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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為什麼非要從我國的偏遠角落裏塑造出窮鄉僻壤一些人物來表現我們生活中的陋習和令人感傷的缺陷呢?有什麼辦法呢,作者就是這種秉性嘛,他本人就有缺陷嘛;從偏遠角落裏除了從窮鄉僻壤挖掘一些人物來表現我們生活中的陋習和缺陷,他別無他能嘛.瞧,現在我們又來到了窮鄉僻壤,又來到了一個偏遠的角落.

    然而這是一個多麼美的窮鄉僻壤,偏遠角落啊!

    峯巒起伏,綿延萬里,屹立在廣闊的平原之上,如同一道沒有盡頭的巨大城牆.有的地方是黃褐色的懸崖峭壁,被雨水沖刷出了一道道溝壑;有的地方是青青的綠草,從伐過的樹墩上長出叢叢細嫩的枝椏,好象張張羊羔皮覆蓋在山坡上;有的地方則是未遭斧斫的遮天蔽日的密林.河水呢,有時順從着高聳的兩岸,同兩岸一起迂迴曲折,有時偶爾離開河岸跑進草地,在陽光下閃爍幾下,便躲進白楊.赤楊叢生的樹林裏,然後又從那裏興高采烈地跑出來,伴隨着小橋.水磨和河壩奔向遠方,那小橋.水磨和河壩都好象要在每個拐彎的地方攔住它似的.

    這綿延起伏的峯巒有一個地方山勢陡峭,頂峯甚高,從山麓到頂峯密密匝匝地長滿了葱鬱的樹木.有槭樹,有梨樹,有低矮的爆竹柳叢,有樹錦雞兒,有白樺,有云杉,有爬滿蛇麻的花楸;這裏閃現出莊主宅第的紅房蓋.後邊的農舍露出來的屋脊.脊飾以及莊主家的閣樓.一座古老教堂的五個金碧輝煌的圓頂高高矗立着.每個圓頂上都立着一個鏤空的金色十字架,這些十字架都用一些鏤空的金色鏈條固定在圓頂上,因此遠遠望去,好象一些懸浮在空中的金塊閃閃發光.所有這一切樹梢.屋頂連同教堂,統統倒映在河水裏,還有一些老態龍鍾的柳樹,有的站在岸邊,有的乾脆跑到水裏去,垂下細長的枯臂,彷彿在欣賞着這幅倒影,欣賞了多少年也沒欣賞夠.

    這景色是很不錯的,但是居高臨下,從莊主家的樓上極目遠望,可就更美啦.任何一個客人或來訪者站在陽台上也不可能無動於衷.他會驚訝得喘不上氣來,只能連聲讚歎:"上帝,多麼寥廓啊!"眼前大地一望無際:佈滿水磨的草地,小樹林和後邊是綠色和藍色的密林,如海似霧,漫向遠方.密林後邊已開始雲煙迷漫了,透過雲煙看到的是一片黃沙.黃沙後邊,是豎着幾座白堊山,陰雨天也閃着耀眼的白光,好象任何時候都有陽光在照射着它們.白堊山麓影影綽綽有幾個灰濛濛的小點.那是遠處的村莊,只是肉眼已看不清楚了.只有在太陽照射下象火花一樣閃光的教堂圓頂告訴人們那是一個人煙稠密的大村落.這一切都籠罩在一片深沉的寧靜之中,連空中密密匝匝的小鳥也未能打破這片寧靜,反而它們的歌聲也顯得隱隱約約的.一句話,任何客人和來訪者站在陽台上也不能無動於衷.他站在陽台上盯着一兩個小時以後仍然要發出最初所發的那種驚訝:"上帝,多麼寥廓啊!"

    這個村子看上去象一個險關要塞,必須從另一邊才能進去.從另一邊上去開始是田野,莊稼地,最後是稀稀拉拉的槲樹,美麗如畫地長在綠草地上,直到農舍和主人的宅第前邊.這個美麗的角落歸屬哪個有福氣的地主呢?是個什麼人住在這座村子裏佔有和主宰一切呢?

    這座村子屬於特列馬拉漢縣的地主安德烈.伊萬諾維奇.堅捷特尼科夫,一個三十三歲的年輕紳士,目前尚無妻室,曾經當過十品官.

    這位安德烈.伊萬諾維奇.堅捷特尼科夫是怎樣一個人物,有什麼脾性和特點呢?

    這自然要向他的鄰居去打聽羅.他的鄰居中,有一位是曾在放火船上當上校的,他的評語言簡意賅:"一個十足的畜生!"離此地不遠的地方住着的一位將軍説:"這年輕人倒不蠢,可是太自大.我本來可以對他有些用處,因為我在彼得堡,甚至在宮"將軍沒有把話説完.縣警官的回答是:"我明天就去催討他拖欠的税款,他是個小人物!"向他村裏的農夫探聽他們的主人如何呢,他們什麼也不回答.總而言之,社會輿論對他貶多於褒.

    可是,就其本質來説,堅捷特尼科夫只不過是個醉生夢死的人而已.既然世界上已有不少人醉生夢死,那麼堅捷特尼科夫為什麼不能醉生夢死呢?不過,當我簡要談談他一天的生活後,讀者自己就可以推斷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他早晨醒得很晚,起來以後就久久地坐在牀上揉眼睛.因為他的眼睛長得很小,所以揉的時間就格外長.在他揉眼睛的時候,僕人米哈伊洛就端着臉盆和毛巾守在房門口.這個可憐的米哈伊洛站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後來去廚房轉一圈,然後再回來老爺仍然在揉眼睛,待到磨蹭夠了,他才下牀,穿上便袍,洗漱完畢後,到客廳去喝茶.喝咖啡.喝可可乃至於剛擠出來的鮮奶,什麼都抿一點兒,毫不憐惜地把麪包揉成渣兒,漫不經心地把煙灰磕得到處都是.他這一頓茶喝了兩個小時.這還不夠,他還要拿着一杯放涼了的茶水慢慢騰騰地蹭到朝院開的窗前去.窗外每天都可以看到下邊這樣的場面.

    先是侍候主人進餐的滿臉胡茬子的格里戈裏對管家婆佩爾菲利耶夫娜叫罵:

    "你這個小氣鬼,賤貨!你不能閉上嘴嗎,臭婆娘?"

    "就是不聽你的,饞鬼!"賤貨,就是那個佩爾菲利耶夫娜,叫道.

    "你跟誰都找彆扭,跟總管也吵,你這個倉庫裏的小耗子!"格里戈裏吼着.

    "總管跟你一路貨,都是賊!"賤貨喊的聲音那麼大,全村都似乎聽得到."你們倆都是酒鬼,敗家子,頭號笨蛋!你以為老爺不瞭解你們嗎?他就在這裏呢."

    "老爺在哪兒?"

    "就坐在窗前,他什麼都看得見."

    的確,老爺就坐在窗前,什麼都看見了.

    在爭吵之中,一個僕人的孩子拼命地大哭,這孩子是被他媽打了一巴掌;加上一條狗坐到地上尖叫,它是被廚子從廚房裏探出身來用開水潑了一下.人嚷狗叫,鬧得令人受不了.老爺全都看到了.直等鬧得使他實在清閒自在不下去.實在忍無可忍了,他才派人出來吩咐輕點兒鬧.

    等到只剩兩小時要吃午飯的時候,他才進入書房,為的是要認真從事一件重要工作.這件工作的確是重要的,具體説就是要寫一篇文章,這篇文章要從民情.宗教.哲學.政治等各個角度來全面論述俄國,解決時代向俄國提出的難題,清楚地規劃俄國的偉大未來.一句話,他要寫一篇重要文章.不過,這篇大作目前還只是處於醖釀階段:咬咬筆尖,在紙上畫畫圓圈,然後就把這一切推開,拿起一本書來,直到吃午飯也不肯放下.他一邊讀,一邊吃菜湯.加調味汁.吃烤菜乃至甜點心,飯後是吸着煙斗喝咖啡,自己跟自己下跳棋.然後到晚飯前幹了些什麼實在很難説.好象什麼也沒有幹.

