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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古爐村人提高着警惕,嚴防着麻子黑越獄後跑回來。狗尿苔就在麻子黑的院門口灑上了灶灰,隨時留神着灶灰上是不是有了人的腳印,又到中山上去割酸棗刺,要把酸棗刺插在麻子黑家的院牆頭上,心想麻子黑三更半夜回來了,不敢開院門要翻院牆,讓狗日的翻不過去。他覺得這一招十分高明,是牛鈴想不出來的,村裏所有人都想不出來。

    狗尿苔拿了鐮和揹簍剛出了村巷,杏開在叫他。杏開的臉紅撲撲的,穿了一件緊身的碎花布襖,拿着一把鍁。問狗尿苔幹啥呀,狗尿苔沒告訴她,杏開説:拾柴禾呀?這麼曬的日子拾啥柴禾,沒燒的了,到我家麥草集上裝一揹簍去!狗尿苔從來沒見過杏開這麼待他,説:杏開有啥高興事?杏開説:我有啥高興的,剛才還哭着哩,晌午吃過飯睡了一會兒,夢着我大了,我大説他房子漏雨,醒來我心就發慌,是不是我大墳上裂了縫,下雨灌進水啦?狗尿苔説:我跟你去看看。往墳地去,狗尿苔卻安慰杏開了:夢都是反的。杏開説:夜裏夢是反的,白日夢都是託夢哩。杏開走路腳下像有了彈簧,一跌一跌的,她不顧及狗尿苔腿短。狗尿苔小跑着還是攆不上,就覺得杏開的襖上那些碎花不是花,是無數的小蝴蝶落上去的。

    到了墳地,遠遠看着天布在另一片墳地裏蹲着,狗尿苔説:天布也去看他大的墳了?杏開看了一眼,説:他家的墳在山腳那邊呀……他最近沒民兵訓練?狗尿苔説:磨子都不喊出工了,他還訓練?哎,杏開,你説美帝蘇修能不能趁文化大革命哩就侵略咱呀?杏開説:你倒操心,美帝蘇修就是打進來了,榔頭隊也會撲上去打哩。杏開揮手敲了一下狗尿苔的頭,狗尿苔發現杏開指甲也染了,染得比戴花的指甲紅。

    滿盆墳上的草已經長上來,還開了一片野山菊,菊都是指頭蛋大的花,摘一朵下來並不好看,可密密麻麻地開了一大片,陣勢把狗尿苔震了,他説:哇!所有的菊一下子全白了。就又要説:咦?那菊又成黃的了。他覺得菊在給他扮鬼臉呢。杏開説:到墳上了,你吱哇啥哩?!卻突然大呀大呀地叫着,就跪在了地上。狗尿苔往墳的右後角看去,那裏果然有一個洞,拳頭大的,像是老鼠洞,而墳後邊斜坡上有下雨流進去了水的痕跡。狗尿苔嚇了一跳,還真是滿盆託了夢了!杏開一邊哭一邊剷土填那個洞,狗尿苔也掬土去填,洞似乎很深,填了好大一會兒還沒填好,天布走過來了。

