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見到了蔡老黑,蔡老黑站在塔架子上接磚,塔已修起了四層,塔下的晨堂把磚一頁一頁放在一把鍁的鍁面上,忽地往上一揚,第二級塔的架面上禿子叔雙手接了,禿子叔將磚又往上拋,四級塔架上的蔡老黑又用手接住。整套的工序如同雜技表演,西夏也用鍁將一頁磚往上拋,但磚拋上去沒有弧度,而且不平不飄,禿子叔緊接慢接,接不着,磚落下來,塔下的人驚叫四散,磚砸在和水泥的池子裏,撞着一根木棒,木棒跳起來打在了蠍子北夾村一個塌鼻子人的腳上,塌鼻子立即雙手抱了傷腳,另一單腳在地上蹦躂,臉上是哭與笑的表情,最後就倒在那裏哎喲哎喲不已。西夏忙過去看那腳,腳後跟青了一塊,她説:“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蔡老黑在塔架子上説:“西夏,你把四喜哪兒砸着了?”西夏説:“在腳跟。”蔡老黑説:“不是吧,是鼻子吧,你看看是不是把鼻子砸塌了?!”眾人哈哈大笑。四喜氣得罵:“老黑老黑,你沒大沒小,論輩兒你還叫我姑父哩!”蔡老黑説:“你是哈巴狗站在了糞堆上了!”四喜就抓了一把泥往上甩,沒甩着蔡老黑,卻正好打着了彎腰砌磚的匠人的草帽上,草帽就飄下來,車輪一樣滾到了溝底水畔。匠人的頭頂紅堂堂沒有毛,歪過身來怒目而視,他長着一個鷹嘴鼻子。蔡老黑卻在塔架上更樂了,説:“西夏,我説個謎語你猜,猜着我送你個畫像磚!燈泡,光溜溜,不用抹油,倒立的葫蘆,西瓜茄子繡球,一輪明月照九州。”眾人又是一陣大笑,但西夏猜不出,匠人也笑了,説:“老黑你給咱吐個象牙呀!”西夏終於明白過來,她卻笑不得,跑去撿草帽了。
西夏知道,去白雲湫是近日不可能了,也就不對蔡老黑提説這樣的話,決定常來這裏也圖個熱鬧,但就在撿了草帽的時候,那草帽下竟有一塊刻着圖案的殘磚,她鋭聲尖叫着上來,把磚拿給修塔人看。磚面上竟然還是一幅遷徙圖,但這幅遷徙圖與上次得到的那塊磚上的遷徙圖不同,圖案上是有一條河的,波紋如魚鱗,抽象而工整,水的走向是由右到左,肯定就是現在的西流河了。河岸上有一頭驢子,驢背上坐着一婦人,上衣窄短,下穿寬長褶裙,雙腿併合側面而坐,懷抱了一個包袱,扭頭後看,後是一粗壯男子挑着籮筐,前籮筐躺着一女嬰,似已睡着,後籮筐一小兒腳手伸出筐外作哭狀,挑筐男子後邊又是一男子,戴瓦鬥帽,穿芒鞋,背一背夾,背夾上掛有一隻剖開的兔子和一隻沒毛的雞,寬大的衣袖一隻垂着,一隻伸着一個鵝頭。西夏特別動情於毛驢上的婦人,她似乎是在行走時聽見了小兒的哭聲,就焦急不安地要下驢背來照看,但驢子卻沒有停。人們傳遞着看圖案,並沒有驚喜的神色,只是勾動了他們一肚子的民間故事,説一輩一輩人傳下來的是他們的祖先原在山西的大槐樹下,大槐樹到底是現在的什麼縣什麼村,他們説不清,只知“山西有個大槐樹,把天磨得咯吱吱”。遷徙來的時候,有政府強行集體遷徙的,那是一條繩將男男女女的手縛了,日夜沿着西流河走,之所以如今有“解手”之説,是因在那時行走之中誰若拉屎拉尿,負責遷徙的官兵就才肯解開手上的繩套的。而大規模的強迫遷徙之外,也有零星的一家一户自願遷徙的。