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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二天的中午,老順替換了馬勺來經管澆水,老順幹活踏實,不讓狗尿苔來回地跑着去放水口子,關水口子,狗尿苔唸叨着老順好,老順卻扔給狗尿苔兩個籠子,讓去蓮菜池裏給他家的豬撈浮萍草。浮萍草豬愛吃,可生產隊早有規定,不準下蓮菜池撈浮萍草,因為去撈浮萍草容易踩折蓮稈,踩折一棵蓮稈就會壞一窩蓮藕的。狗尿苔不敢去撈,老順説你不敢我還不敢?我家的豬就是吃浮萍草長大的。狗尿苔就去撈,怕人發現,還摘了一片荷葉蓋在頭上,才撈了半籠,被路過池邊的磨子撞着,磨子罵了一頓,聲明要罰狗尿苔一天的工分。狗屁苔過來埋怨老順,老順卻罵他笨,為什麼不鑽到蓮菜池中間去撈,即便聽見有人來了,為什麼不捏住鼻子沒到水裏去?狗尿苔憋了一肚子氣,中午飯時回家,看見了他家的那隻燕子,他也沒打招呼,又碰着了杏開,杏開明明看見了他,仍是不理他,他就也不問滿盆吃飯了沒有。杏開已經跑過了,卻又回頭説:快叫婆,快叫婆來!狗尿苔説:你都知道叫婆哩不會叫個叔?!杏開卻哭起來,正好巷子裏過來了土根,就拉着土根往她家跑去。

    狗尿苔回到家,婆做好了飯,在台階上坐着剪紙花兒,抬眼看見狗尿苔嘴噘臉吊的,説:鍋裏有飯,自己吃去。狗尿苔盛了一碗麪糊糊,麪糊糊裏煮着土豆,土豆沒切,吃起來嘴張大,眼睛也睜得像銅鈴。婆説:老順和你澆水啦?狗尿苔讓土豆噎住了,不説話也出不了氣。婆説:老順老實。狗尿苔還噎着。婆不見狗尿苔回話,再看一眼,趕忙過來給狗尿苔捶脊背,堵着的土豆下去了,婆説:誰和你爭呀,吃得恁急!狗尿苔説:老實麼,擔糞不偷吃!重新吃土豆,臉還吊着。婆繼續剪紙花兒,説:臉吊得恁長,吃下飯要生病哩。狗尿苔才説:那我給你説件事,你不要着急。婆説:嗯?狗尿苔要説磨子罰他一天工分的事,話到嘴邊卻不説了。婆説:啥事?狗尿苔説:你得答應不要急。婆説:不急。狗尿苔説:杏開讓你去她家的,可能和她大又招嘴致氣了。婆説:要是招嘴致氣了,杏開能讓人去,是不是她大病厲害了?狗尿苔説:這我不知道。婆放下剪刀就要出門。狗尿苔説:你説不急,咋不吃飯就去呀?婆説:病了還不急,你連個來回話都説不清!

    狗尿苔被婆數説着,心裏更不高興,他現在不是怪婆,怪杏開,杏開真是牛鈴説的多事精,不但惹得霸槽名聲壞了,滿盆病了,而且每次他只要碰上杏開也是少不了生回氣。院牆角的丁香樹,搖呀搖呀地搖葉子,狗尿苔瞪了一眼,葉子也不搖了。狗尿苔端着碗發愣。

    門外有了叫賣離鍋糖的,聲音很細,是村口碾盤子那兒傳過來的。來聲只要進了古爐村,一經過大碾盤就吆喝。現在,他的吆喝沒讓狗尿苔興奮,仍泥疙瘩一樣還坐在那裏。婆出了門,卻説:來聲來了。狗尿苔沒有動。婆返身在牆縫掏頭髮窩子,掏出一堆,説:你不吃離鍋糖啦?狗尿苔説:我不吃!婆説:咦,我孫子有了臉了,屁都不敢崩一下了!去吧,快去!被婆推着,狗尿苔拿了頭髮窩子出了門。

    來聲已經從碾盤那兒順着斜巷到了長寬家門口的土場上,土場上是三個麥草集,那是長寬家的一個,也有八成家和明堂家一個,來聲的自行車就撐在那兒,人吃着旱煙,眼睛卻盯着長寬家的院門,吆喝:爛銅爛鐵頭髮窩子換離鍋糖喲——!院門一直緊閉了,門口蹲着一隻貓,貓像老虎一樣齜牙咧嘴。

    周圍並沒有人,狗尿苔説:今日沒帶豬蛋吧?

