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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莘傳商職夜間部三年十七班。

    半小時前已經敲響最後一堂課的結束鐘聲,整班學生卻必須乖乖留下來聆聽“偉大的師長”訓話。

    斂眉斜癱在座位上,張口打了個的特大號的哈欠。

    奇哉怪也,聽説老人家比較羅唆而科主任的年紀明明才四十來歲,怎麼説起話來比常人饒舌三、四倍?這傢伙實在不上道,她們放學的時間已經超過晚上九點半,人人萎靡得像條蟲,他還不甘心放人家回家睡大覺,拼命用他的“甘霖”灌溉前兩排的同學。無聊!

    她再打一個呵欠。

    “噗哧!”坐在左側的宋韻青微噴了聲氣,打斷她的思路,偷偷拋過來揉成團狀的小紙條。

    咱們學妹班去參加“高級職校打字比賽”,搶到第一名,五千多塊的獎金全被老闆吞了,美其名為“捐與校方做為教育經費”,你曉不曉得這件事?

    斂眉嗤哼,隨手批示完,又把紙條扔回去。

    不曉得,但咱家也不感到意外,此即為“捐與校方做為教育洪志揚這超齡智障兒的研究經費”。

    紙條迅速傳回來。

    姊妹們火大得半死。小畢,你有沒有法子扯他後腿,警告他一下?省得他繼續剝削我們。

    過一陣子吧!我最近太忙了,沒空整他,回頭再教他好看。

    秘密紙條傳回去之後,她總覺得意猶未盡,索性打一個聲音和視覺效果俱佳的超紱呵欠。

    “畢斂眉!”米白的粉筆頭從講台飛向她的門面,她隨便翻起墊板擋掉。“我在講話,你打什麼呵欠?”

    “沒法子呀!我白天打工,夜晚上課,精氣神全部耗光光,打呵欠是難免的嘛!”再説,他的演講枯燥又無聊,怪得了誰?

    “還敢回話?一個好學生不應該讓工作影響了上課的精神,倘若你應付不過來,就該以課業為重,放棄──”

    她揮揮手,一副“懶得理你”的模樣。

    “老闆,我家裏既不做大事業,又缺少有錢的表叔、堂叔開公司、辦學校,或搞基金會之類的玩意兒讓我揩油,白天不工作哪生活得下去?”

    言下的影射對象直指台上人的鼻子,明顯得不能再明顯,好幾個同學開始竊笑。

    洪志揚登時漲紅了臉。“你在胡説什麼?”

    “沒有呀!”她無辜的嘴角嘟起來。“人家看文藝愛情小説,裏面的男主角都是這種貨色,所以隨口提出來説説而已,老闆何必這麼兇?”

    洪志揚氣得牙癢癢。

    “好,今天到此為止,大家回去吧!畢斂眉留下來。”

    幹嘛?想私底下秋後算帳啊!有任何把戲儘管使出來,她才不怕哩!幾位死黨經過她的身邊,偷偷丟給她支持與鼓勵的眼神,她點點頭表示收到了。

    教室內的同學轉眼間走光,洪志揚好整以暇地走下講台,居高臨下地杵在她椅畔。

    “畢斂眉,你越來越皮了。”他們兩人都明白,學生之中若有誰真敢扯出他的狐狸尾巴,唯有畢斂眉莫屬。

    “老闆,你恐嚇人家嗎?好討厭哦!我好怕哦!”她笑咪咪的表情向他挑釁。

    “你給我安分一點。”他隨口拋下陰沉沉的警告。“別以為最近變乖了,學校裏就沒人奈何得了你。”

    “老闆,您的話前後矛盾耶!剛剛還責怪我越來越皮,接下來又誇我最近變乖,我好無所適從喲!”她吹出一個吊兒郎當的口香糖泡泡。

    洪志揚怒極反笑。“你真以為我對付不了你?只要我要求專業科目老師當你幾科,你想自己還畢得了業嗎?”

    他已然提出公開的威脅,事已至此,繼續和他虛與委蛇反而顯得她膽怯。

    斂眉完全收斂嬉笑怒罵的神氣。“主任,我並沒有做出任何事威嚇到你,你以堂堂的教育家身分,居然向學生提出恐嚇,未免太小題大做了吧!”