西夏聽到了那遙遠的故事,消失的是那一種“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詩意,陡然湧現在腦海裏的是拉洋片似的情景:如海一樣深的大山,惡鬼似的官兵,步履躊姍的老人,啼哭不絕的小兒,繩索拴套的一溜帶串的百姓逆着河水走呀走,走……她説:“這麼説,高老莊的祖先是屬於自個兒單獨遷徙來的?”晨堂説:“那當然嘍,只有我們的祖先能這樣!”但高老莊的人為什麼一直能保持着純種,有這個可能吧?西夏這麼説着,企圖能聽到他們的議論,沒想在塔下和塔架上的人竟興趣大發,説個沒完沒了,甚至各持一辭,爭個不休。禿子叔説的是,高老莊的人有武功呀,先前聽老年人講過,祖先裏出個武官的,那拳腳厲害得了得!就在爺爺的爺爺輩,有一個拳師收過三十八位徒兒,別説誰要滅了高老莊,路過高老莊鎮街也得低着頭兒匆匆走過。那拳師年老的時候,因老婆兒子在一年裏相繼死去,他心勁松下來。金盆洗手不幹了,自個兒開了幾畝地務種南瓜,南瓜長得像篩子一般大。鐵籠鎮的一幫閒皮以為他年紀大了,又金盆洗手,就常來偷瓜,偷一次兩次,老人沒有在乎,到了第三次,老人閉目坐在了閒皮返回的當路上,這夥人就傻眼了,其中一個膽大的前去與老人攀談,企圖讓同夥在他攀談時通過。這閒皮問長問短,趁老人不注意,一手摳住老人的屁股,一手去扳老人的頭,老人就趁勢屁眼一縮,夾住了那閒皮中指,就那麼彎了腰往前走,拽住閒皮也只好往前走。走着走着,老人猛地屁眼一鬆,閒皮竟後退三步,四腳拉叉跌倒在地,那中指上已經是沒皮了。眾閒皮嚇得全放下南瓜,撲地磕頭,再也不敢來高老莊偷竊了。雙魚説的卻是,高老莊也是出秀才呀,人都是輪迴着上世的,子路能有今天,不知是前世的哪一位又投胎了。如果逢年過節你西夏回來了,你就可以看到家家門上的對聯,有一年省上的一個大官來咱鎮上,他就大發感慨説對聯詞兒好,字寫得也好!以前有過民謠:進了西流坡,秀才比驢多,西流坡就在東邊十里地,其實指的還是咱高老莊。原先還有孔廟哩,就在鎮街的西北角,可惜現在毀了,有高家分得的那十畝地裏如今犁地也還要撿出一堆瓦渣片的。老年人講,蠍子尾村先前有前院腰院後院,一遞子連一遞子,高家祠堂就修在迷胡叔家前澇池邊上,還有魁星樓,貞節坊,那時候村有村規,族有族長,公公不扒灰,母狗不跳牆,兄不與弟媳逗嘴,偷雞摸狗要抽腳筋。小爐匠俊良家是家傳的小爐匠,他家為什麼十年前才搬住回來?就是他爺爺的爺爺的爺爺和一個寡婦通姦,姦夫淫婦雙雙被埋在地裏露出個腦袋,用耙地耙子耙了個稀巴爛,後代還被趕到了北邊源上去。牛坤説,西夏你去過茶坊鎮西的流沙河嗎,那是條小河,支了列石就能過去的,但那是歷史上金與宋的交界線,因是交界,幾十年裏你打過來我打過去,高老莊也屬於拉鋸戰區,別的地方的人都被金人姦污過或與金人成親了,高老莊人有武功,誰人也進不了莊寨,而且族規嚴厲,若有被金人姦污了的,自覺身不乾淨,無顏自盡,若是與金人通婚,就被族人負石投河或趕出莊寨,永斷關係。歷史上,北方的金、元、遼、匈奴入侵統治得多,他們入侵一次,其實也是他們退化一次,最後都被漢人漢化了,但從此漢人也不純起來。高老莊人高傲就高傲我們是純粹的漢人,所以,高老莊的人現在見到鐵籠鎮,過風樓鎮,茶坊鎮的人敢罵他們是雜種,罵雜種就是對他們最毒的咒罵!狗鎖也在説,高老莊的人為了自己的純種與南蠻北夷不知打了多少仗,原本高老莊的人口才叫多哩,這裏曾是西南去關中的必經之路,是水旱的碼頭,現在稷甲嶺上會能發現一些洞穴痕跡,那就是當時人居住過的地方,為了保衞自己,高老莊也死了三分之二人口哩。那白雲湫的野人,傳説就是高老莊的人把那些零散的入侵者趕進了深山密林,他們在那裏過着野獸的生活,慢慢就和獸類不分習性了。
