看着發呆的風野,-子笑了起來。
“你怎麼這樣説?”
“哎?我不能讓你太太擔心啊。”
風野有些站立不穩了。這下行了,好不容易下了決心回家,卻想回也回不去了。
“你太太説了,讓我請便。”
“請便?”
“就是説怎樣都可以吧。”
女人之間究竟怎樣鬥心眼?想像着打電話對峙時的兩個女人的樣子,風野覺得體温又要升高。
“反正太太已説同意了,你就再呆會兒吧。”
“不,現在回去。”
風野像是在對自己説,轉身出了門。疾步走過樓道,坐上電梯。
怎麼辦?風野發愁地走到車站,略考慮了一下,就來到公用電話前。即使回家,也得先摸摸家裏的情況。
電話通了,卻不見人接。風野數着鈴聲響過七遍,就掛了機。然後,再一次撥通,可是仍然沒人接。
風野看看手錶,八點半。
孩子們已經上學走了,肯定只有妻子一人在家。是不是扔垃圾去了?還是人在院子裏?要不就是出門了?不,孩子們在上學,她不可能出門。
看來,只好直接回家了。風野買票進了站台。
在生田下車後,風野一邊往家走,一邊回頭。
如果突然碰到離家出走的妻子,那麼,悲劇就變喜劇了。
從大路上向右邊一拐,又走了一百米左右就看見了家。
青灰色瓦頂,淺駝色牆壁,與離家時並無二致。本來就該是這樣的,但是,在風野看來卻有些生疏。風野往院子裏張望了一眼,然後手放在門把手上,卻打不開門。
似乎屋裏沒人。風野掏出鑰匙打開門。門口放着兩個孩子的運動鞋和妻子常穿的涼鞋。報紙不在門口,説明妻子早上還在。風野輕手輕腳地往裏走,只見客廳、餐廳收拾得整整齊齊。飯桌上只放着像是早飯用過的烤麪包機和果醬罐。
上了樓,寢室裏的被子疊放着。書房裏仍然拉着窗簾。
郵件堆在書桌上。
如此看來,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只是過份的整潔,反倒讓人毛骨悚然。
一大早到底去哪兒了?如果是出去,也該留張便條什麼的。只是到附近辦事去了嗎?百思不得其解。於是,風野拆開郵件看了起來。房間裏老沒人温度較低。風野下樓打開了空調。
呆在家裏卻不知妻子何時回來。屋裏收拾這麼整齊,看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孩子們五點後才放學。一個人這麼等下去,沒有什麼意義。再説,孩子們不在時,與妻子兩個人呆在一起也覺得彆扭。
與-子不一樣,妻子很少歇斯底里發作。但是,風野認為妻子這次不會善罷甘休。
既然已經落實了家裏沒有什麼異常,是否去工作間呢?可是,現在又懶得挪地方。再過一會兒就正午了,電車上人也少,那時再走吧。
風野又開始看郵件。然後又看前兩天的報紙,都看完了就聽見門響。只有妻子和孩子拿着家裏鑰匙,孩子在這個鐘點不會回來。
肯定是妻子……
風野側耳細聽,腳步聲往客廳去了。
門口放着風野的鞋,妻子肯定能看見。
在-子那裏一呆就是兩天,風野沒有勇氣下樓。
保持沉默,對方就能主動説話。風野屏住呼吸,坐在書房的椅子上。
可是,樓下動靜很小,看不出妻子有上來的跡象。
她幹什麼呢?按説該上來了……
莫非是來了賊?風野打了個顫抖。
可是,賊不可能拿鑰匙從正門進來。
風野不敢與妻子見面,而妻子一肚子怨氣,似乎也不想與他相見。
恐怕還是靜等為好。風野想到這兒,點燃一支煙。然而,一支煙吸完,仍不見妻子上來。
到底是怎麼回事?風野出了房間向樓下望。一樓靜悄悄的。
難道又出去了?可是,沒有再聽見門響。大概在餐廳或者是客廳吧。
風野越發忐忑,向前走到樓梯口往下看去,下面還是一片寂靜。
站了一會兒,風野覺得尿急。廁所在一樓,不下去是不行了。
反正早晚得見面,管它呢,下樓。
決心已下,風野踮着腳下了樓,在門口站下。一看脱下的半高跟鞋,知道是妻子回來了。
她幹什麼呢?風野正往客廳裏看,卻與從餐廳出來的妻子視線相對。
一瞬間,風野身體往後縮了一下,眼睛立刻向下看。在自己家裏,這副樣子實在荒唐,但是誰讓自己心中有鬼呢。
妻子現在一定會説話。風野拿定主意,一言不發。
哎?待仰起臉一看,不見了妻子。
就這麼幾間屋子,還能消失了不成?風野躡足走進餐廳,見妻子背朝外,站在水槽邊。
妻子正往水壺裏灌水。看得出來,她關關水龍頭的每個動作都充滿怒氣。
風野在飯桌前的椅子裏坐下,先開了口:
“你去哪兒了?”
