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幹部模樣的青年右手拎着駁殼槍,左手毫不客氣地推開擋路的人,他身後的一羣戰士簇擁着一個擔架。他們是剛從戰場上下來的,身上衣衫檻樓,血跡斑斑,臉上殺氣騰騰。他們直接把傷員抬進了野戰醫院手術室,似乎根本沒打算辦什麼手續,一個年青的助理員見這種違反制度的行為便批評了兩句,沒想到話沒説完臉上就捱了兩個耳光,助理員大怒,真是反了,敢跑到這撒野來了,他正要喊衞兵,卻突然不吱聲了,因為他發現那個幹部對着他的腦門舉起了駁殼槍。助理員是從野戰部隊調來的,玩兒槍不是外行,他看出來了,對方可不是嚇唬人的,那駁殼槍的機頭大張着,子彈已經上了膛。
那個幹部冷冷地對助理員説:“馬上給我們師長做手術,別再和我説動手術要排隊的話,聽着,我們師長要有個好歹,我先斃了你,然後再斃醫生,聽清楚啦?馬上手術。”助理員的臉色發白了,他知道和這些剛從戰場上下來殺紅了眼的士兵是沒有道理好講的,這是一羣半失去理智的人。更何況這傷員竟是個師長。解放戰爭後期,師團級幹部傷亡的事已很少見了。
助理員不敢怠慢,馬上召集醫生進行手術。此時,躺在手術枱上的李雲龍真正是體無完膚了,腹部的繃帶一打開,青紫色的腸子立刻從巨大的創口中滑出體外,渾身像泡在血裏一樣,血壓已接近零,醫生迅速清洗完全身,發現他渾身是傷口,數了數,競達18處傷,全是彈片傷。
擔任主刀的醫生武田治郎是抗戰後期被俘的日本軍醫,被俘後由於受到人道的待遇,很受感動,自願參加了日軍士兵反戰同盟並留在八路軍服務。他是個很有經驗的外科醫生,經他手術救活的重傷員至少有上百人了。
可今天的手術有點使人緊張。這個重傷員是個師長,手術室外還有一羣荷槍實彈、殺紅了眼的部下正虎視耽耽地盯着,這些沒文化的士兵思維方式很簡單,他們的師長要是救不活,就是醫生沒好好治,就該我醫生算賬。
想到這裏,武田平治醫生的手就有些哆嗦。眼前這個傷員的傷勢太重了,血幾乎流光了,整個軀體像個被打碎的瓶子,到處都需要修補。由於炮彈是近距離爆炸,彈片的射入位置很深,鉗彈片的手術鉗探進創口都夠不着,有塊彈片從左面頰射入,從右面頰穿出,擊碎了兩側的幾顆槽牙,再差一點,舌頭就打掉了。
醫生忙得滿頭大汗。血庫裏的存血也幾乎用光,從門口站着的那羣戰士中只選出兩個對血型的,醫院院長緊急召集全院醫務人員對血型,只有護理部護士田雨的血型相符,這個年青護士的400CC鮮血,被注入李雲龍的血管。
二師警衞連連長董大海正坐在手術室外的台階上擺弄着他的駁殼槍,一會兒合上機頭,一會兒又掰開,嚇得旁人都繞開他走。他正豎着耳朵聽手術室裏的動靜,手術室裏每鉗出一塊彈片被扔進金屬盤子發出咣的一聲響都讓他的心跟着一哆嗦。
他是李雲龍獨立團的老兵了,1941年在晉北入伍的,剛入伍時給李雲龍當過通訊員,1942年的一次反掃蕩中,他腿部中彈被合攏進包圍圈,這時已經突出包圍圈的李雲龍又親自端着機槍帶一個連殺開一個缺口,把他搶了出來,突圍時,團長把自己的馬讓給他騎,自己卻徒步掩護。
