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渡輪抵達艾――舒巴。
珂妮亞.羅柏森,容光煥發,頭戴一頂大草帽,第一個跑上岸。珂妮亞不是那種會把別人冷落一旁的姑娘。她性情温良,對朋友都是推心置腹。
看到身穿白色套裝、粉紅色襯衫,別一隻大蝶形領夾,頭帶白色遮陽帽的白羅先生時,珂妮亞並沒有退縮下來,要是貴族氣的梵舒樂小姐一定這樣做。他們一道走上豎立着史芬克斯雕像的小徑時,白羅寒暄道:
“你的同伴沒有上岸來參觀神殿?”
“哦,瑪麗表姐――就是梵舒樂小姐――很少早起。她必得異常小心她的健康。當然她需要特別護士鮑爾斯小姐為她照料事務。她還説,這個神殿不是最好的。不過,她好心地認為我來是對我有所助益的。”
“她真大方。”白羅冷冷地説。
沒有心機的珂妮亞毫不懷疑地贊同他的話。
“噢,她很仁慈。這次旅遊她肯帶我來真是太好了。我覺自己真是幸運。她跟我媽提我也可以一道來時我真不敢相信呢。”
“你玩得很愉快”“哦,太棒了!我遊覽過意大利的威尼斯、帕度亞及比薩。然後開羅――可惜瑪麗表姐在開羅精神不佳,撰我不能逛太多地方。再到瓦第.哈爾法遊歷之後,我們就要回去了。”
白羅微笑道:“小姐,你生性蠻樂觀的。”
他若有所思地從她身上看到走在她前頭的沉靜且緊皺眉頭的羅莎莉。
“她長得很漂亮,不是嗎?”隨着他的視線,珂妮亞説道。“只是滿臉不屑的神情。她當然是非常典型的英國人。她不像道爾夫人那麼可愛。我認為道爾夫人是我見過的最可愛、最高雅的女人!而她先生只配贊誦她所行過的路徑,不是嗎?那個灰髮的婦人長相很奇特,你認為呢?所説她是一位勳爵的堂姐。昨晚她提及那位勳爵就住在我們附近。但她自己並未受勳,不是嗎?”
她繼續閒談,直到當班的導遊叫停,並加以介紹:“這座神殿供奉着埃及神Amum及Re-Harkhte――其象徵是鷹首……”
導遊以單調的低語不住説着。貝斯勒醫生,用德文喃喃念着“貝狄克旅行指南”上面的説明,他寧願研讀銘刻在器物上的文字。
提姆.艾樂頓沒有加入參觀的行列。他母親與矜持的芬索普先生已經開始融洽地相處在一起。安德魯.查頓挽着林娜·道爾的手臂,仔細地傾聽着,彷彿對導遊所引介的寶藏深感興趣。
“這座有六十五尺高吧?看來比我略矮一些。好傢伙,這個Rameses,是埃及一個精力充沛的人。”
“也是一個大商人。”
安德魯.寧頓讚賞她。
“林娜,今天早上你看來氣色甚佳。近來你憔悴多了,我很為你擔心。”
參觀的隊伍一面聊着,一面踱回船上。“卡拿克”號再度在水面上前行。景緻不再那麼險峻,兩岸棕櫚搖曳生姿。
景色的轉換似乎使人緊張的情緒緩和不少。提姆恢復了原來的興致,羅莎莉不再那麼陰鬱,林娜也似乎輕鬆了一點。
潘寧頓對她説:“跟正度的新娘談業務,似乎不合時宜,不過有一兩件事情……”
“噢,安德魯叔叔,”林娜立刻以辦公事的口吻説,“我的婚姻使情況改變了。”
“正是這樣。過些日子,我再請你簽署一些文件。”
“為什麼不現在拿來?”
