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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爆炸是在天布家的。

    灶火提了藥籠子往那間空着的西廈層裏放,屋樑上吊了一個繩鈎,掛着種籽布袋,他把種籽布袋取下來,掛上藥籠,樑上一隻老鼠就往下看。他説:別偷吃,小心炸你!卻又覺得藥籠掛上去有些低,擔心撞頭,便搭了凳子把繩鈎挽高,再把藥籠掛上去,沒想去提藥籠,一顆藥丸就掉下去,咚地炸了。這一炸,震得他在凳子上站不穩,手裏的藥籠也掉下去,咚咚咚,所有的藥丸撒了一地,一齊炸開。在上房裏吃煙的天布和磨子聞聲往院子跑,西廈屋的頂被掀開了一個窟窿,一團紅火在空中像一朵蘑菇。灶火!灶火!灶火沒有回應。天布跑到西廈屋,多虧了屋頂被掀開了窟窿,而灶火被爆炸的氣浪從凳子上推倒在屋門檻上,臉燻成烏黑。天布把灶火抱在懷裏,灶火的臉上黑灰擦了還是白的,眼睛也好,交襠也沒爛,天布説沒事沒事,拽着胳膊要扶起來,才發現灶火的右手被炸了,沒有了食指和中指,無名指也斷了一半,上邊連着一片皮。

    天布和磨子在屋子裏尋了幾遍,沒有再尋到那炸掉的兩根半指頭,其實找着了還有什麼用呢,他們連夜把灶火送去洛鎮衞生院,醫生只是用剪刀剪了半個無名指上的那片空皮,上些藥,包紮了就回來。灶火就在脖子上纏條紗布把右手攀起來,右手包成個棉花包。

    這件事似乎傷了點紅大刀的志氣,但村裏人只知道這是灶火從他丈人那兒拿了幾顆炸狐子的藥丸,不小心撞炸了,至於灶火從來就沒玩過藥丸,怎麼想着要去炸狐子,爆炸又在天布家裏,而響聲又那麼大,僅幾顆藥丸子能炸出屋頂窟窿?天布磨子他們不説,狗尿苔也就不説。

    洛鎮的文藝宣傳隊在那個晚上雖然沒有把準備好的節目演完,但霸槽能讓他們來古爐村演戲,霸槽贏得了許多人佩服。呀呀,這狗日的,不是個平地卧的麼!霸槽在以後的幾天裏,得意洋洋,他又要去中山坡上屙屎,跟後掮着鍁隨着,有人就説:跟後,你隊長在廁所裏屙不下啊?跟後説:他便秘。那人説:便秘?這又不是春上吃炒麪,他便秘?!跟後説:黃同志説了,貴人都便秘。那人説:哦,你去給挖坑?跟後説:屙過了用土埋住。那人説:那是野獸麼,野獸屙下了用土埋的。跟後説:他是老虎豹子!霸槽在前面走着,聽到了並不反感,回過頭問宣傳隊的戲演得怎麼樣?跟後説好,那人也説好,霸槽就再次揚言古爐村會有一天要有自己的文藝宣傳隊的,要讓全村能演戲的都來演。他説:哦,可惜灶火演不成黑頭了,他沒指頭了,、

    又過了十多天,地裏的土豆能挖着煮鍋了,家家都是麪糊糊煮土豆。古爐村人在麪糊糊裏煮土豆從來都不用切,囫圇煮,這樣煮出的土豆就像栗子一樣乾麪,吃的時候都是嘴張得老大,眼睛睜着。半香説,我以前不曉得還以為古爐村人眼睛咋都大哩,嫁過來才知道是吃土豆吃大了的。一夥人在飯時端了一大碗麪糊糊煮土豆在杜仲樹下吃,狗尿苔也端了一碗過去,田芽就説:狗尿苔你走慢點,啊慢點,小心麪糊糊潑出來。狗尿苔知道田芽在嘲笑他家的麪糊糊稀,他沒生氣,説:你聽啥響哩,你聽!大家聽到了碾滾子滾動的咯吱聲。田芽説:咦呀,還笑話鎖子家沒有面做糊糊哩?!

