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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村南頭一鬧騰起來,擔尿漚糞的活就幹不成了,來回只説鬧騰一陣就過去了,沒想石頭瓦塊打後不久,榔頭隊也趁機下山,兩派竟動刀動棍見紅見血了。來回就跑去給支書説。支書當然也知道了村裏的事,幾次要出去,老婆都把他攔住,並拿了凳子坐在門口守着。來回一來,説村裏越打越兇了,誰誰腿斷了,誰誰頭上一個血窟窿,誰又砍了誰,誰又被誰打得趴在那裏翻白眼了。支書就要出去找天布和霸槽,他戴了那個袖筒,又將那個紙糊的鐵絲帽子按在頭上,他説:古爐村從來沒打過羣架的,誰見過,誰見過?讓他們批鬥我吧,只要不出人命就批鬥我吧!老婆拽着他的腿,説:來回,你幫我拉住他,他出去那兩派就全會打他裏!來回卻突然站着不動,眼睛發痴起來。老婆説:來回,你不拉他,你讓他送死呀?你不拉他?你是煽火他出去?!來回過來,她沒有拉支書,卻拉老婆,她把老婆的手扳開來,支書就出去了。兩個女人就輓聯一團,支書老婆把來回的頭髮都揪下來了一撮,大聲叫:瘋子瘋子,你害人呀瘋子!

    支書走出院門,鞋還沒趿好,正在柳樹下彎腰勾鞋後跟,麻子黑和守燈就各提個劈柴走了過來,支書吃了一驚,以為花了眼,揉了揉眼睛,真的是麻子黑,就説:你咋出來的?麻子黑嘿嘿嘿地笑。支書又説:你越獄的?麻子黑收了笑,説:你以為我就死了嗎?我不會死的,你沒想到我還會回來吧?!支書大聲叫喊:去叫天布霸槽,他越獄的,投毒殺人犯,不能讓他跑了!沒有人回應支書。支書這才清白周圍沒有人,只有守燈,而守燈無動於衷。麻子黑説:你甭喊,我不跑的,你沒看見我身上往出流血嗎?支書冷靜下來,他看着麻子黑,恢復着他往昔的威嚴,他説:是不是天布他們打的?麻子黑説:是磨子,我捅了他一刀,他捅了我一刀。舉了劈柴就橫着掃過來。支書一跳,躲過了劈柴,還沒站穩,劈柴又從空中往下打,打在了支書的左肩上,連旁邊的守燈都聽見了鎖骨的咔嚓斷裂聲。來回像一隻野貓從院門裏撲出來,她竟能在空中飛着那麼遠的距離,撲在了麻子黑的身上,和麻子黑一塊跌倒在地上,抓起麻子黑的一隻手就咬。她咬得渾身都在顫動,麻子黑一下子人縮起來,推,推不開,甩,甩不掉,急叫:守燈,守燈!守燈過來拉來回,也拉不開,就把來回的褲子都拉脱了,來回還在咬着麻子黑的一根指頭,她感覺到上下牙快要咬在一起了,麻子黑猛地把手拔出來,指頭上就嵌着來回的一顆門牙。守燈趁機去抱來回的腰,卻被來回翻了一下腰將他壓在了地上,就用兩條腿夾住守燈的頭,使勁往下蹭。麻子黑把指頭上的牙往出拔,一時拔不出來,另一隻手就過來抓來回的奶,來回還在用屁股蹭,xx頭被抓掉了,她倒在了地上,麻子黑和守燈爬起來就跑。

    來回覺得嘴裏鹹鹹的,一抹,滿口的血,沒了一顆門牙,低頭在地上找,地上沒有,正恨着麻子黑的指頭帶走了她的牙,老順抄了一把斧頭才跑來。來回破口大罵:你老髁死到哪兒去了才來?你是不是讓麻子黑守燈來打我的?老順説:你,你……。來回奪過了斧頭,説:你是不是男人,你為啥不拿斧頭劈,你把他麻子黑守燈開瓢麼你不開?!老順把自己的夾襖脱下來要給來回身上圍,來回揚了斧頭就攆着要去砍麻子黑和守燈,老順知道她瘋病又犯了,真害怕她砍死了人,就大喊:她瘋啦,都躲開,她真的瘋了——!