潘寧頓向瞭望廳四處掃了一眼,他人坐着的角落沒有其他人。大部份的旅客都在外面的甲板上。只有斐格森先生坐在中間一張小桌旁飲啤酒,包在骯髒法蘭絨長褲內的腿翹得高高的,一面飲一面吹口哨。還有白羅先生在貼近窗前的座位上凝神地翻看雜誌,梵舒樂小姐則在另一個角落讀着一本有關埃及的書。
“好吧!”安德魯.潘寧頓説着,走出了大廳。
林娜跟希蒙相視而笑――笑得有點牽強。
“親愛的,覺得怎樣?”希蒙問道。
“沒什麼,還好……奇怪現在我已不再那麼緊張。”
“真是太好了!”
潘寧頓回來了,手上捧着一大疊文件。
“老天!”林娜叫道,“全果我籤的?”
潘寧頓滿臉歉意説道:
“我知道這有點為難,不過我想盡快把一切料理妥當。首先是第五街房子的租約……然後是西部地產轉讓合同……”
他一邊説,一邊忙碌地將文件分類。希蒙打起呵欠來。
通往甲板的門打開,芬索普先生走了進來。他漫無目的地四周望望,然後緩步走到白羅近旁,眺望着藍色的河面和岸上的黃沙……
“――就簽在這上面,”潘寧頓説,一邊把文件放到林娜面前,指出要簽字的空處。
林娜拿起文件,粗略讀了一遍,然後翻到第一頁,拿起身旁的原珠筆,簽上自己的名字“林娜·道爾”……
潘寧頓拿走文件,再遞上另一份。
芬索普朝他們的座位方向移動,把頭探出窗外,似乎要細看岸上某些有趣的東西。
“這張只是轉讓書,”潘寧頓説,“不必細看。”
林娜還是約略看了一遍。潘寧頓遞上第三份文件,林娜仍然小心看了一看。
“都是些例行文件,”潘寧頓説,“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希蒙又在打呵欠。
“我的好太太,你不會打算每份文件都讀一遍吧?恐怕到中午你還讀不完!”
“我習慣細讀每份文件。”林娜説,“父親是這樣教我的,他説文書上可能會有錯誤。”
潘寧頓刺耳地笑了一笑。
“林娜,你真是個有商業頭腦的女人。”
“她的確比我謹慎得多!”希蒙笑着説,“我從來就沒有讀過一張法律文件,我只是照着指示在虛線上簽字――就是這樣!”
“那恐怕太粗心大意了!”林娜不同意地説。
“我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希蒙欣然表示。“完全不是。人家叫我簽名,我就簽名,省得麻煩。”
潘寧頓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他摸摸上唇冷冷説道:“有時候未免有點冒險吧,道爾?”
“廢話!”希蒙答道,“我從來就沒有這種杞人憂天的想法。我信任每個人。正是因為這樣,你知道從來沒有人失信於我。”
出人意料之外,在一旁沉默不語的芬索普先生忽然轉過身來,向林娜説:
“怒我插嘴,但我要説我萬分欣賞你處理商務的能力。從我的職業觀察所得――我是個律師――我發覺女士處理商務通常很輕率,能每次簽字都遍讀內容的不會有幾個。”
他微微一鞠躬,然後靦腆地轉過頭去,繼續研究尼羅河岸。
林娜不很自在地説:“噢,多謝你的誇獎……”她咬咬唇忍住了笑意。這年輕人剛才是那麼超乎常理的嚴肅。
潘寧頓顯然感到很不滿。希蒙·道爾則不曉得該笑該怒。芬索普卻連耳根也通紅了。
“下一張,請!”林娜微笑地對潘寧頓説。但潘寧頓看來真的發火了。
“我想或許遲些時候比較適合。”他硬崩崩地説,“正如希蒙所説,到午餐時分你也讀不完這大堆文件。我們不該錯過美好的風景。況且剛才那兩份才是最緊急的,改天再談業務吧!”
“這裏實在太悶熱了。”林娜説,“出去吸點新鮮空氣吧!”
