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兩個多星期,斂眉就體會到大型企業組織里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生態環境。
由於電腦部地位最低、排名最小的職位就屬助理,於是她理所當然成為眾人差遣的對象,舉凡倒水、買便當、影印、檔案整理都成了她的任內工作,想當初她告訴時彥自己被虛構的打字公司“虐待”時,只是嘴裏隨便掰掰而已,孰料箇中滋味反倒來“歐亞科技”嚐了個徹徹底底。
其實她倒也不是多介意替大家打雜!畢竟小妹就是小妹,上哪兒都得做同樣的事情,她只是很討厭大家吆喝她的口氣,彷佛把她視為店小二,隨口呼叫幾聲就有熱茶熱水兼熱騰騰的文件送到桌上。
尤其他們叫她輸入客户基本資料,更是讓她恨得牙癢癢的。
時彥上個星期出差去了,所以她也找不到對象抱怨。即使找到了他,她頗懷疑向他抱怨有用嗎?
以更精密的角度來判斷,她對“歐亞科技”電腦部的認知,主要可概分為三大項:一、時彥是好人。
二、時彥是個超級大好人。
三、時彥是個受人利用也無所謂的大好人。
全公司的員工大多數有以上的想法,她只是耳濡目染之下決定“盲從”眾人的看法而已。上工的第一個星期她就常常冷眼旁觀,觀察結果發現時彥往往做了許多分內以外的事情,而他自己卻笑咪咪的不以為意。到最後連她都替他看不過去,揪牢他的耳根子大叫委屈,他老兄偏偏大人有大量的回她一句:“大家都是同事,互相嘛!”
互個頭啦!爛好人!
“小畢,好了沒有?”程式設計師小李踅到她的座位旁。“這份企劃書才三頁而已,昨天下午就交給你了,怎麼打到現在還打不完?”
哼!就是這種“你理所當然該做好”的口吻最容易惹毛她。
“裏面一大堆怪字怪詞,什麼‘MegaByte’、‘ROM’、‘Terminal’、‘對話方塊’、‘系統程式轉換’,中英文交雜的,看都看不懂,我怎麼可能打得多快?”再吵她就摔書了!
“奇怪,我只要你把它打好列印出來,又沒叫你把它背下來,你管它看不看得懂?”小李瞪瞪眼睛,表情倒不太生氣。
“歐亞”的電腦部向來陽盛陰衰,從前的助理多半是大專資訊系的男學生,前陣子好不容易調來一位頗具姿色的臨時助理韓寫意,大夥兒連拳頭都還沒磨亮,腳掌都還沒擦光,人家硬是被科技部主任追走了,於是東等西耐了半年多,就在全部門的同仁們以為沒希望啦,非得讓同性入主“助理”的位子時,時彥主任居然找來一位長相甜甜的、好生可愛伶俐的小女生,這廂哪還有不當成寶的道理?
雖然畢斂眉年紀稍嫌小了點,不過沒魚蝦也好,上班時間對牢這麼一張清嫩的俏臉蛋,也頗有消暑解熱、恢復體力的功效,所以儘管小妮子脾氣暴壞如雷公,打字速度其慢如龜速,電腦常識也只限於“美少女第三代”,他們仍然發揮了莫大的耐心來容忍她。
儘管小姑娘抱怨得要死,若念着他們“凌虐”她,大夥兒可心知肚明,叫她跑腿已經算特別優待了,起碼沒要求她像從前的助理一樣,動輒扛着幾十公斤的電腦硬體設備從東跑到西,跑得全身虛脱。
不過,有一個問題仍然讓同仁們納悶了好久。
“時主任究竟上哪兒挖出你這塊不世出的電腦‘瑰寶’?”小李代表同仁提出絕世的大謎團。
“大安森林公園。”斂眉笑得齜牙咧嘴。“時彥何時回公司上班?好久沒看見他了。”
“今早就正式上班啦!現在應該待在辦公室,要不然就在五樓的科技部吧。”
“真的?”她跳起來大叫。“討厭,都是你們啦!整個早上叫我跑上跑下的拿資料,害我跟他錯過了。”
索性連企劃書也不打了,推開滑椅,興高采烈地奔進主任辦公室。
“喂喂,小畢,我的企劃書還沒打完哪!”小李簡直後悔莫及,早知她會拋下工作不管,説什麼也得等地弄完這份企劃書,再告訴她主任回來的消息。
“只剩下兩頁而已,你自己搞定嘛!”嗔怪的嗓音從內室飄出來。
啥?!玩了半天原來她只打了一頁,這叫什麼“高效率的辦公室助理”?
