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藤清歪頭睇睨拜把子兄弟,精鋭的鷹瞳反映出瞬息萬變的情緒,狐慮、多疑、若有所思、瞭然於胸,最終停在“好笑”的選項上,衝着時彥直咧嘴。
第二號從犯,石藤清的未婚妻韓寫意捧着鮪魚三明治邊啃邊看他,最後忍不住伸指戳戳他的手臂,捏捏他的臉頰,似乎在確定他是不是貨真價實的時彥。
第三號走狗,歐亞一號繞着他打圈圈──又可稱之為“踱步”──儼然一副研究某種稀世奇珍的專業眼光。
“你們這是幹什麼?”時彥給他們瞄得又好氣又好笑。
兩人一“獸”突然選在晚餐時分杵在他的家門,美其名由韓寫意提出,“時大哥,好久不見,我帶了幾罐石藤大哥從日本買回來的鮪魚罐頭來送你。”做為訪問的藉口,實則前來執行逼問之實,賄魚罐頭也由她夾三明治自個兒消化完畢。
石藤清主導發言權。“這些日子以來你的表現實在太過怪異,我和寫意、歐亞一號商量的結果,認為你應該是為情傷風──”
“為愛感冒──”寫意幫腔。
“為女人流眼淚。”歐亞一號終結。
“我何時流眼淚來着?”亂會造謠生事的!
“那是一種形容的方式,不代表字面上的意義。”石藤開始以友好老朋友的口吻另起新話題的爐灶。“我説時彥哪,你的年紀説老不老,説小可也不幼齒了──”
“男大當婚,所以你也該尋找一位合適的對象湊合湊合──”韓寫意接口。
“否則再拖延下去可就‘徐娘半老’羅!”歐亞一號合成咋舌的音效。
“你們在説相聲哪?”他沒好氣。“歐亞一號,不明其意的成語就別亂用。”
“別這樣嘛!我們真的很關心你──”
“尤其是你的終身問題──”
“以及你的交友狀況。”
仍然是三階段説話法。
顯然眼前唯有運用個別擊破的方式才能奪佔上風。
“是是是,多謝各位。”他忽然轉變話鋒。“寫意,我買了一張新躺椅,睡起來滿舒服的,你想不想去客房試試看?如果你中意就轉送給你。”
“真的?”寫意的貓兒眼倏然發亮。“好好好,我上去試用一下。”
魚和睡眠是她的最愛,愛屋及烏的心態影響下,這兩項主題的周邊設備也列入她的“偏愛錄”。
小貓咪鑽上樓去。計策一,成功。
“歐亞一號,我的硬碟當機了,麻煩你去書房與那台電腦聊聊,瞧瞧它到底有什麼毛病好不好?”
“當然沒問題。”歐亞一號向來以熱心公益──或“雞婆”──聞名。
機器人離開客廳。計策二,得分。
“原來耳濡目染的效果如此驚人。從何時起,咱們温文儒雅的時彥也受到區區在下的影響,變得如此狡詐?”石藤清豎起大拇指。
“少來。”他的温和脾氣處於缺貨狀況,暫時不供應。“你們到底找我做什麼?”
“做精神訓話。”石藤清拿過寫意吃到一半的三明治,悠哉遊哉地享用起來。“你的工作情緒糟糕透頂,好幾次在高級主管會議上接話接得牛頭不對馬嘴,全靠我幫你掩護過去。再加上貴部門那位邪惡小妖女的心情似乎也非常低落,而歐亞一號又向我透露了一些消息……”
原來是它在背後嚼舌根子!時彥開始領悟好友想拆掉它全身線路的企圖。
“石藤,你儘管破壞歐亞一號吧!責任算在我頭上。”
喔哦,歐亞一號四面楚歌。
“不行,現在它是我的情報來源,我怎麼可以任你欺陵它?”風水輪流轉,換成石藤清替機器人護航來着。“楊主任偷偷告訴我,同仁們猜測可能是小畢在外頭惹了麻煩,牽連到你頭上,所以你才一天比一天鬱卒。偏偏大師我一眼就看出來,人家小畢可不是惹到外面的人,而是你。”
這就是與好友身為同事的壞處,所有辦公室謠言決計躲不過對方耳目。
“別胡説了,她和我一直很交好,沒事不會來惹我。”他仍然避重就輕。
“先生,你很不夠朋友哦!”石藤清指責他。“想當初我和寫意交往的過程,你一直從中攪和,氣得我牙癢癢的,我連句屁話也沒罵你。現在我好心提供你友善的諮詢,你居然不領情,太不給我面子了吧?”