    水皮領着金箍棒跑了幾條巷子,打倒了十幾個紅大刀的人,也被紅大刀的人撂倒了七八個,隊形就亂了。巷道里幾處在喊:打水皮,是水皮帶着人進來的!水皮有些慌,先是和黃生生在一起,又擔心黃生生瘦得沒力氣,在三岔巷裏遇着了霸槽他們,立即又左右不離了霸槽。霸槽的那件紅毛衣十分鮮豔,他們從巷道里走過,隊形拉長縮扁,他始終在隊形中間,迷糊開石鐵栓咆哮着像狼像虎,而他還是大踏步走,沒有拿榔頭,雙手在身後甩着。他們在村中丁字L]又遇着了本來、旺門和六升兒子,打了一仗,本來和旺門都掛了彩,本來的嘴腫起來,像個豬嘴,但本來和旺門都跑脱了,就拉住了六升兒子。開石説:你狗日的參加什麼紅大刀,你大病重的時候,我們也去看過,也幫過你種地,你倒和天布麻子來打我們?六開兒子説:你家蓋房我幫過沒幫過活,你媳姓生不下娃,我也去了。開石説:我媳婦生娃要你去?你去謀算着喝酒哩!六升兒子説:那娃沒有我的功勞,我不謀着喝酒?開石説:你説的你媽的×!抱住六升兒子兩人就在地上滾着打,榔頭隊的人全過去,拉起開石,都拿腳踢六升兒子。霸槽看也不看,甩着手往前走,鐵栓説:打的他於啥?擒賊擒王,去天布家!踢六升兒子的人就不踢了,跟着霸槽呼呼啦啦朝天布家去。

    從村東往村南頭,每經過一個巷口,就往巷道里看,差不多的巷道里,都有人打着亂仗,一時倒看不清是紅大刀在打榔頭隊,還是榔頭隊在打紅大刀,還是下河灣的金箍棒和洛鎮聯指在和榔頭隊、紅大刀打,因為榔頭隊和紅大刀的人又不全能認得下河灣金箍棒和洛鎮聯指的人。在枴子巷裏,就有三個榔頭隊的和洛鎮聯指的四個人打了一陣,等發現了霸槽他們,都喊叫霸槽,雙方才知道打錯了,氣呼呼跑過來相互指責,榔頭隊的人説:你們認不得人總能認得武器吧,這榔頭認不得啦?!洛鎮聯指人説:你們長眼睛出氣呀,我們手裏拿的是大刀嗎?!有人就勸:不説了不説了,他哥日他妹,胡日了。水皮倒嫌胡比喻,説:這叫水衝龍王廟,你閉嘴!那人説:你才閉嘴!霸槽只哼了一句:不是鬥·嘴的時候,都提起勁!一仄頭,瞧見筒子巷有三個人在攆長寬和戴花,戴花進了她家院裏,而長寬也拿了一把钁頭站在院門口大聲喊:誰要敢上來,我拿钁頭挖!霸槽説:長寬也入了紅大刀?開石説:長寬滑頭,誰都不是。霸槽説:那他拿钁頭挖誰呀?身邊的一個洛鎮聯指的人就喊:趕水,趕水!這一喊,水皮説:叫趕水?那三個人扭頭看了,就跑過來,開石説:那不是紅大刀的,打啥哩?領頭的是個馬臉,馬臉説:一個女的鑽到那院裏了。開石説:啥樣子?馬臉説:人特色很!開石説:那是他媳婦,要不人家拿钁頭挖你們!馬臉説:古爐村還有這麼好看的女人?!