    面魚兒家裏是沒了麥面,只能每頓開水煮土豆,直挨着提早扳包穀,包穀顆還嫩,剝不下來,就把包穀棒子在碾盤上碾,連籽顆兒和芯子一塊碾,碾成稀狀,回家燒包穀糊糊.,

    每一年都有等不及收麥也等不及收秋的人家,面魚兒家一碾開嫩包穀,接着是本來家,金斗家,火鐮家也就扳了自留地的包穀,在碾盤上碾。大碾盤在這十多天裏是累的,累得日夜都在呻吟:咯吱——嘎,咯吱——嘎。

    支書家沒有扳自留地的嫩包穀,他家還有着一些陳包穀,陳包穀在這個時候已經生了蟲,蟲不是蠕動的那種蛆芽子,是黑色帶殼的,還能飛,村人叫做包穀牛兒。磨出的包穀糝裏就有着包穀牛兒的小腦袋,或前爪兒或後腿。因為一頭孺牛快要生犢子,他幾天都沒有回家吃飯,老婆就用瓦罐兒提了煮着土豆的包穀糝稀飯送到牛圈棚。面魚兒拿了一塊碾出的嫩包穀做成的漿巴饃要給支書吃,支書沒接,説:喲,吃饃了?面魚兒説:吃一頓饃饃,唉,反正收下秋了,總不能老是酸菜糊糊麼。支書説:自留地的嫩包穀都扳啦?面魚兒説:可不都扳了。支書就端了飯罐到老公房給磨子説話。他説:磨子,有幾家把嫩包穀扳完啦?磨子説:多半吧。支書説:包穀沒熟就扳的吃了,肯定又攆不到收麥了。磨子説:不扳嫩包穀接不住茬麼,一天三頓嘴總得吃的。支書説:往年這時候上邊要結撥救濟糧的,你沒去鎮上問問?磨子説:亂成這個樣了,問誰去?支書不吭聲了,唏唏溜溜喝飯,説:秋收的事你咋安排的?磨子説:我咋安排,我又不是隊長。支書説:你不是隊長,我也不是支書了。低了頭哼哼地笑了一下,卻説:咱都不是,啥都不是了,可村裏的農活總得有人張羅,你看麼,誰還能拿得出手?讓霸槽去當?磨子突然惡聲敗氣,説:古爐村人死完啦?!支書説:我咋聽説榔頭隊都有了隊長和副隊長組長了?磨子拿眼看着支書,説:他霸槽説他是毛主席,別人就認他是毛主席了?支書説:禿子金以前是三組組長,鐵栓是一組組長,現在禿子金和鐵栓又是組長,這是榔頭隊的職務還是生產隊的職務?磨子低了頭,長氣從鼻孑L裏噓噓地出。面魚兒也過來了,説:磨子,你不當隊長是你自己説不當了,別人又沒有罷你免你。我在地裏看看,後塬坡上的包穀葉子幹了,河灘地裏的還嫩着,可套種的白菜也該拔了。今年自留地的嫩包穀扳的人家多,早早濟了困,生產隊裏的莊稼再不收好,甭説到春上,年跟前嘴就吊起來了。磨子就是不吭聲,蹴在那裏悶了半天,後來,站起來,説:我回去吃飯呀。順門出去走了。

    面魚兒説:你瞧瞧,咱給他勸説哩,順毛撲索,他抬勾子走了?!

    支書説:咱吃飯,放心吃飯。

    面魚兒説:咋放心,生產隊聽不到鐘聲算是啥生產隊麼?!

    支書説:明日你聽着。

    果然,第二天的早上,鐘聲敲響了。古爐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種響聲了,它先是敲得很急,幾乎沒有遺音,如同在敲木梆子,敲碌碡,後來銅的聲音就發顫了,拉長了。人們在各家的院子裏,巷道里聽着就往空中看,似乎看見空中是一個大水潭,一圈一圈水紋由裏到外擴張。長寬第一個跑到了磨子的院門口,説:隊長,出工呀,今天是出什麼工呀?磨子沒有再否認他是隊長,他説:男勞力上後塬坡拔黃豆,女勞力到河灘包穀地裏鏟白菜!

    霸槽和迷糊頭一天夜裏都睡在窯神廟裏,天亮起來,霸槽舉了一陣石鎖,又在殿房裏練俯卧撐,迷糊就坐在西廂房台階上發迷怔。迷糊自小就是這毛病,不管夜裏睡了多長時間,早晨起來就是不清楚,要坐在那裏半個時辰,不聲不吭,慢慢緩醒。迷糊坐在台階上,聽着吭哧吭哧聲,眯着眼看見霸槽把身子趴在地上一起一落,説:那下邊又沒有女的,出的那瞎力幹啥呀?!迷糊對霸槽言聽計從,卻就是看不慣霸槽穿衣呀,刷牙呀,又練什麼俯卧撐,他擰過了頭,又看了一眼身旁的牆,牆上突然掛着一團粉條,睜眼看了,原來是一隻蝸牛在牆上爬過,清早爬過的痕跡像銀鍍了一樣。他把眼皮又耷下來。鐘聲就在這個時候敲響了。

    霸槽在問:啥響哩?