“你要我説什麼?”時彥受逼不過。“我問你,如果一位小你一輪以上的女孩子大聲嚷嚷她愛你,你除了學我縮起頭來當烏龜,還能怎麼做?”
呵呵,招了吧?
“這可難説。”他深思地搔了搔下巴。“倘若寫意同意,我或許會把她納進門做小的。”
“你去死!”抗議聲從大老遠炮轟而來,寫意提着摺疊躺椅衝下來與他對峙。“看吧!我就知道你們日本鬼子最好色,全身上下沒一根正經骨頭,完全用頭部以下一公尺的部位思考,成天盡是想着春色無邊的淫事,簡直人神共憤、天所不容。”
多麼嚴重的指控!石藤清卯起來了。
“你説話當心一點,哪天我若是剪除頭部以下一公尺的部位,終生幸福受到影響的人可是你,到時候你只怕哭得比我更大聲。”
“才怪,我才不像你們日本人──”
“好啦!住口!你們特地跑到我家來吵架的?”
不像話!
“對喔!”兩位冤家同時憶起此行的目的。“你最好自個兒從實招來,別勞駕我們酷刑逼供。”
寫意找個空位攤開躺椅,愉快舒適地蜷成一團,彷若豎高耳朵等候聽故事的小懶貓。
“你何必把躺椅挪下來?”時彥納悶。
“這樣我才不會漏聽故事呀!”她的算盤打得比他更精。
“哈羅!久等了,久等了。”歐亞一號興匆匆加入他們。
“你又出來做什麼?”時彥皺眉頭。
“我把你的硬碟資料全部抓進我的記憶體,這樣我就可以一邊聊天一邊做事。”歐亞一號討好地向他邀功。
換言之,他的離間計畫失敗。
他屬於“道”字排行,他們則名列為“魔”字輩,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論起奸惡的本事,他們猶比他高出九尺。
──“你們請回好不好?”他已經夠煩了,這三個人還來鬧他。
“不好!”三人異口同聲。石藤清接續申論題,“你真是莫名其妙,以前從沒見過你為哪個女人──”
“小畢不是‘女人’。”時彥截斷他。
“好吧!以前從沒見過你為哪位‘女性’神魂顛倒過,難得這回反應如此激烈,就表示你對她有感覺。既然有感覺,就該勇於去追呀!”
“你瘋啦?”沒想到好友與斂眉一樣神智不清。“我起碼大她兩百歲。”
“那又如何?男人的平均壽命比女人短,你又長她一大截,往好的方面想,你老死之後她年紀尚輕,改嫁機會比其他老女人多,此即為老夫少妻的‘婚姻福利’之一,你懂不懂?”
“嗯,好!”寫意和歐亞一號鼓掌吆喝。
石藤清繼續發表高論。“福利之二,咱們男人年紀大,有效發情期比起那些小公牛短上好幾年,可愛小妻子夜晚得以安眠的機會自然增多,她高興都還來不及。”
“拜託!”時彥爆開來。“你胡扯什麼?”
“婚姻福利三,”寫意豎起三根手指頭。“你們男人過世得早,妻子兒女自然提前接收遺產,到時候想環遊世界、想買魚罐頭、想睡遍全世界五星級旅館、想養小白臉、想做任何事情都有雄厚的資本。”
“你們已經開始替小畢串謀我的遺產?”他不敢相信。
“咦?我們只是分析老夫少妻的優點,誰提到你或小畢的名字來着?”三人同時笑得壞壞的,一臉“被我逮着了吧!”的快意賊樣。
時彥語塞,臉色登時漲成番茄色。
“婚姻福利四,”連機器人也不肯放過他。“老丈夫的行動力和反應速度比年輕人遲鈍兩、三倍,平時吵嘴絕對罵不過小妻子,在家裏通常只有挨轟、捱罵、挨啃、捱打的份,如此一來,左鄰右舍就會認定你是個寬容的好丈夫,從此贏得街坊美名,豎立貞潔牌坊,成為萬人景仰的對象,多麼可歌可泣!”