    過了三岔巷,從一家院門口跑過,院門敞開,人羣已經跑過去了,這不是灶火家嗎,又返回來,喊:灶火,狗日的你出來!院子裏沒人回應,就撲進去亂砸一氣,上房台階上那個甕,可能是重新洗了,水汽還沒幹,一榔頭就敲碎了,廚房牆上掛着辣椒、豇豆、煙葉、土豆皮,一串一串扯下來扔到豬圈裏去。迷糊被打趴後回了他家,他想在家裏尋些啥吃的,家裏被砸得一蹋糊塗,就又跑出來尋霸槽,等他到了灶火家,先就鑽到廚房去,揭開鍋,鍋裏做過飯還沒有洗,又翻從屋樑吊下來的柳條兒圓籠,籠子裏有着紅薯麪包了酸菜的黑饃,拿了一個就吃。他的肚子實在是太餓了,但黑饃卻使他噎住了,伸了脖子捶胸,還是噎,鍋台後的水桶裏又沒了水,他出來説:水在哪?院子裏更沒有水,抓了一把雪塞到嘴裏。別人就看見了他在吃饃,都往廚房裏來拿饃,迷糊又跑進廚房,先把兩個黑饃塞在懷裏,又抓了兩個,別人從他手裏奪,他呸呸就在饃上吐,別人鬆手了,罵道:你狗日的噁心!迷糊嘿嘿地笑,卻拿出一個給霸槽,霸槽不要。迷糊説:我把唾沫擦了,你還嫌,把饃皮剝了。霸槽説:人不在,趕快!迷糊卻又到上房翻那三格子木板櫃,櫃裏有半櫃包穀,就拿戳瓢往一個口袋裏裝。霸槽説:走啦,走啦!迷糊提了口袋出來。霸槽説:幹啥?迷糊説:我拿些包穀。霸槽説:這個時候拿什麼包穀?迷糊説:他們把我屋裏的糧全搶光了,我以後吃啥呀?霸槽説:事弄成了能沒你吃的?放下!一夥人剛出院門,上房東間屋裏有女人突然在叫。霸槽回頭一看,人羣裏沒了跟後,就喊:跟後!跟後!

    跟後一進灶火家見沒人,把上房櫃蓋上先人牌位拿下來摔J,又把掛在牆上的一個裝着相片的玻璃框子摘下來用腳踏,玻璃框裏有灶火評為勞動模範被縣委書記給戴花的照片。他見不得灶火被戴花的樣子,當年原本是他要當模範的,但灶火的媳婦卻告發他和老誠為自留地畔欺負過老誠,結果模範成了灶火,那不僅僅是當了模範縣長要給戴花,還有獎勵的三十斤糧哩。踏了玻璃框,又要到東邊小屋裏去砸,但東邊小屋裏上了鎖,見西邊屋沒門,只掛了個布簾子,一揭布簾子,是個雜物間,看見牆角一堆麥糠,麥糠旁立着一卷蘆蓆,他拉下蘆蓆用腳要踩,席一倒席裏卻是灶火的媳婦,人已經嚇得不會説話了,他就説:你不是能説會道麼,你咋不説了?灶火的媳婦張着嘴,還是説不出話,跟後説:你不説了,那我看你還有舌頭沒?!就用手扯灶火媳婦的嘴,扯得嘴角都流血了,灶火的媳婦猛地叫出了聲。

    灶火的媳婦一叫,霸槽立馬明白跟後是在上房屋裏,他知道跟後和灶火家有糾葛,連喊兩聲跟後,跟後在裏邊説:你們先走!幾個人進來,跟後還在扯灶火媳婦的嘴,急叫:跟後,跟後!霸槽進來,一腳踢開跟後,罵道:我領的都是些啥(骨泉)?!跟後還窩在那裏,説:你讓我出出氣麼。

    霸槽不理了跟後,擰身就走,旁邊的人還在遲疑,他突然吼道:成不了事的貨!都走,都走,讓他出氣去!眾人就出來,説:沒彩,他出氣就是扯個嘴!

    院門外,一夥人把廁所牆推倒了。牆下有一條蛇盤着,有面盆那麼大一團,有人用榔頭去挑,要挑到雞棚裏去,讓蛇咬死雞。但水皮説給黃生生留着,黃生生能吃!

    這時候,天空上有了一股黑煙,風把嗆味傳過來,開石説:哪兒起了火啦,他們在燒誰家房啦?!得稱爬到搭在院牆的梯子上看了,突然哭聲拉起來,説起火的是他家,紅大刀在燒他家房了。大家趕緊朝起火的方位跑。跑去了,燒着的卻不是得稱家,是得稱家左邊的麻子黑那兩間破屋。兩間破屋的門已經燒掉了,火從裏邊噴出來,風雪一刮,火頭子又變了向,朝屋檐燒去,檐下的包穀稈編成的檐簸也立即燒起來。而紅大刀的幾個人就站在旁邊看,他們沒有救火,倒嘻嘻哈哈欣賞着火苗子從旁邊的窗格子裏出來,説像開了菊花。有人還拾了路上的樹枝,柴棒兒,甚至也從得稱家房後抱了一捆豆稈扔進了火堆裏。得稱就過去搶豆稈,叫道:紅大刀殺人放火啦!那幾個紅大刀的説:誰殺人放火啦?榔頭隊才殺人放火哩!雙方就打開來,但榔頭隊人多,那幾個紅大刀的一聲口哨,卻突然分頭跑了。鐵栓攆了一陣,看見牛鈴往廁所裏跑,他堵住廁所口,牛鈴翻廁所牆沒翻過去,就讓鐵栓逮住了。

    鐵栓説:是你碎(骨泉)點的火?