咱們畢姑娘可沒空打理獨自在外頭無語問蒼天的程式設計師,時彥上個星期到南部出差,足足去了七天八夜,她才來“歐亞”上工兩個星期,他們便分別了一半的時間,怪想念他的。不過,當然羅!時大善人留她獨自在新環境裏瞎摸,這筆帳非歸在他頭上不可。
主任秘書不在位子上,於是她自動推門進他的辦公室裏,反正她常常進進出出地整理資料、替植物換水,早把這間處所當成自己的地盤之一了。
但是時彥不在裏面!
奇哉!才剛回來不到半天,轉眼又跑掉了?
“一天到晚趕場,簡直比舞廳大班還忙碌。”她啐道。
嬌軀窩進沙發泄等候主人歸巢,星眸卻不期然瞄見桌上的一串鑰匙。
是他的吧?
斂眉原本想略過不理,腦中卻忽然竄過一個想法。
不待詳細推敲這個念頭的可行性,門外已經傳來時彥和秘書一路交談而人的話聲,於是她閃身搶起銀灰的鑰匙圈塞進牛仔褲口袋,復又縮回沙發上坐端正,拿起小几上的噴水器濡濕小盆栽的綠葉,擺出專注照顧植物的園丁模樣,靜候主人發現她的存在。
“咦,小畢?”時彥一踏進辦公室就發現他的小朋友在裏面迎接他。
太好了,聒噪的陳秘書沒跟着進來,他們終於擁有單獨談天的時光。
“哇!時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她叫慣了他的名字,也幸虧他不太喜歡端起主管的架子,所以便任由她“時彥、時彥”的連名帶姓叫下去。“我還以為你下個月才回來哩!你出差的期間發生了好多事喔,我一會兒忙着整理資料,一會兒忙着跑銀行或郵局,不過沒關係,既然你提早回來上班,應該可以替我介紹每個人的名字和職務,讓我和他們處得更熟一點。”
幾句話登時輕輕鬆鬆地引發他的罪惡感。
“噯,是我的錯,還沒來得及帶你認識新環境之前就南下出差去了。”時彥頗覺得愧對她。“你哪天有空?我請你吃頓飯,算是補償你吧!”
問得彷佛她做什麼大事業似的,區區小事而已,何來有空沒空之説?
“我隨時有空,揀日不如撞日,就選在今天中午如何?”正好解救她暫時脱離成山的工作堆。
“不行耶,”時彥回她一抹歉意的笑顏。“我待會兒必須去晶華和客户開會,中午可能趕不回來。”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呀!你和客户討論事情的時候,我可以坐在其他桌位等你,不會吵到你們的。”
“孩子話。”他忍不住失笑。“我們的公事午餐很無趣,我擔心你等得不耐煩,還是下次再帶你出去比較妥當。”
“噢,那——好吧。”她掩不住失望的柙色。才剛回來又要出去,他好像變成交際部主任了。
時彥察覺她對自己似乎頗為依戀,心下也覺得温暖。
“明天吧!明天一定請你。”探臂揉亂她的頭髮,眼看時間差不多了,他回頭尋找自己的車鑰匙。“你想吃什麼零嘴?我下午順道幫你買回來。”
“兩包科學麪。”她坐回沙發上繼續打理盆栽,明知他在找什麼,卻故作無辜狀。
“你喜歡吃科學麪?前任助理也喜歡得要命,常常在檔案櫃裏儲藏私貨被我搜出來。”
原來女孩子都愛這調調。
他僅放一半心思在閒談上,右半腦則驅使雙手忙碌地東翻西找,偏偏遍尋不着自己的愛車鑰匙。
“奇怪,我明明記得擺在這裏……”他納悶地嘀咕,再度拉開搜過三、四回的抽屜從頭來過。
“時大哥,你在找什麼?”她好心地抬頭探問。
“我的車鑰匙。”他早上進辦公室時,將鑰匙連着幾封公文一起丟在橡木桌上,此時公文安然躺在原位,車鑰匙卻不翼而飛了。“小畢,你有沒有看見一個銀灰色的鑰匙圈?”