他們是世界上最差勁的遊説團!
時彥咬牙切齒。“我求求你們正經一點!”
“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裏嗎?”石藤清揩住他鼻尖。“你的問題在於,每回涉及重要話題,你永遠太太太正經了,很多時候輕鬆的心態反而能幫助你找尋真正的方向。”
“你希望我養成遊戲人生的心態?”他快砍人了。
“錯錯錯,你真是孺子不可教也。”石藤清大搖其頭。
“好棒哦!”寫意坐起來拍手。“石藤大哥,以一位倭寇而言,你的中文越來越進步。”
“我也會,我也會。”歐亞一號要求同等的讚美。“時彥,你是糞土之牆不可圬也。”
像話嗎?為了爭寵,連自己的設計者也出賣進去。
“誰也不準再多話!”緊要關頭,他也可以變成非常專制無道的。“反正我和小畢僅止於上司、下屬,以及好朋友的關係,除此之外別無任何可能性發生。我已經打定主意從現在開始對她冷漠一點,以免她繼續執迷不悟。”
是嗎?三人同時以疑問的眼神打量他。
“你做得到?”
“做得到。”他用力點頭。
“不唬人?”
“唬你我是豬。”
“我改個方式問好了。”石藤清反向質詢他。“如果此時此刻畢斂眉打電話來哭叫:‘時彥,快來救我,我有麻煩了。’你能狠心不理她?”
“可以。”憑她小畢的本事,任何麻煩都有辦法自行解決,只怕行事手段比他更高杆呢!
説時遲,那時快!電話鈴聲突然吼叫起來。
鈴──鈴──鈴──
這麼準?四個人警覺地望着話機,彷佛它搖身化為某種具有預知能力的神只。
是誰?
“時大哥,你不接嗎?”寫意提醒他。
“噢,謝謝。”他大夢初醒,伸手取過聽筒。“喂?”
“喂,我是小畢。”帶有鼻音的嗓腔傳人他耳裏。“時彥,你快來呀!”
斂眉在彼端放聲大哭。
繡芙蓉2003年7月17日更新
返校日。
一般而言,畢斂眉返校參加大掃除的機率甚至低於盛夏飄雪的可能性,因此,除非本世紀臨時出生個姓“竇”名“娥”的少女,懷着不白之冤被送到土城看守所執行槍決,否則世上八成沒有任何人足以造成“六月雪”或“畢斂眉返校”等奇蹟產生。
然而,這種改變就在一夜之間,而且它真的發生了。
七月二十一日,斂眉揹着包包“回孃家”,雖然她抵校的時間已然接近大掃除的尾聲,頂多趕得上導師放人之前的點名,然而以往的畢斂眉甚至連點名時間也不屑出現。
曠課便曠課吧!難道她曠課的紀錄還算少了?
於是,三年十七班的學生們舉世譁然,當場以為自己認錯人,否則便是她蹺課蹺錯地。
“小畢,”宋韻青扶正滑落鼻尖的鏡架。“你……你還沒睡醒?”
夢遊,這是唯一能解釋小畢出現於校園內的原因。
“去你的,我看起來像‘憨眠’的樣子嗎?”笑話,“莘傳”好歹也是她畢斂眉的老巢,她光明正大地返校又有啥子詭譎?她們也好大驚小怪,嘖!
突然心血來潮回學校看看,是因為她不願獨自潛伏在家裏胡思亂想。每回心念觸及時彥的無情無義、冷血麻木、超級鴕鳥,她便恨得牙癢癢。
經過前幾個星期的難受期,她的心態上已做了試度的調整,從早期的傷透心肺直至目前的氣壞腦子,而惱憤過後的終結結論則是不逮到時彥當老公,我畢斂眉誓不為女人!
既然變性手術的費用高昂得令人想上吊自殺,顯然她非嫁給時彥不可。
本擬來學校散散心,孰料反而造成大夥兒議論紛紛的話題,早知道便該效法大禹治水的精神,三過“校”門而不人。
宋韻青的痘痘臉寫滿了“少蓋我”的字樣,扯着她的衣袖溜到牆角説悄悄話。
“我知道了,你一定也聽到傳聞對不對?”