    來聲的自行車後架上,套着兩個大竹筐子,裏邊有黑線白線,有髮卡頂針,有鏡子梳子,也有撓癢癢的竹孝順,鞋留子,紅頭繩,剃頭的刀子,扎褲管的帶子,圍裙子,洗臉的胰子,抹臉的雪花膏。車子前邊吊一個布袋,裝着離鍋糖。車把上插了一根鐵絲,彎了幾道彎兒,頂上纏着一溜紅布條,那標誌着他還可以閹豬。

    狗尿苔問來聲沒帶豬蛋吧,那是故意説的,因為上一次來他就要給戴花豬蛋的。狗尿苔問話的時候拿眼看長寬家院牆頭上的薔薇,一朵紅花就顫活活地開了。

    遂即長寬家的院門打開了,戴花出來,戴花頭上頂了件格布帕帕,抬頭看到了來聲也看到了狗尿苔,她走過來便不再看來聲,也不再看狗尿苔,直走到麥草集跟前了,才説:喲,狗尿苔你偷了你婆啥東西來換糖了?狗尿苔説:不是偷的,是我婆的頭髮。麥草集下三隻雞吃食,它們揚着頭用腳扒拉麥草,然後再低了頭在麥草裏啄。戴花説:騰場沒騰淨?就攆走了雞,竟跪在那裏把麥草抖擻了一遍,再把半長不短的麥草再抖擻了,掬起來往下撒,天上沒風,用嘴吹氣,一些麥粒就落在地上。她説:來聲,有沒有帶洋鹼?來聲説:有哩,有哩。來聲並沒有把洋鹼給戴花,卻收了狗尿苔的頭髮窩子,連稱也不稱,就從布口袋抓了一把離鍋糖給了狗尿苔。狗尿苔説:就這點?來聲説:你要多少呀?!狗尿苔嘟囔着來聲吝皮,拿了糖坐在麥草集根去吃。離鍋糖粘牙的,但粘在牙上了不至於一下子吃下肚,就用舌頭一下一下攪着牙,慢慢地享受那一股嗆嗆的甜味。來聲在麥草集的那邊説:香不香?狗尿苔説:香。來聲説:閉上眼睛你慢慢舔才香哩。狗尿苔説:嗯。知道他們要説話,他們果然在説話了。先是聽來聲説:哪能揀幾顆麥呀?一陣麥草響,戴花説:你……狗尿苔。她在叫狗尿苔,狗尿苔吃着離鍋糖就可以把什麼都不理會了,他沒有理戴花。後來來聲轉過來看狗尿苔,狗尿苔真的把眼睛就閉上了,來聲輕聲説:你睡着了?他又到了麥草集背後,又是一陣麥草的刷刷聲。戴花説:你賊膽大,狗尿苔……來聲説:碎(骨泉)睡着了。戴花説:他人小鬼大,哪兒會這麼快睡着。來聲又輕手輕腳過來,狗尿苔裝着真睡沉了,頭歪在一邊,手鬆松地擺在那裏。來聲將一塊糖放在狗尿苔手上,要試試狗尿苔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但狗尿苔立即把糖攥住了,睜開眼説:你們要幹多大的事,就一塊糖把我打發了?!來聲當下愣在那裏,戴花説:狗尿苔,他幹啥事?你過來幫我撿撿麥!狗尿苔沒幫她撿麥,從來聲的布口袋裏又拿走了一塊糖,説:我不給你撿麥,我要接我婆呀!就走了。狗尿苔沒有跑,猜想來聲不會跑過來從他手裏奪走那塊糖的,來聲果然沒有再攆他。