    牛鈴説:我沒點!

    鐵栓説:是誰,紅大刀的誰?

    牛鈴説:是麻子黑點的。

    鐵栓説:麻子黑能點自己房?!

    鐵栓擰牛鈴耳朵,牛鈴的那隻耳朵是個豁豁,鐵栓就説:你騙我,我讓你騙!他拿兩個擦過屁股的石頭夾住牛鈴另一個好耳朵,使勁地夾,逼着問是誰點的火。牛鈴的好耳朵夾爛了,爛掉了一塊肉,兩個耳朵都有了豁口,牛鈴還説是麻子黑自己點的。鐵栓拉着牛鈴來見霸槽,霸槽問麻子黑怎麼燒的房子,牛鈴説金箍棒人打他,他跑得藏在了得稱家後檐下的豆稈堆裏,就看見麻子黑和守燈進了麻子黑的家,進去不一會兒他們又出來走了,那房子裏就往外冒了黑煙.霸槽説:哦。鐵栓説:他是叛徒,他肯定又哄咱,麻子黑怎麼能燒他自己房呢?!霸槽説:少説話,他咋就不能燒他自己的房?!

    霸槽對牛鈴説:把耳朵血擦了。

    牛鈴説:我不擦,讓他鐵栓把我耳朵割了算了。

    霸槽説:擦了!

    牛鈴不敢説了,捂着耳朵跑開,一邊跑一邊哭。

    善人在狗尿苔家裏當然説不成了病,要離開,又不敢離開,呆了半天,聽着打鬧聲漸漸離遠了,就一定要走。狗尿苔便找了個棍提着出門,婆堅決不讓狗尿苔出去,善人也不讓狗尿苔護他,狗尿苔悶了一會兒,説等等,進上房就上了櫃蓋,站在櫃蓋上揭牆上貼着的毛主席畫像,揭下來了,用早上的剩飯將畫像又貼在一個簸箕背上。婆和善人立即明白了狗尿苔的用意,善人説:人説你人小鬼大,真能行哇.咋就想出這辦法?狗尿苔説:這跟霸槽學的,當時榔頭隊貼大字報,一貼上就被人撕了,霸槽就在大字報邊上貼了毛主席語錄,便沒人敢撕了。婆就叮嚀狗尿苔,從背巷裏走,把善人送到山坡路口了,就回來,如果送走了善人還要在村裏亂跑,回來就打斷兩條腿。狗尿苔説:我知道,亂跑的話,婆不會打斷腿,腿讓人家打斷了!