    “孔老夫子説得好,因材施教。對付像你這樣頑劣的學生,只有用最嚴苛的管訓方式才能奏效,我可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志得意滿的微笑勾上洪志揚的嘴角。“記住我的話,如果你想畢業,就給我安分點。”

    “我記住了,主任。”她回以一抹天真無邪的笑容,笑意卻未曾抵達她的水眸。“今晚的對話,您可也要記得一清二楚。”

    任何人不得未經原作者同意將作品用於商業用途,否則後果自負。

    ──事情有些怪怪的,卻又説不出哪裏不對勁。

    時彥蹙緊眉頭端詳斂眉的舉動,極力想從她的眉眼中找尋些許的蛛絲馬跡。

    “OK,這批資料輸入完畢了,請問還有沒有其他工作?”她從電腦螢幕前抬起頭。

    此為怪異事件之一她的打字速度。早八百年前他已經發現斂眉所謂的“一分鐘四十個字”只是世紀性的神話,正確的速度應該是一小時四十字,然而今天晚上她竟然以拚命的速度替他趕工,着實奇哉怪也。

    “沒有其他資料了。”他回答。

    “那我可以走了嗎?”她滿懷希望。

    此為怪異事件之二她急着離開。老實説,臨時把她留下來加班的確很不人道,但事出突然,日本總公司今早越洋傳真來一項消息,董事長急召愛子科技主任石藤清回去日本開會,同時吩咐他把公司最近幾樁大生意的詳細資料一併帶過去,於是向來息息相關的科技和電腦兩部門人員,霎時陷入兵荒馬亂的陣仗,人人急着將二十天份的工作擠在七天之內完成,連帶影響之下,成天打混喝茶的助理小廝也跟着忙成小陀螺。

    為了這場意外的工作量,她甚至蹺課一天留下來為他加班,雖然時彥的良心曾經產生了一分鐘的愧疚感,卻也迅速被成山的工作量壓跑。然而,以往她向來極端樂意與他單獨在一起工作,今晚卻急呼呼地想跑回家,尤其她又不用趕着上課,實在怪不得他疑心。

    莫非自己的魅力減退了?

    魅力?他啞然失笑。對一個十七歲的小丫頭還講求什麼魅力,看來他真是忙瘋了。

    “嗯,你可以走了。”夜晚十點,其他同仁統統下班回家了,留她一個年輕女孩走夜路回家的確不太妥當。

    “拜拜!”斂眉背起帆布揹包,飛快衝向電梯間。

    她甚至沒留下來多和他打混幾句。以往下班時間,只要她發現他還沒走,一定會多逗留幾分鐘陪他説些閒話,直到他催她“上學快遲到了”,她才依依不捨地倒退着離開。今晚她倒是主動得很。

    “這麼急?去會男朋友嗎?”時彥思忖着。以她這般的花樣年華、懷春心緒,合該進入初嘗情滋味的人生階段了。

    可是三更半夜去找男朋友似乎挺危險的,任何人都曉得十七、八歲的小男生最容易衝動,難保不會發生霸王硬上弓的意外。其實何止會男朋友危險?三更半夜做任何事皆不安全,而瞧她若有所待的表情又不像打算直接回家的模樣。

    會不會出事?

    “出事”兩個字一旦印上腦海,無論如何再也揮之不去。時彥開始坐立不安。

    斂眉只是個十七歲的小女孩,孤身在台北工作求學……

    不行,還是偷偷跟上去比較妥當,倘若她前去的目的地正當又安全,他大可以放心地回公司工作,否則就得想法子揪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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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十一點半的光復南路,雖然地域上鄰近東區的黃金地段,商家店號仍然大都已關門。斂眉鑽進巷子裏,停駐在一幢七層樓高的豪華公寓底下,仰頭觀察各宅透出來的燈火情景。