    但是,戴花卻説了一句:你婆到哪兒去了?狗尿苔説:到杏開家去了。戴花説:滿盆喉嚨裏的肉掏出來了沒?狗尿苔説:掏肉,誰從人家喉嚨裏掏肉哩?戴花説:你不知道?來聲也説:聽説你們村死了牛,家家都分了肉?戴花説:可不都分了肉,差不多人家前天晚上就把肉吃了,杏開卻是今早才給她大炒肉哩,她把肉切的疙瘩大,想着疙瘩大了有嚼頭,她捨不得吃,她大吃的時候她就到泉裏去擔水,滿盆是坐在炕上吃着,也是肉煮得不爛,切的疙瘩又大,咬呀嚼呀沒咬嚼爛,吐出來嫌可惜了,就往下嚥,結果就卡在了喉嚨。等杏開擔水回來,肉還卡着,滿盆臉都憋紅了。杏開用手掏沒掏出來,就來叫長寬去幫着掏了。來聲就笑了,説:還能讓肉把人卡住?拍拍後背,噎住個鐵疙瘩都下去了。戴花説:狗尿苔你吃肉沒噎住吧?狗尿苔説:沒。戴花説:人一病人就瞎了,這滿盆幾十歲的人了,又當過隊長,見了肉比狗尿苔還饞麼!來聲還在笑,説:啥怪事都出在古爐村了!吃肉還能卡在喉嚨讓人掏,那掏出來了是不是又切小了再吃下去。狗尿苔心裏卻一陣慌,右眼皮嘣嘣跳,他用手搓了一下,還是跳,説:右眼跳是不是來災?來聲説:這眼看了不該看的事了吧?碎髁,人要天聾地啞,不該看的不能看,不該説的不能説!狗尿苔瞪了來聲一眼,想如果長寬都去幫着掏肉了,為什麼杏開還是那神色讓他叫婆去呢,會不會那肉還沒掏出來?狗尿苔説:那掏不出來咋辦?來聲説:哪有掏不出來的,真要掏不出來,憋死了,那是吃死的。啥時候也讓我吃肉吃死去!

    但是,滿盆就是那疙瘩肉到底沒能掏出來,人就憋死了。

    消息在村裏傳開,先是誰也不相信,以為是説笑話,還作踐説滿盆得了病後一心想死,用一根頭髮吊死過,在棉花包上碰死過,吃糖甜死過,結果都沒死成,就又要吃肉吃死呀。而證實了滿盆確確實實是肉卡在喉嚨憋死了,就都往滿盆家跑,邊跑邊説:天,咋有這事,咋有這事?!

    狗尿苔趕了去,村裏人幾乎全站在杏開家的屋裏和院裏,支書和磨子已經在商量着後事安排。按照風俗,人死了第三天就得下葬,但滿盆沒病前壯得如牛,年紀又不大,根本沒有想到死亡,所以沒有預先做棺材和拱墓,病了後,家裏又沒多餘人,杏開也想不到她大很快要死,父女倆仍是你生我的氣,我生你的氣,就這麼過着。三嬸沒事了過來陪滿盆説説話,也曾提醒過杏開,説八成家的後院裏有一棵桐樹,一摟粗了,曾經説過要賣的。杏開説:他賣了也好,不賣了也好。似乎無動於衷。三嬸説:如果價錢合適,你應該給你大買下,你大這身子……。杏開還有些不高興,説:我大才多大歲數,在你面前還算是娃哩,再説他任務沒完成呢。三嬸説:他還有啥任務,中山上都建成窯場?杏開説:他不當隊長了還建什麼窯場,他是還得和我致氣幾十年哩!三嬸説:你這娃!杏開笑着説:我大是頭暈,走路不行,可肚裏沒病,能吃能喝的。但滿盆就是在吃喝上沒了命,一下子措手不及。磨子作了主,買了八成家的桐樹,讓八成就伐,濕着做棺材。讓跟後帶人去後坡拱墓,就在滿盆家的老墳地裏,用不着再看風水。跟後説拱墓要磚,用磚還得去下河灣村去買,就是買了還得兩天拉磚。磨子便讓禿子金開手扶拖拉機去,跑兩趟就可以了,哪裏要兩天?磨子又扳指頭算,棺材做得再快也得三天,還要上漆,又得兩天,這就不能在第三天下葬,如果多放幾天,幫忙的人一天三頓飯,杏開的糧食就踏扎得多,而且天熱,屍體也放不了那麼久。還是支書最後拍板,那八成家的桐樹就不伐了,把他自己做好的棺材先濟給滿盆,拱墓也不去拉磚了,從窯場拉些廢匣缽或破罐爛碗作墓牆,古爐村人修院牆都可以用廢匣缽、爛碗破罐,墓牆咋不能用,何況滿盆生前對窯場的事最上心,他死了住在那些匣缽碗罐的陰宅裏,靈魂也安妥了。當下,磨子讓人把擺子從窯場叫來,問窯場有沒有廢匣缽,擺子説有是有但不多,支書説那就拆滿盆家的院牆,滿盆家的院牆全是廢匣缽壘起來的。事情就這樣安排了,支書對磨子説:這幾天你就在這兒經管着,你掇是凶死的,村裏沒好好辦喪事,滿盆畢竟是老隊長,咱要給他辦得體體面面。再説古爐村現在形勢不好,人心亂着,趁這事把大家心性攏一攏。磨子説:你把你的棺材都讓出來了,這事無論如何都要辦好,老隊長生前得罪了一些人,我挨家挨户讓所有人都要來燒紙,能幫活的都來幫活。支書説:那好。我胃裏燒燒的,先回去歇着,有啥事就給我説。但支書臨走又去上房屋看了看滿盆。滿盆還在炕上,三嬸叫田芽拿水給滿盆淨身子,而杏開還撲在他大身子上,叫喊着我大沒死,大,大,她大叫不應,她伸手在被單下摸她大的手,説手還熱着,又摸腳,説腳還熱着,又哭着説:我大沒死,我大沒死!三嬸也用手去摸,説:都涼得森人手哩,杏開。杏開就嚎啕大哭。三嬸説:不敢哭,杏開,這陣不敢哭,燒了倒頭紙再哭。你咋還不燒倒頭紙呢?紙已經有人從開合的代銷店買了來,狗尿苔在院門口就從買紙人手裏奪了跑來給杏開。杏開跪在炕前要燒紙,三嬸説:狗尿苔,紙用錢打了沒有?狗尿苔説:我沒打。三嬸説:你慌慌張張的,不打哪是錢啊?!但狗尿苔身上沒有人民幣,拿了紙到院裏問誰有錢,而院子裏的人不是沒錢就是隻有五分,一角,最多是長寬裝有兩元錢,葫蘆説:支書有五元的票子哩,用五元打紙,給滿盆多送些錢。馬勺説:哄鬼麼,還那麼認真,要是燒紙真頂錢,人一死都成縣長呀?!狗尿苔不聽馬勺的,要到廈屋房裏找支書,支書卻從廈屋房裏出來往上房走,狗尿苔就要了支書的那張五元票子,把紙整沓鋪在地上,把五元票一反一正順行在紙上拍,嘴裏説:一五,一十,十五,二十……數到八十五,數糊塗了,就不念叨了。