傳聞?
“知道就好。”先套套口風再説。“小心我扁你,這麼大條的事情你也不主動報告我,居然讓我從旁人的口中聽到,你還當不當我是前任老大?”
“對不起嘛!我以為你和姓範的交惡,應該對她的事蹟不盛興趣。”
原來與範君敏有關。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老實招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你還不清楚細節嗎?”宋韻青這下子可得意了。“跟我來!”
兩個女生躡手躡腳地離開教室,潛向洪志揚的辦公室窗外。
斂眉探高頭顱偷窺裏面的情景。老闆與一位陌生的中年胖子正在商談絕高機密對策。
“那個顢頇胖先生是何方神聖?”斂眉納悶。他肯定不是校方職員。“可別告訴我是範君敏的老姘頭。”
“錯,此人乃範君敏的老頭是也。”宋韻青咬她耳朵。“聽説範君敏最近與小廖那幫人黏得像連體嬰,而且惹出不少禍,她老頭緊張得要命,眼巴巴捧着一疊錢、押着女兒來學校求老闆幫她COVER,免得風聲走漏出去,她大小姐準被校方退學。”
“她不要命了,跑去沾小廖?”出來附近混的年輕人或多或少聽過小廖的名頭,他是校園裏出名的刁毒蟲,專門向大户頭批貨轉賣給學生。
“誰曉得他們是如何認識的,”宋韻青事不關己地聳聳肩。“我猜小范八成已經變為他的忠實客户。”
“小范呢?”她突然發覺自己今晚沒碰見死對頭。
“大概蹺頭了”宋韻青咋咋舌頭。“早知道我也努力混個科主任的名號來噹噹,光是一個範君敏就餵飽我的荷包。”
媽的!那老小子連這種昧心錢也敢賺。
“有一天非扯他皮條不可。”她碰夠了時彥的釘子,着實需要完成一件滿足成就感的大事來提振精神。
“好好好。”死黨舉雙腳贊成。“下個月如何?下月初五老闆要出國,咱們趁他花用民脂民膏玩樂的時間,摸進辦公室拷貝他的私人收支檔。”
“好,然後再找個懂電腦的人幫忙把貪污資料傳送進學校的通用網路,讓校長和副校長一打開電腦,立刻得知愛將摳錢的本事,氣得他們心臟病和神經病一起發作!哈哈哈──”
兩個小女生偷笑得幾乎下巴掉落地。
“誰?”辦公室裏的共謀驚聞門外的騷動。
“快閃!”斂眉立刻與地分道揚鑣。“我不回教室了,下個月正式行動之前再和你聯絡。”
兩人疾速躲開串謀現場。
她一路奔出校門,原想跑去停車的地方,然後直接回家,然而一路跑出去的同時,默默感受着夜風拂面的決意,露華清凝的水氣撲向她的臉龐,一時之間心血來潮,索性直直衝向後山,心清如塵埃般輕揚起來。
隨着跑步速度的加快,整個人彷佛與風速融成一體,飛向世界的垠限。她盡情享受着單純的奔馳之樂,直到肺腔脹出抗議的刺痛感,直到腳步蹣跚得不成步調。
“譁!”她痛快地大喊,跌向路旁的草蔭。新鮮空氣恍如清泉,冷冽清新地灌入她體內。“好舒服……”她險些喘不過氣來,然而近日的鬱悶似乎伴同適才的疾速而蒸發出體外。
癱頹在草地上賞星芒,雜念雖之沉澱下來。
仔細尋思,她實在沒必要為時彥白白傷懷。反正她已打定主意,生活的目的在增進她嫁與時彥為妻之婚姻生活,生命的意義在創作她和時彥下一代繼起之生命,而以往交手的戰況也向來由他屈居下風,既然如此,她已經佔了五成贏面,還平白擔心個什麼勁兒?直接勇往向前便是。
虧她浪費了好幾個星期與他冷戰,虛彈了數十缸冤枉的淚水,真是不值得呀!