“沒有呀!”她圓睜着柔柔亮亮、閃閃動人的清眸瞟着他。
“奇怪!”難不成他記錯了?“算了,乾脆搭計程車比較省事。”
時間急迫,容不得他回頭一一找遍自己去過的地方。他拿起公事包,打算到樓下招計程車。
“不好啦!搭計程車多危險呀!幾個月前,大台北地區還爆發計程車司機街頭流血衝突,你忘了嗎?而且最近計程車資又調高價格,簡直貴死人,與其出門被他們噱,你不如騎我的機車。”
“我?騎機車?”時彥差點笑出來。他已經N年沒碰過機車這玩意兒了,而且可以想見她的機車一定是那種五十CC的小綿羊,自己高長瘦削的體格騎坐在上面,繞過半個台北市,那才真叫“發噱”。“沒關係,坐計程車比較方便……”念頭一轉,大腦記憶區猛地閃亮一盞電燈泡。“喂喂喂,慢着,你還未滿十八歲,哪來的機車駕照?”
“少發暈了,這年頭誰還拿那張小執照當寶,難道多了張駕照就能確保其他車種不會來A到你?”憑她高超的技術還用得着駕照來充門面?笑死人!“時彥,反正我也要跑去寄信,可以順道載你一程,晶華附近應該有郵局,所以對我而言很方便的。”
沒駕照的人還敢載人!她根本不把生命安全當一回事兒。
“你騎機車有多久的歷史?”
“有……”她的腦筋滴溜溜地轉動。“呃,我前天剛買的二手車,上路才兩天而已,不過我騎得很穩哦!”
兩天!既無駕照,又只有兩天的車齡!時彥暗自修正自己的看法,畢斂眉根本不是不把生命安全當一回事,她是壓根兒就不知道“安全”兩字如何寫。
“鑰匙給我!”他端出長者義正辭嚴的架子。
“你想借啦?”她安分地交出違禁品。“乾脆你載我好了,你的力氣比我大,操控龍頭的時候比較穩當。”
“沒收了!”時彥直接斷絕她的後路。“等你年滿十八歲,考到駕照後,再來向我贖回去。”
“搞啥?”她跳起來揮舞拳頭。“那是我辛辛苦苦存錢買的,你怎麼可以説沒收就沒收?”
“我又不是不還你。”
“可是等我考到駕照還要大半年耶!我的二手車哪禁得住半年的空置?到時候一定鏽得只剩下兩隻輪子。而且我一天到晚跑銀行、跑郵局,少了代步的工具多麻煩哪!鑰匙還我啦!”
“別吵!了不起到時候我買一台新機車還你。”這丫頭盡顧着方便,她孤身上台北,自己不懂得照顧自己,他可不能跟着她胡來。
“不要,我這個人很念舊的,而且人家現在真的急着跑郵局啦!你也快遲到了,趕快把鑰匙還我,咱們各自去辦各自的事啦!”她放軟了身段央求他。
隨她“啦”來“啦”去,時彥的態度毫無轉圜的餘地。
“走,我們一塊兒坐計程車,我叫司機經過郵局的時候放你下車。”
“那我怎麼回來?”她氣嘟了嘴。
“照樣坐計程車回來,車資報公帳。”夠優待她了!可沒聽説過哪家公司讓小妹搭計程車四處跑。
“我一個人不敢搭計程車,司機都兇巴巴的。”
“那就搭公車。”
“我們公司附近沒有公車站牌,從前一站走回來要花好多時間,而外面氣温起碼有攝氏三十五度。,我會中暑耶!”她支住額際,裝出一副體弱多病的林黛玉表情。
“哪來這麼多藉口?”時彥給她纏得沒法度,又着實認同讓她頂着大太陽走回來確實很不人道,畢竟她只是小妹,又不是業務員或送貨主。“好吧!你跟着我走好了,先陪我去和客户會談,順便見見世面,之後我們再到郵局去。”
“我看不好吧!”她明知他趕時間,還故意賴在原地和他拖拖拉拉的。“你會見客户的場合,怎麼好讓助理妹妹跟着?而且我的衣着邋遢又隨便,不適合那種高級的商業午餐場合,還是把車鑰匙還我,你自己去吧!”