他們三人消失在門邊。白羅轉過頭來,若有所思地把目光停留在芬索普背上;又跳到斐格森先生懶洋洋的身上。後者頭往後靠,依然輕鬆地吹着口哨。
最後白羅向坐在角落的梵舒樂小姐望去。梵舒樂小姐則看着斐格森先生。
大廳門打開了,珂妮亞.羅柏森匆匆走進來。
“為什麼到現在才回來?”老婦人厲聲道,“你究竟上哪兒卻了?”
“真對不起,瑪麗表姐,毛線並不在你説的那地方,給放在另一隻箱子裏了……”
“我的乘孩子,你怎麼總是沒法找到我要的東西?我知道你很樂意去做,但你得學聰明點,手腳快點。只需要集中精神就成了。”
“真是很抱歉,瑪麗表姐,我想我很笨。”
“如果肯嘗試,沒有人會笨的。我帶你來旅行,希望你反過來也能替我做點事。”
珂妮亞漲紅着臉説:“真是很抱歉,瑪麗表姐。”
“鮑爾斯小姐又上哪兒去了?十分鐘前就該吃藥了。快去找她來。醫生説一定要……”
就在這時候,鮑爾斯小姐進來了,手上捧着一小杯藥。
“你的藥水,梵舒樂小姐。”
“十一點就該吃了。”老婦人厲聲道,“我最討厭不守時。”
“不錯。”鮑爾斯小姐説,一邊看看腕錶。“現在剛好是十點五十九分。”
“我的表已十一點十分了。”
“我的表一向很準確,從來不快不慢。”鮑爾斯小姐十分自信地説。
梵舒樂小姐吞下了藥水。
“我覺得精神更差了。”她尖刻地説。
“我很為你難過,梵舒樂小姐。”
鮑爾斯的語氣一點也不顯得難過,完全是漠不關心的樣子。
“這兒太熱了。”梵舒樂小姐再次尖刻道,“鮑爾斯小姐,替我到甲板找個位子。珂妮亞,替我拿着針線活,不要笨手笨腳丟了毛線,不然我要你再卷幾個毛線團。”
她們這一隊出去了。
斐格森先生嘆口氣,腿動一動,然後仿如向世人宣稱般嚷道:“老天,我真想扼那惡婦的脖子。”
白羅覺得有趣遂問他:“她這類型你不喜歡,呃?”
“不喜歡?可以這麼説。這種女人給過什麼人好處呢?她從不動手,連提一提手指都不肯。她只會食人而肥。她是個寄生蟲――該死的、令人嘔心的寄生蟲。這船上有一些人我認為根本不配活在這世界上。”
“真的?”
“是的。剛才在這裏的那位小姐,籤籤股份轉讓書,濫施她的權力。成千上百不幸的工人為了微薄的工資,作牛作馬以供應她絲綢衣物及不必要的奢侈品。人家告訴我她是英國最富有的女人之一――這種女人一輩子也不會回報社會一下。”
“誰告訴你她是全英國最富有的女人之一?”
斐格森先生瞪着他,一副要打架的神情。
“一個你不屑一顧的人!一個用手工作而不引為恥的人!不是你們這種西裝革履、矯飾的無用之人!”
他的眼睛停留在蝶形領帶與粉紅色襯衫上。
“我,以腦工作,也不以為恥。”白羅針對着這不友善的注視,如此回答着。
斐格森先生只是噴着鼻息。
“他們大多數人最好閉緊嘴巴!”他斷然説道。
“年輕人,你喜歡用暴力解決問題。”白羅説。
“你能告訴我,如果不用暴力,什麼問題能得以解決呢?”
“這樣做自然較為簡單、喧譁且場面壯觀。”
“你靠什麼謀生?什麼事也不幹,我猜。或許你最好自稱中等人。”
“我不是中等人,我是上等人。”赫邱裏·白羅以略顯自負的語氣回答。
“你的職業是什麼?”
“我是一名偵探。”白羅傲然回答,彷如宣稱“我是一個國王”一般。
“老天!”年輕人似乎頗為震驚。“你的意思是那位女郎真的跟一個愚笨的偵探扯上關係?她着手這樁事是否跟保養她那柔嫩的皮膚一樣審慎呢?”
