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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冬部

    狗尿苔怎麼也不明白,他只是爬上櫃蓋要去牆上聞氣味,木橛子上的油瓶竟然就掉了。

    這可是青花瓷,一件老貨呀!婆説她嫁到古爐村的時候,家裏裝豆油的就一直是這瓶子,這瓶子的成色是山上的窯場一百年來都再燒不出來了。狗尿苔是放穩了方几的,在方几上又放着個小板凳,才剛剛爬上櫃蓋,牆上的木橛咔嚓就斷了,眼看着瓶子掉下去,成了一堆瓷片。

    婆在門檻上梳頭,她的頭髮還厚實,但全白了,梳一會就要從梳子上取下一些脱髮,繞一繞,塞到門框邊的牆縫裏。牆縫裏已經塞有一小團一小團的頭髮窩子,等着自行車上架着貨筐的來聲在村口的石獅子前一吆喝,他便能拿着去換熗鍋糖了。哐啷一響,婆問:咋啦?狗尿苔説:油瓶掉啦。婆頭上還彆着梳子跑進來,順手拿門後的笤帚打他。打了一笤帚,看見地上的一攤油,忙用勺子往碟子裏拾,拾不淨,拿手指頭蘸,蘸上一點了便刮在碟沿上,直到颳得不能再颳了,油指頭又在狗尿苔的嘴上一抹。狗尿苔伸舌頭舔了。婆説:碎爺呀,就這點油了,你給我打碎了?狗尿苔説:我去聞氣味,它就掉下來了。婆説:聞啥氣味,哪兒有啥氣聞?!狗尿苔説:有氣味,我聞到着一種氣味。

    已經是好些日子了,狗尿苔總是聞到一種氣味。這是從來沒有聞到過的氣味,怪怪的,突然地飄來,有些像樟腦的,桃子腐敗了的,鞋的,醋的,還有些像六六六藥粉的,呃,就那麼混合着,説不清的味。這些氣味是從哪兒來的,他到處尋找,但一直尋不着。

    婆説:你是不是鼻子爛啦?狗尿苔的鼻尖被掀起來,鼻腔裏都好,婆擦了一把鼻涕,揩在鞋底上。狗尿苔説:我就是聞着有氣味,我以為它是從牆上來的。婆看了看了中堂牆,牆用白土刷得白白的,櫃子上方貼着毛主席的像,而旁邊就是掛油瓶的木橛,木橛齊根斷了。婆愣了一下,卻説:聞氣味就撞瓶子?狗尿苔説:我沒撞,它自己掉的。婆説:你還犟,犟,你給我犟?!笤帚又打起來。婆打一下,狗尿苔跳一下,婆孫倆在腳地轉圈圈。笤帚打在狗尿苔的屁股上,狗尿苔用手去護,笤帚就打在手上。貓鑽在桌腿下,説:啊疼,啊疼?狗尿苔把貓踢了一腳,沒喊疼。婆説:打你你還不跑?!狗尿苔這才往門外跑。婆還攆着打,其實她已經把笤帚朝狗尿苔的腿後的地上打;狗尿苔都跑到巷口了,婆仍在拿笤帚打着院門框子響。

    那一日沒再下雪,也沒風,幾天前的落雪全掃到了巷道兩邊的排水溝裏,雪和泥攪在一起,踏上去嘎啦嘎啦響,並不濕鞋。但院牆的瓦槽沿上掛滿了冰錐,時不時有掉下來的,端直戳在泥雪堆上。狗尿苔的腿短,需要用力地甩着胳膊才能跑得快,巷口的杜仲樹就劇烈地搖晃了。這是狗尿苔家的杜仲樹,他以為是他的身子搖晃才覺得樹在搖晃,但剎住了腳步,杜仲樹還在搖晃,把天磨得咯吱咯吱地響。

    樹下圪蹴着一堆人,有田芽,有長寬,有禿子金,還有灶火和跟後。熱得能褪一層皮的夏天過去了,冬天卻是這般的冷,石頭都凍成了糟糕,他們是擔尿水給生產隊攪和了一堆糞後就全歇下了,歇下來用嘴哈着手。太陽雖然還在天上,卻是一點屁紅的顏色,嘴裏哈出的熱還是一團一團白氣,每個嘴都哈了,白氣就騰騰起來,人像揭開了鍋蓋的一甑耙包穀面饃饃,或者,是牛尾巴一乍,撲沓下來的幾疙瘩牛屎。

