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理收藏館和我
十幾年前,為了看珍藏的書籍,我來到天理圖書館時心裏竟有一種親切之感。這可是第一次來參觀呀,令我感到不可思議。然而仔細回想一下,我孩提時有可能來過這裏。我父親喜歡登山,他晚年儘量辭去其他公職,只有登山會會長一職一直愉快地幹到臨終。登山會組織的旅行,如果沒有要緊的事兒他都會參加,那時還經常帶孩子們去。戰前,大概在小學低年級的時候,我可能來過這裏。即使是小學生,一到高年級也應該能記住地名,記憶也更清楚一些。
最近我參觀了天理收藏館,那裏有許多令我感興趣的展品,一點也沒感到累,這是很難得的事情。這麼巨大的博物館,按照類別展館參觀的話,大概需要幾天時間。不論倫敦大英博物館,還是北京歷史博物館都是如此。如要用一天參觀完會感到筋疲力盡,儘管看了許多東西,也不會留下深刻印象。
幾年前,我參觀北京歷史博物館時,從一開始就放棄繞行參觀展館的方式,決定先欣賞一個展室的收藏品。為此當然需要辦妥一系列手續,還必須要有介紹人。這種參觀不只是隔着玻璃展櫃看,還能近距離接觸,甚至可以將展品拿在手中觀賞。雖説展品件數極為有限,但能留下難以忘懷的印象。當時我觀賞的都是傑作,隨行的兒子小心翼翼地拍下這些展品。
其中有四川省彭縣出土的“舂米畫像磚”,我將這張照片收入拙著《續·中國挖掘故事》中的卷首插圖中。這幅畫再現了農家庭院中搗米的情景,其時代為後漢。
漢代古墳的壁面,用畫像石或者畫像磚來裝飾的例子很多。雕刻形象各異的石頭為畫像石,帶有雕塑的黏土燒成的方形磚為畫像磚。過去收藏家好像不太重視這類東西,至少沒有作為收藏的主要對象。畫像石不僅用於墓室內部,也用於墓外的寺廟以及宮殿,但戰前畫像石多被丟棄在荒野中,有時還將畫像石作為房屋的院牆,或築橋的材料加以利用,作為美術品人們還沒有認識到它的價值,所以才這麼使用。
戰後,畫像石和畫像磚引起人們的重視,這是因為雕刻的圖案大多表現被埋葬者的生活主題,由此可瞭解當時的生活。而且表現方法既樸素又逼真,富有生活情趣。用一句話概括地説,它是活靈活現的生活描寫。在社會主義體制的藝術理念中,這種寫實主義得到了高度評價。例如在四川省成都近郊出土的畫像磚中,好像有農民從地主那裏借糧的畫面,這些被當做理想的教育材料。農民生活是怎樣的艱難,地主又是如何進行剝削的,與任何文章相比,這樣的畫像磚都更有説服力。這塊畫像磚被稱為“貸糧畫像磚”,出土的墓葬主一定是借貸糧食一方的地主。當時生活貧窮的農民用畫像磚來裝飾是不可能的。
顯而易見,畫像磚並不能對細部做入木三分的刻畫。因它不是畫在紙張或絹布上,而是以黏土為材料先製成模型,然後採用扣制的方法,細微的變化基本上難於表現,因而製作者一定為如何能概括地表現而費盡心思。他們一定要抓住特徵,以誰都能一目瞭然的造型為製作目標。在成都出土的畫像磚中,有用滑車吊着桶製鹽的場景。製作者一定想表現製鹽的場面,採用將幾個關鍵環節納入畫面的方法。由此可見,有時用近似象徵的手法,多少帶有獨特的風格。
墓室牆壁所鑲嵌的畫像磚,就像放在墓室的名器一樣,是希望被埋葬者死後也能過上與生前相同的生活。在畫像磚上所繪的形象生動的人物,大都是被埋葬者的僕人。他們為墓主搗米、造酒、製鹽、採桑,連跳舞和唱歌的人也被畫在磚上。因此推測被埋葬者可能是具有相當身份的人,但製造畫像磚的人卻是百姓,反映的也是百姓的生活。