    大部分的人家已熄燈就寢,包括六樓左首的那一户。巷弄間唯有流浪狗懶洋洋的啾着她,住宅區裏甚至連晚歸的駕駛者和行人也罕得繞進來。

    放眼所及,巷子裏只有她一個人,與她四天來夜夜潛入這個領域所觀察的情景沒有多大分別。

    洪志揚就住在六樓左首——這是她跟蹤他回家時發現的,而他的BMW正停在轉角的露天停車位。

    小小一間私立商職的科主任竟然住得起鍍金地段的豪華公寓,可見他摳走多少學校撥款下的民脂民膏,這種敗類簡直是天生下來做為她懲奸除惡的對象。

    而今晚,正是她出擊的最佳時機。

    她先溜到BMW停車的定點,觀察四周的地理位置,選取一處陰暗而足以藏身的角落,然後展開她計畫的第一步。

    為了保護愛車,老闆勢必加裝了感應靈敏度高達百分之九十七的汽車防盜器,斂眉用力搖晃BMW車身,高分貝的尖鋭噪音眨眼間穿透蟲鳴風無聲的暗巷。成了!成了!她趕緊一溜煙躲回事先找好的藏身處,勉強就着電子手錶微亮的光線照明開始計時。

    三十秒……開始有人嘰哩咕嚕地抱怨,自四方彙集而來的嗔怪聲飄蕩在闃暗的街道上空……一分鐘……幾間住户紛紛點亮房內的燈火……一分鐘二十秒……老闆公寓的樓下大門嘎吱打開……一分鐘三十秒……老闆出現在車子前面,按停警報器的嗚叫聲。

    很好,從防盜器作用到車主出現為止,她有一分半鐘的時間可以脱身。

    “怎麼回事?”洪志揚睡眼惺忪地圍繞着愛車打轉,下身穿着臨時套上腿的長褲。“沒有人哪!怎麼會莫名其妙作起怪來?”

    為了以防萬一,他四下走了幾步,確定暗巷內只有他一個人類。

    見鬼!早就告訴那個推鎖員別把防盜偵測器調得太神經質,那傢伙偏不聽。

    他莫名其妙地打開防盜器,繃着好夢被打斷的鬱卒臉回家睡覺去也。

    斂眉耐心地等待十分鐘,百到萬籟重歸靜寂,她再跑回BMW旁邊,用力搖晃車身,

    防盜器第二度發出響徹雲端的尖叫。

    適才的劇情又上演一次。所不同的是,這回左鄰右舍的埋怨添進濃濃的火爆腔調,五、六户人家推開窗户往樓下探望,倘若她此刻隨身攜帶紅外線望遠鏡,包準能看見鄰居們臉孔揪得像小籠包一樣,低頭搜尋那輛擾人清夢的爛車,準備潑幾鍋隔夜湯下樓,讓它嚐嚐滋味。

    一分半鐘之後,洪志揚及時出現在愛車旁邊。

    “先生,天色不早了,我們要睡覺了。”終於有一户人家忍不住探頭出來抱怨。

    “對不起,對不起。”洪志揚趕緊鞠躬哈腰,關掉吵壞人的偵測器。

    究竟怎麼回事?

    他坐進車內檢查儀表板下的開關控制系統,每條線路都安穩地接在原處,既沒有脱線,也沒有秀逗,更找不出漏電或故障的跡象,到底問題出在哪裏?

    他東摸摸西摸摸了好一陣子,實在無法解釋BMW怪聲怪氣的原因,只好重新啓動防盜器,搔搔不解的腦袋走回屋裏。

    斂眉知道老闆絕對會躲在暗處觀察是否有人接近汽車,所以這次足足等了十五分鐘,直到聽見他放棄地走入公寓,掩上鐵門的碰通音波傳導入耳膜,才偷偷溜出暗影,第三度踮腳來到BMW側邊,用力晃動銀黑色的車身。

    這一次的效果無以倫比。

    嗶嗶嗶的機器聲音方才融人夜色,無數聲粗魯到了極點的謾罵紛紛拋下街道,洪志揚驚慌失措地兜着褲頭衝出門,連忙解除防盜器的尖叫裝置。

    “搞什麼!哪家的爛車啊?”

    “你不睡覺,別人還想睡耶!”

    “莫名其妙,你以為自己的汽車防盜器是催眠曲嗎?”

    “對不起,對不起。”洪志揚拚命向各方高人道歉。“機器臨時故障,我立刻把它關掉,真是抱歉,吵到大家。抱歉,抱歉!”