    天布沉着臉,他的顴骨高,從側面看去,顯得很兇。他走過來並沒招呼狗尿苔和杏開,也沒問他們在墳上幹啥。狗尿苔故意咳嗽了一下,咳嗽也白咳嗽了,天布一腳踢飛了一塊土疙瘩。狗尿苔只好説:天布哥,你幹啥去了?天布説:我屙哩!狗尿苔説:到墳地裏去屙?天布説:我想在哪兒屙就在哪兒屙,屙屎該不會關柴草棚吧?!狗尿苔覺得奇怪,天布平日待他好的,今日説話倒是吃了炸藥!他説:柴草棚?天布哥,你不知道支書已經放回家了嗎?天布説:他支書沒彩,是我就不回去,死在他柴草棚裏!狗尿苔就拿眼看杏開,杏開把洞填完了,説:天布叔,誰敢關了你?天布竟然沒做聲,卻對狗尿苔説:灶火他媽把腿摔斷了,姓朱的都去看望,你咋沒去?要去跟我走。狗尿苔對杏開説:咱一塊去。天布説:我讓你走呢,你磨蹭啥?狗尿苔説:我讓杏開一起去。天布説:不是姓朱的去幹啥?狗尿苔説:杏開不姓朱?天布説:哪兒還有姓朱的?杏開倚着那棵小柏樹,小柏樹嘩嘩地搖。杏開説:天布叔,你就這樣作踐我,在我大墳上你作踐我?!人和樹都彎下去,樹彎到地面又嘣地伸直,杏開趴在那裏哭她大,哭得聲嘶力竭。狗尿苔去拉她,她不起來,再拉,杏開摔開他的手,恨着説:你拉我幹啥,你跟他天布走麼!讓説情的時候我就是朱家人,人放了我就不是朱家人了,不要拉我!天布哼了一聲走開了。狗尿苔立在那裏,是跟天布走呢,還是留在這兒等候杏開,他拿了主意,不跟天布回村,也不守候杏開,他砍他的酸棗刺去。

    狗尿苔往山根走,走過了那片墳地,也就是天布屙屎的地方,那裏有三四個墳丘,並沒見有屙下的屎,倒是霸槽他大的墳丘上有了一小堆虛土。拿腳踢了踢,虛土下是一個木橛子。他不明白在這裏釘一個木橛子做啥,但天布是民兵連長,他沒事咋能來釘個木橛呢?割了一背籠酸棗刺後,去麻子黑家院牆上壓了,狗尿苔回家問婆在墳上釘木橛子做啥用?婆説:木橛子?誰在墳上釘木橛子?要咒人斷子絕孫了才在人家的墳頭上釘木橛哩,你咋問這話?狗尿苔就不敢説天布了,支吾道沒啥,他是順嘴説的。婆説:説話咋能順嘴説哩?禍從口出,你給我記住,在外邊別多嘴,要説話想好了再説。狗尿苔説:知道!婆説:你不耐煩啦?狗尿苔趕緊説:知道了,婆,這行了吧。

    就在這個晚上,狗尿苔一個人去霸槽他大的墳上把木橛子拔了。他沒有叫牛鈴,牛鈴嘴敞,擔心要告訴霸槽的。他把木橛子拔了後又釘在了麻子黑他大的墳頭上,釘上了,沒有用土蓋。

    很快,來聲又到了古爐村,他帶來了針頭線腦,帶來了狗尿苔愛吃的離鍋糖,帶來了戴花喜歡的扎褲腿的黑綢帶子,也帶來了讓古爐村放下心的一個消息:麻子黑越獄後又被公安局抓住了。

    此後的多日,人們談論的幾乎全是麻子黑二次被抓的故事,這故事的説法不一,一是説麻子黑越獄後跑到了縣城後的雞冠山上,山上有許多洞,他就潛伏在洞裏,但他沒有吃的,半夜裏出來到山下的地裏偷拔蘿蔔,被人發現了,立即報告了公安局,公安局人圍了山,把他抓住的。二是説麻子黑越獄後跑到了縣城後的雞冠山上,山上有許多洞,這些洞原先都塑了神像,文化大革命一開始神像就被砸了,但有一個女的老不生娃,偷偷上山進洞燒香,麻子黑就趴在洞頂上。那女的説神呀神呀給我個娃吧,如果説我沒生育能力,我在孃家是懷過胎的呀,如果説是我男人沒能力,可我並不全靠他呀……麻子黑忍不住笑,這一笑從洞頂跌下來,嚇得那女人連滾帶爬下山,説洞裏神顯靈,她求子就摔下那麼大個人來。公安局知道了,懷疑山洞裏是麻子黑,就搜了山,果然抓住了麻子黑。不管哪種説法準確,但麻子黑在雞冠山的石洞裏是被重新抓到的,麻子黑壓根兒就沒有回到古爐村。開石就説:我早説了,麻子黑再蠢,也不會蠢到要回來,你們提心吊膽哩,我夜夜都毜朝上睡得呼呼嚕嚕!鎖子説:聽他説的,他嚇得快成稀屎癆啦!