    我認為這部小説的年輕人與世隔絕,孑然一身,穿着便服,不繫領帶,就是這樣整天呆在家裏消磨時間的.他不願出門走走,不願出去散步,甚至不願登樓遠眺,去觀賞一下美景,連打開窗户往屋裏放點新鮮空氣也不願意.那使任何一個來訪者都不能無動於衷的鄉間美景,在主人眼裏根本就不存在.

    從這裏,讀者可以看出:安德烈.伊萬諾維奇.堅捷特尼科夫是這樣一種人,這種人在俄國很多,懶蛋.懶蟲.懶坯等等就是這種人的名稱.

    這種性格是天生的,還是以後形成的,這個問題如何回答呢?我想最好還是讓我們講講他的童年和受教育的經歷,從中我們可以找到答案.

    小時候,他是個機靈.有天賦的孩子,有時活蹦亂跳,有時又沉思默想.幸還是不幸,他進了這樣一所學校.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是這所學校的當時校長.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是個非常出色的人,儘管有些古怪.他頗有洞察俄國人本性的天賦,並且懂得如何同他們談話.淘氣包即使受到了他的嚴厲訓斥,離開他的時候都感到精神振奮,決意彌補自己的過失.他的那幫學生猛看起來好象太淘氣.太放肆.太頑皮了,會使人把他們看成一羣不守規矩.不服管束的頑童.然而這是一種錯覺:這羣頑童是非常聽校長的教導的.沒有一個淘氣包不主動去找他承認錯誤,不管做了什麼錯事.學生們的任何小的念頭,他都瞭如指掌.他的一切做法都是不同尋常平常的.他説首先應喚起一個人的上進心.他説,他認為上進心是促使人前進的一種動力,否則就無法推動一個人去從事某種活動.對許多頑皮和淘氣的表現,他根本不加制止,認為這是精神素質發展的開端.他説,為了準確判斷一個孩子的內心藴藏,孩子們的頑皮和淘氣的行為是最好的表現.就象一個高明的醫生看到病人身上突發的病情和出現的斑疹,並不急於去清除它們,而是仔細地加以觀察,以便確診人體內部患的究竟是什麼病.

    他的學校的教師並不多.大部分課程都由他親自教.他既不用學究式的術語,也不靠年輕教授們喜愛賣弄的深奧觀點,他善於用寥寥數語把學科的精髓教給學生,使得年幼的學生也能懂得這門學問對自己有用.他認為,人生的學問對一個人最有用的是,一旦掌握了這門學問,人就能夠知道自己主要應當做什麼.

    這門人生的學問由他設了一個高級班專門傳授.只有少數高材生才能進這個高級班.天賦平庸的學生,讀完初級班,他就要他們畢業去做事了,他認為沒有必要再多折磨他們,他們只要成為能有耐心的辦事人員,肯服貼的工作.不驕傲.安分守己也就行了.他經常説:"可是對聰明的學生,對有才能的學生,我定多下點兒功夫."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到了這個班就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他一開始就宣稱:迄今為止,他要求於其它人的是普通智慧,現在要求其它人是高級智慧.不是戲弄和耍笑傻瓜的那種智慧,而是能夠忍受各種侮辱,不同傻瓜計較不動氣發火的那種才智.這時,他才向學生們提出別人向兒童們提出的要求.他稱這種智慧為高級智慧.遇到任何悲傷事都能永遠處之泰然,這就是他説的智慧!在這個班裏,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闡述了他的確精通人生的學問.他在所有的學科中只選擇那些能把人造就成祖國公民的學科.他的講義大多是講解少年們畢業後到國家機關任職或為私人做事所面臨的種種問題.一個人在前進路上所能碰到的苦惱和障礙.所能受到的蠱惑和引誘,他全蒐集起來原原本本地展示給他們看,一點也不加掩飾.他什麼都清楚,彷彿仕途艱辛宦海沉浮,他都經過.一句話,他給他們勾劃的決不是一幅光輝燦爛的遠景.然而奇怪!也許是因為學生的進取心大大地被激發了,也許是因為這位非凡的教師的眼睛裏有一種神情在向少年們喊着"前進"這個對俄國人具有神奇力量的字眼,不知道是因為這個原因還是另有原因,相反地學生們從一開始就知難而進:哪兒困難,哪兒需要顯示出巨大的毅力來,他們就在哪兒如飢似渴地磨礪自己.這個班的學生都有清醒的頭腦.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對他們不時進行各種考驗,有時親自,有時通過他們的同學對他們進行一些令人不能忍受的侮辱.經過這種磨鍊,他們更加堅定謹慎了.這個班畢業的學生不多,然而卻一個個都是一些硬漢子,一些經過戰陣的人才.任職後,在岌岌可危的地方他們都能站穩腳根,而許多比他們更有才智的人卻忍受不了,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個人恩怨而棄職他去,或者不知不覺地被貪官污吏和騙子控制.然而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的學生們卻不僅沒有動搖,由於他們洞察世故人情,甚至還感化了一些貪官污吏和壞人.

    然而可憐的堅捷特尼科夫卻並未能到這個班來學習.正當作為最優秀的學生之一,他要進入這個高級班的時候,卻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一句話就足以使堅捷特尼科夫發奮忘食的這位偉大的教師,竟溘然長逝了!學校裏所有的一切都變了.亞歷山大.伊萬諾維奇,由一個叫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的人接替了.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是個善良.誠懇的人,然而他對事物的看法卻迥然不同.初級班孩子們的天真活潑他認為是一種違規行為.於是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便立即用力整頓表面上的秩序,要求孩子們鴉雀無聲,要求他們任何時候走路都要排成兩列.他甚至親自用尺來量列和列之間的距離.他不是按着才智,而是按着高矮劃分了座位,結果蠢驢得到了珍饈美味,而高材生卻只能吃殘羹剩飯.這種做法引起了一片怨聲,更不能理解的是,這位新校長好象故意同自己的前任作對一樣,竟宣佈才智和學習成績在他看來一文不值,他只看重良好的德行,説他認為一個學生即使學習不好,只要操行好,那也比一個高材生強.可是學生們在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的教導下卻未能養成良好的德行.學生們都在暗中胡作非為起來,大家都知道,暗中胡作非為比公開的胡作非為更糟.白天一個個都循規蹈矩,晚間卻聚到一起狂歡痛飲.

    在課程講授上,費奧多爾.伊萬諾維奇也來了個改變.一切都出於最良好的願望,採用了各種新花樣可是全都南轅北轍.聘來了一些新老師,他們帶來了一些新觀點.新學説.他們的講授博大精深,許許多多新名詞新術語傾瀉到學生的頭上.既緊跟學術上的新發展又有邏輯聯繫,可是,咳,科學本身的生命卻沒有了.所講的一切在已開始懂事理的學生眼裏變成了僵死的東西.總而言之,一切全都倒過來了.最糟糕的是尊敬師長的風氣沒有了:學生們嘲笑起老師來了.校長開始被叫作小費佳.小麪包和其他外號.因為胡鬧,有許多人被開除,被趕出了校門.

    雖然學校管束很嚴格,可學生仍在外邊找了一個情婦八個人一起搞一個女人,他們還褻瀆聖靈,嘲笑宗教(僅僅是因為校長要求大家經常到教堂去,而教堂的神父又不稱職);堅捷特尼科夫為人文靜,他沒參加這些惡作劇,他都沒參加.但是他卻灰心喪氣了.強烈的進取心被喚醒了,可是沒有施展才能的地方.倒不如不叫醒好!他聽着教授們慷慨激昂的講授,不由得想起了原先的校長來,老校長講得明白易懂,從不慷慨激昂.化學呀,法哲學呀,政治學精義呀,人類學史呀,他都聽過.人類學史,卷帙如此浩繁,教授講了三年,才講完緒論和德國一些城市公社的發展.但是這一切在他的腦海裏只留下了一些支離破碎的印象.他靠了天資聰穎只感到了這一點:課不該這樣講;可是該怎樣講呢,他不知道.於是他時常懷念老校長,常常感到苦悶,苦悶得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青年人是有未來.是成長的.快到畢業的時候,他的心激烈地跳動起來了.他對自己説:"這還不是真正的人生嘛;這只是人生的準備;真正的人生在服務崗位上.在那兒才真能大展鴻圖哩."畢業後,他沒顧得向那使任何一個來訪的客人驚歎不已的美麗家園望一眼,也沒去父母的墓前辭行,便象一切有上進心的青年一樣奔到彼得堡去.大家知道,我國有激情的青年都從四面八方奔向彼得堡,到那兒去做事,去嶄露頭角,去飛黃騰達,或者去從那蒼白.冷酷.虛偽的社會教養中領司生活的技巧的一些皮毛.不過,堅捷特尼科夫的雄心壯志一開始便受到了他的叔叔.四品官奧努夫裏.伊萬諾維奇的遏制.他叔叔告訴他,最主要的是要寫得一筆好字,別的全都沒用;沒有這種本領既當不了大臣,也當不了高級官員.可是堅捷特尼科夫的字呢,寫得就象俗話説的:"是喜鵲爪子劃拉的,而不是人手寫的."