    護院的老婆和行運在山門前吵架,可能是行運在幾個月前借過了護院他老婆的一元八角錢,行運説他不久就還給了,護院他老婆説根本沒有還,兩個人就吵呀吵,已經半天了,吵得沒結果。樹下的人沒有去勸架,其實是不知道該怎麼去勸。總算巷道里誰家的孩子屙下了,大人在喊狗:喲,喲喲,喲——!本來要喊的是老順家的狗,那是最大最威風的狗,而別的小的醜的狗都聳着耳朵跑動,説着:來了!來了!狗的話很碎很急,就成了一片嗡嗡轟響,行運和護院他老婆的吵嚷也住了聲。老順家的狗踏着步子出來了,它的骨架大,毛皮更大,像披着一張被子,在三岔巷頭揚起頭,只喊一聲:汪——!拖音特別長,所有的狗就閉嘴,夾起尾巴避讓了。

    村子裏突然間沒有了響動,樹下的人一時倒覺得無聊,吃煙的吃煙,打盹的打盹,要麼解開了懷在棉襖裏子裏捏蝨子。禿子金靠在杜仲樹上蹭脊背,先是看着前邊巷中一家灶房屋頂的炊煙,煙是藍色的端端往上長,後來就歪了,軟得像水中的草。他也有點昏昏欲睡了。當嘰裏哇啦地跑過來了狗尿苔,立馬快活起來,叫:狗尿苔,呀呀,狗尿苔!

    狗尿苔畢竟是有大名的,叫平安,但村裏人從來不叫他平安,叫狗尿苔。狗尿苔原本是一種蘑菇,有着毒,吃不成,也只有指頭蛋那麼大,而且還是狗尿過的地方才生長。狗尿苔知道自己個頭小,村裏人在作踐他,起先誰要這麼叫他他就恨誰,可後來村裏人都這麼叫,他也就認了。

    禿子金説:狗尿苔,你婆又給你熟皮了?

    狗尿苔睜着半個眼睛看禿子金,他不喜歡禿子金,説:禿子!

    禿子金是個真禿子,頭上沒有一根毛,禿子金説:你説啥?!

    狗尿苔説:禿子——金叔!

    禿子金不僅是禿頭,娶過半香後常喊着腰疼,不知從哪兒聽説杜仲能治腰疼,就曾偷割過杜仲樹皮做膏藥。狗尿苔是罵過他,他不敢再割樹皮了,卻一有空就來蹭脊背。禿子金見狗尿苔不得不把他叫叔,便得意了,越發使勁地蹭杜仲樹。狗尿苔似乎覺得半空中不是什麼都沒有,是堅硬的牆,把杜仲樹磨得疼。他走過去把禿子金往旁邊推。

    狗尿苔説:你不要蹭樹。

    禿子金説:蹭樹又不是蹭你!

    狗尿苔説:這是我家的樹。

    禿子金説:我就蹭啦!

    狗尿苔推不動禿子金,拿了頭去撞,他的頭只撞在禿子金的褲帶上。禿子金並沒有惱,竟然摸了狗尿苔的頭,説:啊狗尿苔呀狗尿苔,咋説你呢?你要是個貧下中農,長得黑就黑吧,可你不是貧下中農,眼珠子卻這麼突!如果眼睛突也就算了,還肚子大腿兒細!肚子大腿兒細也行呀,偏還是個乍耳朵!乍耳朵就夠了,只要個子高也説得過去,但你毬高的,咋就不長了呢?!

    這讓狗尿苔更生氣了,用力地把禿子金的手撥打到杜仲樹身上,説:我不願長,咋?!

    禿子金説:這碎髁,你兇得很!

    狗尿苔咬自己牙,他一咬牙兩隻耳朵就動。

    禿子金説:咦,咦,是不是想戴帽子呀你兇?

    禿子金所説的帽子並不是他頭上戴着的那頂藍帆布帽子,也不是牛鈴頭上戴着的火車頭翻毛帽子,他是在説政治帽子。狗尿苔最忌諱誰説帽子,因為古爐村原本是沒有四類分子的,可一社教,公社的張書記來檢查工作,給村支書朱大櫃説:古爐村這麼多人,怎麼能沒有階級敵人呢?於是,守燈家就成了漏劃地主,守燈他爹一氣得鼓症死了,地主成分的帽子便留給了守燈。而糟糕的還在繼續着,又查出狗尿苔的爺爺被國民黨軍隊抓丁後,四九年去了台灣,婆就成了偽軍屬。從此村裏一旦要抓階級鬥爭,自然而然,守燈和婆就是對象。婆在家裏罵爺爺:天殺的老鬼呀,早早挨槍子死了倒好!狗尿苔問婆:我也是偽軍屬嗎?婆説:你沒帽子。狗尿苔説:會不會也給我戴呢?婆説:有婆戴哩,我娃不怕。狗尿苔説:那婆死了呢?婆一把將狗尿苔抱在懷裏,説:婆不死,婆就不死!

    狗尿苔相信婆永遠都會活着,婆也就一直給狗尿苔剃了光頭,再冷的天也剃光頭,使他見不得了誰戴的任何樣的帽子也聽不得了誰説任何樣的帽子。

    狗尿苔説:你才戴哩!