    迷糊木着,沒言喘。

    霸槽從地上起來,又問:啥響哩?

    迷糊這才説:啥響了?!

    霸槽的厚底翻毛皮鞋踢着了迷糊,説:明明是誰敲鐘,你出去看看,誰敲的?禿子金呢?

    迷糊説:他半夜裏回去了。

    霸槽説:狗日的一晚上都空不下,把他叫來!

    自從榔頭隊佔了窯神廟,霸槽就一直睡在廟裏,他一個人在殿房裏睡啥都不害怕,卻喜歡有人就在東西廂房能陪着他。昨天晚上,迷糊和禿子金就睡在西廂房裏,半夜裏兩人起來尿,禿子金那根東西硬得像棍,看迷糊的卻軟軟垂着,就説你迷糊沒媳婦,就算有個媳婦那也是個懶毜。迷糊説你笑話我?我要用手動動,能射到對面牆上!就動了手要給禿子金看,禿子金心裏也燃了火,説你用你的手吧,我回去呀!禿子金就是那陣回的家。

    霸槽讓迷糊去叫禿子金,迷糊出了廟門,説:他空不下?把他説得能行的?怕是半香那騷貨空不下吧?!腳底下還在拌蒜,上了個廁所,眼睛才亮起來。提着褲子還在廁所裏,就隔着廁所牆頭眼見半香提了一籃子嫩包穀急忙忙從前邊的山門下走過,兩個大屁股蛋子敦兒敦兒的。這挨毜的恁歡實!迷糊喊了一下,半香沒聽到,水皮卻小跑着過來,説:起來啦沒?迷糊説:誰起來了沒?水皮説:隊長麼。迷糊説:啥隊長麼,就説霸槽。水皮説:你咋這樣説話,榔頭隊要有領袖,咱跟着他,就要有擁護領袖的意識。迷糊聽不懂什麼是意識,説:他起來了,空×哩!水皮就往廟裏跑。

    水皮站在廟門上使勁敲門扇,他以為杏開在裏邊,霸槽説:你要進來還敲啥門?水皮看了看廟裏動靜,並沒見到杏開,罵迷糊胡説哩,霸槽卻問:是不是誰敲了鍾?水皮説他就是為這事來的,是磨子敲的,磨子又以隊長的身份安排活了。霸槽陰着臉半天沒説話。水皮説:咱商量的事沒透露吧,才準備着他磨子不當了咱就把權奪過來安排農活呀,是禿子金漏了風,他們那邊就變了主意?霸槽説:禿子金不會。水皮説:不會給磨子説,能保住他不會給半香説了半香又説給天布?霸槽説:等禿子金來了咱們商量一下。

    但是.迷糊找了一圈沒找着禿子金,後來才得知禿子金去拔黃豆了。直到中午收了工,禿子金從地裏回來,霸槽問他幹啥去了,他説拔黃豆了,霸槽説人家安排拔黃豆你就拔黃豆了?禿子金説黃豆熟了,再不拔就爛在地裏了。霸槽説你個豬腦子,磨子多長時間都撂挑子,為啥又安排起了農活,你想過沒有?禿子金説我沒想什麼,媳婦説男勞力拔黃豆哩,我也就去了。水皮插了嘴,説:這是以生產壓革命哩!禿子金倒生了氣,説:不收莊稼你吃×啊?!水皮説:你收麼,收麼,人家把權抓住了,今天安排你去收豆子,明天指揮你去扳包穀,那還革啥命哩?霸槽説:吵×哩吵!兩個人才都不吭聲了。

    到了下午,男勞力仍然在後塬坡地裏拔黃豆,女勞力仍然在河灘包穀地裏鏟白菜,禿子金沒有去,迷糊、水皮沒有去,姓夜的人幾乎都沒有去,榔頭隊喊喊叫叫地在村巷裏集合,然後去了老公房的院外,把牛圈棚裏的支書叫了出來,二話沒説,一頂紙糊的高帽子就扣在頭上,拉着往村外走。