    善人拿着有毛主席畫像的簸箕在前邊走,狗尿苔就跟在後邊,腦袋像裝了軸一樣,驚慌着四處張望,他覺得到處都有眼睛,隨時都可能有人從院門裏,山牆角,樹後,廁所衝出來,就準備着如果一有動靜,他就變成一塊石頭伏在地上,變成一棵樹立在路邊,或者是一隻雞一隻貓一隻狗順着牆根溜了。這種情景使他想起了夢境,恍惚裏竟不知道了自己是不是又在做夢,還在夢裏?善人説:走快呀,跟上我。狗尿苔緊跑了兩步,説:我護着你哩!善人好像在前邊笑了一下,説:你護着我?!狗尿苔又突然覺得,是善人在護着他,不,是毛主席在護着他和善人,那個有着毛主席畫像的簸箕其實就是以前他想象着的隱身衣!他看着善人一會兒把簸箕放在身前,一會兒又頂在頭上,後來提在手中前後晃盪,像是簸箕都閃動着光芒。於是,狗尿苔不驚慌了,腰挺着往前走,他從來沒有過這麼挺了腰走,眼睛睜大,只朝前看,細長脖子上的大腦袋落着雪,雪下落上就化了。他的腿短,兩條胳膊甩得生歡,但仍是趕不上善人,當善人再次催他走快,他就只能小跑開來。他聽見了好幾處有人在哭,卻有一種哭是咯呆停一下,哭,再咯呆停一下,哭。狗尿苔站住了,説:是牛鈴。善人説:哪兒有牛鈴?狗尿苔卻堅持説是牛鈴在哭,就不顧轉道走了,要進另一條巷子,果然就看見牛鈴捂着耳朵在一棵樹底下哭,哭得咯咯呆呆的。兩人忙過去看了,牛鈴的那隻好耳朵也缺了一塊,還流着血,狗尿苔説:我給你尋雞毛粘。卻遠近沒見一隻雞。善人説:傷口這麼大,雞毛粘不了,你尋些棉花套子,燒了灰敷上去。狗尿苔和善人都套着兩三件夾襖,沒穿棉襖,哪兒有棉花套子?就去敲旁邊一户人家院門,敲了半天不開,隔了三家是跟後家,跟後家也關了院門,跟後的媳婦從門縫裏看見了是狗尿苔,開了門説:有人攆你了?狗尿苔二話不説,就往上房的屋間鑽,從炕上拉了被子,一邊往外跑,一邊掏被子裏的棉花套子。跟後媳婦説:誰被砍着了要被子裹?狗尿苔掏出一把棉花套子,被子就不要了,説句:不敢讓娃出來!便出了院門。剛拉閉上門,一夥紅大刀的就過來,喊:狗尿苔,跟我們打去,榔頭隊的人老欺負你,你不去?狗尿苔説:我一會兒來,我上個廁所就來!一個説:他能去打榔頭隊?以前是霸槽的跟屁蟲,跟後的娃又認了他是幹大。一個説:跟後?提起跟後我就來氣,這狗腿子現在給霸槽掮鍁哩,過去支書上廁所,他就提着擦勾子的石頭在廁所門口等着哩。我借過他二元錢,催命一樣十回八回要!另有人説:你欠人家錢了人家不要?!那人説:我又不賴他,要錢也不是這麼個要法,有人沒人他就嚷嚷我借他錢!讓我看看狗日的在家沒,看他現在還説要錢呀不要!就往跟後家走來,邊喊:跟後你出來!狗尿苔忙説:跟後沒在家,我剛去他家,家裏狗大個人都沒有。那人説:他聽見我聲藏啦?跟後你出來!狗尿苔説:他真的不在,三嬸説她看見跟後拿了榔頭在前巷和天布他們打架哩。那夥人説:天布在前巷裏?就一窩蜂往前巷去。人一走,狗尿苔就對院裏説:把鎖子扔出來,讓我把門從外邊給你鎖了。跟後的媳婦把鎖子從院牆上扔出來,狗尿苔鎖了門,就跑去燒了棉花套子灰要給牛鈴敷耳朵。