    支書到了上房裏的炕前,看了看滿盆,説:這嘴咋沒合上?用手去按着要讓合起來,但滿盆的嘴就是合不上。三嬸説一直給掏肉哩,嘴沒合上,人一僵就合不上了。等停在靈牀上,把枕頭墊高些,臉往下窩着,就不明顯了。支書説:啥時穿老衣哩?三嬸説:沒備老衣,他蠶婆在西頭屋子裏正給納着。支書説:噢,長寬呢,讓長寬快佈置靈堂麼。狗尿苔把打過錢的紙拿進來,杏開就在炕前點了燒,燒了幾張,杏開就放開了聲哭,狗尿苔也哇哇地哭。支書就對狗尿苔説:你不要哭了,去叫水皮,讓他拿些白紙在靈堂上、大門上寫輓聯,再叫人到我家去抬桌子,我家有長條案桌哩。

    狗尿苔出來,院子裏有人在壘灶,壘成七星灶,牛鈴幫着有糧在和泥,泥裏要加些麥草,有糧就罵着牛鈴把麥草拌不勻,旁邊的馬勺説:不敢罵牛鈴,要不將來你也不在了沒人給你壘灶。有糧説:我指望他呀,瞧他那樣,我死了餵狗也不指望他!狗尿苔就過來拉牛鈴,説支書讓你去叫水皮哩,支派開了牛鈴,他和鎖子去支書家抬長條案桌。

    院子的東面牆,老順和灶火開始拆廢匣缽,就在院牆外,站着五隻狗,奇怪的是狗都沒咬,坐在那裏看着。

    狗尿苔和鎖子抬長條案桌,個頭小,腿老碰着桌腿,又把案桌翻過來抬着桌面,巷中有一段漫坡路,他在前頭雙手朝後抓着桌沿,又抓不緊,喊:歇下歇下,手要脱了!鎖子在後邊往前一擁,狗尿苔手沒有脱,人卻跌倒在了地上,一顆門牙就磕掉了。狗尿苔在地上拾牙,鎖子罵:你毬高的個子能抬?!狗尿苔不拾牙了,説:誰毬高?鎖子説:你氈高!狗尿苔跳起來往鎖子臉上唾,還沒跳起來,鎖子就一口痰唾在了狗尿苔的臉上。恰好跟後經過,趕緊説:鎖子,鎖子!狗尿苔見是親家,覺得沒了體面,又跳起來唾鎖子。跟後説:鎖子咱倆抬。兩人抬着走,狗尿苔唾沫沒唾上,立即脱了鞋在鎖子的屁股上打了一下。