    支書被叫出去後,過了一會兒沒見回來,面魚兒心裏疑惑,出來看時,支書被按着往頭上扣高帽子。支書的褲腿上有牛糞,他説他擦擦牛糞了再走,迷糊罵着:這是叫你開會聽,吃宴席呀?競把支書褲腿上的牛糞抓下一把抹在支書的臉上。面魚兒不敢多嘴,就去老公房,老公房裏偏偏那時沒人,都去出了工,面魚兒又去支書家告訴了支書的老婆。支書的老婆問:把人往哪兒拉了?面魚兒説:不知道呀,是往村外去的。支書的老婆説:天呀,他們拉他去坐牢了!哇嗚哇嗚大哭。面魚兒説:甭哭了甭哭了,既然抓去坐牢,家裏有啥吃的麼,快給他送些吃的。支書的老婆在廚房裏揭鍋翻盆,沒一口熟食,從雞蛋罐裏摸出三顆雞蛋就從巷道往村[1跑。面魚兒説:你能攆上?得抄近道,,支書的老婆扭頭又從她家廁所邊的小路往塄畔上跑,面魚兒也跟在後邊跑,跑到石獅子那兒了,榔頭隊一溜帶串地走到了去公路的土路上,而且過了那個水渠,支書的老婆雙腿一軟,癱在那裏又是哭。

    榔頭隊從巷道走過時,杏開在狗尿苔家裏和婆説話,她昨天夜裏夢見了她大,她大好像還在炕上躺着,樣子一點沒變,她説大呀做啥飯呀,她大説豆角都收下了咋不見你做豆角燴麪片呢?她就醒了,醒了覺得頭疼,早晨也沒出工去鏟白菜,吃過飯頭還疼,過來問婆頭疼是不是夢見她大的原因。婆説:你是不是頓頓都給你大獻飯的?杏開説:頓頓都獻的,怪得很,獻過的飯再吃就覺得沒味。婆説:那是你大吃過了的麼,那託夢還要吃豆角燴麪片了,你自留地裏沒種豆角?杏開説:去年種的沒收下幾顆,今年沒種。婆説:我這兒有,你拿些回去做了,給你大獻上。杏開説:下午隊裏還鏟白菜不?婆説:還鏟哩,今年天旱,又沒上肥,白菜生了膩蟲,長得不好。杏開説:出工的時候你過來叫叫我,我也去。婆就讓狗尿苔去自留地裏摘豆角回來。

    狗尿苔提了籠子剛出了巷口,一羣雞嘎嘎嘎地朝他跑來,驚慌失措,雞毛亂飛,他説:咋啦咋啦?所有的雞伸長了脖子要給他訴苦+可都爭着要説,聲音就雜吵使他無法聽,水皮媽就提着樹條子跑過來,見雞又打。狗尿苔攔住説:這不是你家的雞,你打啥的?水皮媽説:它們在我家院門口就踏蛋哩,真他媽的不要臉,不是一對在踏蛋,是三對在踏蛋!狗尿苔説:那有啥哩?水皮媽説:有啥哩?咋不到你家門口踏蛋去?!狗尿苔説:我家是啥家,人都不去,雞去呀?!狗尿苔説着就攆雞,説:快跑快跑!雞忽地四下跑開。水皮媽打不着了雞,扔了樹條子走了,還在罵:人傷風敗俗哩,雞都看樣哩!狗尿苔低聲説:兇的,自己守寡哩,連雞踏蛋都不行?站着想了想,自個發笑了。

    正笑哩,榔頭隊就過來了,禿子金在喊:狗尿苔,你婆哩?狗尿苔以為榔頭隊又列隊跑步呀,就説:叫我婆咋呀?禿子金説:你沒看前面走的是誰?隊伍前是支書,支書戴了個高帽子,滿臉牛糞。狗尿苔忙往家跑,一進院門就把婆往上房裏推,推不及了,推到廚房,説:又批鬥呀,又批呀!禿子金已在院門外喊: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把廚房門拉閉了,又出來到院門口,杏開也跟了出來。禿子金説:叫你婆跟上走,你跑啥的?狗尿苔説:我婆病了。禿子金説:病了?病的恁巧?!狗尿苔説:真的病了,上吐下瀉的,現在還在廁所裏。禿子金説:你婆病了,你就來頂缺!杏開就説:人確實病了,我過來看看的,這是到哪兒去?禿子金説:到下河灣去的,你去呀不?杏開説:去幹啥呀?禿子金嘰嘰咕咕給杏開説事,狗尿苔趁機要溜走,禿子金説:走呀,狗尿苔,和朱大櫃走到一塊去!如果禿子金什麼話都沒説,狗尿苔會跟着榔頭隊去熱鬧的,但禿子金讓狗尿苔去頂婆的缺,狗尿苔就不願意去了,瓷在那裏不動。禿子金嚇唬道:你去不去,不去你婆就去,病了也得去!杏開就説:要狗尿苔去,那我也去。