    禿子金是戴着帽子,他剛剛把帽子卸下來撓頭,頭上的瘡掉了痂,紅哈哈的像烤過的柿子。田芽和灶火就嗤嗤地笑,他們全曉得以前的禿子金從不戴帽子,嫌癢,娶了半香後卻冬夏要捂個藍帆布帽子,連晚上睡覺也不卸,因為不戴帽子半香就不讓他到枕頭上來。

    禿子金便惱羞成怒了,説:你個殘渣餘孽,我抽了你的舌頭!

    禿子金的巴掌要扇過來,長寬把狗尿苔拉過來按在自己身邊。長寬吃了一鍋煙,彈出來的煙灰在鞋殼裏保留着火蛋,又裝上一鍋煙,拿起鞋對火時,火蛋卻滅了,他説:狗尿苔,尋火去!

    村裏人一向都是要支派狗尿苔跑小腳路的,狗尿苔也一向習慣了受人支派。他樂意這樣,這樣了大家才會説他比牛鈴勤快。狗尿苔知道長寬讓他去尋火是有意要把他支開,免得捱了禿子金的打。但今天是禿子金成心欺負他,他就看着山門下的行運,行運嘴裏噙着煙鍋。

    行運和護院他老婆在山門下又吵,灶火説,吵髁呀,尋支書去斷麼!但護院他老婆卻在説:你敢賭咒不?行運説:我咋不敢?!護院他老婆就撲沓跪在了山門下,説:太陽光光的,我要是收了那一元八角錢,讓五雷擊我,擊我個火柴頭子,不得好死!説完了拿眼睛看行運。行運也在山門下跪了,説:上有天下有地,當中有良心,我要是沒還錢,我上山割草滾坡死,死個肉蛋子!説完,兩人平靜起身,各自分開走掉。

    行運噙着煙鍋過來了,白玉石的煙鍋嘴兒往下滴口水,狗尿苔就站起來迎上去,説:行運叔,你咋和她賭咒哩?

    行運看了狗尿苔一眼,沒理睬。

    狗尿苔説:她説讓雷擊她,雷真的能擊她?

    行運説:這有你説的啥?

    狗尿苔落個燒臉紅,他不再向行運討火了,又不願意讓田芽、灶火他們瞧着他受了嗆,他説:讓水皮去!

    水皮正經過巷子,拿着一本書,一邊走一邊看,腳就要踏上一疙瘩狗屎了,田芽叫了一聲:看腳底下!水皮猛地受驚,腳沒收住,果真踏上了狗屎。杜仲樹下一片鬨笑,水皮受窘要跑開了,卻發現了狗尿苔也在其中,就站住,開始叫:來,狗尿苔,來!

    狗尿苔説:你尋火去,長寬叔讓你去尋火!

    水皮似乎全不聽見,只是説:我教你字,你會寫你名字了嗎?

    水皮上過小學,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愛顯派着要教狗尿苔寫字。

    狗尿苔説:我會。

    水皮説:你會?還會啥,會反義詞?

    狗尿苔不知道啥是反義詞。

    水皮説:我説一個詞,你能對出相反的意思嗎?

    狗尿苔説:能。

    水皮説:吃飯——

    狗尿苔説:不吃飯。

    水皮説:革命——

    狗尿苔説:不革命。

    水皮説:去去去!

    水皮一臉的鄙夷,不教狗尿苔了,又從巷子裏走過。水皮為什麼不教狗尿苔了?狗尿苔不明白,杜仲樹下的人也都不明白。這時候,一隻鳥從頭頂上飛過,它屙下一粒糞,偏不偏落在狗尿苔的頭上。最早發現這隻鳥飛來的是跟後家的狗,這條沒尾巴的狗,晚上常裝成狼的樣子蹲在村外田埂上嚇人。它從窯場一路跑下來,經過山門時跳起來大聲喊。灶火往天上一看,説:嚇,叼了條魚!狗尿苔也往天上看,立即認為這是住在窯神廟院裏的那棵柏樹上的鳥,白尾巴紅嘴,嘴裏叼着一條紅魚。白尾巴紅嘴鳥不呆在柏樹上,肯定是善人又出去給誰説病了,大家就都撿了石子往空中擲,禿子金還脱了鞋扔上去,全沒有打中。禿子金説:今冬州河裏的紅魚少得多了。他的話沒人接,落在地上就沒了。

    水皮的經過和天上的鳥岔開了一場口舌,禿子金也坐下來撓他的禿頭,但是,一切歸於沒事了,大家又徹底地無聊,拿眼睛朝州河那邊看。州河上起着霧,鎮河塔和塔下的小木屋已經在霧裏虛得不完整,河面也不完整,隔一段了是水,水好像不流動,鋪着玻璃片子,隔一段什麼都沒有了,空濛濛一片白。河邊的公路上開過着一輛車,一羣狗攆着車咬。狗尿苔又聞到了那種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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