天理收藏館收集大量畫像磚一事,很明顯地反映了這個展館的特徵。與其他美術館或博物館不同,天理收藏館有很多與生活密切相關的收藏品。雖然現在像國立民族學博物館那樣有專門收藏特定領域物品的機構,可在這之前幾乎沒有這類展館。例如中國的牌匾,在這個收藏館中陳列着20世紀30年代北京市內的各種牌匾。這是半個世紀前在北京隨處可見的東西,恐怕沒有人想到要將其收集起來。與南方不同,北京有很多被稱為塞外民族的蒙古、滿洲人居住,因他們不懂漢字,故在牌匾上勾勒出物體的形狀,用來表示這是什麼店鋪,要售出商品的特徵。如何把這些特徵表現出來是製作牌匾的關鍵,有時採用象徵的表現方法。在這一點上,牌匾與畫像磚有不可思議的相似之處,兩者都與生活有密切的關係。
作為想表現生活的圖形,牌匾和畫像磚一樣,牌匾是現實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東西,畫像磚被埋入地下是再也看不到的東西。雖這麼説,製作者也沒有草率從事。因其被埋入地下,於是工匠還應有“永久保存”的意識,反而會更精心製作。如果是地上之物,壞了可以買新的補充,而地下的東西過後沒有任何辦法。畫像磚是兩漢時代的東西,公元前後人們相信死後的世界是生前的延續。戰後發現的滿城漢墓和馬王堆古墓雖沒有畫像磚,但埋藏的陪葬品的豪華程度仍令我們驚歎不已。如果不相信人會永遠生存的話,就不會埋藏那樣的物品了。
工匠全力以赴,用虔誠之心製作了畫像磚,並想把祈禱的願望表現在畫像磚上,因而在畫像磚的背後或者裏面,凝聚着生前人們的心願。
到了魏晉時代,畫像磚被取而代之,在磚上繪畫構成壁畫的方式成為主流,而且佛教的影響也逐漸強起來。在日本舉辦的中國文物展上,展出過磚壁畫的摹本,對此日本人也熟知。可是壁畫能用筆和顏色相當自由地描繪,與此相比,要用模具和雕刻製成的畫像磚則受許多因素限制。為了衝破這些束縛,製作者必須採用把握特徵或者圖形化等方法。因而製作者要在精神集中、充滿祈禱的心情下從事工作。
無論直接從事畫像磚製作的工匠,還是委託工匠製作的人們,他們究竟期待什麼呢?如前所述,他們祈求的是永恆的生命,而且認為這是現世生活的延長線。在漢代畫像磚上有許多神仙的題材,在人們的意識中貌似人類的神仙,其存在要比普通人類出色得多。在物質和精神上,人們充滿要延續比現世更加優越的生活願望。另外,作為來世的友人,由出色的前輩和夥伴陪伴的願望等題材也應被雕刻進神仙像中。
例如,看到天理收藏館中獸首柱形磚的獸面時,似乎會感到一種神奇的力量。在來世就連禽獸也要比現世的更為出色。為了給安葬在那裏的人們引路,必須使其具有某種神奇的力量。在馬王堆帛畫上看到的叫“飛廉”的怪鳥,好像就有把被埋葬的人帶去昇天的任務,而且還想象出能吃掉不祥之物名叫“強梁”的神獸。畫像磚上所雕刻的神仙、禽獸是人們以這個現世的東西為參照物,用虔誠祈禱之心創造出來的。我們在這裏應該承認人類豐富的想象力。
天理收藏館與其他博物館的不同之處,我認為在於展品中以濃縮人的情感為重點。這一點在畫像磚的陳列中充分地體現出來。追求同世界人民心心相連的精神在那裏連續流動着,我們為響應這種精神,不應只以好奇的眼光,而應以息息相通的目光來接觸這些收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