    找地方費了很大力氣,學了兩個月寫字之後靠着叔叔的情面,他才在某局裏找到了一份謄寫公文的差事.他走進敞亮的辦公大廳,一張張漆光閃閃的辦公桌旁都有人坐在那裏歪着頭沙沙地起草文稿.當他自己也被安排到一張辦公桌旁,要他立即謄寫一份文稿時,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他心裏馬上產生了.霎時間,他覺得好像又回到了一所小學去重新學字母,好象犯了什麼錯誤從高年級降到低年級一樣.他覺得坐在他周圍的那些先生們也很像一些小學生!有些先生把小説夾在交辦的大張公文裏,像辦公那樣偷偷地讀,上司一露面,就嚇得哆嗦一下.在他的印象中突然出現了他的學生時代,那真是一個一去不復返的黃金時代呀.學校的學習在這種繁瑣的抄抄寫寫面前突然變得崇高起來了.如今使他感到學習做事的過程比做事本身更偉大.他那個無人可企及,無人能替代的神奇的老師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栩栩如生地浮現在他面前,他的眼淚便刷刷地流了下來.房間開始旋轉,辦公桌也晃動起來,官吏們攪成了一團,他兩眼一黑險些昏倒.他清醒過來,暗自説道:"不能這樣,不管這差事起初顯得多麼低下,我還得幹!"他咬緊牙關,決心一定幹下去.

    可是哪兒沒有樂趣呢?彼得堡也有樂趣,雖然它表面上嚴峻.陰沉.街上是零下三十度的嚴寒;朔風怒號,飛雪肆虐,行人都把大衣領子豎起來,人們的鬍子和馬匹的嘴臉上都象撒了鹽粒.可是有個地方,儘管是四層樓上,有一扇窗户裏仍然射出親切的燈光:在那間舒適的斗室,燭光幽幽,茶炊聲陣陣,人們正在交談着令人心神感到温暖的話題,正在吟誦上帝賜給俄國的一個充滿靈感的詩人的明麗詩篇,年輕的心正滿懷崇高的激情在跳動着,即使在風光旖旎的南方也不會有這種情景.

    堅捷特尼科夫對差事很快就上手了,可是差事並未能象他起初想象的那樣變成他的首要事業和目標,而只是處於一種次要的位置.上班成了他區分時間的界限,使他更加珍惜下班以後的時間了.他那位四品官的叔叔本來已開始認為他的侄子會有出息了,可是他的侄子卻在這時捅了一個漏子.這裏必須交代一下,堅捷特尼科夫結交的朋友中有兩個是憤世疾俗之士.他們總是那麼愛管閒事:不單是真正不公正的事,即便是那些在他們看來是不公平的事,他們也不能漠然置之.他們初衷固然是好的,言談行事卻欠考慮,對別人絲毫不肯寬饒.他們的偏激言詞和憤世疾俗的仗義姿態對堅捷特尼科夫產生了強烈的影響.他們激起了他的憤懣心情,使他想到了一些從前根本沒想到去留意的瑣事.他供職的那個科的科長列尼岑是個儀表非常招人喜歡的人,堅捷特尼科夫卻突然覺得他很可惡.堅捷特尼科夫在他身上找到了數不清的劣點.他覺得列尼岑同上司談話時臉上表現出來的笑料太多,而在下屬面前卻一下子又全變成了醋.堅捷特尼科夫説:"我本來是可以寬容他的,假如他臉上的表情變化得不是那麼快;可當着我的面兒同時就又是糖又是醋,我看不下去!"從此,他便事事注意他.他覺得列尼岑的架子也太大了點,而且還有一般小官僚的各種壞毛病,例如説:恨那些節日未到他府上致賀的人,甚至於對他家門房來客名單上沒有名字的人挾嫌報復;而且還有不論好人壞人都免不了的一些罪過.因此,堅捷特尼科夫便對他討厭得要命.好象有一個惡魔在推動着他去給列尼岑製造一些不愉快.他以一種特別的樂趣尋找這樣的機會,終於找到了機會.有一次,他狠狠地跟列尼岑吵了一場,結果上司對他宣佈要麼請求原諒,要麼提出辭呈.他提出了辭呈.他的叔叔,那位四品官,大吃一驚,趕來勸他.

    "看在基督面上!得啦,安德烈,你這是幹什麼?僅僅因上司不理想就扔掉剛剛開始的美好工作這怎麼行?要是計較這個,肯做事的就一個人也不會有羅.放聰明些吧,放聰明些吧.還來得及!別執拗了,去找他説明一下吧!"

    "問題不在這裏,叔叔,"侄子説."我去求他寬容並不難,何況這事的確也怨我.他是上司,我無論如何不該跟他那麼説話.可是問題在於:您怎麼忘了別的事還要我去做呢?我有三百個農奴.混亂的家業,而總管卻是個糊塗蟲.辦公廳裏換另一個人替代我抄文稿,國家損失並不大;可是要有三百個人不納税,對國家的損失可就大啦.我是個地主呀,地主這個稱謂並不是無足輕重的.要是我去好好照管.保護我的奴隸,給他們好的工作環境,使國家得到三百個最規矩.不酗酒.能作工的臣民我做的事情哪一點比列尼岑這個科長差呢?"

    他叔叔驚呆了.他沒想到侄子竟會滔滔不絕地説出這末一通宏論.稍稍考慮了一下,他説:

    "可是可是怎能使自己淹沒在蒿萊之中呢?跟鄉下佬在一起,能談得上什麼交遊?在這裏,你總能在路上碰到個公爵.將軍什麼的.只要願意,自己也可以從一些好看的公共建築物前邊走走,可以到涅瓦河邊去看看,而在鄉下呢,你見到的不是莊稼漢就是蠢婆娘.何必要使自己一輩子的生活變得愚昧無知呢?"

    叔叔,即那位四品官,話是這麼説,可自己一輩子除了上班必經的那條沒有任何漂亮公共建築物的街道以外,始終沒空去別的街逛逛;從來沒注意迎面來的是不是個將軍或公爵;從來沒領略過那些使耽於享樂的京里人為之入迷的種種異想天開的遊樂,他甚至生來沒走進過劇院.他的為了激發侄子的上進心和對未來的憧憬他才説了這番話.可是他的話並未生效:堅捷特尼科夫仍然固執己見.官署和京城已使他討厭了.農村這時在他的心目中已變成了一個自由自在的世外桃源.潛心思考的好處所.進行有益活動的唯一天地.兩個來星期之後,他來到了靠近他度過童年的故土的地方.當他感到已臨近祖祖輩輩居住的村莊的時候,往事便清晰地一件件回憶起來,心便激烈地跳動起來了!他已忘了許多地方,他象一個新來初到的客人貪婪地看着周圍的美景.當道路穿過狹谷,鑽進了一大片密林,他看到上下左右全是三個人才抱得過來的三百年的老橡樹,橡樹中間偶爾夾雜着冷杉.榆樹和比白楊還高的黑楊的時候,他問:"這林子是誰家的?"人家告訴他:"是堅捷特尼科夫家的";當從樹林裏出來,穿過牧場,經過白楊林.柳樹林.柳條叢,遠處山邊已遙遙在望,從兩座在不同的地方橋上跨過同一條河流,一會兒把河水留在右邊,一會兒又把河水留在左邊的時候,他問:"這是誰的牧場和河灘?"人家答覆他:"是堅捷特尼科夫家的";當後來馬車爬上了山,在空闊的山頂上走着,一邊是尚未收割的小麥.黑麥和大麥,一邊是剛才走過的地方突然全部重現在美麗如畫的遠方,當光線越來越暗,頭上濃蔭似蓋.路旁碧草如茵.村子漸次多起來的時候,當刨得光光的原木農舍.紅色屋頂的主人宅第開始出現的時候,當跳動不已的心不問也知道到了什麼地方的時候,堅捷特尼科夫心中的感受越來越多,禁不住高聲喊了起來:"咳,以前我不是傻嗎?命運安排我做人間樂園的主人.當王子,我何必強迫自己變成辦公廳的抄寫員去奴役自己!教育我受完了,必要的知識掌握了,本應為我治下的人們做些好事,改進一個地區的狀況,履行一個地主作為法官.行政官和保安官的種種責任,而我卻把這個機會讓給了一個胡塗總管,可自己挑選的是什麼呢?抄寫文件是一個什麼學識也沒有的丘八也會做得其好無比的呀!"堅捷特尼科夫又罵了自己一句"混蛋".