    狗尿苔想,以前麻子黑愛欺負他,麻子黑是誰都要欺負的,這也罷了,可鎖子在村裏啥都不是,竟也欺負他,他就氣不順了。太陽在當頭照着,照出他的影子是那麼小,他挪了挪身子,影子還是那麼小,罵了一句太陽。狗尿苔不相信他就不長,路邊的那棵梧桐樹上天布曾經刻過他在春天的身高線,就走過去再量,將手摸到頭頂後在樹上刻,回頭一看,他聽見梧桐樹在説:還是沒長!狗尿苔喪氣了,離開時,卻對樹説:你長啦?你也沒長!

    面魚兒老婆和開石的媳婦從蓮菜池那兒回來,一人提了一個籠子。面魚兒老婆的籠子裏是浮萍草,説:狗尿苔你和誰説話哩?狗尿苔見是鎖子媽,説:我恨哩!面魚兒老婆説:恨誰呀?狗尿苔説:恨你哩!面魚兒老婆説:我沒惹你,你恨我?狗尿苔説:我恨你生了豬狗兒子!開石的媳婦説:你罵誰?!狗尿苔説:我沒罵開石,我罵鎖子。開石的媳婦説:誰是你罵的?!狗尿苔就不罵了,説:啊你們下蓮菜池撈草了,生產隊規定不準下池,你們撈浮萍草了?!面魚兒老婆説:我是站在池邊撈的又沒下池。開石媳婦説:嚷嚷啥?我去挖了些水葱。開石媳婦的籠子裏是有着一撮子帶根帶泥的水葱。狗尿苔説:能挖水葱還沒下池?開石媳婦就燥了,説:你算個做啥的?就是下池了,把蓮菜踩壞了,你給隊長説去!面魚兒老婆阻止了媳婦,走過來説:狗尿苔不會嘴那麼長的,你嫂子病了,還是你婆給説的土偏方,讓挖些水葱熬湯喝,哪裏就踩壞了蓮菜?!狗尿苔聽説過開石的媳婦生過孩子後有了病,是啥病,他不知道,但人瘦得眼窩陷下去,顴骨突出,和他説話,也都坐在路邊石頭上歇息,狗尿苔就不説了。

    面魚兒老婆和兒媳走到打麥場邊,六升的媳婦在那兒站着,狗尿苔聽着她們説話。六升的媳婦説:村裏人都到哪兒去了,我等不着個人。面魚兒老婆説:都去滿盆家了麼,你沒去?六升的媳婦説:我走不開身呀。面魚兒老婆説:六升病還沒回頭?六升的媳婦説:人家説是腎病,要喝黃鼠狼子血呢,託南山人捉了黃鼠狼子,一個黃鼠狼子要換二斤半米的,都喝了三隻了。今早又送來一隻,我正愁得沒人,你娘倆兒來幫我殺殺。面魚兒老婆説:這咋敢殺?叫狗尿苔,那碎髁死膽大!六升的媳婦説:瞧他臉吊得能掛個葫蘆,怕不肯來呢。面魚兒老婆説:咦,只要叫幹事,他就高興啦!狗尿苔心想:她這瞭解我?六升的媳婦就喊: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假裝剛才的話沒聽見,回頭説:哎。六升的媳婦説:你能殺黃鼠狼子嗎?狗尿苔就走過去,説:狼都能殺哩,還殺不了黃鼠狼子?!一抬頭卻給面魚兒老婆笑了。面魚兒老婆説:看,看,我沒説錯吧,高興了吧!狗尿苔説:都是你家鎖子欺負我!開石的媳婦説:原來是這樣,怪不得對我們惡聲敗氣的!鎖子咋欺負你啦?狗尿苔説:他作踐我個子小……開石的媳婦説:那他就不對了麼!狗尿苔多高大的,過門你低着頭,別碰了門框!面魚兒老婆説:你這嘴!把兒媳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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