    開石真的成了稀屎癆,動不動在褲襠裏遺糞。他那小媳婦每每到泉裏洗褲子,禿子金就在泉上的土塄上,説:月兒,給開石洗褲子呀,要不要皂角?月兒説:不要啦,大人了,吃飯像孩子一樣老在褲面上灑。禿子金説:怕不是灑的飯吧?那有啥不能説的,你得讓蠶婆給他叫個魂麼。月兒也不洗了,拿了衣服趕緊走開。

    十三的那個晚上,本來應該有月亮的,婆下午在門閂上擰繩子,準備着晚上坐在院子裏納鞋底,狗尿苔腳上像長了牙啃哩,一個月就穿爛一雙鞋。婆翻箱翻出去年做的一雙鞋,讓他穿,卻小得穿不進去,噴了水用楦子撐,勉強穿進去,狗尿苔就喊叫腳夾得疼,氣得婆罵:個子不長,腳倒長得快!先穿着,慢慢就踏鬆了。婆這麼罵着卻加緊給他做新鞋,但傍晚時天突然陰了,月亮沒有出來。婆點了煤油燈,在燈下納鞋底,才納了十多針,面魚兒老婆來了,需要婆去她家一趟。婆只好放下針,起身去面魚兒家,臨走嚇唬着狗尿苔:別出去呀,早早睡覺!

    狗尿苔不知道婆去面魚兒家幹什麼,就坐在院裏的捶布石上,捶布石還是熱的。往日的晚上沒事,他會仰頭數天上的星星,那是一次和一次數目不同,可現在天上沒一顆星星。星星都跑到哪兒去了呢?狗尿苔使勁往天上看,希望有一顆兩顆星星能蹦出來,這麼想着,竟然就看到了這兒有了,那兒也有了,頓時繁星點點,他揉揉眼要開始數,卻一下子又是什麼星星都沒有了。天是陰實了,不可能有星星出來的,那後半夜會不會下雨呢?忽然一個思緒就飛下來,低頭看時,才是院門框頂上的燕子從窩裏落在了自己腳前,忙捉住,和燕子嘰嘰咕咕地説話。

    狗尿苔説:你怎麼不睡?

    燕子説:你都不睡麼。

    狗尿苔説:我等婆哩。

    燕子説:我也等婆哩。

    狗尿苔説:咱都等婆,婆回來了睡,哎,你知道婆去面魚兒家幹啥去了?

    燕子説:見開石去了。

    狗尿苔哼哼地笑起來,説:廢話,去面魚兒家能不見上開石嗎?

    狗尿苔嘲笑着燕子,院牆角的蛐蛐也躣躣曜曜地嘲笑聲一片。但就在這個時候,狗尿苔聽見了婆的聲音,也聽到了開石的聲音。婆的聲音是沙啞的,緩緩地在叫:回來喲——回來喲——。開石是公雞嗓子,聲音卻不連貫,在叫:回來——了!回——來了!兩種聲音一呼,一應,反覆呼應,由近而遠了,遠了,再由遠而近了,近了,隱隱約約,時斷時續。狗尿苔立即明白,面魚兒老婆是把婆叫去給開石收魂了,婆常給他收過魂,古爐村裏也只有婆能給人收魂。

    婆確實在給開石招魂的,婆提着一個燈籠,燈籠裏沒有蠟燭,放着煤油燈,燈籠的光並不亮。後邊跟着面魚兒老婆和開石,開石閉着眼,由他媽拉着。他們從家裏出來都不説話,一直要走到村口塄畔上,在那裏轉八個蓮花圈子,婆開始拉長聲音呼:回來喲——回來喲——。開石聽見婆呼,就應道:回來——了!回——來了!這麼呼應着返回來,婆先進了面魚兒家院門,再呼:開石,開石!開石睜開了眼,説:嗯。婆説:不要睜眼!我呼你不要説嗯。婆重新呼:開石,開石,回來喲——。開石應道:回來了——。應完了站着不動。婆説:捏土,捏土麼。開石還站着,面魚兒老婆已彎下腰在地上抓了一把土放在了開石的頭上。突然,哪兒有了鑼鼓聲,咣哩咣口當響。開石説:榔頭隊有事啦?婆説:跺腳,快,跺腳!開石咚地跺了一下腳,婆説:進門,進門。開石回頭朝巷子外頭看,説:有事哩?面魚兒老婆把開石往門裏推,開石進了院門檻,院門砰地關了。