“少跟我蘑菇,你到底去是不去?”堂堂時彥當然看得出來小姑娘是在裝模作樣。
“嗯……既然你如此熱誠地歡迎我,我當然不好意思不去。”她賊兮兮她笑開懷。“時彥,記清楚哦:是你自己堅持找我去的,可不是我死皮賴臉纏着你,如果中午我跟着去了,你可別嫌我礙手礙腳,否則我會翻臉哦!”
聽到這兒,時彥就知道他又上當了。
這丫頭,鬼靈精得讓人渴望抓起她來打一頓屁股!
她十分鐘前指定了中午要他請客,就鐵定要在中午佔到他的便宜,無論如何也不肯拖到明天。而偏偏他也呆得很,竟然三言兩語就被她得逞了。最嘔人的是,午餐之約甚至並非由她主動提出來,而是她設計了縛人的心圈套逼他跳進去,害他傻愣愣地“求”她——主動求她——賞臉跟他出去吃飯,到頭來反而他成了主講人,她成了受邀者來着,實在氣壞人!現在回想起來,這招伎倆她已經對他施展了兩、三次,偏偏他每次都自願上當,真不知該怪她太鬼靈精怪,抑或怪自己太老實。“你哦!”他又好氣又好笑,伸指點了點她額角,語氣更含雜了幾分無奈和佩服。
嘻嘻!她吐出粉紅色的舌尖扮鬼臉。
“你最好回頭檢查東西帶全了沒有,我先去電梯間等你。”樂得飛飛的,逕自飄出主任辦公室。
早知道時彥那副老好人的脾氣絕鬥不過她的,他偏喜歡向她提出挑戰,這會兒見識到了吧!
不過,由她出馬佔他便宜是一回事,其他人可別想侵略她的“特權”。倘若電腦部的同仁繼續不識相下去,動不動就向主任尋求“義務支援”或調頭寸,屆時可別怪她心狠手辣。
話説回來,問題根源仍然在於時彥好説話的個性。有朝一日,務必要教他一個人生至理:善良的馬兒只有被人騎在頭上的份,一輩子別想翻身。
雀躍的步伐來到穿堂,上回見過的“吸塵器”居然四平八穩地杵在兩部電梯中間,只要鐵門輕巧地向左右分開,它便用正氣凜然的電腦合成嗓音冒出四個字:“歡迎光臨。”
喲!新來的電梯“小姐”。
“哈羅,歐亞一號,你在做什麼?”劃世紀的高科技發明居然淪為電梯服務生,她已經開始同情它了。
“你認識我?”歐亞一號納悶地端詳她。“啊!是你,救命恩人、救命恩人、救命恩人。”
“不客氣。”被人感激的滋味真好。“你為什麼變成電梯小姐?”
“因為我和時彥打賭。”
“真的?你們為什麼打賭?”老實的時彥也會和人博彩賭,真是天下奇聞。
“我要求他讓我出去找好朋友韓寫意,可是他不准我單獨離開‘歐亞大樓’,又沒時間自己帶我出去,所以我們才打這個賭。只要我賭贏了,他必須無條件放我自由行動;倘若我輸了,就乖乖留在歐亞閒晃,不給他惹庥煩。”它頭部十五公分見方的螢光頻印出巨大的微笑弧度,儼然自己必勝的得意模樣。
“你們賭什麼呀?瞧你志在必得的模樣。”
“我們賭電梯的輸送人次。我負責站在三樓的電梯門口計數每次打開時裏面的乘客量,到中午為止,只要出入的人次超過一百人就算我贏。”歐亞一號笑呵呵的,覺得自己撿到便宜了。“我事先向管理電梯系統的終端機調閲過資料,歐亞電梯每天上午平均的載運趟數是七十二趟,平均人數則是一百四十二人,所以一百人次的賭約對我而吉,簡百是輕而易舉。我贏定了,贏定了。”
乍聽之下非常有道理。仔細思考後,問題的破綻就露出來了。
“你們約好由你負責站在這個定點數人頭?”她指了指三樓地板。
“對呀!”它仍然樂呆呆、笨呼呼的。
“那你怎麼可能贏呢?”有沒有搞錯,原來電腦其實那麼笨!她以後再也不相信任何尖端科技研發出來的產物了。“先生,你被騙了!”