    狗尿苔和杏開跟着走到巷口,狗尿苔才發現腳上的一隻草鞋爛了,不可能穿着去再穿着回來,他給禿子金説得回去換鞋,禿子金不同意,説光腳走,狗尿苔説:你以前還行呀,現在咋這兇的?禿子金説:革命哩,誰給你好臉?!狗尿苔就嗚嗚地哭,他哭着是因為霸槽從隊列前到隊列後來了,一邊哭一邊從手指縫偷看霸槽。果然霸槽就同意狗尿苔回家換鞋。狗尿苔跑回家給婆説了原委,婆説:唉,婆不好,讓我娃遭罪了。狗尿苔還笑着説:我去熱鬧呀!但家裏沒有了新草鞋,婆讓把另一隻還沒爛的鞋也脱了穿一雙布鞋,狗尿苔説不,就要穿得爛爛的,給榔頭隊丟人去,就翻那一堆爛草鞋。家裏有十幾只爛草鞋,都是一雙草鞋穿得一隻爛了,而另一隻還沒完全爛,就保存起來,等着又穿爛一隻了再從這些還沒完全爛的草鞋裏尋一隻替就。狗尿苔就在褲帶上繫了四隻還沒完全爛的草鞋,去攆榔頭隊。繫着的草鞋磕打着腿,跑不快,等跑到村口的石獅子前,支書的老婆在那裏哭。

    狗尿苔説:婆,支書婆,你哭啥哩?

    支書老婆説:你爺被抓去坐牢啦!

    狗尿苔説:沒有呀,剛才我還看見支書爺跟榔頭隊走的。

    支書老婆説:就是榔頭隊把他抓去送大牢呀!

    狗尿苔説:不是,是去下河灣呀,我聽説下河灣的聯總欺負下河灣的聯指,榔頭隊去聲援呀,就帶了支書爺,還有守燈,還有我。

    支書老婆説:你沒哄我?

    狗尿苔説:沒哄。

    支書老婆説:聲援就聲援麼,帶你支書爺去?

    狗尿苔説:支書爺是走資派麼,這樣顯得革命呀。

    支書老婆説:你也説你支書爺是走資派?支書老婆好像生氣了,拿手來抓狗尿苔的臉,狗尿苔忙往後退,支書老婆還在説:你也這麼説?唼?!

    狗尿苔覺得支書老婆説不醒又噦嗦,説:我不跟你説了,我走呀!支書老婆把雞蛋讓狗尿苔拿着,狗尿苔拿着跑走了,她還在後邊叮嚀:你不能吃,一定要給你支書爺!

    狗尿苔和杏開就這樣跟着榔頭隊去了下河灣。狗尿苔是哪兒都跑的,又是替了他婆的缺,姓朱的並不多心,而杏開也跟着榔頭隊去了下河灣,天布、磨子就火冒三丈。天布和磨子一發火,朱姓的人説什麼話的都有,他們又拉扯出前朝往事,從滿盆的死,自滿盆死後古爐村才亂起來,才導致了今天這田地,他們指責着杏開並沒有和霸槽斷了關係,添油加醋,捕風捉影,最後論定杏開就是榔頭隊的。話説得過頭了,連田芽都不信了,説:得了吧,他們就是好,也不敢明目張膽的好,杏開哪裏就是榔頭隊的?誰見到她去過窯神廟?天布媳婦説:我見到她從窯神廟門前過的。田芽説:廟門口是路,誰不走路,何況她家自留地在中山後腰裏,到自留地不路過廟門口從半空飛呀?天布媳婦説:自留地能有多少活,她是一天幾趟到自留地,就是圖着路過廟門口了往裏邊看霸槽哩!田芽説:咋能這樣説話?都是姓朱的……天布媳婦説:屁呀,朱姓以前在古爐村啥勢,現在是啥勢?一鍋湯裏,有了水皮那老鼠屎,又有了杏開老鼠屎,湯能不壞?!

    就在這個晚上,生產隊裏分白菜,按户分的,姓夜的男人都不在,他們的老婆孩子揹着揹簍來了,乖乖地站在那裏。先分到的是姓朱人家,後來再分到的是雜姓和夜姓。磨子在過秤的時候臉色一直不好,口裏罵罵咧咧:幹活的時候沒人,分東西了就來了,紅口白牙地吃呀?!罵是罵着,但又不能不給姓夜的人家分。這些姓夜的老婆孩子不敢回應,過秤時也不嫌了白菜棵子大了小了,秤桿子高啦低啦,白菜一裝到揹簍就匆匆離開。分到最後,白菜剩下一筐,給半香秤了三分之二,磨子説:誰還沒分?田芽説:霸槽沒分。磨子説:你把筐裏的讓半香給捎帶去,全當去吃藥吧!提了秤就往回走。田芽攆過來説:還漏了一人,杏開也沒分哩。磨子怔了一下,卻説:你沒看沒有了嗎,沒了拿啥分,分骨殖呀?!