    他終於向命運低頭,乖乖取消汽車的防盜設定。

    什麼鬼機器?虧他還花了一大筆錢安裝,結果玩不到三個禮拜就出問題。雖然三更半夜關掉警報器挺危險的,可是附近看來並沒有鬼鬼崇祟的人,而且鄰近區域的治安向來很少出現宵小,巷子出口就設立了一個守望相助亭,他的愛車受到如此的重重保護,想當然耳,安全程度是沒有話説的。

    於是他二度回到公寓大樓裏,起碼確定今夜剩餘的時間不會再產生其他騷動。

    ──斂眉等的就是這一刻。

    臭老闆,竟然敢威脅她,就讓他嚐嚐小畢姑娘的厲害。既然防盜措施順利解除了,接下來的時間便是她的天下。

    斂眉耐心等到老闆上樓,關掉家裏的燈光,才揹着包包悄悄欺近未來的受害者:高級銀黑色德國原廠BMW轎車。

    “唉!瞧瞧你多麼年輕貌美,優雅又有氣質呀!只可惜跟錯了老闆,這廂才遭到毀容的命運,要怪就怪你的主人吧!誰教他平常不多修陰德、廣結善緣?”動手之前,還得先對轎車進行一小段心戰談話。

    而後,她從揹包裏掏出事先準備好的小圓錘,錘頭的左邊磨成尖椎形,左側才是圓鈍的敲擊處。

    她先以尖鋭的端點在車窗四個角落輕輕敲出細紋,每擊一次就停下來聽聽看有沒有驚動到任何人,鐵錘尖端的壓力而比較小,製造出來的金屬敲擊聲幾乎被外環大馬路的車輛呼嘯聲掩蓋過去與她觀察和預期的結果完全符合,於是她更加放心地下手行事。

    直到車嘴上爬滿了杞裂而不規則的紋路,她掉轉錘心,猛力以鈍鈍的圓頭掄破堅固逾恆的玻璃纖維,碎片無聲無息地滑向汽車皮椅墊。

    哇哈哈,步驟一,成功!BMW的車窗玻璃太牢靠,使勁硬敲非但不能打破它,反而會製造出驚天動地的爆裂聲,然而只要能破壞光滑平面的完整性,亦即它的表面張力,再用鐵錘敲碎纖維,就不至於發出太過引人注目的巨響。

    她依樣畫葫蘆地毀掉其他三面車窗,以及前後兩片超大SIZE的擋風玻璃。太過癮了,光是修配六片新玻璃的價錢,就足夠讓老闆荷包空空兩、三個月。

    今晚就此罷手嗎?當然不,她才剛玩出癮哩!

    順手從口袋裏掏出小型瑞士刀,由洞開的車窗爬進內部。

    呀呼!PartyTime!她盡情在真皮的黑色坐墊上雕花,從後座畫到前座,從儀表板畫到車門絨布,畫烏龜,畫中華民國國旗,畫台灣省地圖。

    “原來皮雕這麼好玩,難怪現代人甘心花大把鈔票去補習班學。”嚴格説來,她比那些個出錢的傻子聰明N百倍,非但一毛錢不花就玩個痛快又過癮,兼且達到報仇和消氣的雙重效果。

    “啦啦啦”她邊哼歌邊宰割,徹底破壞車內觸目所及的每樣物品,連錄音帶的磁條都被她拉扯出來,當成緞帶纏繞着椅背。至於儀表板下的諸般電線,當然更加逃不過她的毒手。

    她翻出虎頭鉗,手起鉗落,卡嚓卡嚓地剪斷每一股線路,僅僅剪斷還嫌小CASE,任何人拿起工具就能接續好,她索性剪下一小截電線扔進路旁的排水溝裏,這下子他的修車工人呼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非得把所有線路全部更新不可。

    破壞完內部再翻出車外,搜出噴漆,對準車身快快樂樂地揮灑年輕的色彩。

    “嘿嘿,大功告成。”她退開半公尺審查自己揮汗的工作成果。ok,任何人只要認得出這輛車原本面目是Bmw,她自願喝下整罐血紅色噴漆。

    噢,慢着!差點忘記留下“臨別的秋波”。

    她從揹包裏抓取一罐精心籌備的小餐點:死蟑螂,超過三十隻的肥大死蟑螂。

    打開蓋子散進車廂裏。

    現在才叫大功告成。

    她收拾好隨身工具,拍拍身上的塵土。呼,折騰了大半夜,今天真是累得要命,回去睡覺吧!