七嘴八舌地論説,蔡老黑始終沒有插話,站在塔架上戲謔地笑。西夏説:“老黑你説他們説得對也不對,如果白雲湫的野人是歷史上入侵的人慢慢變的,怎麼後來人進去就無蹤無影,又怎麼要修這白塔擋什麼邪氣呢?”蔡老黑説:“你去問迷胡叔!”迷胡叔是剛才大家爭論時悄悄來的,他一來,和灰池裏正和第二堆水泥,栓子就讓他去挑水,他沒有用扁擔,兩手提了水桶到溝底,一溜風地把水提了來。也來幫着在一邊燒茶水的三嬸説:“栓子你作孽,自己不去挑水,讓他個老漢去?!”栓子説:“他身體好哩!你見過他幾時生過病?昨日我去他家,他在案板上擀麪條哩,沒有擀杖,用的是酒瓶子,麪條有一指厚,水滾了一滾就撈着吃了,你能有這胃?”迷胡叔將水倒在灰池裏,又要提了空桶去溝底,聽見了蔡老黑的話,説:“西夏,金磚銀磚的,讓我瞧瞧!”西夏把磚拿給他看,旁邊人説:“狗看星星一片明哩!”迷胡叔看了一眼,卻説:“這磚我家有一堆哩!”西夏喜出望外,説:“你家有一堆?”當下拉了迷胡叔的手,要跟他回家看去。迷胡叔卻説:“是有一堆哩,春上讓不要臉的順善偷了麼!”正在燒茶的順善娘婦聽了,舉着一根燃了一半的柴棒,指着迷胡叔説:“瘋子你説什麼,誰偷了你的磚?人稠廣眾裏你血口噴人!你有什麼值得偷的,偷你的骨殖?!”迷胡叔並沒有注意到順善的媳婦,聽見她罵,瘋勁就來了,當下就撲着要去打,眾人忙攔腰抱了,他就大聲地嘔痰,嘔在嘴裏了,稠稠的一口噴過去,説:“順善的媳婦,呸!你們不是賊誰是賊?呸呸!你們從那院牆上翻過來幹啥哩,偷我甕裏的麥子,偷我窖裏的紅薯,偷我一個北瓜!”順善的媳婦説:“誰是賊,大家明白!誰偷了生產隊的麥,讓牛坤順着遺了一路的麥穗尋到家去?誰在集上偷北源上婦女的錢包,讓人家罵着以為在摸人家胸口耍流氓哩原來是偷錢包哩!”三嬸就拉開了順善的媳婦,説:“你少説兩句,他是瘋子,又畢竟是老人!”迷胡叔臉黑紅得像個豬肝,叫道:“得貴!得貴!我肏你娘!”得貴是順善的丈人,已經死了幾年了。他罵過了得貴,説道:“誰是賊?順善是賊!生產隊解散的時候,隊裏的壓面機誰拿去了?牛圈樓上那些木料哪裏去了?從太陽坡林子裏砍伐的四十棵樹説要蓋公房呀,蓋到哪兒去了?”迷胡叔瘋是瘋,卻説了一堆實事,蠍子尾村的人老早就議論着生產隊的集體財產在解散時處理不公,聽了瘋子的話就都不言語了,連三嬸也不再護着順善的媳婦。順善的媳婦説:“瘋子瘋子,你把話説明白,我家得生產隊的那些東西,那是我家出了錢的!你有本事你找順善説麼,去向鎮政府告麼,你嚼舌根子是嘴裏生蛆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哇哇地哭起來。西夏見都是因自己惹了是非,很是尷尬,就過去扶了順善的媳婦,説:“你不哭了,不哭了,説那些事你能説清嗎,我陪你回去。”順善的媳婦就勢和西夏往回走,順善的媳婦就又罵起了順善:我有這個男人就和沒男人一樣,整日讓一個老東西欺負!西夏同時卻聽見蔡老黑在訓斥着迷胡叔:“誰讓你來的,你是來幫工呢還是搗亂哩?”迷胡叔在説:“那婆娘渾身是嘴怎麼不説了?他們理屈心虧嘛!我把大家活耽擱了,我給大家搞文藝宣傳呀,梁紅玉擂鼓督戰哩,我給你們拉胡琴行不行?!”西夏和順善媳婦小心翼翼走過了牛川溝上的鐵索浮橋,她聽見了悠揚沉緩的胡琴聲,和胡琴聲裏的吼唱:黑山喲白雲湫,河水喲往西流,家無三代富喲,清官不到喲頭。