    榔頭隊是雞叫了才回的村,都餓得前腔貼了後腔,一到村口就散了。杏開是第二天才知道分菜的事,她來找磨子。

    杏開説:分白菜吧,咋沒給我分?

    磨子説:分白菜的時候你在哪兒?

    杏開説:人在不在也得分呀,我不是生產隊的社員啦?

    磨子説:沒菜了麼。

    杏開説:到我這裏就沒菜了?我大推舉你當了隊長,你當隊長就這樣整我?

    磨子説:你還記得你大?

    杏開説:你啥意思?

    磨子説:你昨天干啥去了,你大要是知道,能氣得從墓裏撲出來!

    杏開説:我家的事用不着你來操心,我只問你,霸槽是五類分子啦,我就不能接觸?

    磨子説:你接觸麼,你咋樣接觸都行呀,你去呀,你去也拿個榔頭呀?!

    杏開説:我還不是榔頭隊的,你要這麼説,我還真要加入榔頭隊哩!

    磨子説:加呀,入呀,你就嫁給他呀!

    杏開真的吵過架後就去了窯神廟。

    自此,杏開明目張膽地出入於窯神廟,紅大刀的人再也不顧及她是姓朱,是滿盆的女兒,恨她幾乎和恨水皮一樣。而杏開,突然間像換了一個人,解脱了,沒有顧忌,再不悄聲殮氣地呆在家裏和人不往來,也不偷偷摸摸地去見霸槽。半香碰見她了,高喉嚨大嗓子地説:杏開呀,吃了啥了,胖多啦!杏開説:吃啥啦,吃酸菜糊糊啦。半香説:心裏朗然,喝涼水也胖哩。哎杏開,自我嫁過來,我就沒見過你舒坦過,臉遲早都是土豆疙瘩發青着,現在多好!我只説古爐村就我一個女人想幹啥就幹啥,沒想還有你杏開,咱姊妹以後要多串門哩!但杏開並不熱惦半香,半香讓杏開到她家去,杏開沒有去,卻更多地往戴花家跑。

    杏開喜歡戴花。戴花家的指甲花比杏開家的指甲花長得旺,而且戴花染的指甲色保持得長久。戴花就教給杏開在染指甲前先在指甲上塗些鹼水,把指甲花搗碎後包在指甲上要一頓飯的時辰,取開後,還要再在指甲上塗一層礬。她們並排着從巷道走過,陽光下比看着手上的紅指甲,她誇讚了戴花的銀盆大臉,又白裏透紅,是煮熟的雞蛋在胭脂盒裏滾過了一般,戴花則羨慕着她的長辮子直搭到了屁股蛋上,還用手去捧她的胸脯,説敦兒敦兒活活地顫,是不是藏了兔子,兩人就咯咯地笑。來回在屋檐下拿眼睛盯着她們,戴花説:來呀來回,咱一搭去泉裏洗衣裳去!來回的眼睛陰陰的,卻理也不理。不理就不理吧,她們走過了巷道,去了泉裏,戴花説:這來回又犯病了,不理我?她説:來回在恨我哩。戴花説:你得罪她了?她説:我哪兒得罪過她?!戴花説:一個村子的麼,人咋變得認不得了!

    那時期的榔頭隊裏,黃生生從洛鎮騎來了一輛自行車,霸槽有事沒事就在打麥場上或巷道里騎,他已經騎得很好,能雙手撒把,還能把前輪子翹起來,用後輪子跳躍着上台階。霸槽讓杏開也學學,杏開不敢,兩人剛分開,天布的媳婦過來,看見了杏開不理杏開,還低頭往地上吐一口唾沫。還要再吐第二口,卻沒了唾沫,咔咔地響着嗓子。杏開説:哎,嫂子,喉嚨裏有雞毛啦?!天布的媳婦沒想到杏開會給她説話,一時反應不過來,杏開卻大聲地叫着霸槽:你把車子推過來呀,你教我騎呀!