    可是他卻意外地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村民們聽説老爺回來了,便把主人家大門口擠得水泄不通.五顏六色的披肩.圍巾.頭巾.粗呢褂子.八字鬍子.絡腮鬍子.山羊鬍子.火紅色的鬍子.淡褐色的鬍子.銀白色的鬍子擠滿了門前空地.農夫們叫道:"養育我們的恩主,你終於回來了!"婆娘們激動得邊流淚邊叫着:"老爺,我們的老爺!"站在遠處的人為了要擠過來,甚至打了起來.一個老太婆,皺巴得象一個風乾的梨,在擁擠的人羣中鑽出來,來到他跟前,兩手一拍,尖聲細氣地喊道:"你這個小鼻涕鬼兒,瞧瘦成什麼樣兒啦!可恨的德國婆娘把你累壞了!"那些八字鬍子.絡腮鬍子和山羊鬍子馬上朝她叫道:"快滾,老東西!瞧你扯到哪兒去了,醜婆子!"這時又有人添加了一句,聽了這句話,而俄國農夫卻不會笑.老爺忍不住笑了起來,可是他心裏確實深深地受了感動.他想:"多深的情意啊!為了什麼呢?為了我從來沒見過他們,從來沒關心過他們!我發誓,今後你們的勞累和辛苦我一定會分擔!我一定全心全意幫助你們過上應過的生活,使你們善良的本性得到應有的報答,決不辜負你們對我的真情,一定實實在在做一個養育你們的人!"

    果然,堅捷特尼科夫開始認真管理起家業來.通過實地考察,他看出那混蛋總管太婆婆媽媽,具有混蛋總管的各種特點,也就是説,對農婦們交來的母雞和雞蛋.紗線和麻布的賬目記得清清楚楚,可是對收割和播種情況卻一無所知,而且還總懷疑農夫們要謀害他.他把胡塗總管趕走,精明能幹的新總管走馬上任了.他丟開了雞毛蒜皮之類的小事,一心撲到主要大事上,減輕了勞役,減少了農奴給主人幹活的天數,使農奴增加了給自己勞動的時間,以為今後情況一定會不可比擬地好起來.一切都由他自己過問;地裏,打穀場上,烘乾室裏,磨房裏,碼頭上,裝船和發船的時候,處處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

    "瞧,他腿腳倒滿勤快!"農夫們説着,甚至還撓了撓後腦勺,因為過去長期在原來那個總管的婆娘式的管理下,他們都已懶散慣了.可是這種情形維持的時間並不久.俄國農夫是精明的,很快就看透了:老爺雖然機靈,也有心去抓許多事情,可是具體怎樣抓,卻還不懂,説話文縐縐的,滿有趣,不絮叨,也不罵人.結果不知為什麼老爺和農夫不能説他們互相沒有懂得對方的意思不過他們沒能唱到一起,沒能互相適應着唱出一個調子來.堅捷特尼科夫開始發現自家地裏的莊稼比農奴地裏的長得差.下種早,可芽兒怎麼也不肯抽.活計呢,好似幹得還挺好他自己曾親臨現場,為了對農夫們的熱心勞動表示犒勞,甚至還吩咐過賞給每人一杯伏特加酒.農夫們的地裏,黑麥早已抽穗,燕麥早已成熟,黍子早已分櫱了,而他的地裏莊稼卻還沒抽穗,穗子還沒有灌漿.一句話,老爺感覺,農夫們雖然得到了很多好處,卻在騙他.他剛要張嘴責備他們,這樣的聲音傳來:"老爺,我們怎麼會不好好給東家幹活呢!您親眼看到耕種的時候我們多麼賣力氣呀,您還吩咐人賞過我們每人一杯伏特加酒呢."這種答覆有什麼可反駁的呢?"那為什麼我地裏的莊稼長勢不好?"老爺逼着問."誰知道呢?下邊準有蟲子把根兒咬了.再説今年夏天吧,一點兒雨也沒有下."可是老爺看到農奴地裏下邊沒有蟲子咬莊稼,而且説來也怪,雨也挑地方,只往農奴地裏下,雨一滴也不落老爺的地裏.他感到農婦們更難管理.她們常常抱怨勞役太重,請求少幹些活計.奇怪!應當交的家織布.野果.蘑菇.榛子,他全給免了,其他活計,他也給減了一半,為的是想讓她們空出時間用來搞家務.給丈夫縫縫補補.多種些菜園子把家裏搞好些.可是結果呢,事與願違!懶散.打架.調嘴學舌.爭吵竟在這些女人中間傳播起來,使得丈夫們不得不找老爺來請求説:"老爺,治治這些瘋婆娘吧!簡直是惡魔!攪得人沒法兒幹活了!"有幾次,他本想狠狠心對她們嚴加管束.可是怎能管理得起來呢?瞧婆娘來見他時的那副樣子吧:哼哼唧唧,病病歪歪的,一些不知從什麼地方找出來的令人望而生厭的破爛兒身上披着.可憐的堅捷特尼科夫只好説:"走開,從我眼前走開!"可是隨後他卻有幸看到那個病病歪歪的婆娘一出大門便同女鄰居為了一個蕪菁交起手來,把那個女鄰居的肋骨差點兒打折,一個健壯的農夫也未必能把人打成那樣.他曾想給農夫辦一所學校,結果卻弄得焦頭爛額,灰心喪氣,沒有這個念頭倒要好些!所有這隻會一切使他對管理家業.調解糾紛乃至一般活動的熱情都大大地冷卻下來了.農奴們幹活時,他雖到場監工,卻心不在焉:心飛到遠處,眼睛則東張西望.割草時,他不看六十把大鐮刀一齊迅速地擺動着,高高的牧草隨着鐮刀發出輕快的有節奏的沙沙聲成排地撲在地上;而是朝彎彎曲曲的河邊看,那兒有一隻紅鼻子.紅腿的燕鷗在岸邊逮住了一條魚橫叼在嘴裏,一邊好象在考慮吞還是不吞,一邊順着河向遠處看着,另有一隻燕鷗在遠處,那隻燕鷗還沒有捉到魚,正在聚精會神地看着已經捉到了魚的這隻燕鷗.收割的時候,他不看莊稼是被碼成了園垛.十字垛,還是胡亂堆成個尖堆.他全不在意,農奴們碼莊稼垛是偷懶還是賣力.他把兩眼眯縫起來,昂首向天,用鼻子去聞田野的芬芳,讓耳朵去聆聽鳥兒們的歌唱.鳥兒們的歌聲從天空.從地上.從四面八方配合默契地匯合成了一個聲調和諧的大合唱.嘎嘎叫着,長腳秧雞在草叢中拖着長腔,一羣赤胸紅頂雀唧唧喳喳地飛過頭頂,雲雀沿着空中看不到的梯蹬撒着嚦嚦的啼囀.排成一隊的白鶴在杳渺的空中發出吹銀號般嘹亮的長唳.近處幹活,他就躲得遠遠的;遠處幹活,他的眼睛就往近處找東西看.他就象一個精神溜號的學生,一邊看着書本一邊卻在瞧着同學向他做的輕蔑手勢.最後,幹活的現場他乾脆不去了,審判啊.懲辦啊也完全扔開了,整天坐在家裏,連總管有事稟報也不想聽了.