董大海從此認準一條,在獨立團裏李雲龍永遠是團長,哪怕團長犯了天大的錯誤,被降級降成伙伕,他也只認李雲龍,新任的團長愛誰是誰,老子不認,誰要説李雲龍不好,他二話不説就扇他狗日的。沒有李團長就沒有他董大海,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
這次遭遇戰,董大海的警衞連死死的把李雲龍圍在中間,為此,他捱了師長好幾腳,嫌他老擋在前面礙事,就這麼護着,臨了還是出事了。他只記得那個穿黃呢子將官服的國民黨官兒指揮發出了這致命的一炮後,馬上被機槍手幹倒了,董大海嚎叫着帶戰士們撲上去拼命,那將軍的警衞們也夠硬的,死戰不退,最後全部被幹掉,可到底還是把那將軍搶走了,不知是死是活。
當擔架隊上來要抬師長時,董大海死活不讓,他不放心,在爭執中他又犯了打人的老毛病,給了擔架隊長一個耳光,最後還是警衞連的戰士抬的擔架。
一個穿着白護士服的漂亮姑娘被人扶着從抽血室出來,臉色慘白。董大海手下一個戰士在他耳旁小聲説:“連長,這個護士剛給咱師長輸了血。”董大海竄到姑娘面前,二話沒説撲通跪下:“護士同志,你是我們全師的大恩人,是我董大海的大恩人,我代表全師給你磕頭啦……”説着便搗蒜般地磕頭不止。那姑娘驚慌地拉起董大海連聲説:“同志,同志,別這樣,這是我的職責呀……”
董大海打定主意,該做的都做了,血也輸了,師長也該活過來了。要真有個好歹,那賴不着別人,我饒不了那主刀的日本醫生,他媽的,日本人沒好東西,跟他們打了這麼多年仗,還不瞭解他們?反正師長要沒救過來,老子先斃了這狗日的,豁出去進軍法處啦。他聽到的最後一聲金屬撞擊聲已數到十八次了,天哪,十八塊彈片。
那個日本醫生擦着汗從手術室走出時,董大海又竄過去,醫生通過翻譯告訴他,手術雖然做完了,可這個傷員能活下來的可能不大,他傷勢太重了。
董大海一聽火就撞上腦門,媽的,肯定是這小鬼子沒賣力氣。他伸手就要拔槍,剛拔出一半便被人喝住:“住手!在這兒搗什麼亂?”董大海扭頭正要發作,一看,腦袋搭拉下去。來的是原獨立團政委趙剛,現任縱隊副政委。
趙剛剛跳下馬,見董大海在這裏撒野,便氣不打一處來,多年的軍旅生涯也使知識分子出身的趙剛變成了火暴脾氣,他用馬鞭子照着董大海的屁股就是一鞭,抽得他像烙鐵燙了屁股一樣蹦了起來。趙剛訓斥道:“你也是老兵了,誰允許你上這兒來撒野?師長負傷了誰不着急?就你急?還掏槍?想幹什麼?槍是用來打敵人的,不是對自己同志的,聽説還打了人?反了你啦?回去給我寫份檢查,認識不深刻我撤你的職,現在帶着你的兵,給我滾!”那年月部隊興罵人,尤其是上級對下級,張嘴就罵,罵完才批評。
像董大海這樣的老兵,要是一般人罵他,耳光早上去了,可老上級一罵,立刻沒了脾氣,心裏還怪舒坦的,老首長嘛,罵幾句還不是天經地義?他啪地一個立正,向趙剛敬了禮,揉着屁股帶着戰士們走了。
李雲龍已被轉到特護病房,渾身裹滿了厚厚的繃帶,仍然是昏迷不醒。趙剛聽完院長的彙報,揮手示意所有人出去。他想單獨和老戰友呆一會兒。他坐在李雲龍身旁默默地看着,突然,他抽泣起來,眼淚不斷地滾落下來,和李雲龍在晉西北時相處的一幕幕回憶湧上心頭……