    也就是這一次騎自行車,先是霸槽馱着杏開把自行車從村巷騎過,村巷裏的路都是瓦片立栽着鋪的,車輪子就在上面咯噔咯噔地顫,杏開越在後座上坐不穩,説慢點慢點,霸槽越是騎得快,甚至雙手撒了把。原本是要騎到打麥場的,但霸槽騎着騎着他的衫子被風鼓着,像長了翅膀,杏開又是一陣一陣尖叫,他就瘋狂了,竟然往村口騎,騎到了石獅子前。從石獅子那兒到塄畔下是個斜坡,斜坡下去就是通往公路的土路,那時斜坡上正上來了老順家的狗,這狗又領着三隻狗,五隻雞,雞狗嘰嘰咕咕哼哼唧唧説着話,猛抬頭看到霸槽騎着自行車衝過來,亂成一堆。杏開喊:有狗哩,有雞哩!霸槽偏在雞飛狗跑中直衝下去。自行車一股風似地衝去斜坡了,杏開卻掉下來,從斜坡上像屎殼郎一樣滾了蛋兒,滾到了路邊的包穀地裏。

    霸槽還在騎,騎到了土路上,又要在土路上躍過了那條水渠上的棚板,眼看着就要到公路上,他説:佩服了吧,如果是汽車,我一踩油門,汽車就躍過州河了!沒有回應。霸槽説:你不信?還是沒回應。霸槽一隻手往後摸了摸,沒有摸到什麼,回頭看時,後座上沒有了杏開,停下自行車,土路上也沒有杏開,而斜坡下老順家的狗大聲叫喊,他就騎自行車又返回來,才發現杏開還躺在包穀地裏。

    杏開的一隻鞋掉了,被一隻狗叼着,褲子從膝蓋處撕開了一個大口子,大口子一直到褲管,露出半條白腿;而她臉上被血全糊了。霸槽趕緊用袖子去擦,説:眼睛看得見,看得見?杏開的眼睛睜開了,她説:能看見。但左眼眉處一指寬的道子,血啦啦地翻着肉。

    杏開是第一回跟着霸槽去了洛鎮,洛鎮衞生院給杏開的傷口縫了十三針。霸槽問醫生:縫了能長合嗎?醫生説:能長合。霸槽説:長合了有沒有疤?醫生説:肯定有疤。霸槽説:哦,毀容了。杏開只能在屋裏養傷了,這期間六升去世她也沒辦法去墳上。埋了六升的那個中午,霸槽去看杏開,杏開已經能下炕收拾屋子了,但臉還腫着,左眉上的線還不到拆的時候,樣子有些怕人,霸槽不敢看她,她説:你給我把血痂摳摳。霸槽試着摳,摳不下來,自己的鼻臉凹裏聚了個疙瘩,她卻笑了,説:我現在把你耗上了!

    六升死後,村裏的那隻貓頭鷹夜夜還在叫喚,它已經不固定在一個樹上,聲音隨時從某一處發出,偶爾被人發現了,誰又不敢去打它,惹不起就敬着,默默乞求着能離開。婆常常在把雞攆進棚窩了,就坐在捶布石上等着貓頭鷹叫喚,不叫喚心就慌着,因為它遲早要叫的,可一叫喚,心更慌了,説:在哪兒叫呢?狗尿苔説:是不是在橫巷的榆樹上?婆説:好像在碾盤那兒的苦楝樹上?婆孫倆拿耳朵聽了一會兒,聲音似乎又轉移了。婆説:難道還要死人嗎?點了燈去剪她的紙花兒,她要剪個獨角獸。狗尿苔把剪出的獨角獸拿到院門上貼,院門扇的正中是水皮噴的毛主席像,他就將獨角獸貼在門扇背面,卻悄悄拿了彈弓出了院子。