決定了,明天上班時與他和好,然後進行她的鯨吞蠶食計畫,早日攻佔江山,一統天下。
“唔……”詭怪的異響從林蔭深處飄出來。
是誰?她一骨碌跳起來,左顧右盼,搜尋着侵人她小小乾坤的聲音來源。
她藝高人膽大,入夜後獨自在山陵內徘徊並不感到畏怕,只是討厭外來者干擾她的寧靜。
“救……救命……”
真的有人,而且微弱的吟囁聲異常耳熟,聽起來彷佛年輕女人的腔音。
她提高警覺,觀察四周的環境,五分鐘後找出噪音的發源處。樹林進去十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一間廢棄的鐵皮屋,據説以前是替校方守夜的老榮民棲身之所,老人去世之後便空置下來,偶爾成為流浪漢們臨時借宿的免費旅館。
三更半夜,小屋裏怎會有女人的呼叫聲?
會不會……是“好兄弟”或“好姊妹”?
媽呀!她天不怕地不怕,偏偏怕鬼。
“救……救命……”又來了。
鬼會求救嗎?可能性很低,可見對方應該是人。
該不該過去看看?
畏怯的念頭理所當然佔了上風,然而身為“前任一幫之主”,她有義務關照道上的姊妹,尤其這串呼救的聲音委實耳熟極了,倘若對方以前跟着她混過,她明知人家有難還自顧自逃開,似乎少了點江湖道義。
管他的,除死無大事,先查清楚再説。
她使出吃奶的膽識挨進鐵皮屋,埋伏在屋內聆聽內部的動靜。
“我……好難過……救命……”聽起來只有一個人。
斂眉深呼吸一下,吞了口口水,腳尖輕輕頂高薄板門。“誰在裏面?”
小屋隱隱透出低暗搖影的蠟燭火光,沒人回答她。她探頭觀察敵情,矇昧中瞟見一道蠕縮成團狀的人影卧在小行軍牀上,屋內已經結滿蜘蛛網。她稍微推開門扇,對流的空氣揚起厚厚的灰塵。
“救……救我……”呻吟聲融人幾分求援成功的釋然,牀上人兒勉強翻了個身。
斂眉掩唇,以免自己失聲叫出來。範君敏!
“小范,你怎麼會跑來這裏?”
“小……小畢……”範君敏痛苦地朝她伸出手。斂眉眼尖,立刻瞄見她的衣袖高卷,手臂上點點滴滴佈滿青紫色的針孔。“救……救救我……”
“發生了什麼事?”她大驚失色,趕忙撲過牀畔查看範君敏的情況。
探指測量她腕上的搏動,發覺她心脈振動速度快得離譜,而且皮膚觸手冰涼,臉蛋已經出現詭異的死灰色。
“小廖……打針……量打太多……”範君敏的唇角猝然吐出駭人的白泡泡。
“小范!”斂眉嚇呆了。她從末見過這等嚇人的陣仗,更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一個口吐白沫的吸毒者。“小廖在哪裏?”
“怕……跑了……丟下我……”範君敏每次開口,白液就氾濫得益發離譜,終至她的話聲模糊。
“你別怕。”她努力嚥下噁心的反胃感。“我去找人來幫你。”
“不……不要告訴老師,會……會退學……”範君敏使出最後的力氣揪住她的衣角懇求。
“好,我不會告訴學校的人。”她倏忽覺得面頰濕濕涼涼,抬手撫觸,方才意識到自己驚駭的淚水不知何時已悄悄溜下來。“你再多撐一會兒,我下山打電話找朋友來接你。”
“不……不要走……”範君敏絕望地捉緊她。“我好怕……不想一個人死掉……”
她也很害怕呀!斂眉拭掉淚水,扶她在牀上躺好。
“別怕,我馬上回來,相信我。”她勉強捺下慌亂的情緒,儘量以穩定的音量安撫同伴,可惜顫抖的手指泄漏她的秘密。“小范,你乖乖等我,我馬上找人來救你,打完電話後,一定立刻回來陪你。”
範君敏勉強扯出微笑,笑到半途,一口氣突然接不上來,兩眼猛然翻白。
來不及了!
她狂奔出小屋,飛下崎嶇的山道。
“救命呀!”
柔柔夜風依然拂掠着她的臉龐,她完全失去了剛才奔馳享樂的心情。
小范快死了!