    婆提着燈籠領了開石去村口塄畔,村裏人誰都不知道,但招起魂了,所有的人卻都聽到了。這一夜裏,有的人吃了飯還在廚房裏收拾鍋碗,説着他們的豬,説着他們的雞,説着孩子的衣服和地裏的莊稼,有的並沒有吃飯就睡覺,男人睡下了説肚子飢睡不着,女人説人是一扇磨,睡下就不餓,也有人在串門子,三個四個,五個六個,湊在一起説古爐村半年裏的是是非非,突然地都聽到了招魂聲,一時全都停止了做事和説話,只拿眼睛互相看着,眼裏在問:給誰收魂了?眼裏又在問:開石把魂丟了?奓起耳朵再聽,聽着聽着,人人竟然全面無表情,發瓷發木,像是也丟了魂,像是也被招魂着,暈暈乎乎,然後就長長吁氣,這氣像是在肚子裏憋得太久太飽,隨着氣籲出來的也是:回來了——回來了。直到鑼鼓一響,大家才忽地清醒了。

    狗尿苔猛地聽到鑼鼓響,真的驚了一下,差點從捶布石上要跌下來,接着就聽見有人從巷道里跑過。他把院門要拉開,又怕門扇響,在門軸窩尿了些尿,剛拉開個門縫,是牛鈴往過走,他説:幹啥哩,這陣敲鑼打鼓的?牛鈴説:水皮沒通知你?狗尿苔説:唼?!牛鈴説:噢,水皮不會通知你,你不是榔頭隊的。狗尿苔説:你們開會呀?牛鈴説:毛主席發表新指示啦,連夜要貼歡呼標語哩!狗尿苔説:啥新指示?牛鈴説:我不知道。去看不?狗尿苔説:我不是榔頭隊的。牛鈴説:毛主席是給全國人民髮指示的。狗尿苔説:人民包括我嗎?我……狗尿苔突然説:你快走,我婆回來了。門輕輕掩了,急忙又回坐在捶布石上。

    過了一陣,婆真的回來了,一進院就把院門關了,靠在那裏喘氣,猛地看見狗尿苔還坐在捶布石上,説:你咋還沒睡?狗尿苔説:我等你給開石收魂哩。婆説:開石老往褲襠裏遺屎哩……你咋知道我給開石收魂了?狗尿苔説:我聽見了你收魂的聲。婆拉了狗尿苔就進上房屋,説:你快去睡,一會兒不管來什麼人,你都不要吱聲,睡你的覺。狗尿苔説:又出啥事了?婆説:榔頭隊肯定也聽到我收魂的聲了,突然敲了鑼鼓……狗尿苔説:敲鑼鼓那是毛主席發表新指示啦,與你無關。婆説:你又咋知道?狗尿苔就説了牛鈴剛才的事,説:他叫我去哩,我不去。婆一下子心鬆下來,坐在了炕沿上,撲沓成一癱。狗尿苔説:開石還講究是榔頭隊的,麻子黑還沒回來,就把他嚇得丟魂了。婆説:開石也是榔頭隊的?狗尿苔説:早都是了。婆説:哦。