西夏再沒有去牛川溝,但牛川溝的白塔修到了七層。蔡老黑很囂張,頭剃得光光的,又做了一套白捻綢對襟長褂和寬大的白捻綢大檔褲,再戴上一副大砣兒水晶太陽鏡,從鎮街上呼呼啦啦走過。街道的兩邊,開着美髮店的,旅社的,飯館的,門口的長條凳子上都一擺兒坐着年輕的女子,穿很短的裙子露出大腿,做活廣告攬生意,不做生意的人家,有閒工夫在屋檐下的台階上納襪底,摘菜,哄娃娃,下棋,説話,見着蔡老黑過來了,就問道:“老黑老黑,聽説塔封頂了?”蔡老黑説:“明日早上就封呀,把老人背去看吧!”説話人的爺爺就靠在另一家的山牆根,旁邊卧着一頭母豬和十二個豬崽,豬胖胖的,人卻枯瘦如柴,老人咳嗽得腰成了馬蝦。這是又一個患了肺癌的人,修塔運磚時,兒子用揹簍背了去看熱鬧過。那人説:“老黑,你可是要救了我爺爺哩!”蔡老黑説:“我這算什麼,實指望葡萄園辦成了,我要給這街上鋪水泥路面的,現在只能修個塔了!”那人又説:“錢又算個什麼,地板廠能掙錢哩,掙那麼多錢不肯出水,掙了錢讓人綁架撕了票去!這塔立在牛川溝,不僅是咱這兒風脈,也是老黑的功德塔哩。塔還叫白塔嗎?應該叫黑塔,老黑的黑塔!”蔡老黑呵呵呵地笑,説:“這怎麼行?!你是在笑話我蔡老黑長得黑嗎,沒有咱寶寶白嗎?”對面小酒館的櫃枱上趴着年輕的女掌櫃,她下半身肥短,上半身清秀白淨,就笑了説:“你那臉就是沒我這屁股白哩!”蔡老黑也不生氣,問:“你説我咋就長不白呢?”寶寶説:“誰讓你剃個光頭太陽底下跑哩?”蔡老黑説:“可我還有一件東西從沒曬過太陽怎麼還那麼黑呢?”寶寶把一個空酒瓶子甩過來在蔡老黑腳下碎成一片玻璃渣。蔡老黑笑着,卻將手伸向了一個婦女懷中小兒的胖腿中間,説:“木犢子,讓伯伯捏捏牛牛!呣,蠻大的麼,長大了像你爹一樣,大牛!”婦女説:“老黑,你這瞎尿,你戴這麼大陀子鏡像電影上的黑社會頭兒!”蔡老黑把孩子抱起來,高高舉過頭頂,嗚兒嗚兒地逗,卻説:“大牛去鐵籠晚上回來不?不回來了,夜裏把門給我留下啊!”沒想孩子竟一泡熱尿尿在了頭上。眾人一片鬨笑,説:“狗澆尿,狗澆尿!”婦女忙把孩子抱過,説:“娃娃尿貴如金,老黑你要發財哩!”蔡老黑一邊擦尿一邊説:“哈,給我尿哩,幾時我給你娘尿呀!”一邊戲謔着與人打花嘴,一邊又往前走。身後有人説:“瞧老黑那身坯子,如果留個大背頭,背影像個毛主席哩!”蔡老黑當然聽在耳裏,腳底下步子也邁方了,突然,信用社的賀主任抱了個水煙鍋立在信用社門檻上呼呼嚕嚕吃水煙,一對眼睛直勾勾盯着蔡老黑,蔡老黑立時住了腳,又立時咋唬唬叫説:“賀主任,才要找你的,明日白塔封頂,你得去指導啊!”賀主任説:“老黑老黑,你別給我來這一套,你有錢修塔哩,還不起貸款?!“蔡老黑説:“吳鎮長沒有給你説?”賀主任説:“吳鎮長……?”才要發愣,蔡老黑已經走過去了,他還喃喃道:“吳鎮長給我説什麼了?”