“為什麼?”微笑的弧度霎時間收起來。
“你們賭的是上下樓的人數,可是有些人搭着電梯直接下到大廳,根本不會在三褸停頓,那些人頭就變成漏網之魚了嘛!你笨笨地耗在三樓,即使數到下班可能也等不到一百人。”
對哦!歐亞一號楞在原地,頭部光幕快速地閃過豔紅色光芒,接着熄滅,又閃爍一下,再熄滅。以人類的行為標準來推斷,八成就叫“青一陣、紅一陣”。
“我……我上當了?”合成聲音拔尖成不可思議的語氣。“我怎麼可能上當呢?我是造價兩千多萬台幣的高科技產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科學知識連愛因斯坦都比不上,機械常識可以拿下世界級的競賽冠軍,我怎麼可能上當?我又不是設計來上當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四隻滑輪團團亂縛,整副電腦響起嗶嗶尖叫的高分貝嗓音,斂眉嚇傻了,還以為自己逼瘋一個機器人。
“稍等稍等!你冷靜一點!”她試圖安撫歐亞一號的自尊心。“時彥小騙你一次,頂多你將計就計回頭贏過他嘛!這也好大驚小怪?嘖!”
滑輪嘎吱一聲,在她面前煞住,歐亞一號的“表情”維持幾秒鐘的無動於衷,然後,漸漸地螢光頻透出微亮的暗紅燈號,光度逐次加強,最終漾成“滿懷着希望和幻想的火花”。
“此言佳矣,大大佳矣!”它居然搖頭晃腦的吟起詩做起對來。“你們人類最奸詐了,唯有利用更奸更詐的生物才能剋制得了同類。趕快!告訴我該如何將計就計回頭贏過他?”
它還真是“讚美”人的高手。
“附耳過來。”雖然歐亞一號少設了形狀如耳朵的器官,她仍然貼近它腦側的位置,開始嘀嘀咕咕地咬耳朵。
“噢,嗯,啊,嘿,喔,呀!”它邊聽邊加評語。“可以可以,瞭解了,真的有效嗎?”
“當然有羅!”她拍拍胸脯,一副成竹在胸的高傲樣兒。
“你們在聊什麼?”罪魁禍首推開玻璃門走出來。
兩個串謀的人火速彈開,儘量和彼此保持兩公尺以上的距離,以顯示自己的無辜。
好險,好險,差點就被發現了。
但是兩個人擔心的原因稍微有些不同。歐亞一號憂慮一旦他們的詭計被時彥揭穿了,他只怕會出其他的計策來為難它!而斂眉則緊張倘若歐亞一號失風被捕,她可能會被牽連進去。
“沒事,沒事。”
“今天天氣很好。”兩人嘰哩咕嚕地搪塞。
“是嗎?”沒事才怪。算了!暫且放過他們一回,他的時間來不及了。“走吧!小畢,快遲到了。歐亞一號,記得我們的約定哦!”
電梯門打開,兩個人類踏進五尺見方的空間。在電梯門合上的那一瞬間,他注意到斂眉偷偷向歐亞一號眨了眨眼睛。
有問題!絕對有問題!雖然他尚不清楚問題的癥結出在何處,但他保證自己會摸索出來。
不消他摸索,兩人下午一點半回到公司時,問題的答案自動橫陳在眼前。
時彥原本心情很好的,因為他和客户會談的場面相當順利,斂眉從頭到尾又很乖巧聽話。
起初他和小女生出現在六位客户眼前,對方驚訝地瞪大眼睛,無法理解他為何帶着白娃娃前來生意場合。倘若斂眉年輕個五歲,與會者包準認定她是“歐亞”王牌程式設計師時彥的私生女。結果小丫頭嘴甜得很,自我介紹是新來的實習生,打從一開始就“先生、小姐、叔叔、阿姨”的稱號掛滿口,哄得一干人服服帖帖的。加上她的外表白淨秀氣,活脱脱是尊搪瓷娃娃的細緻模樣,直到會議進入尾聲時,她已經認了兩個乾媽、一個乾爹,和三個未來的公公。
嚴格説來,這次的會商談判能得到如此今人滿意的結果,畢斂眉的存在功不可沒。於是,進入公司大廳之後,兩人站在底層等電梯,他滿心打算回到辦公室後好好嘉獎她,就在此時,“問題的答案”呼之欲出。
“這兩部電梯慢得離譜。”時彥抬起納罕的眼,盯住上方發亮的數字鍵,電梯一直停在三樓之間,兩台都是。
斂眉大抵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那個死歐亞一號,玩到中午十二點贏了賭約也就差不多了,它居然還不肯罷手,拖到這廂時老大回來了,該如何是好?它肯定嗚呼哀哉了!