整整八年,他們一起經歷了數百次戰鬥,在如此險惡困苦的環境中兩人一起撐過來了,誰都有不順心的時候,不順心就找個茬開罵,兩人誰也不是隻捱罵的主兒,於是就對罵,罵得臉紅脖子粗,罵得狗血淋頭,罵歸罵,罵完了渾身都輕鬆,誰也不會記仇,又在一起喝酒,酒至半酣兩人又動了感情,眼淚汪汪的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往事如煙啊。當年烽火連天,強敵壓境,兩人豪氣沖天,縱橫晉西北,嬉笑怒罵,皆成文章。
當時情景,歷歷在目。此時,趙剛知道這個老夥計的生命之火就像那閃閃忽忽的小油燈,隨時有熄滅的可能,一想到要失去這個老戰友,他便有種撕心裂肺的痛苦,他要幹方百計留住老夥計,把他從死神手裏搶回來。
趙剛明知李雲龍正處在深度昏迷中,他也不管不顧地説起來:“老李,我是趙剛,我和你説話呢,你別他媽的裝不知道,我知道你累了,想多歇會兒,你歇吧,我説,你聽,好不好?老李,這點兒小傷沒什麼,你要挺住,不許裝熊,咱們一起混了這麼多年,我還沒見你熊過,鬼子懸賞十萬大洋買你的腦袋,咱都沒賣,這會兒更不能賣啦,你聽着老李,你要挺住,挺不住也得挺,他孃的,咱跟閻王爺拼啦,咱們怕過誰?當年幾萬鬼子偽軍‘鐵壁合圍’咱們不是也衝出去了嗎?山崎大隊怎麼樣?山本特工隊怎麼樣?都讓咱們給幹掉了,野狼峪伏擊戰,倒在咱獨立團刺刀下的關東軍就有371個。咱誰也不怕,小鬼子不怕,閻王爺也不怕,這會兒你不過是負了點兒小傷,小意思嘛,五尺高漢子還在乎這點小傷?挺挺就過去了,你要挺不住可不行,我趙剛就先看不起你,你他孃的熊啦?不是當年晉西北的李雲龍啦?鬼子面前你沒熊,算條漢子。難道閻王爺面前就熊了?就像個娘們兒?不行,你歇夠沒有?別裝睡,給我睜開眼睛。你想想,當年咱八路軍才三個師幾萬人,現在咱們有多少?四大野戰軍,二三百萬人,咱當年做夢也想不到呀,這次在淮海平原上,咱們華野和中野聯手用60萬人硬是幹掉他們80萬人,咱們馬上要過長江了,我告訴你,國民黨的軍隊剩下的可不多了,你歇夠了沒有?該爬起來咱們一塊兒幹啦,不然就沒你的仗打了,哼,我知道你小子天生是塊打仗的料,一沒有仗打,就像貓爪子撓心,這次要趕不上就沒機會啦,等全國解放了,你能幹什麼?你會幹什麼?就你這狗熊脾氣,給人家看大門去都沒人要你,你還別不服氣,哦,我能幹什麼?咱好歹上過幾天學,識幾個字,再不濟到小學去教書也比你小子強呀,所以嘛,你得爬起來,你得挺過這一關,仗還有你打的,你聽見沒有?老李,你他媽的聽見沒有……”趙剛説着説着又哭了,他手忙腳亂地渾身亂摸手帕,想擦擦眼淚。“首長,他有知覺了……”一個剛進門的護士喊道。
趙剛驚喜地發現,李雲龍剛才緊閉的眼皮在動……李雲龍真正恢復知覺是在手術後的第八天,他睜開眼睛,發現周圍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天花板、牆壁、被褥都白得刺眼,他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也沒想明白自己怎麼會躺在這鬼地方。
“他醒過來了……”一個穿白色護理服的姑娘驚喜地喊道。幾個身穿白大褂的醫生迅速趕來,檢查體温,量血壓,一陣忙乎。一個醫生叭裏咕嚕説了一大串外國話,李雲龍和日本人打了八年仗,雖聽不懂也知道這是日語,他一陣陣犯迷糊,他孃的,哪兒蹦出個日本鬼子來?他下意識想用手去摸腰,以為腰上還掛着手槍呢,誰知剛一動就引起傷口巨大的疼痛,疼得他哼了一聲,那護士姑娘忙用手輕輕按住他説:“首長,請不要動,需要什麼和我説。”