淚水重新凝聚在他眼眶,阻礙她的視界,她的腳下絆到樹根,一個踉蹌幾乎跌倒,連忙揮臂拭去礙事的淚意,足下卻絲毫不敢停留。
誰來救她?小范快死了。
她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碰觸到死亡的顏色,範君敏的眼球已經混濁,氣息短促,隨時都有心臟麻痹的可能。自己雖然討厭她,卻從未詛咒過她的死去。她不希望見到任何人離開人世。
救命,誰來救救她們?她好害怕。
斂眉奔近學校圍牆,返校的人潮早已散去,偌大的校園裏冷清清的。
怎麼辦?究竟該找誰?
淚光模糊中,瞥見公共電話的燈志,她恍如遇見救星,飛撲過去搶起話筒,腦中已然一團混亂,隨手摸了一元銅板拋進投幣孔裏,任憑直覺驅使的按下七個數字。
一聲、兩聲、三聲……快呀!快接電話!
“喂?”彼端終於響起熟悉,而且具有安撫作用的招呼。
時彥、時彥、時彥……
“喂,我是小畢,你快來呀!”她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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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急診室裏門庭冷落,僅有三兩位病人徘徊於迴廊間,時彥和斂眉枯守在手術室門外,盯緊牆上的“手術中”燈號,隨時等待它熄滅。
子夜一點,她苦苦等候了七十幾分鍾,精、氣、神接近耗竭的邊緣。
“累了?”時彥温柔地將她攬入懷中。
她頜首,靜靜吸取從他身上源源散發出來的力量。
“累了就閤眼睡一下,等他們出來我再叫你。”他撫順她的髮絲,輕輕在她額際印下憐惜的親吻。
今晚真是累壞也嚇壞她了。
“嗯。”斂眉出奇的温馴。
走廊尾端響起急切的腳步聲。
“啊人呢?人在哪裏?”惶惑的台灣國語傳進他們耳中。
“應該就是他們。”斂眉提醒他。範君敏的父母。
時彥攬着她迎上去。“請問您是範先生嗎?”
“對,啊你們是──?”
“範先生,敝姓時,剛才是我打電話通知你們的。”
他好不容易才聯絡上範氏夫婦。由於小畢沒有範君敏家裏的電話號碼,只好給他同班同學的電話,他逐一撥過去探問,打到第十通總算查出確實的數字,然而掛電話去范家時,夫婦倆都出外去了,他只得在答錄機留下訊息,直到此刻家長才趕到現場。
“啊我女兒有要緊沒有?”範太太焦急地揪住他的手臂。
“必須等醫生出來才曉得。”時彥安慰她。
“多謝你們救了我女兒,要不然伊死在山頭嘛沒人知道。”範先生感激地與時彥握手。
“先生、小姐,你們貴姓大名?”
“我是時彥。”他把斂眉拉到身前。“這位同學叫畢斂眉。”
“畢斂眉?”範先生沉思半晌,臉容突然變色。“我聽過她的名字,科主任告訴我,在學校裏有位出了名的壞學生就叫畢斂眉,平時常常找人與我家阿敏打架。我問你,你給我老實説,你帶阿敏三更半夜到後出去做什麼好事?”
事到臨頭竟然想抓人墊背當替死鬼!斂眉立時轉為鐵青色的七爺八爺面孔。
時彥發現情況不妙,趕緊搶在她前頭辯稱:“範先生,請你不要誤會,今夜正是她發現令嬡情況危險,下山打電話求救,才及時穩住範君敏的病情。”
“哪有這麼剛好的事情?”範先生不信他那套。“學校後山暗濛濛的,小女生絕對不敢半夜一個人上去,她一定是和我們阿敏約好,不知道想帶她去做什麼壞事,臨時出了差錯才打電話聯絡大人。”
“你有沒有搞錯?自己女兒沒教好還想推卸責任。”她指着中年男人的鼻子臭罵。“你也不反省一下自己平常是如何教育小范的,她做錯事你從來不管教她,只曉得送錢給科主任替她‘暗坎’下來。你以為沒記過、沒退學的女孩子就叫‘好學生’?沒被記過有啥屁用,架還不是照打、藥還不是照嗑?”