    “拜拜!”離開之前,先打開老闆的防盜器。洪志揚以前在辦公室內誇過口,他選擇的偵測機種配備自發性的小電池,所以車子拋錨在路邊一樣能運作。

    選得好呀!正好符合她此刻的需要。她再度搖晃車身,讓機器發出今晚的第四度尖叫。

    然而這次她沒必要留在角落裏觀察,趁着洪志揚下樓的一分半鐘內偷溜到巷子外,反正他自然會下樓發現自己的愛車被毀,明天去學校欣賞他的蹩腳相就好,今晚先脱身要緊。

    九十秒後——

    “啊我的車!”慘烈的痛吼聲不負眾望地響起。

    現在大呼小叫已經太遲了,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呢?

    她哼着小曲兒,蹦向自己停在大馬路旁的機車,背穩包包隨時打算開溜。

    “喝”一隻精瘦卻強硬的手臂突然從背後環向她的頸脖。斂眉倒抽一口冷氣,直覺反應是自己被老闆逮個正着了。

    “你做了什麼好事?”時彥嚴酷低沉的嗓音順着夜風飄進她耳裏。

    喔哦!

    怎麼會是他?簡直衰得離譜。

    瞧時彥那副雷公臉……

    唉!想來今晚將是個漫漫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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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她頭一遭來時彥家裏,不過主人顯然無意讓她仔細參觀屋內的陳設。

    原來時彥的住處與洪志揚僅僅相隔了一座國父紀念館。雖然她私下記牢了他的地址,可也沒料到他落腳的“仁愛路三段”與老闆的巢穴“光復南路”距離如此之近。沒法子呀!路名上聽起來明明位於兩條毫不相干的幹道嘛!可見世界多麼狹隘,人哪!做壞事真是得挑地方。

    她的心底當然對單身漢之家好奇得緊,儀容上卻必須擠出作賊心虛,外加泫然欲泣的複雜表情,坐在真皮沙發裏拚命扭絞瑩玉色的葱指。

    “時……時大哥,你……你怎麼會正巧在大馬路邊撿到我?”螓首低垂成九十度角,囁嚅而可憐地低喃着。

    從時彥的位置只能看見她的頭頂心,她的鬈髮亂蓬蓬的,隱約露出淡白色的發漩。他深吸一口氣,稍微緩和下滿腹狂燒的怒火。

    “我跟蹤你。”言簡意賅。

    他先跟蹤她回到住處,滿心以為接下來的夜晚,她真的會乖乖待在家裏,於是放懷地開車掉頭回家,一面還責怪自己疑心病重得離譜,同時腦裏提醒自己明天到公司記得罵她一罵,明明沒收掉她的機車鑰匙,她居然敢陽奉陰違地繼續騎。

    結果汽車遇見紅色燈號而停下來,恰好迎見她騎着機車從巷子的另一頭鑽出來,噗噗噗地衝向反方車道。

    三更半夜還出門?

    通常他很少管閒事,遑論深夜裏追着一個小女生跑。可是越是鬼靈精的女孩越容易惹出事端,而斂眉這丫頭又特別令人放心不下。他的大腦自動重演相識第一天她被不良少年非禮的場面,心臟忽然怦怦亂跳,趕緊方向盤一轉,無聲無息地跟上去。

    偏偏小鬼頭是個超級“刁鐨主義者”,盡挑一些車輛不容易進入的小巷子亂闖,他數度失去她的蹤影,又怕跟蹤得太近被她發現,只好在外環道路上打圈圈,雖然知曉她離自己不遠,卻無法掌握她的確切方向,最後乾脆下車步行,繞着小巷子搜找她。

    隨即汽車防盜器從馬路的彼端響起,他立刻追上去查看,偏偏防盜器響了幾次又沒聲音,直到第四度作響時,離他只有一點點距離,於是他來到巷子口,正好看見她溜出大馬路連帶也瞄見那輛車的受害者,以及車頭BMW的標誌。

    太太過分、太太惡劣了!台北就是存在着像她這樣的刮刮族,治安和市容才會日復一日地惡化。

    “你幹嘛跟蹤我?”青絲腦袋一下子抬高十度角。

    “別轉移話題。”他摸熟了她的把戲。“我問你,好端端的,你為什麼特地跑去弄壞那輛車?”

    她以眼角餘光偷睨時彥。他生氣了嗎?很難説。平常人板着臉,充其量只能稱之為“不悦”,然而他平時脾氣太好了,同樣等級的“不悦表情”出現在他的臉孔上或許即代表憤怒的意思。

    轉念想想又覺得好笑。他儘管氣他的好了,她擔心什麼?畢斂眉何曾顧忌別人的反應來着?