傷口的巨痛就像有人用鈍刀子在渾身割他的肉,李雲龍又昏過去了,臨失去知覺前,他腦子裏還閃過一個念頭:“晤,這姑娘長得不錯……”田雨近來情緒有些低落,不為別的,只為政治處主任經常找她談話,每次談話開始都是先問寒問暖,部隊生活習慣嗎?生活上有什麼要求需要組織上照顧的?通過學習思想上有啥提高呀?寫沒寫入黨申請書呀?要積極靠攏組織呀。幾句固定的寒喧程序完了以後,便切入主題:“該考慮個人生活問題了。”
這也是隊伍裏的特定術語,聽着似乎外延很寬,個人生活嘛,吃喝拉撤,喜怒哀樂,頭疼腦熱,飲食男女,都可稱為個人生活問題。其實在這裏,它的外延很窄,只指婚姻問題。田雨雖説參軍才一年,對部隊的規矩也很明白,政治處主任關心的不是她的個人生活問題。
在當時解放軍部隊中有條著名的紀律,叫二六八團,也就是説,想結婚必須有三條硬指標,26歲以上,軍齡要滿八年,職務要團級以上。照理説,田雨哪條也不佔,可這條紀律不適用女性軍人。
醫院政治處主任羅萬春很喜歡乾點兒這類的工作,首先他的職務是個很受各級首長重視的職務。作戰部隊中,清一色的和尚,連個女同志的影兒也見不着,於是各級尚未婚配又夠了二六八團標準的首長們自然都把眼睛盯住了姑娘如雲的野戰醫院,有通過組織系統下派的,有自己或托熟人前來聯絡的,於是政治處主任這個位子就顯得重要起來。任你是多高級別的首長,總不能就這麼直眉瞪眼地問人家姑娘,喂:你願意嫁我嗎?這非辦砸不成。所以政治處主任是最佳人選。這一切都可以以組織談話形式進行,這樣才顯得鄭重其事和出師有名,成功率是很高的。
羅主任自己也有想法,華野部隊有40多萬人,打光棍的首長多了去了,醫院的女兵再多也不夠分的,説句不大恭敬的話,叫狼多肉少。何況誰不惦記娶個漂亮老婆,所以越發顯得任務之艱鉅,羅主任對首長們的職務很敏感,團一級的幹部暫時可以不考慮,他們還年輕呢,以後有的是機會。他要先着重解決師級、縱隊級的首長,這些首長們的職務已經能夠證明他們將來的前途,能為他們解決好婚姻問題,他們是不會忘了羅萬春的,羅萬春的職務總不能老呆在醫院政治處主任的位子上。
在以男性為主體的軍隊中,年青的女兵是受寵的,在這羣已經很受寵的女兵中,漂亮姑娘就更不得了了,她們的地位簡直不亞於醫院院長和技術最好的外科醫生,誰敢得罪她們?別看今天是你手下的小女兵,誰知道哪天一下就成了首長夫人,當了首長的家。
誰都承認,第四野戰醫院的女兵中,最漂亮的姑娘當然是田雨了,18歲的田雨是個典型的中國傳統美學認定的那種江南美人,修長的身材,削肩,細腰,柳葉眉和櫻桃小口一樣不少,若是穿上古裝,活脱脱地就是中國傳統工筆畫中的古代仕女。就連具有君子之風的縱隊副政委趙剛,上次來醫院探望李雲龍,和剛出抽血室的田雨打了個照面,心裏競格登響了一下,忍不住扭過頭又看了幾眼。趙剛腦子裏摹然跳出了《長恨歌》的句子:“蕪蓉如面柳如眉……”趙剛露出了微笑,臉上如休春風,他的思維方式很奇特,這個如同古畫中的美人竟引起他對勝利的思考,我們的軍隊真正強大起來,連這樣的美人都參加瞭解放軍,勝利還會遠嗎?倒退十幾年,在長征的紅軍隊伍裏有這樣的美人嗎?