    婆再沒有睡,又開始納鞋底,鑼鼓還在響着,後來就下起了雨,屋檐水滴滴答答了一夜。

    天明起來,屹岬嶺是黑的,像煙燻過的顏色,嶺上的雲就白得如棉花垛。狗尿苔提着尿桶出來往廁所裏倒,巷道里已積滿了水,雨雖小了,但還下着,雨腳就在水面上跳。廁所旁邊的丁香樹上,還開着花,花的顏色並沒被雨淋褪,一隻漂亮的花大姐鬼知道怎麼就穿過了雨線,飛上了花上,整個樹如歡呼似地顫抖了。天布披着蓑衣在給長寬説:隊裏的稻田裏料蟲都繡疙瘩了。長寬説:早該挑了,再不挑稻子就畢了。也披着蓑衣在巷口往中山上看着的行運,接話説:今日去挑料蟲嗎?天布説:挑麼,隊裏的活沒人吆喝了,可總得有人去幹吧,當農民的不幹農話,只革命哩,那吃風屙屁呀?!行運説:你知道毛主席有新指示啦?天布説:我沒聽見鑼鼓響。行運説:你都知道鑼鼓響,你沒聽見?天布説:我就不聽!行運説:毛主席的指示你不聽?你可不敢説這話!天布説:我八輩子貧農,民兵連長,我沒聽見就是沒聽見麼,沒聽見是反革命啦?!長寬説:你是民兵連長,你吆喝着基幹民兵都去挑料蟲麼。天布説:他媽的,民兵連癱瘓了麼,有人加入了榔頭隊麼。哼,蘇修打進來了讓榔頭隊去打吧!行運説:不説這些了,天布,每年不是上邊還撥些農藥嗎,今年咋沒農藥了?天布説:咱好好的窯都不燒瓷貨了,你指望誰造農藥呀?!長寬説:這啥世事麼!行運説:不説了不説了咋又説這話?咱挑料蟲去,誰不願去誰不去,咱管住咱就是。狗尿苔説:我也去!天布、長寬和行運卻沒一個理他。

    沒人理狗尿苔,狗尿苔還是跟着去挑料蟲。他沒有蓑衣,只回家拿了火繩和一頂草帽,草帽沒有戴在頭上,而拿在手裏,草帽下遮着火繩。當他去攆天布他們,還在巷道里就喊:挑料蟲喲——在河灘地裏挑料蟲了!一些人從自家院裏出來,問:隊長又安排活啦?狗尿苔説:哪有隊長?人又問:那是霸槽抓生產啦?狗尿苔説:不知道麼。人就説:噢,噢,是狗尿苔在吆喝,狗尿苔成了村幹部了!狗尿苔很得意,也不搭話,繼續往前走着喊:挑料蟲喲——在河灘地裏挑料蟲了!他吸着肚子,脖子往上長,他覺得他長得很高很高,看着跟隨着他的幾隻雞,雞毛被雨淋得貼在身上,是那麼小和矮,醜陋無比,他就在路過一棵柳樹下跳了一下,他的手幾乎要抓下了樹上的一把葉子。迎面過來的田芽在雨地裏看了他半會,説:咦,你還以為你真是村幹部了?啪地在狗尿苔頭上拍了一掌,狗尿苔立即矮下去,他沒有再看那樹葉,樹葉離他太高,高到天上去。

    稻田裏,先是四五個人,隨後陸陸續續又來了七八個人。挑料蟲是把稻葉上的一種綠蟲子捉下來,這蟲子像蠶一樣大,吃着稻葉又吐着絲在稻葉上結網作繭。來稻田的人都在蓮菜裏摘一片荷葉,捲成了鬥狀,捉下一隻蟲子了就放在荷葉鬥裏,一人一行稻子直挑到地頭,已經裝滿荷葉斗的蟲子就倒在土坑裏用石頭砸爛,那砸成漿的蟲子濺着綠汁,散發着一種刺鼻的嗆味。

