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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蔡老黑揹着石頭回來的時候,家裏已經坐了許多人在喝酒。四間堂屋,東西各有一間紮了界牆做卧屋,中間的兩間全是庭,傢俱並不多,除了那張脱了漆的八仙桌子,四條長凳,靠北牆一溜三個大長裝板櫃上,有子路爹的靈位,香爐裏燃着香,兩邊各擺了紙紮的金山銀山。亡人葬時,接收的大部分奠品都在墳頭焚了,但仍要留小部分一直到三週年忌日辦畢,方才與孝子賢孫們穿過的孝衣孝帽草鞋一塊焚去,那亡人將從此在陽世裏活在親人們的心中而再沒有了節日,該去做神仙或做小鬼或重新投胎了。三年來,這個屋庭是空曠和冷寂,從後梁到靈位後的“天地君親師”的掛貼上是一張大大的網,那隻圓肥的蜘蛛就常常單絲下垂,老太太沒有拿掃帚挑了去,看着那蜘蛛黑黑的顏色和短短的腿就想起老伴,坐在板櫃前的草蒲團上哭一通。哭過了,不免又罵一句老死鬼,説死就死了,把她撂在半路上,也不管兒子的婚事了,也就又要坐在板櫃前的草蒲團上再哭一通。現在,一顆一百瓦的燈泡吊在樑上,把四堵牆照得白光光的,燈泡下,七八個人圍着八仙桌喝酒,熱鬧已經恢復到三年前的熱鬧了,老太太喜歡得顛出顛進,為喝酒人炒了一盤椒角土豆絲,一盤韭菜雞蛋,一盤蓮菜炒肉片,還有一盤是子路帶回來的五香豬蹄。蔡老黑背了石頭進門,老太太一把抱了孫子,喊:“子路子路,娃回來了!”子路從酒桌邊過來,給眾人添酒的西夏也跟了子路到院裏,石頭只説了一個“爹!”就不言語了。子路説:“這是你姨,叫姨!”西夏看着孩子,她要等一聲“姨”出口,就要過去把孩子抱住親一口的,但石頭沒有叫。西夏尷尬了,有些不知所措,還是説:“我給石頭取衣服去!”跑回卧屋抱了一堆衣物,把一件黃色的夾克給石頭,把一頂藍色的帽子給石頭,把一件毛衣也給石頭,比畫着樣式和顏色,問“喜歡不?”石頭仍生硬着臉。石頭的臉很扁,耳朵高得出奇,西夏摸摸他的頭,他卻把頭趔開,西夏的自尊心傷了。老太太忙説:“你們都去招呼客人,石頭交給我。西夏你去給我鋪好炕去!”西夏應了一下,到孃的卧屋裏鋪炕,一屁股坐在炕沿上,渾身軟沓沓地沒了力氣。

    子路回坐在酒桌上勸大家喝酒,為了烘場子,提議由他先做通官,然後輪流着做通官,眾人説:“只要你捨得酒!”子路的通官輸得多贏得少,蔡老黑説:“子路在家時是高老莊的第一拳,當了教授拳退了!”子路知道他為甚今晚輸的拳多,説:“拳退了,酒量卻增了,我拿了大盅去!”起身到孃的卧屋取大酒盅,卻低聲對西夏説:“你生氣了?”西夏説:“我熱臉換着冷屁股,怪沒意思的!”子路説:“這孩子生性就是個冷臉子,你沒見對我也是叫了一聲爹就什麼熱火勁都沒有嗎?”西夏説:“……一定是他娘事先教唆了的!”子路説“菊娃對我再有意見,也不致於那樣做。你再主動些,他畢竟是孩子嘛!”西夏撅了嘴説:“我也是孩子!”子路羞了一下她的臉,説:“你在我面前是孩子在石頭面前卻就是後孃麼!”

    西夏撲地一笑,氣也散了,説:“不知怎麼,我有些怕他哩。”

    子路説:“你會處理好一切的。”在西夏臉上親了一口,西夏説:“你去吧,你喝你的酒去!”