在剛組建的八路軍隊伍中有這樣的美人嗎?我沒見過,而現在我們隊伍中競有了這樣美麗的女兵,難道還不能説明我們已經強大到足以推翻一箇舊政權,建立起一個嶄新的政權嗎?建立一個嶄新的國家都需要什麼?需要各界各社會階層中的優秀者廣泛的參與,這些優秀者中當然也包括如此美麗的女性了,真的,這姑娘太美了,傳説中的江南美人李師師、陳圓圓、董小宛大概也就是這樣了吧?這是我們解放軍的自豪。這些想法只在趙剛腦子裏閃了一下,但他不會和任何人説出來,因為這可有點兒小資情調。
一般説來,是美人就有脾氣,田雨也不例外,她出身於江南書香門第的大户人家,文化啓蒙是私塾教育,父母請來一個在晚清中過舉的老先生做她的家庭教師,唸了一肚子的四書五經,詩詞歌賦,後來又讀了洋學堂,是江南的一所著名的貴族女校,讀的是家政,這是專為培養貴族太太而設的,課程有琴棋詩畫,烹飪女紅,外文及社交禮節等。田雨是個孝順女兒,父母怎麼培養她,她就努力按照父母希望去做。
問題就出在文學上,她喜歡看小説,而且涉獵很廣,按常規看,小説讀多了腦子裏自然要生出些叛逆思想,繼而開始思索人生意義,結果當然要生出對現實社會的不滿,她的一位語文教師推薦了一些具有左傾思想的小説使田雨的思想發生深刻的變化,後來她才知道,這位語文教師是中共地下黨員,他的思辨能力及鼓動能力都是一流的,田雨的棄學出走使解放軍隊伍裏多了一個美麗的女兵。
醫院政治處主任羅萬春和田雨進行這種談話已經是第三次了,前兩次談話都談得不大愉快,第一次想把田雨介紹給一個縱隊副司令。第二次是九縱的一個主力師師長,田雨都是婉言拒絕,弄得副司令、師長和羅主任都很不高興。羅主任認為田雨的家庭出身太糟糕了,渾身的小資產階級情調,組織上這麼關心她,為她的政治前途着想,她競一點兒不領情,一口拒絕,這要是個貧農出身的姑娘恐怕就不用羅主任這麼費口舌了。
問題是:部隊裏貧農出身的姑娘不少,可首長們感興趣的還是這種氣質高貴、教養良好的美麗的城市姑娘,這就沒辦法了,就像明末名滿江南的美女陳圓圓,貴族出身的大將吳三佳喜歡,而李自成手下泥腿子出身的大將劉宗敏也喜歡,就為這麼個美人鬧得連歷史的走向都變了。美人誰不喜歡呢?在美人面前,家庭出身、政治思想、階級烙印和是否靠攏組織這些條條框框似乎都不存在了。
羅主任連碰兩次釘子,心裏在窩火但嘴上什麼也沒説,他知道不到忍無可忍,這種漂亮姑娘是萬不可得罪的,她的身份地位的可變性實在太大,變化的速度往往只取決於一次談話或一次偶然邂逅,得罪漂亮女人是不明智的。儘管羅主任具有如此涵養和政治上的深謀遠慮,這次談話還是談崩了。
這次給田雨介紹的還是位縱隊級幹部,説服工作似乎還和以前一樣,無非是這些首長都是有戰功的老紅軍,參加過長征,負過多少次傷,是我黨我軍寶貴的財富,他們的年青時代都獻給了革命事業了,應該讓這樣的好同志享受家庭的幸福。這是組織上對你的信任,也是一項政治任務,是考驗你對組織是否忠誠的問題等等。