    狗尿苔想在村裏找找貓頭鷹。他害怕着榔頭隊,也害怕着紅大刀,但他不害怕貓頭鷹,他並不想打死貓頭鷹,而要用彈弓把它嚇唬走,如同有了蒼蠅,蒼蠅都煩人,可一拿上蒼蠅拍子了,蒼蠅又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不見了。狗尿苔拿着彈弓出來,貓頭鷹就不叫了,他去了橫巷,那榆樹上是沒有貓頭鷹,再去了大碾盤邊的苦楝樹下,仍是沒見貓頭鷹,心裏罵了幾句往回走,便路過了杏開家的院子外。院門在關着,西邊院牆被拆了一半後用酸棗刺壓了一排,隔擋着不至於外邊的人能看到院裏,這些酸棗刺的葉子已經乾枯,但沒有落,月色下毛毛哄哄的。狗尿苔一靠近,轟地起了一羣黑蚊子。透過刺排,一隻雞還沒有進棚窩,呆頭呆腦站在院中的石桌子上。滿盆如果活着,這院子肯定又都是人,石桌上放着一個煙匣子,誰來了都可以在自己的煙鍋子裏裝上煙來吸,那時的滿盆給人説,他家用不着燒柴草燻蚊子,光吸旱煙都把蚊子燻走了。現在,狗大個人也不再來,他狗尿苔也很久很久沒有來過了。他吹了一下嘴,叫雞,雞聽見了聲音回過頭來,他説你知道貓頭鷹在哪兒嗎?雞説:你誰?雞已經認不得他了。但在這時候他聽見了哭聲,哭聲細碎,是趴在被子裏哭或者是雙手捂着臉地哭,這哭聲像螞蟻在身上爬,讓他懶懶地覺得心裏急迫。狗尿苔就跑回了家,給婆説了,婆已經剪了五六張獨角獸,婆説:唉,這杏開……你去把她叫過來,説説話或許能朗然些。狗尿苔説:叫她過來?姓朱的都不理她了,咱去叫她?婆説:別人不理了.咱也不理?她到下河灣還不是為了擋我?!

    狗尿苔並沒有立即去叫杏開,出了門卻向南走,拐了一個巷子看夜裏的村子有什麼動靜。婆説他是老鼠變的,他想他可能就是老鼠變的,一到晚上就不願早早睡覺,希望着村裏又有什麼革命活動,或者誰和誰又在吵架,或者一堆人聚在什麼地方吃煙諞閒了。今夜裏巷道里任何事情都沒發生,也沒有任何人,狗尿苔一個人再從巷子裏轉回到杏開家的院門外,門口有着一個黑影,突然間不見了。

    狗尿苔問了一聲:誰?

    誰也沒回應。剛才是誰家的豬從圈裏跑出來嗎?豬是最沉默的東西,往往夜裏從豬圈裏出來,一聲不吭。大前年老誠家的豬就這麼出來,結果狼進了村,狼就把豬的一隻耳朵咬住,再用狼尾巴在豬屁股上來回掃,豬就拙口了似地跟着狼走了。狗尿苔擔心着誰家的豬怎麼又跑,出來了,而老順家的狗在村西頭叫了一下,再沒有叫第二下,就往杏開家院門上一看,門環上卻掛着一雙鞋.這是一雙鞋尖有了洞後跟磨出窟窿,鞋幫子也裂開的髒布鞋。狗尿苔先還在想:這麼爛的鞋掛在門上?!立即意識到剛才的黑影是人,是人掛上的,是在罵杏開是破鞋。狗尿苔忽地火上了頭。

    淮?他又低聲説了一句。

    巷子窄長,兩頭沒有動靜,斜對面是個廁所,,狗尿苔知道那人肯定是藏在了廁所,但廁所裏的人不知是誰,而無論是誰都能打過他狗尿苔,他就需要用計,便故意腳步重着要離開,走到廁所門口了,突然把住門口,但那人卻猴一樣翻過廁所牆順巷子跑開,身影子是牛鈴。

    狗尿苔那個氣呀!如果是別人,狗尿苔或許就不攆了,卻是牛鈴,狗尿苔説啥都要攆上。牛鈴跑不快,不跑了,站住説:你要打,我能打過你,可我不打你。

    狗尿苔説:你把啥往杏開的門上掛呢?你咋不掛到你家門上?!

    牛鈴説:我又不是破鞋。

    狗尿苔説:那準是破鞋,杏開是破鞋?你看見她破鞋了?!她就是破鞋與你屁事,你要掛的還是誰讓你掛的?

    牛鈴説:這你不要問,姓朱的都罵她的,你問她!

    狗尿苔説:我問她?她把我叫叔哩!

    牛鈴説:她啥時叫過你叔?

    這話倒是真的,杏開從來沒叫過他是叔的,不叫叔也罷,還在他面前待理不理的。狗尿苔火氣就小下來了。

    狗尿苔説:你甭管叫不叫我叔,你給我把鞋從門上取下來!

    牛鈴説:咱都跑到這兒了,還再去取?不取行不行?

    狗尿苔説:不行!

    牛鈴説:要我取,你得把你的毛主席像章給我:

    狗尿苔不情願地從自己胸前摘下了毛主席像章,為了鄙視牛鈴,他要把毛主席像章扔到地上讓牛鈴趴下去像狗一樣去撿,但一想,這是毛主席像章,不敢扔的,就沒有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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