    倨傲倔強的硬脾氣登時躍回她眉宇間。

    “那輛車的主人是個大爛人,所以我才弄點顏色讓他瞧瞧呀!又沒什麼大不了的。”

    “沒什麼大不了的?價值上百萬的車子,你花十分鐘就破壞成一堆垃圾,如果被車主發現了,你賠得起嗎?”

    假如她稍微流露懺悔的意念,他還不會如此着惱,偏偏她吊兒郎當地將它視為兒戲!

    “我既然敢動手去做,當然有把握不會被人發現啊!”她全程戴上手套,警方決對找不到指紋。

    他幾乎氣暈過去。這小姑娘根本沒抓到他訓話的重點!

    冷靜,冷靜,小畢是典型的吃軟不吃硬,越是放大聲量罵她,越是會收到反效果。

    “好。”他硬生生捺下揚高的音量。“那輛車的主人與你有什麼糾葛,你何必三更半夜特地跑出去毀掉他的車?”

    “他……嗯……”她太瞭解時彥這種好學生兼乖寶寶,天生奉“尊師重道”為人生的圭臬,倘若得悉那輛車屬於她的科主任,肯定更加氣得蹦蹦跳,可是她尚未想出來該如何瞞騙他。“嗯……那是老闆的車。”

    “老闆?”

    她忽然靈光一現。

    “對呀!就是我的前任老闆。我氣不過他當時放任底下的職員欺負菜鳥,一直想找機會報復他,所以才──”

    原來如此。雖然她的手段太激烈了,終究也算情有可原。

    “不過你也不能因為旁人得罪過你,就隨便動用私刑解決呀!”他的口氣稍微放緩下來。

    OK,既然他消了氣,一切就好説了。

    “否則我還能怎麼做?我人微言輕,既沒能力打擊他,又不敢到勞委會去申訴,只好使出這些小人的步數來整一整他,出出氣呀!”她裝得很可憐。

    時彥本來就軟化了三分,一見她嬌怯怯的小媳婦模樣,哪還有不兵敗如山倒的道理?

    “報復歸報復,總也要尋求正當合法的手段,否則你豈不是讓自己淪為和他同樣低等的人類?”他温言勸道。

    “噢。”她不服氣地扁扁菱嘴。

    小妮子固執得像頭驢似的。

    時彥無奈地搖搖頭。“明天我帶你去向對方道歉。”

    “什麼?!”她跌下沙發椅。開玩笑!那可就穿幫穿到底了。“我才不去!死也不去!”

    別説沒有“前任老闆”這號人物,即使真的有,她也不會在惡作劇之後,又主動向案主致歉。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時彥移坐到她旁邊勸慰。“但是既然你已經離開打字行,又何必和他們斤斤計較呢?倒是毀人家車子的行為太過火了,對方如果肯認命善罷也就算了,假若他驚動警方,難保不會替你找來麻煩。警察聰明得很,調查類似的案子,一定會先從離職員工的資料開始查起,你躲不掉的。”

    “不可能,他們絕對查不到我。”圓俏俏的腦袋搖得像博浪鼓。“我自己眼巴巴地送上門去,才叫‘自投羅網’。再説,我哪來的錢替他修車子?”

    “先把事情擺平要緊,錢的事你不用擔心,我……”

    “才不!好漢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怎麼可以花你的錢消災?”

    “頂多你日後再還我。”

    “何必?只要我不出面承認,沒人逮得着,我幹嘛傻愣愣地出頭承認,然後欠你一屁股債?”他以為她和他一樣笨嗎?