“是買東西去了?”
風野又叮問了一句。妻子背對着他答道:“去下北澤了。”
風野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下北澤,-子住在那裏。
“幹什麼去了?”
“我見她了。”
風野一句話也説不出來了,半張着嘴。心想,這不可能。可是,妻子絕不像開玩笑。
“真的嗎?”
妻子可能知道-子的住址。但不會去過。風野至今也不相信那兩個玩偶動物是妻子仍在門口的。
“我對她把話講清楚了。”
“什麼?”
“今後,要麼與你一切兩斷,要麼把你的生活包下來。”妻子胡亂地擰着水龍頭,水嘩嘩地流進水槽。
“這事不能無限期地拖下去了。”
“她説什麼?”
“她好像也想跟你分子。希望你不要再去她那兒。人家討厭你,你硬纏着不放。”
“她是那麼説的?”
“她説看見你就噁心。”説完,妻子快步走進客廳。
“你真的見她了?”
風野跟着進了客廳。妻子伸直了手臂從架子上拿下來個大旅行包。
妻子要幹什麼?風野從後面不解地看着。妻子拿着包上了樓。
對於妻子今天早上去-子公寓,風野吃了一驚。如果他再稍晚一點出來,就會被妻子堵個正着。
真要是那樣,接下去會出現什麼情況呢?
在兩個女人虎視眈眈地相互對峙、憎惡中,是風野一個人縮頭縮尾,不知所措?或者是被兩個女人罵得狗血淋頭,倉皇出逃?僅僅想一想就讓人膽寒。
風野心裏慶幸自己避開了唇槍舌戰的戰場。很快,樓上響起咚咚的腳步聲,妻子下樓了。
風野回頭看時,妻子已穿上外套,右手拿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朝門口走去。
“喂……”
風野慌忙喊了一聲,妻子並不答話,一隻腳踩在水泥地上開始換鞋。
“你想幹什麼?”
“今晚上我不回來了。”
妻子換好鞋,拿起旅行包。
“去哪裏?”
“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慢着,孩子們怎麼辦?”
“我都交待好了。”
“交待什麼?”
妻子不再理會風野的追問,徑自開了門。
“喂,等一下!”
話音未落,門已嘭地一聲關上了。
她這是要幹什麼?風野急忙蹬上涼鞋,跑出屋,見妻子已走到鄰居圍牆的前邊。
“嗯……”
剛喊了一聲,風野就不再喊了。大白天的,扯着嗓子喊妻子有失禮面。這一帶人家不少,太惹人注目。
“只顧自己的傢伙……”
看着漸漸遠去的妻子背影,風野恨恨地説道。
“這把年紀了,還歇斯底里的,不知好歹!”
風野在氣頭上,罵了幾句。心裏卻清楚過錯在自己。只是無處出氣。
可妻子到底去哪兒了?看她拿着旅行包,不像是在附近,可能去相當遠的地方。是她住在中野的姐姐家還是仙台的孃家?
孩子們她就不管了嗎?還沒放寒假,孩子們每天要上學,真不負責任。會不會向兩個女兒交待了去向,她們在外邊見面?
總之,看那架勢,今天妻子不大可能回來了。
現在,我該幹什麼?
首先,今天是週刊雜誌的截稿日,可是這種精神狀態也寫不出來。風野再一次環視着屋內的一切,覺得妻子出走後的家忽然間變得空空蕩蕩。
“有沒有吃的東西……”
到廚房一看,電飯堡裏沒有米飯。冰箱裏也沒什麼可吃的。可能妻子在昨天夜裏決定了出走,把吃剩的東西都收拾了。
“壞事了……”
雖然還想回-子那裏看看情況,但如果是妻子説的那樣剛大吵過一場,估計不會讓自己進屋。
不過,-子真的説過不想見自己嗎?或許是在你一言我一語的爭吵中説走了嘴吧?