“咱們走樓梯上去,反正才三層樓而已。”她提議道,順道開始盤算撇清自己的路數。
兩人方才走到二、三樓的樓梯間,就聽見三樓傳來喧雜的人聲話語,十來個職員交相指責的怨怪聲傳到上下樓層。
“它把我困在電梯裏半個小時才讓我下樓。”
“你們這算什麼?我更慘,上下樓各被它堵住一次,客户等不到我,還以為我開小差。”
“還説咧!我在五樓等了二十分鐘,電梯仍然卡在三樓上不來。”
由眾人的抱怨聽起來,亂事的發生顯然已有好一段時間。
“怎麼回事?”他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三樓,滿心以為會看見哪家公司的打手來踢館,結果卻發覺電腦部和人事部的職工全聚集在樓梯前。
他排開人羣,終於找出眾人圍觀的原因。
它,歐亞一號,正在玩電梯。
“兩百八十一、兩百八十二、兩百八十三、兩百八十四——”它按住電梯的上下鈕,只要電梯打開,就指着裏面的人吟念兩聲,按着再鬆手讓電梯門合攏,卻又搶在電梯運作之前再度按下按鍵,讓鐵門重複打開,它再數一遍裏面的人頭,數到它高興為止才放對方下去。
“兩百八十五、兩百八十六、兩百八十七、兩百八十八,好了,放你們下去吧!換另一邊,兩百八十九、兩百九十、兩百九十一……”
太過分了。
“歐亞一號,你在幹什麼?”天生的好脾氣令他滿腔憤怒自動轉化為無奈的嘆息。
自從歐亞一號和公司同仁混熟開始,便不斷被其他人帶壞,舉凡講粗話、離家出走、惡作劇,它沒有一樣不精通的。日本總公司的大老闆石藤靖和已經暴怒得快把它丟進焚化爐熔掉了,它還不懂得收斂一點,成天盡是闖禍鬧着玩。它以為“歐亞”耗費大筆資金研發智慧型機器人的目的,是為了讓公司多養一個不務正業的“職員”嗎?
“嗨,時彥、時彥、時彥。”機器人手舞足蹈地招呼他。“我一直在等你回來耶!我們打賭的結果是我贏了,你輸了,你必須讓我去找韓寫意。”
“主任,你和歐亞一號打賭?”眾多敢怒不敢言的眼光紛紛轉移目標,攻向事件的主謀者:電腦部主任——主任耶!
這下慘哉!他似乎讓自己成為萬夫所指的對象。
“呃……這個……其實……沒事沒事,我來解決就好,大家回去工作,歐亞一號絕對不會再度造成諸位的困擾。”先陪小心要緊,終究理虧的人是自己。
大家合着怨懟的眼神回到自已的工作崗位。斂眉滑溜得緊,立刻趁亂潛回電腦部。
五分鐘不到,亂烘烘的電梯問僅剩時彥和他的“實驗品”。
“説説看,你為什麼贏過我?”先搞定他們的賭約,再來追究責任。
“喏,我們賭的是電梯搭載的人數,所以你叫我站在三樓數人頭,可是你事先沒聲明重複搭乘的人不可以算兩次。直到中午十二點為止,電梯門總共打開過一百零六次,總人頭數是兩百二十一人,為了防止你賴皮,我特地數到你回來才罷手,你可是親眼看見的哦!”
它居然在短短兩個小時之內讓電梯門開合超過一百次?!難怪兩部電梯同時當機!