    其實倒也不是時彥笨啦!只能説他少了一點平民小百姓混日子的經歷。由此可以想見他這輩子順遂如意的時間多,而崎嶇難行的機會少,所以總認定天下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凡事自然而然往人生光明而想去。

    他也不多顧念一下她的情況,她可是一級貧民耶!日復一日地在命運夾縫中求生存,光求自保都來不及了,何來的工夫耍派頭、充闊氣?這種風光大業就交給白領階級的大哥們去玩吧!小女子恕不奉陪。

    “你究竟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他的臉色漸漸轉回鐵青色系。

    “當然明白呀!你要我回去當冤大頭。”她撇撇嘴。

    顯然她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苦心孤詣。

    誰願意有事沒事花錢賠小心呢?他好歹也具備基本的社經地位,只要行得正、坐得穩,當然沒必要硬拖着她送上門看他人臉色。

    記憶所及,最近一次理屈而向別人道歉是大學二年級的事,他的考卷借同學偷抄讓教授逮到,被傳進系辦公室裏罵得焦頭爛額,此後他再也不曾蓄意做過任何虧心事。

    他只是希望藉由這次機會讓她記取一個教訓惡意的破壞只能求得一時的痛快稱心,卻無法真正解決問題,壞人不會因為缺少幾樣心愛的身外物使停止繼續為惡。況且她選擇以非法手段來完成報復的目的,一日一東窗事發,徒然賠進自己的清白前途而已。為了一個自己恨之慾其死的仇家而失去這麼多,值得嗎?

    寧願低頭而求得無愧於心,也不願苟且竊笑地過日子。

    但小畢偏偏認定他是故意不讓她好過。

    “你不想去就算了。”他冷冷地撂下一句。“入夜了,你留在我這兒睡吧!客房在電腦室左邊,裏頭附設了小浴室,衣櫥裏有乾淨的浴袍可以換穿,我先回房休息了,明早見。”

    半個小時後,梳洗完畢,熄滅燈火,躺進被窩裏耐候着睡神的光臨,思緒卻亂紛紛的。

    畢斂眉委實令他又喜愛又煩惱。他從沒見過比她更明智機靈的女孩,卻也因此而更加令他擔憂。

    她太精明靈慧了。聰敏的小孩誤人歧途的後果,比呆子四處作怪還要糟糕,一個處理不妥當,她的大好前途可就真的毀了。

    但是怒罵她,她會回口;計誘她,他又鬥不過她的複雜心思,除了躺在牀上左思右想,白白害自己失眠之外,他又能如何?

    時彥輾轉反側了好一會兒。

    説來奇怪,畢斂眉與他非親非故,他偏甘願為她耽白了頭髮,這是什麼道理?八成前輩子欠了她吧!他亦無法提出一個足以説服自己的理由。這就叫“劫數”,又稱“孽緣”……

    慢着,孽緣,多曖昧的詞彙,他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呀?

    趕緊替流動的腦波圍上一堵柵欄,阻止它繼續想下去。

    睡吧!一睡解千憂。

    此時,房門忽然無聲無息地推開,廊外昏暗的燈光流泄而入。

    他知道來者何人,卻沒主動開口招呼。

    ──“時彥?”斂眉試探性地叫喚。“時彥,你睡着了?”

    “……”他終究無法狠下心不理她。“沒有。”

    斂眉走到牀畔,身後拖迤着長長的浴袍尾巴,濕漉漉的鬈髮披掛在頰邊,瞧上去出奇的純潔荏弱。

    她默然佇立了好一會兒,眼睛盯着地板,兩人都沒出聲。

    良久,她終於主動開口。

    “對不起……”

    “你明白我的用意嗎?”

    “……明白了。”

    四隻眼睛相對,他温和她笑了笑。

    “明白就好,回去睡吧!”

    “我……今晚睡在這裏好不好?”

    他一怔。“睡在我房裏?”

    她連忙解釋,“我可以睡躺椅,反正我個子小小的,躺椅睡起來就像單人牀。”

    他沉吟半晌,一時無法決定。雖然年紀上頗為懸殊,他不至於對她產生任何遐想,只是孤男寡女同處一室總是有些忌諱。

    “我認牀,在陌生的房間一個人睡不安穩。”她嘀咕。“當然啦,牀鋪比躺椅舒服許多,可是我也沒有選擇的餘地。”

    果真是個孩子!他微微一笑,暫且拋開心頭的疑慮。

    “上來吧!”身子往牀側挪動,讓出一半空位給她。

    “真的嗎?我沒勉強你哦:你可別讓我睡得心不甘情不願──”

    “哪來那麼多廢話?”他笑罵,這招欲擒故縱的把戲,他早摸得熟透了。

    斂眉扮個鬼臉,笑嘻嘻地鑽進被窩裏。

    他回眸望着她蘋果般的粉頰,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在黑夜中生光,心頭驀然浮現方才摒出腦海的字眼。

    劫數。

    孽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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