妻子棄夫而去,-子又生厭倦之心,如同夢中所見,只剩下風野孑然一身。風野再次意識到事態之嚴重,但又苦於找不到對策。
眼下第一件事是去工作間。風野下了決心,上樓上的書房做出發的準備。
風野離開家,來到工作間,內心仍然無法平靜下來。寫了兩三行字就停了手,看了看窗外,又沏了杯咖啡。喝了口咖啡,又忽然往家裏打電話,當然不可能有人接。
以前,一聽到妻子接電話的聲音,就心情鬱悶。今天卻截然相反。本來,心裏想過,妻子不在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真的不在了,反而心虛起來。
如此看來,以往的抑鬱,可能是以有妻子為前提的一種撒嬌心態。
現實問題是,沒有妻子消息的話,今晚怎麼過?自己一個人怎麼都好説。可是,還得給孩子們吃飯啊。
想着想着就到了中午。風野只好出去吃了碗養麥麪條。回屋後就坐到桌前,可還是寫不下去。
風野無奈地打開電視,這時電話鈴響了。
會不會是妻子呢?風野趕快抓起話筒,原來是週刊雜誌的編輯來催稿子。
“哎呀,今天身體不舒服,給我寬限一天吧。”
風野説着在電話前低下頭,想延長一天時間。
後來,又有兩個電話。一個是出版社的,另一個是以前公司的同事。要命的妻子與-子卻全無動靜。
怎麼辦呢?風野陷入沉恩,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睜眼時已經五點了。
天色已變暗,街上霓虹燈也亮了。
該是-子下班的時間了。本想在她下班之前打個電話,但心存畏懼,只得作罷。在光線昏暗的屋裏,風野吸着煙,又試着給家裏打了個電話。女兒的聲音猛地衝入耳朵。
“爸爸,你在哪裏?”
“工作間。媽媽在嗎?”
“不在呀。媽媽説有急事,今天可能不回來了。爸爸你快回來吧。”
“就你們倆人嗎?”
“是的。媽媽寫着買飯糰子,所以我剛叫了外賣。”
“媽媽留條了嗎?”
“在我桌上。媽媽有什麼事出門?”
這倒是風野正想的。
“好,我這就回去。”
家裏扔着兩個孩子不管,真夠狠心的。現在只好先回家了。
從工作間直接回到家裏。兩個孩子正吃着外賣的飯糰。看着兩個孩子並肩坐在餐桌前,風野心中不禁悽然。
“媽媽去哪裏了?”
“爸爸你也不知道嗎?”
“不……”
回答不知道的話。會引起猜疑。風野岔開話題説道:“好吃嗎?爸爸也來一個。“
“吃這個吧。我給你沏杯茶。”
母親不在,大女兒儼然小大人似的,站在水槽邊。
很快,吃完了晚飯。孩子們像是忘記了母親不在家,嘻嘻哈哈地看起電視來。
風野看了晚報以後,進了書房準備寫稿,但是仍然沒有情緒。於是,又翻閲資料,過了一會兒,下樓一看,兩個女兒還在看電視。
“你們倆光玩兒行嗎?”
兩個孩子都不答話,仍然盯着電視看。母親不在,孩子們也沒心思睡覺嗎?有心訓斥幾句,又覺得孩子可憐。
“媽媽真的不回來嗎?”
過了一會兒,小女兒的眼睛才離開電視,問爸爸。
“出遠門嘛,可能一下回不來。我也不清楚。”
“那明天誰做飯呢?”
“有面包,問題不大。”
大女兒故意朗聲説道。臉上卻掩飾不住淒涼的神情。
妻子就這麼甩手走了嗎?再生氣也不能扔下孩子不管呀,太不負責了。每天這種日子可實在沒法過。
“自私的傢伙。”
一想起這些火就上冒。風野強壓着氣,拿起晚報。電話鈴響了。
“啊,是媽媽……”
大女兒叫着跑向電話。風野奇怪為什麼女兒這麼肯定,凝神一聽,還真是妻子。
“你在哪兒呀?”
“嗯,是的。”
好像妻子在通過電話探詢家裏的情況。
風野起身朝電話走去。大女兒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啊,爸爸在這兒,讓他接了。”
“等一下……”
風野剛要説話,大女兒仍然拿着話筒,“嗯,什麼?”地問她母親。
妻子知道丈夫要接電話,大概對女兒説了不樂意。
風野從女兒手裏奪過話筒。
“喂,喂……”
連喊幾聲,妻子卻什麼也沒説。
“哎,我看你別太過分了吧。”風野強忍着火,等着妻子的回話。孩子們擔心地仰臉看着父親。風野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儘量語氣和緩地説道:
“你在什麼地方啊?”