    從前,鄰居中還有兩個人偶爾來找他聊聊天.一個是帶着滿身煙斗味兒的退伍驃騎兵中尉,另一個是善於且願意談各種題目的放火船上校.他們的來訪也逐漸使他感到厭煩了.他開始覺得他們的談吐有些淺薄;他們的對他輕視的眼神,拍他的膝蓋以及其他放肆的動作開始使他覺得太庸俗了.他決定不再同他們來往,他的做法簡直可以説是相當不留情面的.經過是這樣的.某一天,最善於閒扯的放火船上校維什涅波克羅莫夫來訪,想同談一談談一番政治.哲學.文學.道德乃至於英國財政狀況,可是他卻吩咐人出來説他不在家,而自己卻在窗口看時顯露了馬腳.客人同主人的目光遇到了一起.一個當然是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畜生!"另一個呢,也隨即回敬了一個"蠢豬"之類的詞兒.這樣,兩人就不再交往了.從那以後,再沒有誰來看望他.家裏變得十分冷清.主人穿起便袍來,整天足不出户,身子無所事事,頭腦則在構思討論俄國問題的一篇大作.這篇文章的構思情況,讀者已經看到了.時光日復一日地單調而地過去了.他逐漸從睡夢中醒來.每當郵差送來報紙.新書和雜誌以後,他在上面看到熟悉的老同學擔任國家要職步步高昇或對科學和世界教育事業做出應有的貢獻時,在他的心頭一種淡淡的惆悵便會上升.對自己的無所作為會不由自主地產生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淡淡的悲哀.這時,他的生活就會使他感到厭惡.逝去的學生時代會異常鮮明地再現在他的面前,老校長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也會突然栩栩如生地出現在他面前他涕淚俱下,幾乎會痛哭上一整天.

    這哭泣是什麼意思呢?大概是痛苦的心靈發現了自己患病的可悲的根源了吧,這根源就是他身上開始出現的偉大理想沒有來得及形成和鞏固就被摧殘了;就是他小時候沒有經受過戰勝挫折的磨礪,因而沒能達到在困難和障礙面前泰然自若的境地;就是他身上藏着的偉大感情象金屬一樣被燒紅了,但卻沒有得到最後的錘鍊,因而如今他已變得缺乏韌性,脆弱無力;就是那位偉大的老師對他來説去世太早,現在世界上沒有一個能使不斷受到動搖削弱的毅力和失去韌性的弱的意志堅強起來,能振聾發聵地對心靈喊出"前進"這個各個地方.各個階層.各種等級.各行各業的俄國人都渴望聽到的鼓舞人心的字眼的人了.

    能用俄羅斯心靈感到親切的語言對我們説出"前進!"這個萬能字眼的人,素知我們秉性的力量.特點和全部奧秘並能振臂一呼讓我們去追求偉大生活的人在哪兒呢?感恩圖報的俄國人會用什麼樣的言詞.什麼樣的愛戴來報答他啊!可是時間一個世紀一個世紀地過去了,五十萬笨蛋.覺迷仍然沉睡不醒,在俄國是很少見能説出這個全能字眼的偉人.

    有一件事情差一些把堅捷特尼科夫從迷夢中叫醒,差一些引起他的性格的轉變.這件事有些象愛情.可是結果他卻依然故我.一位將軍在離他村子十俄裏遠的地方住着.這位將軍對堅捷特尼科夫的評價不太好,我們已經看到了.將軍家居仍有將軍的派頭,慷慨好客,喜歡鄰居來吹捧,但從不回訪別人,説話聲音嘶啞,愛讀書.他有一個姑娘.這個姑娘是以前從未見過的怪人.如其説她是一個閨秀,倒不如説她是一個生活在夢境中的幻影.人有時在夢中看到一個什麼景象,到死也不會忘的,眼前總看到這現象,現實在他心目中再永遠也不會存在了,這種人便會變得毫無用處.她的名字叫烏琳卡.她受的教育有些古怪.是一個英國女家庭教師教育她的,一句俄語也不會.烏琳卡童年就失去了母親.父親沒有時間管她.不過,他對女兒愛得要死,卻只會慣她.描繪她的肖像很難.她象生活本身那麼活潑,她比仙女還嫵媚動人,比才女還聰明靈巧,比古典美人還婀娜多姿.無論如何也難説明白是哪個國度在她身上留下了烙印,因為象她這樣的容貌除了在古希臘羅馬石雕上以外,在別的地方絕對找不到.象任何在放縱中長大的孩子一樣,她是十分任性的.如果有誰看到她突然怒火中燒,美麗的額頭上遽然蹙起嚴厲的皺紋,同父親猛烈辯論的話,那他一定會認為她是一個十分愛使性子的人.可是隻有聽到什麼不公平的事或對什麼人殘忍的時候,她才發怒.而且一旦看到惹她發怒的人處境可愛,她的怒氣就會立即煙消雲散.即便那個人惹他發怒,只要張口求她幫助,她也會不假思索地把錢包扔給他,不管這樣做是聰明還是愚蠢;假如那個人受了傷呢,她也會扯下身上的衣服來替他包紮!她總好象在追什麼似的.每當她開始説話,她身上的一切表情.神態.手勢好象都在追趕着思路;連衣服上的褶子也好象朝那個方向皺着,好似她自己也追隨着自己的話飛去.她的一切都是不加掩飾的.她在任何人面前都能直言不諱;她要想談論,沒有什麼能使她沉默.她走起路來步態獨特優美,那種一往無前的樣子使任何人都會不由自主地給她讓路.在她跟前,不善良的人會感到羞愧,變成啞吧;而善良的人呢,儘管最靦腆的人,同她談話者不會覺得拘束,沒談過幾分鐘,他就會覺得奇怪的錯覺!好象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見過她,那是遙遠的童年時代一個歡快的夜晚一羣孩子在家鄉一幢宅子裏興高采烈地嬉戲的時候,她在這羣孩子旁邊,被他見到了;從此以後,他曾久久地感到生活在有理智的成年人中間枯燥無味.

    堅捷特尼科夫無論如何也講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兒:認識她的第一天,他就感到好象已跟她結交了一輩子似的.在開始有了一種無法解釋的新的感情充溢他的心房.剎那他的枯燥生活被照亮了.便袍被暫時放了起來.他也不在牀上磨蹭那麼久了.米哈伊洛也不用託着臉盆站在那兒等他那麼久了.房間裏的窗户也經常開了,他也經常到花園的綠蔭深處久久地漫步了,遠眺迷人的景色也經常使她感到流連忘返了.

    起初,將軍對堅捷特尼科夫的接待是相當親熱的,可是他們並沒有能成為莫逆之交.他們的閒談往往以爭論結束,弄得雙方都有些不愉快.將軍喜歡人家尊重和服從,雖然他也喜歡談一些自己根本不懂的東西.堅捷特尼科夫呢,也是一個頗愛挑剔的人.當然,看在女兒面上,對父親的許多毛病都諒解了,到將軍家裏來了兩位親戚作客的時候他們的和睦關係.這兩位親戚是伯爵夫人博爾德列娃和郡主尤賈金娜,一位是寡婦,一位是老處女,都在先皇宮中充任過女官,都愛饒舌搬弄是非,都不十分可愛,但是都在彼得堡頗有些門路,因此將軍對她們便有些巴結.堅捷特尼科夫覺得,她們一來,將軍便好象對他冷淡了,眼裏差不多沒有他了,把他視為招來抄抄寫寫的品級最低級的小吏或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在談話中稱他一次竟對他稱起"你"來.這終於把他氣炸了.他儘管怒火中燒,臉色鐵青,但是仍然咬緊牙關,強壓怒火,用非常客氣温柔的口氣説:

    "將軍,謝謝您對我的厚愛.您想用-你,這個字眼兒保持我們結交密友,責令我對您也稱-你,.可是請允許我提醒您,我記得我們在年齡上的不同,這種差別十分妨礙我們這樣隨便."

    將軍感到一陣難堪.馬上搜索枯腸,為自己找理由,結結巴巴地説,他用"你"這個字眼兒並不是由於職位,一個老人對年輕人稱"你"有時是容許的(關於自己的軍銜,他隻字未提).