    子路重新過來喝酒,娘抱着石頭卻不去炕上睡覺,説“給我石頭也讓個座位吧,小是小也算個男人哩,喝不了酒能吃菜的。”眾人説:“對對對,”騰出個位子來。石頭坐在了凳子上只夾着素菜吃,旁邊人讓吃肉,老太太説石頭從來不吃肉,有人就説石頭你不吃葷怎麼長大呀?蔡老黑説:“虼蚤吸血就只長那麼小,牛是吃草哩卻大得很!”眾人就罵蔡老黑抬槓,都笑了,但石頭依然平靜,只吃他的。吃着吃着,筷子停下來,眼睛就半睜半合,子路説:“石頭你困了?”石頭説“困。”眼皮撲噔合上。當奶的過來抱了石頭到炕上去,西夏鋪好被褥,放過枕頭,石頭就瞌睡了。説瞌睡就瞌睡了,能這般快,使西夏驚奇,她幫着孩子脱衣服,看見了那雙瘦得麻稈一樣的腿,心裏不覺也發了酸,説:“娘,石頭是什麼時候得的麻痹病?”娘説:“這孩子一生下來腿就麻花似的扭着,這都是怪處哩,那天牛川溝修橋放炮哩,一塊石頭從廈房頂上砸進來,石頭就落草了。牛川溝離這兒是多遠的,別的地方沒濺一個石塊,石頭就把咱廈房砸了!?這怕是天上掉石頭哩!石頭砸下來,菊娃驚得月子裏沒了奶,只説這娃不得成了,但卻活下來,四歲上都不説話,會説話了,又懶得説,一天説不了幾句。”西夏説:“這像子路!”娘説:“子路沒他怪,子路這麼大的時候,又流鼻涕又尿牀,石頭不説話,心裏卻什麼都懂。你瞧瞧,他後脖子多大的一塊紅痣!”西夏過去看了,果然一片硃砂痣,好像是什麼文字,但又不是文字。娘倆嘰嘰咕咕説話,院門就咯吱響,而且台階上也有了嘁啾聲,西夏説:“又有人來喝酒了!”娘説:“那都是婆娘家。”台階上便有人敲窗子,説:“嬸,嬸,子路媳婦在哪裏,不讓我們見見嗎?”娘對西夏説:“她們要看你哩!”西夏忙對着鏡子看頭髮。

    高老莊的男人常在夜裏聚眾喝酒,喝就喝醉,沒醉算沒喝好,喝者的婆娘們在這一夜裏不能睡覺的,她們操心丈夫喝多了,摸不着黑路走回來,再就是男人出去熱鬧了,女人家在屋太寂寞,也便都去了擺酒席的人家。當然,喝酒的男人是反感自己的婆娘立在酒桌邊,女人們知趣也就全坐在門外的黑影里拉家常,直到喝了八成或者九成,聽得屋裏的男人反覆地在説着一句話,全支楞了耳朵準備着召喚。於是,某某叫某某婆娘的名字,某某的婆娘推門進來,立在丈夫的身後。接過丈夫遞來的酒盅,一口深抿,翻盅亮底。女人家不喝酒的就見酒發嗆,一旦接盅推盞,酒量卻大得驚人。但再能喝的女人是不被請到桌上來的,她們是讓喝能大喝,不喝也沒癮想喝,召之即來,揮手便去。娘拉着西夏開門出來,台階上坐着的七八個年輕的女人都站起了,撲撲地拍打屁股上的土。黑暗裏並看不清西夏,卻在説:“真個是稀人!”西夏説:“稀人?”她們説:“城裏人醒不開咱的話哩,咱也説官話——你長得美哩,大美人!”西夏笑了,説:“子路還能找個大美人?!”她們説:“子路才要找大美人哩!”一個説:“子路當了教授的時候,我就知道他要離婚的,是我,我也是,城裏的美人別人能娶得,山裏人為啥娶不得?都説子路怎麼啦,怎麼啦,那有啥,自古好男佔九女哩!”便有人説:“你説的啥話呀?”一時倒都沒了話頭,愣在那裏。娘説:“這都是你嫂子的妹子的,你認識認識,平日都是她們照看着我的。”西夏説:“真是多謝,幾時到省城辦事了,一定到我那兒的家去啊!”她們説:“這話我們可當真呀,進門不脱鞋,還要吐痰哩!”西夏説:“隨便着吐!”她們説:“子路媳婦好!我要是年輕十歲,我就讓蘇紅把我介紹到城裏打工去,那我就去你家!”屋裏男人喊:“雙環,代酒來!”説話的婆娘推門進去,他的男人劈臉罵道:“你那屄嘴寡着哩,提蘇紅?!你得能的還要去城裏打工,蘇紅把你拐賣了你還以為你進了皇宮!把這酒喝了!”門外的婆娘嘻嘻地笑。西夏説:“都進屋來吧,這裏沒燈的。”她們説:“你忙去吧,妹妹,我們進去挨那兇男人罵呀?!我們坐在這兒好拉呱……你去忙吧,去吧。”西夏退回來,沏了一壺熱茶出去,喜得眾婆娘説:“還給我們沏茶哩,這得讓你娘心疼了!”