“我與道爾先生或夫人皆無瓜葛。”白羅厲聲回答。“我在旅行。”
“旅途愉快嗎?”
“你呢?你是不是也並非在旅行?”
“旅行!”斐格森先生噴着鼻息説道。然後他意味深長地叫了一句,“我在研究社會現象。”
“很有意思!”白羅喃喃地道,慢步走上甲板。
梵舒樂小姐佔了最有利的角落,珂妮亞跪在她跟前,伸出的雙臂匝着一大捆灰色毛線。鮑爾斯小姐則直着身子在看“週末晚報”。
白羅繼續踱步到右舷甲板。當他拐彎到船時,幾乎跟一個女子撞個正着。那少女有着黝黑、潑辣、拉丁人式的臉,穿着一身乾淨的黑衣服,正跟一個穿水手製服的男人在談話。從外表看來,他是一個技師。這兩個人一副古怪的神情,顯得有點心虛。白羅很懷疑他們剛才在談論些什麼。
他繞過船尾,繼續沿着船緣前行。突然一個房間的門打開了,鄂特伯恩太太幾乎跌進他懷裏。她穿着一件猩紅色的緞面長袍。
“真對不起,”她道歉地説,“親愛的白羅先生――真對不起。這船搖晃不定,一會兒也不肯停下來……”她緊挽着白羅的臂膀。“船簸動不停真難受……我向來就不喜歡坐船……整天只有我獨個兒。我那女兒――一點同情心也沒有――一點也不體諒母親的心。虧我為了她……”鄂特伯恩太太哭了起來。“為她做了一輩子奴隸――捱得骨瘦如柴。偉大的母親――就是這麼一個偉大的母親――犧牲了自己的一切、一切……可是沒有人關心我!我要告訴每一個人――現在就去告訴他們,她怎樣忽略我――狠硬的心腸――叫我來旅行――要悶死我……我要去告訴他們――現在就去――”鄂特伯恩太太猛衝向前,白羅温柔地制止她。
“太太,我替你找她來吧。最好先折回你的房間――”“不,我要告訴每一個人――船上的每個人――”“太太,這太危險了。風浪很大,你會被拋下河的。”
鄂特伯恩太太懷疑地望着白羅。
“真的會這樣?”
“真的。”
白羅的話果然奏效,鄂特伯恩太太踉蹌地走回房間。
白羅抽動了一下鼻子,一邊點着頭一邊向坐在艾樂頓太太和提姆中間的羅莎莉走去。
“小姐,你母親找你。”
羅莎莉正開心地笑着,面色不覺聚變。她懷疑地看看白羅,接着匆匆走開了。
“我真摸不透這孩子。”艾樂頓太太説,“她是那麼善變,一下子很友善,一下子冰冷得嚇人。”
“被嬌慣得養成壞脾氣。”提姆説。
艾樂頓太太搖搖頭。
“不,我不認為,我想她是不快樂。”
提姆聳聳肩。
“我想最好自掃門前雪吧!”提姆的聲音僵硬而草率。
一陣刀叉相迸的聲響傳過來。
“吃飯了,”提姆興奮地叫道,“我餓死了。”
當天夜晚,白羅注意到,艾樂頓太太已與梵舒樂小姐攀談起來。他打她們身邊經過,聽見艾樂頓太太睜一眼閉一眼在説,“當然在考爾弗萊斯古堡――勳爵――”不用侍候梵舒樂小姐,珂妮亞遂到甲板上輕鬆一下。貝勒醫生為她講解“貝狄克旅行指南”一書上有關埃及古物學的略嫌瑣細的説明文字。珂妮亞全神貫注地傾聽。
背倚船舷上的欄干,提姆.艾樂頓在説,“總之,這是個不健全的社會。”
“不公平;有些人什麼都不缺。”羅莎莉·鄂特伯恩答道。
白羅嘆口氣,很慶幸自己不再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