“扔着孩子不管,安的什麼心?”
“那又怎樣?”
“什麼?”風野剛要發火,又忍住了。
在這時吵架,作難的是風野。無論多憤怒,也得低下頭來,把妻子請回來。
“你還是快回來吧。”
風野十分不情願,語調近乎哀求。
“你真想要我回去嗎?”
“那當然了。”
“你真認識到自己錯了嗎?”
“你再不會幹那種事了吧?”
話説得這麼直截了當,風野很難回答。但在心裏卻點了頭。
“你真的會道歉嗎?”
“嗯……”
“那就説聲對不起吧。”
“你回來了再説行不行?”
“不,就現在説。”
“可是,在這種地方……”
風野向站在旁邊的女兒們使了個眼色,等她們走到客廳,才把嘴貼近話筒。
“對不起……”
“好,我這就回去。”
“現在,你在哪兒?”
“東京啊。”
看來,中了妻子的計謀,但總算放下了心。
妻子在電話後大約一個小時回來了。
在市內能一個小時回來,説明妻子並未遠行。可能是去了中野她姐姐家。
風野後悔自己把事情搞得有些張揚。孩子們一起到大門口接母親的歸來。
“哇,是媽媽!”
“您回來了。”
兩個孩子圍着妻子,把旅行包搶了下來。
“媽媽累了吧?”
“你不在家,我們好寂寞呀!”
妻子對孩子們説着“對不起,謝謝”,一邊撫摸着她們的頭。
要是換了自己,恐怕孩子們什麼也不會説吧。
頂多説句“您回來了”,還接着看電視。
這麼一想,就覺得妻子有意大做文章,渲染氣氛。
風野默默地吸着煙,見兩個孩子一邊一個簇擁着妻子進了客廳。
“媽媽,吃過飯嗎?”
“啊,吃過了。這是禮物。”
妻子從旅行包裏拿出花朵圖案的拖鞋遞給女兒們。
分明是離家出走,卻擺出旅行歸來的樣子。風野心中不悦,裝作沒有看見。這時,小女兒湊過來開始説教。
“爸爸,媽媽回來了,你連招呼也不打,不像話。”
風野無奈地回過頭去,妻子朝這邊瞟了一眼。風野移開視線。妻子像是去換衣服,上樓去了。
風野雖然心裏不高興,但是妻子是自己請回來的。現在最好是什麼都不説。正看着電視,妻子換上家裏穿的毛衣和裙子,從樓上下來了。兩個孩子仍然一邊一個地跟着。
“好了,小圭,很晚了,快去睡。”
“媽媽,你不會再走了吧?”
“別擔心,我不會再走了。”
“太好了。”
母女三人親吻面頰後,小女兒這才開始脱衣服。風野覺得簡直是在看一出母愛劇,劇情乏味,演員們卻十分賣力。
兩個孩子上了樓。看着女兒們的背影,風野想終於到了一決勝負的時刻。孩子們不在,失去了緩衝物,自己將與妻子直接交手,該説些什麼呢?
是妻子擅自出走的,她該先為此道歉。但只要説一聲“請原諒”,自己就不予追究。相反,如果妻子的態度是“我為你回來了”,那就不客氣地跟她辯辯理。
既然已經在電話上道過一次歉了,沒有必要再次低頭認錯。
風野正考慮着對策,妻子下了樓,默默地把女兒們脱下的衣服疊了起來。
風野裝着沒有注意到,又拿起已看過的晚報看起來。這時,妻子説話了。
“我有些累,先睡了。”
“什麼……”
回過頭看時,妻子已經上了樓。
“哎……”風野想叫住妻子,又把話嚥了回去。
把妻子叫回來,四目相對又有什麼好説的呢?弄不好又鬧出不愉快,反而不美。
或許,今晚上就這樣停戰最理想。風野雖然有些沮喪,同時也鬆了一口氣。
看來,妻子出走的騷亂算是平息了。明天即使再開戰,也至多是小規模衝突。
“這就是結局嗎?”
風野自言自語道,長出了一口氣。幾乎在同時,衿子的事又在腦海中復甦。
“現在她怎樣了?”
家裏總算是搞定了,風野卻又抹不去好像失去什麼重要東西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