    不言而喻,這就中斷了他們的交往,愛情也在剛一開始就結束了.光亮閃了一下就熄滅了,隨後降臨的昏暗就更加昏暗.這個懶蟲又穿起了便袍,又整天躺着,無所事事.家裏又髒又亂.地板刷子和垃圾整天堆在屋子中間.客廳裏甚至會放褲子.沙發前邊講究的茶几上放着一根油污的揹帶,好象要用它款待客人似的.他的日子始終是那麼單調,不僅下人開始不敬重他,就連家裏養的母雞也差一些要咬他了.他拿起筆來信手在紙上畫木軛.小房.農舍.四輪馬車.三套馬車,幾個小時地連續畫,或者用各種字體和筆法反覆寫"尊敬的先生!".但主人畫得出神的時候,筆偶爾也會擅自畫出一個嬌小的女郎來,那清秀的面龐.那從髮卡下掉落出來的一綹微微翹起的秀髮,那裸露的嬌嫩的雙臂,給人以要飛起來的感覺,主人會驚異地發現畫出的那位女郎的肖像是任何一個畫家也畫不出來的.因此他便更加感到憂鬱,相信塵世間是沒有幸福可言的,所以一整天就會悶悶不樂,一聲不吭.

    堅捷特尼科夫的情況就是這樣.一天,他照常一手握着煙斗.一手端着茶杯走到窗前,忽然看到院子裏有點兒干擾.廚房小廝和掃地女僕跑着爭着去開大門.大門口出現了三匹馬,跟凱旋門上塑的或畫的一模一樣:右邊一個馬頭,左邊一個馬頭,中間一個馬頭.在三個馬頭後邊,車伕座上高高地坐着一個車伕一個親隨.那親隨穿一件肥大的舊外套,一條大手帕腰裏彆着.車伕和親隨身後坐着一位先生,頭戴便帽,身穿大領斗篷式大衣,脖子上纏着一條五顏六色的圍巾.等車在台階前磨過來以後,這才看清,原來是一輛帶彈簧底盤的輕便馬車.這位儀表堂堂的先生極其麻利而敏捷地從車上跳到台階上,跟那麻利敏捷勁兒差不多趕得上一個軍人差不多了.

    堅捷特尼科夫嚇了一跳.他把來人當成了政府官員.這裏需要交代清楚,他年輕的時候曾險些被一件不明智的事件纏上身.那時有幾個驃騎兵出身的哲學家.一個大學沒畢業的青年和一個輸得精光的賭棍籌辦了一個慈善會,讓一個老騙子擔任最高主持人.這個老騙子是個共濟會員,也是個賭棍和酒鬼,能言善辯.他們的宗旨為從泰晤士河到堪察加的全人類尋求持久的幸福.需要的基金是很多的;從慷慨的會員手裏募集了鉅額捐款.這些捐款都到哪裏去了只有最高主持人知道.堅捷特尼科夫也混進慈善會的,他的這兩個朋友是憂國憂民的好人,但是因為常常為科學.教育和進步乾杯,結果就變成了地地道道的酒鬼.堅捷特尼科夫不久就發現不妙,便退出了這個團體.但是慈善會這時已經幹了一些令貴族很尷尬的活動,因此後來警察局就找上門來因此堅捷特尼科夫雖然同這些慈善家們斷絕了一切來往,但是心裏並不踏實,這是不足怪的.他總帶着一點小氣.如今看到有人推門進來,他仍不無驚慌之感.

    客人頭部微微歪向一邊,保持着温文爾雅的姿勢非常瀟灑地鞠躬致意之後,他的驚慌心情便煙消雲散了.來人言簡意賅地説明他早年為俗事和好奇心所驅使在俄國各地遊歷;説我國各種出色風物極多,關於景色之優美.物產之富饒.土壤之多樣,那就不在話下了;説他對本村的景色極為豔羨;説要不是因為馬車突然出故障需要找鐵匠和木匠幫忙修理,儘管此地風景如畫,他也決不敢冒昧前來叨擾;説,儘管如此,既然他的馬車不出任何毛病,他也不能不前來一聆雅教.

    客人説完,優雅地把兩腳一磕,又往後輕巧地跳了一下,他儘管體貌豐盈,但是跳的那輕巧勁兒卻象一個皮球.

    堅捷特尼科夫斷定來人一定是個勤奮的教授,他在俄國各地遊歷的目的也許是為了蒐集植物或礦物標本.堅捷特尼科夫立即表示願意盡力協助,讓自己的手藝人.車輪匠和鐵匠為他修車,在他家就像自己家裏一樣不必客氣,把彬彬有禮的客人安置到一張高背深座的圈椅上之後,就準備聽他高談闊論.他無疑是要談論自然界的問題了.

    可是客人談的更多的卻是內心世界問題.他説命運多變,把自己的生命比作汪洋大海中的一葉孤舟,不斷收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惡風的追逼;他提到了他曾不得不多次變換差事,為了廉潔奉公曾屢遭迫害,甚至他的生命也曾不止一次險遭敵人毒手;他口若懸河,談了許多別的事,這些話表明他很象一個官場中的人物.講完之後,他掏出一條白麻紗手帕來擤了一下鼻子,那擰鼻子的聲音非常響,是堅捷特尼科夫從來沒聽到過的.這樣的鬼喇叭有些樂隊裏有,有時猛響一下,那聲音好象不是在樂隊裏而是在你的耳朵裏吹出來的.在這所昏昏欲睡的地主宅第的早已甦醒了的幾個房間裏發出來的正是這樣一聲巨響;一陣香水的芬芳跟着這聲巨響飄來,這是來客方才靈巧地顫抖白麻紗手帕時無形中飄散出來的.

    讀者也許已經想到,來客正是同我們暌別已久的可敬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奇奇科夫.他有些見老了;因此,在這期間,他未能倖免於驚濤駭浪的困擾.就連他身上穿的那件燕尾服也有些舊了;馬車,車伕,親隨,馬匹,梔具也都好象磨損了,破舊了.看樣子,就連財經狀況也並不令人羨慕.但是表情.風度.待人接物的神態卻依然如故.他瀟灑地蹺着二郎腿的舉止言談甚至比從前更加招人喜歡;他坐在圈椅上.他説話的語氣更加柔和動聽,言談措辭更加審慎得當,他更善於抑制自己,在各方面更有分寸了.他的衣領和罩胸比雪還白淨,他雖然剛才還在路上,可是他的燕尾服卻始終那麼幹淨,哪怕就這樣去參加命名日宴會都可以!他的兩腮和下巴颳得那麼光,只有瞎子對這圓鼓鼓的惹人愛的臉蛋兒和下巴才會不加以欣賞.

    一場改革在堅捷特尼科夫家裏立即開始了.他家的一半房間在這以前是暗淡的,百葉窗本已都用木板釘死,現在也都打開,透進了亮光.人們從馬車上往下搬行李.一切都開始往這幾個變得明亮的房間裏擺放,很快一切全都換了個樣:一個房間規定做卧室,容納了夜間盥洗必需的各種器物;另一個房間規定做書房不過首先必須知道,這個房間裏有三張桌子:一張是書桌擺在沙發前邊,另一張是擺在兩個窗户之間靠牆的牌桌,第三張是角桌擺在一個牆角,介於兩扇門之間;這兩扇門,一扇通往卧室,另一扇通往一個不住人的大廳,一套破舊的傢俱那裏面放着.從皮箱裏取出來的衣服即一條配燕尾服的褲子.一條配常禮服的褲子.一條灰褲子.兩件天鵝絨坎肩.兩件緞子坎肩.一件常禮服.兩件燕尾服全都放在那張角桌上.(白凸紋布坎肩和夏季穿的褲子,放進了五斗櫥).所有這些衣裳都一件一件地放在一起,象個小寶塔似的,上邊蒙了一條絲綢手帕.在門窗之間另一個牆角里齊刷刷地擺了幾雙皮靴:一雙全新,一雙半新,一雙新換的皮面,還有一雙鋥亮的漆皮短統皮靴.在這些皮靴上也蒙上了一條絲綢手帕,看上去它們好象根本不在那裏似的.兩扇窗前邊的那張牌桌,擺上了小紅木箱.沙發前邊的書桌,擺上一個公文包着.一瓶香水.一塊封臘.幾把牙刷.一本新台歷和兩本小説兩本全是第二卷.乾淨內衣放在五斗櫥裏,五斗櫥已擺在卧室裏;而需要讓人洗的內衣呢,就包成一包,塞在牀下.白皮箱裏的東西用完之後,也扔到了牀下.馬刀掛在卧室離牀不遠的一顆釘子上.兩間屋子都顯得異常整齊.不管什麼地方連一塊碎紙.一片羽毛.一根草刺也看不到.連空氣好象也變好了:房間裏充滿了令人愉快的氣味,只有健壯乾淨的男人才會有這種氣味,來客正是這樣的一個人,他不等內衣穿髒就換洗,經常洗澡,星期天還用濕海棉擦身子.親隨彼得魯什卡的氣味剛要在做穿堂兒的那間屋子裏停下,但是按規矩彼得魯什卡本人卻很快安排到廚房去了.