這次田雨可有些不耐煩了,她不明白,為什麼這個羅主任老盯着自己,一場大戰剛剛結束,成千上萬的傷員需要治療,醫院需要大量的藥品、繃帶、醫療器械,醫務人員們恨不能多生出幾隻手,一個人當幾個人用,這麼多事都忙不過來,還有心思考慮對象的問題?這個羅主任要是真沒事幹閒得慌,完全可以幫助護士們去洗繃帶,幫助炊事班去燒火。再説,她很反感把介紹對象和對革命事業的忠誠問題混同起來,那些首長們難道就代表革命?同意嫁給他們就是對革命事業的忠誠?反之,就是不忠誠或是辜負了組織上對她的信任?愛情就是愛情,和對革命事業的忠誠是兩回事,如果自己這輩子一定要結婚,那一定是因為愛情,而不是任何別的因素。
“羅主任,我感謝組織上對我的信任,可我現在不想考慮這件事,部隊快要打過長江了,毛主席剛向全軍指戰員發出號召,將革命進行到底。還有半個中國沒有解放,要做的事太多了,我怎麼能考慮這些呢?”田雨儘量剋制着內心的不快,口氣和緩地説。
“小田呀,我是政治工作者,難道還不明白將革命進行到底這些道理?你説的這些當然有道理,可是我和你談的,也是革命的需要嘛,在我們的隊伍裏,每個人的職務有高有低,對革命的貢獻也是有大有小,你的工作再重要也比不了首長對革命的貢獻大,這道理是明擺着的,比方説,首長解決了家庭問題,沒了後顧之憂,身體就會健康,心情也會愉快,就可以精力充沛地投入革命事業中去,那麼你對革命的貢獻是不是就比現在洗繃帶和護理傷員更大呢?”羅主任苦口婆心地開導着。
田雨聽着不大入耳,心裏越發反感起來:“羅主任,請您告訴我,關於我的‘個人生活問題’組織上的態度是什麼?是強迫命令必須服從呢?還是憑自願?”“當然是自願嘍,不過組織上可以通過這件事考驗你的政治覺悟是否值得組織對你的信任。”羅萬春的口氣很平靜,但田雨已經明顯感到壓力越來越大。
田雨終於忍不住了,她的聲音不知不覺提高了八度:“如果是憑自願,那麼我明確告訴您,我不願意,現在不願意,將來也不願意,別説我現在不打算出嫁,就是打算出嫁,我也會為了愛情而結婚,而不是為了首長的革命事業而結婚,這是兩回事,我希望羅主任下次再找我談話時,不再是為了解決我個人生活問題。”
羅主任簡直沒見過這麼倔強的女兵,根本是油鹽不進,還敢用這麼無理的口氣和自己説話,太不像話了,他口氣嚴厲地説:“小田,我是代表組織和你談話,你現在不是青年學生,而是革命軍人,革命軍人要服從組織決定,除非你脱離這個隊伍,你應該好好想一想,應該努力改造世界觀,和工農出身的同志打成一片,樹立無產階級的思想感情,不然你要考慮一下自己的政治前途了,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咱們的女同志不少,大多數女同志的思想覺悟都很高,照顧好首長的生活,這是個政治任務,大多數女同志都願意承擔這項政治任務,為什麼組織上先找你談話?還不是為你的政治前途着想,還不是對你的信任?你這種表現使組織上很失望,你要仔細考慮一下,不要急着做決定,考慮成熟後咱們再談,我有時間等待你的答覆。”
田雨冷冷地回答:“既然這麼多女同志都樂於接受這項光榮的政治任務,那太好了。我的出身不好,覺悟低,渾身小資產階級情調,實在擔不起這麼重要的任務,還是先改造一下世界觀,提高覺悟,幹好本職工作吧。”説完她連立正敬禮都免了,轉身走了。
羅萬春氣急敗壞地想,首長娶老婆要真看重政治覺悟,我還費這勁兒幹什麼?李雲龍是這次戰役中負傷人員裏級別最高的,連野司1號2號首長都打電話詢問,醫院領導很重視,特地派了護理經驗豐富、政治覺悟高的護士進行專職護理。