“你作弊,電梯門是你自己按開的!”他拒絕接受任何缺乏合理性的答案。
“耶?你又沒事先指出我不能主動按開電梯。”歐亞一號振振有辭。“而且你憑什麼指責我作弊?是你欺騙我在先耶!我應該到樓下大廳數人頭才對,你怎麼可以指定我待在三樓當傻子?”
原來被它發現了!
時彥登時啼笑皆非。且別説自己確實未曾説明它不可主動按開電梯門,即使如此,終究是他先對歐亞一號使詐,光是“理直氣壯”這四個字他使站不住腳。
難道就此認輸?不,他不甘心,儘管歐亞一號很聰明——人家可是智慧型學習機器人——它的推演能力應該尚不至於敲論得出人類語言中隱伏的圈套和非邏輯性,一定有人教它。
“是誰告訴你我們的賭約有問題的?”他心念一轉,不消歐亞一號回答,心頭已經找到答案。
“救命恩人。”它證實了主人的猜測。
原來出門之前斂眉和它嘀嘀咕咕地咬耳朵,便是教會它如何捉他的漏洞。這個鬼丫頭!
也不想想看她的老闆是誰,居然夥同第三者來對付他。
“好,這回算我輸便是,明天就讓你去找韓寫意。”他認命得很,機器人的債務人當下一躍而成畢斂眉的債權人。“小畢!”
時彥冷靜地踏人電腦部地盤,抬目尋找忘恩負義的小助理。
其實他明白得很,小女生只要擺出可憐兮兮的溺水錶情,他就心軟了。可是讓她弄清楚誰是老大,卻是當前必要的課題。
“時彥,”他一踏進秘書辦公室,立刻發現小畢小姐諂媚地衝着他甜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剛剛找到你的車鑰匙了。”
她搶在他發難前示好。
“真的?在哪裏?”時彥霎時忘卻自己興師問罪的念頭。他的車鑰匙與居家鑰匙串在一起,倘若掉落在公司裏還真令他不放心,能找回來最好。
“我剛才跑到茶水間替你倒水時遇到清潔伯伯,他在走廊上撿到你的鑰匙,正在煩惱該交給誰,我看到就向他討回來啦!喏,還你。”她恭恭敬敬地以雙手奉上。
“這麼好心?還替我倒水。”他笑罵,心裏終究開心她替自己找回鑰匙。既然小畢將功折罪,責怪它她的意念自然而然消弭了幾分,但這可不表示她躲得了一頓罵。
斂眉拉着他進人主任辦公室,反手掩上門,一旦阻絕了秘書刺探的眼線,便開始放肆地賴在他身上撒嬌。
“時彥,你把人家的鑰匙還給我啦!”
“好讓你無照騎在大台北街道上?門都沒有!”他的口氣毫無轉圜的餘地。
“沒鑰匙我怎麼開鎖進家門?”她提出垂死的掙扎。
也對!
“我看這樣吧!”他掏出她的鑰匙串,取下黑色的機車鑰匙,再把剩餘的還給她。“等你考到駕照後,再來向找贖回去。”
“噢,好吧。”無所謂,她的住處留有一把待用的,哈哈哈!“趁着剛才你在外頭忙的時候,我替你泡好咖啡,信件也拿進來了,秘書小姐説便條紙上有幾通你的留言,記得回覆。等會兒我會把這堆檔案拿出去歸檔,你的鑰匙也找回來了,還有其他事情嗎?”
“沒有,你做得很好,又有效率,很乖、很乖。”時彥揉揉她的秀髮以示嘉許。
“那我先出去羅!”她一溜煙地鑽出辦公室。
時彥滿意地坐回皮椅,啜飲醇馥的深褐色熱飲,然後腦中突然劈進一抹靈光。
唉呀!他又上當了。他根本沒罵到她!
非但如此,仔細回想今日內的種種遭遇,他儼然從頭到尾被她吃得死死的,一個圈套按着另一個圈套地箍上他脖子。
鬼丫頭就是鬼丫頭,真是沒罵錯她!
她究竟上哪兒想來這麼多騙人的技倆?誘拐哄騙、助人為惡、糾眾打架,似乎樣樣惡作劇的把戲都難不倒她,外表如同嬰兒般清新純真,偏偏內在藴含着邪惡的氣質,天使與魔鬼的因子似乎全聚集在她身上。
究竟該如何對她才好?
他思索了半天,終究無奈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