    開始幾天,堅捷特尼科夫曾為自己的自由害怕,怕別人破壞客人會給他帶來束縛,迫使他改變生活方式,怕自己非常合適的作息制度;但他的擔心卻是多餘的.我們的奇奇科夫表現出了一種非常靈活的善於適應一切情況的能力.他讚揚了主人的哲學家般的沉着,説這種沉着預示着主人長壽百歲.説離羣索居極好,他説離羣索居可以在一個人身上孕育出偉大思想來.他瞥了一下主人的藏書,就對書之為物大大讚揚了一番,説書能使人免於空虛.總之,話不多,但有分量.他的舉止注重體面.他適時地出現,適時地離開;主人不想説話的時候,他決不勉強;他愉快地跟他下棋,愉快地陪他閒談.當主人吸着煙斗,噴出團團煙霧時,他不吸煙,卻也想出了一種相應的事情來:例如,黑銀鼻煙盒從衣袋裏掏出來,用左手的兩個手指捏着,用右手一個指頭顫抖,使它快速旋轉,象地球在軸心上旋轉一樣,或者用手指敲着鼻煙盒,用口哨吹着一些無名的曲調.總之,主人決不會覺得他有什麼妨礙.堅捷特尼科夫心裏説:"我第一次看到了一個可以一起生活的人.一般説來,我們太缺少這種藝術了.我們中間聰明人.有教養的人.好人是相當多的,可是永遠令人愉快的人,永遠不會去爭論的人,可以共同生活一輩子而永不爭吵的人,我不知道這種人是否能找到許多!這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人,唯一的一個人!"這是堅捷特尼科夫對客人的評價.

    奇奇科夫呢,也很高興能在這樣一個平和文靜的主人家裏暫住一段時間.現在他已很討厭流浪生活了.在這個美麗的農村欣賞一下田野的早春風光,稍微休息,哪怕休息一個月呢,甚至對痔瘡也有好處.這是最好的休息地方了.春天把這個角落打扮得無比美麗.多麼鮮豔的嫩綠!多麼清新的空氣!花園裏有多少鳥兒在鳴囀哪!簡直是人間天堂,處處喜氣洋洋,一片沸騰!全村都在歡叫.在歌唱,就象一個過生日的女孩子.

    奇奇科夫常逐漸喜歡上了閒逛.他有時到平坦的山頂上去散步,從那兒看望山下展現的平原,那平原上春汛過後尚留有湖泊一般的大片大片的積水.他有時到山谷裏走走,那兒樹木剛開始抽芽,樹梢被鳥巢築滿了;烏鴉叫,寒鴉吵,白嘴鴉嚷,震耳欲聾,它們成羣結隊地飛過去,遮得天昏地暗.他也到山下的河漫灘和河壩附近去看看河水帶着震天的響聲衝到水磨的輪子上的情形.他也到更遠一些的碼頭上去,那兒第一批裝着豌豆.大麥和小麥的船正在離港啓航,順流而下.他也到地裏去觀察剛剛開始的春耕,看那新翻的沃土黑油油地一條一條地展現在綠色原野上,或者看播種的農夫用手均勻.準確地撒着種子,沒有一粒落種子到旁邊.他跟總管,跟農夫,與磨坊工人都談過談.他什麼事情什麼情況都打聽,比如今年年成將如何啦,地用什麼方式耕啦,糧食賣什麼價錢啦,在春天和秋天該挑什麼糧食磨面啦,每個農夫叫什麼名字啦,誰跟誰沾親帶故啦,誰在什麼地方買了一頭母牛啦,誰用什麼餵豬啦,總之,什麼都打聽.他也打聽過農夫死了多少.原來死的不多.他是個很有智慧的人,一眼就看出來堅捷特尼科夫莊園經管得並不令人羨慕.到處都可以看到疏忽.馬虎.偷盜的行為,喝酒的情況也不少.他暗自思忖:"堅捷特尼科夫可真是畜生!這麼有前途的莊園就這樣糟!本來一年至少可以有五萬盧布進款嘛!"他抑制不住胸中憤怒的時候就重複一句:"真像是個畜生!"當在這樣閒逛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地出現過這樣的念頭:有朝一日,也就是説,自然不是現在,而是當他身名顯赫身纏萬貫的時候,他自己也要買下這樣一座莊園安閒度日.自然,這時他眼前通常會浮現出一個年輕.嬌豔.白嫩的婆娘;她也許是商人階層出身,那也可以,可是她要象一個貴族小姐那樣有教養,還要懂一些音樂,當然啦,音樂並不是主要的,不過既然大家都這樣説,為什麼要去反對這個潮流呢?他眼前也會浮現出將使奇奇科夫這個姓氏萬古長青的年輕一代:一個漂亮的姑娘和一個淘氣的男孩,甚至於兩個男孩,兩個乃至三個姑娘也好,為的是讓人人都知道他奇奇科夫實實在在地在天地間生活過.存在過,而不是象個黑影或幽靈似地無聲無息地在世上白走一次,為的是能在祖國面前也問心無愧.這時他甚至也開始覺得官階再稍有提升也不錯:比方説,五品官就是一個榮耀和受人崇敬的官銜他的腦袋裏產生了許多幻想,這些夢想常常可以使人離開眼前枯燥的現實,浮想聯翩,不能自已,即使想象者本人確信這些幻想永遠也不會實現,那他心裏也會感到滿意!

    奇奇科夫的兩個僕人也愛上了這個村子.他們也跟他一樣,在這裏住慣了.彼得魯什卡很快就跟侍候堅捷特尼科夫進餐的侍僕格里戈裏交上了朋友,儘管起初他倆都裝腔作勢,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子來.彼得魯什卡吹牛他到過科斯特羅馬.雅羅斯拉夫裏.下新城乃至莫斯科來壓低格里戈裏;格里戈裏立即用到過彼得堡來降伏彼得魯什卡.彼得魯什卡沒到過彼得堡,想用去過的地方之遠來贏格里戈裏,可是格里戈裏卻説出了他去過的一個地方,那地名任何地圖上都找不到,算起來離這兒足足有三萬多俄裏,彼得魯什卡一聽便徹底蔫了,目瞪口呆,立即被全體下人取笑了一番.不過,這件事情的結果卻使他們結成了最友好的朋友.禿子皮緬大叔在村邊開了一家遠近馳名的酒館,字號是"阿庫利卡".他們時常全在這家酒館裏出現.他們成了那裏的嘉賓,或者用民間的説法,常客.

    謝利凡則別有樂趣.每天晚上,村裏的青年男女都在一起聚會唱歌,跳春天環舞.健壯標緻的姑娘這樣的姑娘如今在別的地方已很難見到了引得他兩眼直勾勾地呆看,一看就是幾個小時.很難説哪個更漂亮些:個個都是白胸脯,白脖頸,杏眼含情,如孔雀一般美麗,拖到腰的大辮子更另具有風味.他雙手握着姑娘白嫩的手同姑娘們在環舞行列裏緩慢移動,或者同小夥子們排成一堵牆向着姑娘們跳過去,殷紅的晚霞漸漸消褪,周圍靜靜地暗下來,憂鬱的歌聲在河的兩岸,餘音嫋嫋.這時他真是神魂顛倒了.過後,不管是在夢中還是醒來,不論是清晨還是黃昏,他都覺得自己在拿着一雙白嫩的手,和美麗的姑娘一起翩翩起舞.這時他就揮一下手,説:"可惡的丫頭們!"