    西夏回到了自己西邊的卧屋時,才坐在炕邊,娘也順腳進來,問累不累,要是累了就歇下,這些人喝開酒時間沒個長短,你敬過他們酒了,禮節也到了,有子路陪着就是。但西夏沒有睡意,坐着和娘説話兒,間了問身體狀況,又問了問缺錢花不,突然説:“娘,來喝酒的個子都那麼小,那個叫蔡老黑的倒顯得高?”娘説:“蔡老黑姓蔡麼,那是個土匪!”

    西夏説:“土匪?”娘説:“脾性像土匪,現在還算好多了,年輕時才是惹不起,搭坐牢出來……”西夏説:“他住過牢?”娘説:“甭説了,別讓他聽到。”西夏歪過頭,從門扇縫裏往屋庭裏看,蔡老黑正端了酒盅敬子路,子路推託是不敢再喝,蔡老黑不行,吼着滿座的人給你敬酒你都喝了,我敬你你就喝不了了?子路説,那我喝半盅吧,蔡老黑臉上不悦了,拿酒瓶給一隻玻璃杯裏咕嘟嘟倒了一杯,端起來一仰脖子灌下肚,然後坐下説,你喝半盅你就喝半盅吧!子路硬硬地笑了一下,終是把那一滿盅酒喝了。西夏説:“子路和蔡老黑不熱火?”娘只低着頭把被褥鋪了,又鋪單子,説了一句:“不熱火?有啥不熱火的?!”從箱子裏取出兩個枕頭來。西夏隨手把枕頭並排放在一頭,娘卻一頭一個放了,説:“睡的時候再拿過去,要不進來個人笑話哩!”西夏就咯咯地笑,娘也笑了,説“睡的時候,你的褲子不要放在被子上。”西夏説:“為啥?”娘説:“老規矩,婆娘的褲子不能壓着了男人……”正説着,子路進來,低聲問:“娘,家裏還有沒有別的酒?席上怕還得兩瓶。”娘説:“家裏沒有。”西夏説:“咱帶回來不是三瓶‘五糧液’嗎?”子路説:“那些酒得留下過三週年那天招呼上席客的,這些都是閒人犯不着喝那麼貴的。娘,你去牛坤那兒問他家有沒有,借兩瓶。”西夏説:“嗇皮!”子路沒理她,對娘説:“借回來了,你先悄悄放到你那卧屋裏,我再去取。”

    娘借了酒回來,很快一瓶就喝盡了,嚷道蔡老黑不行了,台階上的婆娘們趁機進了屋,作賤蔡老黑是海量的,今兒先第一個醉了,是心裏太高興還是心裏不痛快?蔡老黑眼眯着,只是張着嘴説不出話,示意着要去廁所。眾人嘻嘻哈哈扶着去,婆娘們就坐在酒桌上,説:“輪到咱坐桌子,嚐嚐子路媳婦妙的菜!”七筷子八筷子將剩菜,吃個精光,連醋湯兒都喝了。

    蔡老黑被人扶到廁所,一個趔趄卻俯身歪在廁所的前擋牆頭攙扶的人劃了一根火柴照了照蹲坑,又照了照蔡老黑,蔡老黑的臉白煞煞的沒血色,口裏要嘔,咯哇咯哇嘔不出。叫道:“不對了,要出事了,快叫禿子叔來!”禿子叔也喝得頭重腳輕,自個到廚房的漿水缸裏舀了一瓢漿水喝了,聽着喊他,跑到廁所,叫:“老黑,老黑!”蔡老黑含糊不清地説:“我喝多了嗎,我空腹的……”禿子叔説:“沒事沒事,還能説話哩,上次我在雙魚家喝得連話都説不出來了都沒事的!”果然蔡老黑用手指在喉嚨摳,啊的一聲吐出一堆髒東西來。眾人散開,説:撂倒一個了,喝夠了,散夥散夥,讓子路歇着。幾個人便腳步不穩從院門出去,各人的婆娘立即去扶了。子路説“再喝麼,才喝了多少酒呀!”幾個還想留下來的也説:“夜深了,散就散吧,老黑你要我們送還是不送?”娘和西夏也都出來送客,娘説:“怎地不送了,他離家遠,不送怎麼回去?一定要把人交給他老婆了你們再走!”有人就背了蔡老黑,蔡老黑還説:“狗日的都賴拳哩,算計我哩……”娘拍着他説:“老黑,今日沒喝好,你伯過三週年那日了,你要來的,就再好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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