    狗尿苔去摘荷葉時,牛鈴在池裏撈浮萍草,正伸手摺一支蓮蓬摳着蓮子吃,聽見池邊有腳步聲,噙了一個麥稈管,忙沒進水裏。狗尿苔就不做聲,等着那個麥稈管慢慢移到池邊,就輕輕捏住了麥稈管口,牛鈴嘩啦從水裏鑽出來,見是狗尿苔,罵道:你要憋死我呀?!狗尿苔説:挑料蟲你不去,倒來撈浮萍草還吃蓮子,吃一個蓮蓬壞一窩蓮菜你知道不?牛鈴説:你喊叫啥呀!又説:你喊叫我也不怕,反正現在沒人管了,得稱剛才就撈了一籠子回去了。狗尿苔説:沒人管你就搞破壞呀?牛鈴説:你也説破壞?這詞是你們黑五類專用的。將手中的蓮蓬扔給了狗尿苔。狗尿苔把蓮蓬砸在牛鈴頭上,説:快上來,挑料蟲去!牛鈴卻説:我去不了,今日有活動哩,榔頭隊要到下河灣呀。狗尿苔説:你就好好哄我!

    牛鈴沒有哄狗尿苔,榔頭隊是準備着今日去下河灣的。自封了窯後,榔頭隊的辦公室從霸槽家裏搬到了窯神廟,而不斷地有外地人到窯神廟裏串聯,活動,後來,霸槽就讓水皮呆在他的小木屋,將小木屋作成了榔頭隊的聯絡點,凡是從公路上來的或去的人,只要是革命的造反的,水皮就和人家招呼,請人家都去古爐村榔頭隊的隊部去。這樣,榔頭隊就和外地的革命造反組織建立了廣泛的聯繫,榔頭隊也就有了別的革命造反組織送來的十面紅旗、十二頂軍帽和一套鑼鼓傢伙。三天前,下河灣的造反派就派人來通知榔頭隊,説四天後,他們村召開批鬥張德章大會,要求榔頭隊能去壯威,沒想昨天晚上得到了毛主席發表了新的指示,下河灣一早又派人來通知,他們為了慶祝毛主席最新指示的發表,將慶祝大會和批鬥張德章大會合並着一起開。

    當榔頭隊打着紅旗,敲着鑼鼓,熱熱鬧鬧順公路往下去了下河灣,狗尿苔有些遺憾,後悔起跟天布他們來挑料蟲,也怨恨牛鈴沒有事先告知他。狗尿苔時不時扭頭看着那支隊伍,在他旁邊挑料蟲的天布一直彎着腰,説:挑料蟲!狗尿苔頭還扭着看。天布説:不要看!狗尿苔不看了,頭低下來看稻葉上的料蟲,頭又抬了起來。天布就抓了一把泥摔在狗尿苔的臉上,狗尿苔眼叫泥糊了,蹴下來用水澆眼。天布説:是不是想去呀?狗尿苔把泥洗了,眼裏又有了水,還是睜不開。天布説:我們這裏都是些落後分子,你要革命了你可以去!狗尿苔説:我才不去哩!

    來稻田挑料蟲的人越來越多,磨子一家人也來了,連支書在遠處田埂上看管水渠,也戴着草帽來了。狗尿苔把一個荷葉鬥給了支書,支書説:你沒有去下河灣呀?狗尿苔説:我不是榔頭隊的。支書説:哦,我還以為你和水皮牛鈴他倆一樣。狗尿苔説:他倆是他倆,我是我!

    雨差不多不下了,但稻葉上還粘着水珠,人一走過去,水珠嘩地就打濕了衣褲,衣褲濕了怪涼快的,煩人的是你胳膊上腿上有汗,稻葉子摩着皮膚,葉齒兒就像鋸拉着生疼。挑到對面地堰上了,各人都把料蟲倒在土坑裏,狗尿苔樂意拿石頭砸那些蟲,面魚兒直後悔沒把雞抱來,便要狗尿苔把料蟲一包一包放在那裏,收工時他帶回去餵雞。狗尿苔説:你咋恁有心計的!掄起石頭一陣亂砸,砸過了還用腳去踩。面魚兒説:你這碎髁,應該到榔頭隊去!狗尿苔説:榔頭隊的都是膽子大的人,我去了怕要丟魂哩。他控告面魚兒的兒子開石,面魚兒當然聽得出來,説:狗尿苔,有句話想給你説的,不知説了好不好?狗尿苔説:你是説我身份不好麼。面魚兒説:那倒不是。狗尿苔説:那就是我個子不長麼。面魚兒説:那也不是。狗尿苔説:那你説啥呀?你説。面魚兒説:你那腿肚子趴了個馬虎①,已經趴了半天了,血都流下來了。狗尿苔一看,果然腿肚子上趴着馬虎,一半的身子已經鑽進了肉裏,一股子鮮血順腿流下來,忙用手拉,拉不動,嘰吱哇嗚連跳帶叫。