    牛鈴的耳朵沒有狗尿苔的耳朵大,狗尿苔在給敷棉花套子灰時,説:這麼小的耳朵,又長得小,他鐵栓咋抓得住呀?!牛鈴説:我這是福耳朵,你沒見耳垂子大嗎?狗尿苔説:哦,有福,老鼠也看得上咬哩。牛鈴説:我也知道了,你之所以長得黑,因為你是黑五類麼。兩人還不忘鬥嘴,狗尿苔就故意在敷灰時用力重了些,牛鈴疼得又吱哇開來。三個人要趕快離開,善人就又拿了簸箕,像盾牌一樣,後邊緊跟着狗尿苔和牛鈴。走了兩條巷子,沒想跟着他們的競還有了狗,有了貓,有了雞,長長的一大溜。差不多到了村子的北邊塄畔上,準備着要從禿子金家門前拐個斜坡到泉裏,然後從泉邊繞過塄底,再從大石碾盤那兒上去到山坡路口,狗尿苔對狗貓雞的説:好了,現在沒事了,你們都回去吧。狗貓雞就都散了。牛鈴説:你咋走到哪兒都能招些六畜?狗尿苔才要説話.一夥人從禿子金家的隔壁巷子裏跑出來,他們在拖着馬勺,像拖着半麻袋糠,馬勺的半個身子磨在地上,一雙鞋已經掉了。馬勺求饒,先是叫叔,再是叫爺,拖他的人説:這陣叫爺哩,你不是很兇嗎,不是堅決要給我少記三分工嗎?馬勺説:我啥時給你少記了三分工?那人説:在後塬坡上挖紅薯的頭一天,你不記得了,我卻記得!馬勺説:哦哦,那不是我要給你少記三分工,滿盆説你上工遲,他要扣你工分,我能不執行隊長指示?那人説:你執行呀,滿盆已經死了,那你也就去死!拉着馬勺還往前走,馬勺的兩隻腳就勾住了一棵小樹,身子被拉直了。馬勺説:不敢再拉了,右肩上被打過一棍,已經脱臼了,再拉就斷了。那人説:也行。換了拉他左胳膊,猛一拉,馬勺的雙腳還勾着樹,樹都被拉彎了。善人就站住,説:牛路牛珞,你讓他起來走麼。牛路説:他耍死狗不走麼。善人説:他胳膊已經斷了,你還要把他身子拉斷呀?牛路説:好,我不拉他,我把樹折斷!牛路就使勁扳樹,樹成了一張弓,還在扳,樹就咔嚓折了,樹茬上就往外流水,馬勺的腳沒辦法勾了,還是趴在地上。牛路説:起來走,走!善人説:牛路你放了他,他成這樣了,打不了架了,還讓他往哪兒去?牛路説:把捉住的紅大刀骨幹都押到朱大櫃院子去!馬勺説:我不是骨幹,我不是骨幹!牛路踢了馬勺一腳。善人説:牛路你咋是這人呢?牛路説:我是啥人?!狗尿苔在扶那棵小樹,他想把折下來的樹扶正企圖用繩子扎綁直,或許樹還可以長好,但扶起來樹又倒下去,樹葉子就撲在他身子,他覺得樹葉子也在滴水。狗尿苔説:你就這樣把樹折了?牛路一轉身説:我就把樹折了!狗尿苔雖然不喜歡着馬勺,但牛路是老實人,牛路竟然也這麼兇狠的,他就頂嘴道:你咋?你要打我們呀?他猛地跳過去取了善人手中的簸箕舉着,説:你打呀,你往毛主席像上打呀!牛路提了拳頭,但拳頭往左邊來,狗尿苔把簸箕擋在左邊,牛路拳頭往右邊去,狗尿苔把簸箕擋在右邊,牛路不敢打簸箕,牛路就喊:黃同志,黃同志!人羣后邊就跑過來了黃生生,黃生生見是善人狗尿苔牛鈴擋住了路,説:咦,辦法稠啊!善人説:黃同志,黃……。黃生生説:我不是你的同志!你們擋住路想幹啥,要搶馬勺呀?善人説:我們哪一派都不是,回山上屋裏去呀。黃生生説:哪一派都不是,牛鈴也不是?!牛鈴一聽,擰身要跑,狗尿苔把牛鈴拉住,低聲説:這陣往哪兒跑,你能跑脱?善人説:牛鈴那是孩子,他知道什麼呀。黃生生説:你是大人吧,霸槽革命覺悟高是高,但他疏忽了一件事,就是沒有把你挖出來!你這給我拌嘴哩,好麼,你也到朱大櫃院裏去,去了給我好好拌!我告訴你,朱大櫃也在武鬥中興風作浪哩,他現在被吊在他家樹上。善人説:朱大櫃是走資派,我們是一般羣眾呀,黃同志。黃生生説:一般羣眾?你是封建社會殘渣餘孽,狗尿苔是黑五類,牛鈴是叛徒,是紅大刀,算什麼羣眾?!揮了棍往善人頭來打。狗尿苔忙把簸箕給了善人,善人就用簸箕蓋頭去擋,但黃生生的棍去打頭是假,卻猛地收了棍,再往善人的腳上掃來,善人跳了一下,棍沒打着,兩人就在那裏兜了圈子轉,別的人就來拉狗尿苔和牛鈴,善人忽地把簸箕扔給了狗尿苔,説:快把簸箕拿上!就在他扔簸箕的當兒,黃生生的棍往前戳了一下,善人踉蹌了幾步,在塄畔上要站穩,到底沒站穩,咵啦咵啦掉下去了。

    善人從塄畔掉下去了,這邊一片喊叫,灶火就領着一羣人打了過來,跟着黃生生的那一夥人見紅大刀的人多勢眾,立即跑散,黃生生就被圍住。黃生生也急了,往禿子金家鑽,半香也正在屋裏,猛地見黃生生進了院,忙把上房門關了,窗子也掩了,灶火他們就堵住了院門。黃生生從廚房裏拿了兩把菜刀,又從院子裏往外打,那兩把刀舞着花子,堵院門的人就不敢近身,又閃了開來。灶火喊:讓他出來,左右路口堵往,讓他狗日的也往泉裏跳!而半香見黃生生出了院,忙過來再把院門也關了,還頂了一根棍。灶火他們堵住了左右路口,黃生生往那一邊衝,那一邊就刀棒一起揮,他的刀短,衝不出去,就站在了皂角樹下,雙方都一時僵着,有人才關心起了善人,往塄畔下看善人的死活。