從昏迷中醒來的李雲龍清醒後一直悶悶不樂,他的大腦裏儲藏着一個形象,一個美得令人心動的形象,他鬧不清這個美麗的形象是怎麼鑽進大腦的,是在什麼地方見過?還是做夢夢見的?他越想越糊塗,總覺得哪兒不對。
李雲龍的專職護士阿娟是個粗眉大眼的農村丫頭,家裏三代貧農,阿娟從小被賣給人家做童養媳,受過很多苦,參軍後阿娟覺得簡直是進了天堂,能吃飽飯不説,這麼多同志待她都像兄弟姐妹一樣,乾的工作也很輕鬆,除了打針、量體温表等工作需要好好練練外,其餘的工作對於阿娟來説簡直像玩一樣,洗繃帶、洗衣服,給傷員端屎尿、餵飯,這比當年在婆家乾的活要輕鬆多了,總之,阿娟很知足,她的感激之情是最為真誠的,她要報答共產黨,報答組織上對她的信任和培養,她的護理技術和思想覺悟都提高得很快,野戰醫院的領導們都認為她是個很有培養前途的好苗子。總是把最重要的工作交給她。
事情就是這麼怪,照理説,李雲龍長年在作戰部隊,周圍清一色的和尚,極少有機會和女人打交道,按通常的推理,這種男人猛不丁見了女人,不説兩眼發直至少也該多注意兩眼。可李雲龍對身邊的阿娟從來就沒注意,他是個很好侍候的傷員,從來沒什麼特殊要求,你喂他飯他就張嘴吃,你不喂他他也不要,換藥時,阿娟一見那些可怕的傷口手都哆嗦,李雲龍疼得滿頭大汗也不吭一聲,問他疼不疼?他面無表情地望着你,像沒聽見一樣。平時,他就睜大雙眼,默默地盯着天花板,很少説話,阿娟沒話找話地想和他聊聊,他連理也不理,弄得阿娟總懷疑首長的腦子出了什麼問題。
這種狀況持續了二十多天才猛然地改變了。那天阿娟正給李雲龍打開繃帶換藥,李雲龍照例是忍住疼一聲不吭。那天在普通病房護理的田雨手頭的繃帶用光了,便來找阿娟借些繃帶來應急。當時的情景很奇怪,田雨知道這個特護傷員是個大首長,所以她躡手躡腳的生怕驚動首長,儘量壓低聲音和阿娟説話。
李雲龍本來是閉着眼的,根本沒有看見田雨走進病房,耳邊聽見護士之間的低語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今天他競覺得心裏猛地動了一下,有種異樣的感覺,好像要發生什麼大事,便神差鬼使地睜開眼,好傢伙,他眼前竟是一亮,難道世上真有如此美貌的姑娘,像畫兒上畫的一樣,李雲龍覺得前半輩子簡直白活了,沒錯,我真的見過她,不是做夢。李雲龍的眉頭立刻舒展開來,渾身傷口感到一片清涼,哪兒還有半點痛楚。
田雨確實見過李雲龍,他第一次從昏迷中醒來時,阿娟還沒有被指定為專職護士,那天正趕上田雨值班,就這麼短短的一瞬間,田雨的形象竟如此強烈地留在李雲龍的腦海裏,多年以後,兩人回憶起第一次見面的情景,還都在驚異心靈感應的奇蹟。田雨太熟悉這位首長了,從李雲龍被抬進醫院那天起,生性敏感的田雨就發現這位首長絕非一般人物,別的不説,就看他那羣殺氣騰騰的部下就能看出這位首長的帶兵風格,那個揮舞着手槍,抬手就敢打人的連長真把醫務人員嚇壞了,他那枝危險的駁殼槍隨時有可能射出一串子彈,當田雨輸完血後,那個剛才還是殺氣騰騰的漢子競當眾跪在她面前磕頭如搗蒜,通紅的雙眼中還流出一串串感激的淚水,使田雨驚駭得久久説不出話來,這是個什麼樣的首長呀,競得到這麼多如狼似虎的漢子衷心愛戴?田雨的直覺告訴她,這個傷員絕不是平庸之輩。傷成那樣子還有如此之威風。田雨向剛睜開眼的李雲龍婿然一笑便轉身定了。