    水田裏的馬虎要是爬上了人腿,它就鑽進肉裏去吸血,蚊子吸血只吸那麼丁點,卻又疼又癢,馬虎吸血一吸就能吸一管子,吸時人卻什麼感覺都沒有。狗尿苔拉不下馬虎,面魚兒還是四平八穩地説:不要拉,拉斷了,鑽進皮膚裏的那截就不得出來,拍,用手拍,一拍它就掉了。

    狗尿苔啪啪啪地用手在腿肚子上拍,他拍得恨,自己打自己,馬虎咕嚕掉下去了。

    對於狗尿苔拍馬虎,沒有人多關注,誰在水田裏腿上不叫馬虎趴呢,馬虎再能吸血,它能把人血吸去一碗嗎?大家倒有趣地看着狗尿苔和麪魚兒拌嘴,戲謔起面魚兒了。葫蘆説:面魚兒叔,你家開石呢,去下河灣了?面魚兒説:他身體不好,可能沒去。灶火説:他稀屎屁股還沒好呀?麻子黑不來了,永遠都不會回來了,他怕個毜呀!天布卻説:我倒盼麻子黑回來哩。磨子説:你説啥?天布説:我是説如果麻子黑沒投毒,他要還在古爐村,霸槽能造反,麻子黑也能造反,一個槽裏呆不成兩個驢頭,那就有好戲看了。磨子説:一個霸槽都不得了了,再有個麻子黑,古爐村多數人就甭想活了!

    支書在一邊不做聲地幹活,腰彎得實在疼得不行了,讓狗尿苔過去給他捶腰,磨子説:支書,你説是不是?支書説:我不叫你隊長,你也不要叫我支書。磨子説:我就叫啦,誰不愛聽誰把耳朵用狗毛塞上,支書,你説是不是?支書説:或許古爐村人活不成了,或許石頭和石頭,硬碰硬,反倒沒事了。磨子説:你是説,麻子黑要在他也能成立個造反隊?支書説:不説啦不説啦,我現在説話就是放屁。低了頭又只管挑他的料蟲。

    磨子站在那裏半天沒動,後來就去了天布那兒,給天布嘰嘰咕咕説話。行運伸伸腰,想抽煙,喊狗尿苔來點火,火點上了,他説:哈,今日來挑料蟲的都是咱姓朱的和雜姓的人麼,咱這些人咋都這麼落後的就知道着幹活?他這麼一説,大家都抬頭瞅,果然沒有一個姓夜的。天布就説:姓朱的都是正經人麼,扳指頭數數,榔頭隊的骨幹分子都是些啥人?能踢能咬的,好吃懶做的,不會過日子的,使強用恨的,雞骨頭馬勝,對啥都不滿對啥都不服的,不是我説哩,都是些沒成色的貨!灶火説:文化大革命咋像土改一樣,是讓這些人鬧事哩?!天布就瞪灶火,小聲説:別提土改,你提土改支書急哩。但支書沒急,已經挑料蟲走到前邊去了。天布又説:文化大革命是大家的文化大革命,興別人革命就不興咱也革命?咱是不會革命嗎,解放到現在咱們誰不是革命成習慣了?!灶火行運還有鐵拴就説:啊是呀是呀,咱咋一直醒不開這一層理呢?天布你是民兵連長哩,你咋不成立個什麼隊呢,他們有榔頭哩,咱也是有钁頭麼!

    地中間的人越説越熱火了,還在地這邊的面魚兒就對狗尿苔説:天,再成立個什麼隊,這地裏的料蟲更沒人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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