    善人掉下來幸好是掉到了水池裏。如果偏裏一點,掉在泉沿石板上,那就沒命了,但他是掉下來在半塄上被撞了一下,摔出去遠,正好落在水池裏。人在水池裏昏了,喝了十幾口水,等狗尿苔和牛鈴跑下來把他拉出來,查看傷,竟然沒有傷,只是腳在池沿上磕得發青,捶着後背吐出了一些水來。

    灶火在塄畔上問:有事沒?狗尿苔説:沒事。灶火説:快把人扶回山上去。狗尿苔和牛鈴把善人往起扶,扶起來,善人説:我頭暈。又坐下來慢慢清醒。狗尿苔抬頭往塄畔上看,黃生生還站在皂角樹下,揮着刀,叫道:來呀,上來一個就砍一個,砍一個扔到泉裏去!兩邊路上的紅大刀往樹下挪動,但終沒有一個能撲近去。就有人扔石頭瓦塊去打,石頭瓦塊是打着了黃生生,黃生生仍沒有倒,石頭瓦塊卻落在泉裏,狗尿苔就喊:打着我們了!石頭瓦塊不再打了。狗尿苔問牛鈴:你帶火了沒?牛鈴説:你出門老帶火繩哩,我哪有火?狗尿苔後悔今天沒帶火繩,又問:也沒帶彈弓?牛鈴説:彈弓帶着,對了,我用彈弓打黃生生。狗尿苔説:那還不打着別的人?就對塄畔上喊:誰帶火了,誰帶火了?塄畔上就有人説:要火幹啥?狗尿苔説:你給我麼,善人要用。塄畔上就扔下一盒火柴,説:善人摔暮了,讓他吃鍋煙順順氣。狗尿苔拿了火柴,問牛鈴還剩沒剩棉花套子?牛鈴説:還有一疙瘩,幹啥?狗尿苔爬在牛鈴耳邊嘰咕,牛鈴立即把棉花套子包了個小石子,點着了,就用彈弓將火疙瘩打到了塄畔的皂角樹根上。皂角樹根上放着一大堆乾枯的野棗刺和狼牙刺,是禿子金不讓別人上樹摘皂角而綁在樹根的,火疙瘩一落進去,先是冒煙,慢慢竟就起了焰,火焰就烤着黃生生。黃生生被火烤着,脱了夾襖撲火,兩邊紅大刀的人就往跟前打來,黃生生便不撲火了,又揮着菜刀,紅大刀又停住,火就把黃生生的褲腿燒着了,他又撲身上火,紅大刀又往跟前來,他再次揮刀。就這麼,黃生生撲火,揮刀,紅大刀一進一退,火越燒越大,直燒到整個樹幹,火苗子又舔着了樹枝,那些乾枯的葉子和樹幹就吧吧地響,往下掉着火疙瘩,黃生生頭髮燒着了,他背對着火,狗尿苔在泉上能看到黃生生脱了衣服的後背上有了火泡兒。紅大刀人在一聲喊:燒死他!燒死他!就有人抱了麥草豆稈包穀稈往樹下扔,黃生生破了嗓子叫:來人啊!來人啊!

    善人緩過氣來,説:不要讓燒了,再燒就出人命啦。牛鈴説:他把你差點沒摔死哩,你還管他?善人説:我不是沒死嗎?狗尿苔就朝塄畔上喊:不燒了,善人不讓燒了!灶火説:這陣給誰發善呀?!但紅大刀卻突然亂起來,有人急促跑走,灶火還在疑惑,説:跑啥哩,跑啥哩?一回頭,霸槽、禿子金、鐵栓、迷糊舉着榔頭湧了過來,這下,榔頭隊的人又比灶火他們多了幾倍,灶火把一捆豆稈扔到皂角樹下,急和禿子金對打了一陣,支持不住,也跑走了。榔頭隊有人就背了黃生生,而更多的人從塄畔上跑去攆打灶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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