“你──”範先生臉色漲紅得幾欲休克。
“小畢,別衝動。”時彥將她的脾氣安撫下來。
“天底下就是有他這種以為金錢萬能的豬!”
砰!她一腳踹上塑膠椅凳。
沉鬱的迴音在走廊間嗡嗡繞嗚,音波尚未平撫,手術室的綠門無聲無息地推開來。
範氏夫婦急急迎上去。斂眉聽見醫生吐出的第一句:“情勢暫時穩住了。”便拉着時彥轉身離開醫院。
豬!勢利鬼!錢奴!短視近利的笨蛋!
她率先衝向停車場,沿途用力踹踢其他車輛的輪胎。
“小畢!”時彥搶在她凌虐自己愛車之前拉住她。“你怎麼了?別跟那種人一般見識。”
“我能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嗎?”她的眼眶紅紅的。“世界上到處都是那種不負責任的大豬公,從不懂得反省自己;永遠以有色的眼鏡來看待別人。我又不是植物人,怎麼可能對他們的眼光無知無覺?”
“既然你知道他們是豬公,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時彥極力開導她。
“説得比做得容易。”她恨恨地踹車輪一腳。“可惡!你知不知道有偏見的豬長什麼樣子?就是他那副德行!”
雖然明知時機不對,時彥仍然忍不住被她的形容詞逗笑。
“笑什麼?”她怒道。
“沒有,沒有。”他趕緊清清喉嚨掩飾一下。
有偏見的豬?虧她想得出這個名詞。
“你也跟他們一樣!”
“我?”連他也變成有偏見的豬。
“對呀!”她吸吸鼻子,一顆淚珠偷偷滑出眼角。“你跟大家一樣,認定了我是壞胚子,所以才千方百計甩開我,生怕我替你惹麻煩,對不對?”
“不對。”他喊冤。“我並非為了那些無聊的原因而疏遠你。”
“哈!被我逮着了吧?你確實在疏遠我。”她恨恨地在他鼻端前揮舞拳頭。“説吧!你究竟為了哪些無聊原因?”
“我……”多弔詭的問題。倘若他直接回答,便等於承認自己的原因屬於無聊的領域;若不回答她的質問,又變成自己理屈。
終歸一句,小畢永遠懂得如何操控他!
“我就知道你回答不出來。”她使勁抹掉珠淚。“不管,反正我非嫁你當老婆不可。如果你喜歡瘸子,我立刻把自己撞瘸;倘若你喜愛瞎子,我馬上把自己弄瞎;我這麼做夠真心誠意了吧?”
“你別胡來!”他擔心她真的走火入魔。“我對子和瞎子沒有特殊偏好。”
“那你自己坦白招認好了,未來的時太太必須具備哪些條件?”
話題竟然從午夜救人演變為擇妻條件大公開,未免扯得太遠了。而且她前幾天仍然對他冷冷淡淡的,怎麼轉眼間又黏膩起來?他發覺自己真的搞不懂她。
“小畢,我認為──”
“少跟我瞎掰那套年齡問題,小姐我絕不買帳,反正我就是打定主意要嫁給你。”
時彥的額際開始隱隱作痛。他究竟招誰惹誰來着?今天從早到晚硬是有人逼婚,先由石藤和韓寫意上場,歐亞一號敲邊鼓,按着再出正牌小姑娘親自拷問,中途尚且插播一段急診室好戲。情況若再持續下去,難保他不會點頭答應。
不行不行,先岔開話題比較保險。
“等你畢業再説。”輕輕鬆鬆為自己爭取到一年以上的時間。
“這是你説的哦!畢業之後你就娶我。”
慘了,她大小姐自動將他的回覆演繹為她希望聽見的答案。
“喂喂喂,”他連忙追上去。“我不是那個意思──”
每次都這樣!忽喜忽悲,忽怒忽笑,害他有如丈二金剛摸不着腦袋,迷迷糊糊地答應她一切要求。
“管你的,你已經説出口,不可以黃牛。”她遠遠跑開來。
得逞了,得逞了!既然握有他的親口允諾,以後重提舊事時他就別想閃躲。早就説嘛!親愛的時彥,你怎麼玩得過我?
多日來沉窒的心情,轉瞬間飄揚於星海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