就這麼一笑,也夠傾國傾城了,李雲龍差點兒又昏過去。奇怪的是,田雨剛剛離開,李雲龍的傷口便疼得難以忍受,心情也變得極為惡劣,儘管阿娟還像平時一樣小心翼翼,還是惹得李雲龍心頭起火,他粗魯地把身前的藥盤潑到地上,各種藥瓶撒了一地,然後撕開剛纏好的繃帶,創口又裂開了,鮮血又湧出來,把被子都染紅了,嚇得阿娟呆若木雞……
院長帶着醫生們連説代勸地幫李雲龍纏好繃帶,又把阿娟狠狠地批評了一頓,委屈地阿娟直掉眼淚。院長和政委處理完問題剛回到房間,阿娟又抹着眼淚來報告,首長絕食了,怎麼勸也不肯吃東西。
院長和政委一聽,又像是火燒了屁股一樣蹦了起來,心説這個首長平時挺好伺候呀,今天怎麼中了邪?這事可有點棘手,這個李師長以前是八路軍129師的,也就是現在的中原野戰軍的前身,後來調到華野,很受野司首長重視,這次中野華野兩大野戰軍協同作戰打淮海戰役,偏偏是這位兩大野戰軍都有不少老部下、老首長、老戰友的李師長負了重傷,這下可熱鬧了,兩大野戰軍的1號、2號首長,兩大野戰軍各縱隊、各師李雲龍的老首長、老戰友都打來電話,有態度強硬髮指示的,有語氣懇切拜託的,甚至還有蠻不講理威脅的,説人要是救不活就要派兵來斃了院長政委。
雖然醫院領導知道這是急紅了眼的昏話,不會計較,但連續數日的不斷電話明確無誤地表達了這樣一個信息,這不是個普通人物。院長和政委也都是有着十幾年軍齡的團級幹部了,師一級的幹部他們見過的多了,還從來沒見過這麼不一般的師長。
前些日子,淮海戰役剛剛結束,兩大野戰軍近百萬大軍便馬不停蹄地向南方進軍,一列列步兵縱隊、騎兵縱隊、坦克、炮車捲起漫天黃塵從醫院旁邊的大路上滾滾向南,從隊伍裏不斷有坐着吉普車的、騎着馬的高級首長和中級幹部前來探望,當時李雲龍尚在昏迷中,探望者都是默默地站在牀前看一會兒,然後就緊緊抓住醫院領導的手,反覆嘮叨拜託啦,千萬……之類的話,説完便拔腿就走,那些日子,醫院簡直成了集市。
院長和政委在心裏唸叨着:老天爺,這個李師長可千萬別出什麼事,真要有個三長兩短的,他們算是沒活路了。這個李師長今天究競是中了哪門子邪?咋就突然發火不吃飯了?院長和政委急得團團轉。政治處主任羅萬春是個乖覺的人,他仔細詢問了阿娟,每個細節都不放過,問完,事情的脈絡就有些清楚了,但他不會點破這件事,只是若無其事地向院長請示:“我看阿娟不適合當李師長的特護,就算她沒出過什麼錯,可李師長見了她就發火,就這個理由就應該考慮換人的問題,也許……換了人就沒事了,咱們不妨試試。”“換誰去呢?”院長還沒明白過味來。“我看換小田去吧,她心細,技術也不錯,您看呢?”羅主任説。“那就試試吧。”院長同意了。一會兒,羅萬春向院長彙報:“沒事了,李師長又吃飯了,小田正喂他呢。”“哦,太好了。”院長的腦子裏似乎有些開竅了。
補充:李雲龍負傷時,淮海戰役第一階段尚未結束,離整個戰役的勝利還有將近50天的時間,而整個戰役的走向尚未明確,所以趙剛對李雲龍所説的60萬吃掉80萬的話安排的並不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