    奇奇科夫的三匹馬也喜歡上了新住處.轅馬也好,被叫為税務官的拉幫套的淡栗色馬也好,被謝利凡罵為"壞馬"的花斑馬也好,他們因為堅捷特尼科夫莊裏都會毫不寂寞,燕麥是一等的,馬廄的格局也非常舒適:每匹馬有自己的單欄.雖説是相互離隔的,但從隔板上邊也還是可以看到別的馬的,因此不管哪匹馬,即使是拴在最邊遠的單欄中的馬,來了雅興要嘶兩聲的話,別的馬也可以立即相應.

    一句話,不管是人是馬,大家都在有了回家的感覺.讀者也許會奇怪,奇奇科夫到目前為止關於那種農奴問題竟隻字未提.當然不會提啦!奇奇科夫在這個問題上已經變得非常小心了.即使是跟一個十足的傻瓜打交道,他敢含蓄委婉.況且堅捷特尼科夫,無論怎麼説,總還是在讀書,研究哲學,力求給自己弄清所有事物發生的各種原因"不行,見他媽的鬼!大概只好設法從另一個角度入手羅?"奇奇科夫如此想着.他有機會就常跟下人聊天,無意中聽下人説老爺從前常到鄰近的將軍家裏去,將軍家裏有一位小姐,老爺對小姐,小姐對老爺都有意思可是後來竟不知為什麼紅了臉,再也沒有什麼來往了.奇奇科夫自己也發現堅捷特尼科夫總用鉛筆或鵝毛筆畫女人頭像,這些頭像個個都類似.一天午飯後,奇奇科夫照例用手指撥動黑銀鼻煙食沿着軸心轉動.他一邊撥動鼻煙盒一邊説:

    "安德烈.伊萬諾維奇,你不覺得自己還缺點什麼嗎?"

    "缺什麼呢?"堅捷特尼科夫噴了一口煙,問道.

    "生活伴侶呀,"奇奇科夫説.

    堅捷特尼科夫沉默了.這次談話就這麼結束了.

    奇奇科夫並未感到難堪.他另找了一個機會,這次是晚飯前,天南海北閒扯的時候,他突然説:

    "真的,安德烈.伊萬諾維奇,你也該為自己結婚的事想想了."

    堅捷特尼科夫對此未置一詞,好象這個話題本身就使他感到不高興.

    奇奇科夫並沒有灰心,也沒有難堪.他第三次又找了個機會,這次是晚飯後,他這樣説:

    "不管從哪方面考慮您的情況,我看您都應該結婚,否則會生出病來的."

    不知是奇奇科夫的話這次特別有説服力呢,還是今天堅捷特尼科夫不知什麼緣故特別希望一吐積愫,反正堅捷特尼科夫聽完伸頭吐了一口煙,短嘆了一聲,説:"這些是需要緣分啊,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接着就把同將軍如何結識如何絕交的過程從頭到尾講了一次.

    奇奇科夫一字不漏地聽完了事情的經過,看到為了一個"你"字竟鬧成這樣,未免大吃一驚.他凝視着堅捷特尼科夫的眼睛足有幾分鐘,暗下結論説:"他真是個十足的大笨蛋!"

    "安德烈.伊萬諾維奇!算了吧!"他握着堅捷特尼科夫兩手説,"-你,字兒有什麼侮慢的想法呢?"

    "這個字兒本身沒有任何侮慢的想法,"堅捷特尼科夫説,"這個字並不是問題的關鍵,而是説這個字兒的聲調有侮慢的意思.這個-你,字言外之意就是説:-記住,你是個白丁,我接待你只不過是因為沒有更像樣的人了;如今尤賈金娜郡主來了,你應該識相點兒,給我站到門口去,.就是這個意思!"

    文靜和氣的堅捷特尼科夫説這番話的時候,兩眼閃光,一種受了侮慢的憤怒從聲調裏透了出來.

    "就算是這個意思,那又有什麼呢?"奇奇科夫説.

    "怎麼!"堅捷特尼科夫一邊凝視着奇奇科無的眼睛,一邊説."您想要我受到這種侮慢之後再到他家去嗎?"

    "可這算什麼侮慢呢?簡直是胡扯,"奇奇科夫説.

    "這個奇奇科夫多怪呀!"堅捷特尼科夫心中想道.

    "這個堅捷特尼科夫多怪呀!"奇奇科夫心中想道.

    "這不是侮慢,安德烈.伊萬諾維奇.將軍的習慣都這樣:他們對誰都稱-你,.況且為什麼不能容許一個德高望重的人這樣稱呼呢?"

    "假如他是個窮老頭子,不傲慢.沒有架子.不是個將軍,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堅捷特尼科夫説,"那我就容許他對我稱-你,,而且甚至還會恭恭敬敬地接受呢."

    "他也真夠笨的!"奇奇科夫心想,"能容許一個窮老頭子這樣做,竟不能容許一位將軍這樣做!"這樣想過之後,他出聲地反駁説:

    "好吧,就算他侮慢了您,可您也沒有買他的帳啊:大家都有些怠慢.可是為了一件雞毛蒜皮的事就永遠絕交,請原諒,這像什麼話呢?剛剛開始的事業如何能放得下呢?既然目標已選定,那就應該不顧一切地去幹.不要在乎別人小看嘛!人總是要小看人的;您如今在全世界也找不到一個不小看人的人."

    堅特尼科夫被這一頓話説得不知如何是好,吃驚地看着奇奇科夫的眼睛,心想:"他未免太離譜了!"

    "這個堅捷特尼科夫可真是個怪人!"奇奇科夫這時想道.

    "請允許我去設法斡旋一下."他出聲地説.我可以到將軍大人那裏去,給他講的事情的緣由,説此事從您這方面來看是因為誤會.年輕.不通曉人情世故造成的."

    "我不會向他低頭的,"堅捷特尼科夫用力説.

    "上帝保佑,千萬別讓我們低三下四!"奇奇科夫説完,劃了個十字."我是作為一個深明事理的中間人去用良言相勸,可是低三下四安德烈.伊萬諾維奇,我的話完全出於好意和忠誠,我甚至沒料到我的話會被您理解得那麼令人痛心."

    "請原諒,帕維爾.伊萬諾維奇,我太激動了!"深受感動的堅捷特尼科夫感激地抓住他的兩手説."我發誓,您的善意關懷,我深感可貴!不過讓我們把這話放下吧.我們永遠也不要談這件事情了."

    "那我想去將軍那裏隨便走走."

    "去幹什麼?"堅捷特尼科夫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問道.

    "表示敬意嘛,"奇奇科夫説.

    "好奇怪的奇奇科夫呀!"堅捷特尼科夫想道.

    "這個堅捷特尼科夫多怪呀!"奇奇科夫想道.

    "因為我的車尚未修好,所以請求您允許我借您的車用用.我想明天十點來鍾動身去看望他."

    "哪兒的話,何必請求呢?你也是這兒的主人,馬車,隨您挑,統統由您支配."

    他們彼此道過晚安,各自回去就寢,他們自然不能不接着想一會兒對方行為的古怪.

    不知道為什麼!第二天奇奇科夫換上新燕尾服.繫上白領帶.穿上白坎肩,以近於軍人的敏捷登上借給他的馬車去向將軍致敬之後,堅捷特尼科夫卻感到了心情不佳,這已是很久以前才會出現了事了.他的生了鏽.昏昏欲睡的腦筋焦躁地開動起來.那些迄今為止沉沒在無所事事的懶漢生活中的各種情感全翻騰起來了.他一會兒坐到沙發上,一會兒走到窗前,一會兒拿起書來,一會兒想思考問題可這些都徒勞無益!什麼想法也不往他腦袋裏去;一會兒想什麼也不想白費!各種想法又斷斷續續.有頭無尾.有尾無頭地從四處直往他腦子裏鑽."怪事!"他説完就走到窗前去看着從柞木林中穿過去的那條大路,輕塵還在這條路的盡頭飄揚.不過,讓我們按下堅捷特尼科夫不説,且跟着奇奇科夫去看個究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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