蔡老黑一直走到街東頭的鞏老大家,坐在那裏喝起了茶,還在笑賀主任的那個傻相。鞏老大的年齡並不大,三十出頭,有一手好的刻功,先前在鎮街上擺攤子刻印章,私自刻過一回公章,被公安局抓去判了刑,刑滿後就專刻石碑,方圓四個鎮的所有墓碑幾乎沒有不是他的作品。蔡老黑的腰裏揣了個名單,他要鞏老大刻兩個碑,一是“白塔”二字,一是所有捐款人的名姓。鞏老大的獨眼娘給蔡老黑倒了茶,説:“哎喲,老黑,你要得這麼緊,五天裏怕是刻不及的!”蔡老黑説:“把別的活往後推一推麼,老大呢,我給他説!”老太太一隻眼萎縮成一個坑,一隻眼卻亮如點漆,説:“他在後院給蘇紅他們刻哩,蘇紅要刻的字多,也是催得緊,他夜裏都沒睡了。”蔡老黑説:“蘇紅,她刻什麼,不是給她刻墓碑吧?!”老太太説:“地板廠給學校十萬元,要刻個重建高老莊小學紀念碑的。”蔡老黑腦袋嗡地一下大起來,就往後院去,後院裏一隻狗就躥上來汪汪地咬,蔡老黑揮拳跺腳地嚇唬,狗仍是撲着咬,老太太説:“它只是叫,不會咬人的。蘇紅來的時候它卧着沒起來,你來了它卻咬哩,你穿得並不爛呀!黑虎,黑虎,他是個有錢的角兒!”蔡老黑不等老太太過來攬鐵繩,已一腳將狗踢翻,又近去提住了鐵繩揮拳就打,狗立時不叫了,伏在那裏只是喘氣。蔡老黑説:“狗眼也瞧我低了?!”老太太跑過來説:“老黑老黑,打狗看主人呢,你要打死黑虎?”鞏老大聞聲從院子的一間草棚出來,説:“娘,沒事,你去吧。”老太太不高興地拉閉了後院門。蔡老黑説:“老大,不是我要打狗,你把這狗咋培養得恁勢利?!”鞏老大笑着説:“你是忙人,倒有空兒到我這裏來?老早就説也去牛川溝運運磚,卻就是走不脱身!”蔡老黑説:“也用不着你去運磚,你把碑子給咱刻了,一樣有功德的。”就把捐款人名和“白塔”二字交給了鞏老大。鞏老大也不言語,拉了蔡老黑往草棚去,草棚裏一面大石碑上打了方格,用筆在格里書寫了楷字,三分之一已經刻出,蔡老黑看了看,果然是王文龍蘇紅如何辦企業有方,發財不忘辦教育,出資十萬元擴建高老莊小學的內容。鞏老大説:“再急,我也得把人家的活兒弄完吧。”蔡老黑説:“這是拿錢坑人嘛,我不修塔,他們連鋪個路面都不肯,我一修塔,他們就擴建學校呀?!學校好好的,讓他們來修?”鞏老大説:“真是發了財了,一次就拿十萬!”蔡老黑説:“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他們幾時豎碑子?”鞏老大説:“聽説五天後要開個捐款儀式的。”蔡老黑説:“那好,五天後我也開個塔成典禮,你就是不吃不喝也得把我這些東西刻好,我給你多一倍的錢!”鞏老大説:“這我怎麼要錢呀?一個是為了風脈,一個是為了孩子,誰的錢我也不收!”
從鞏老大家出來,蔡老黑已經沒了神氣,立在屋檐下吸了口香煙,長長地吁氣,卻見菊娃揹着石頭迎面走過來。低聲叫:“菊娃,菊娃!”菊娃站住,説:“吃誰家宴席去了,穿得這麼窩耶!”蔡老黑説:“準備着吃你的宴席呀麼!”邪邪地笑。菊娃拿眼極快地掃掃四周,説:“少胡説八道!石頭,叫你老黑伯!”脊背上的石頭手裏提着一個布袋,説:“伯!”蔡老黑過去要把石頭抱下來,菊娃説:“我揹着,我還急着去店裏呢。”蔡老黑説:“石頭,不跟你蔡爺爺學針灸了?”菊娃説:“我過去看他,他真的是不好好學針灸,整日畫畫呢。畫畫是能吃能喝?我訓過他多少次了偏是不聽!蔡伯又太溺愛他,隨了他的意兒,我得接回去管一管了!”蔡老黑取了石頭手裏的布袋,布袋裏塞的都是些畫兒,他拿了一張一邊展開要看一邊説:“石頭,你娘兇不兇?”畫幅很小,只有盆口兒般大,畫面上是無數個圓圈,一個就躺在那裏。蔡老黑説:“你畫的是泉還是河裏的漩渦?”石頭説:“樹樁子。”蔡老黑又取了一幅展開,上邊畫的竟是一個人彎腰在跑。蔡老黑説:“這畫的是啥麼,你這娃該打!”石頭説:“打你!”菊娃就訓道:“沒大沒小,他是你的伯哩!”蔡老黑就笑笑着去拍石頭的屁股,拍過了,卻極快地捏了一下菊娃的腰,菊娃沒有吭聲,背了石頭就走。蔡老黑攆上來,他看見菊娃的腮幫、耳朵紅彤彤的,他説:“菊娃菊娃,我晚上拿些牛骨頭去店裏,你給石頭熬骨髓湯喝。”菊娃説:“你不要來,你來我也不開門的!”蔡老黑又説:“明日白塔封頂呢,你和石頭來看熱鬧啊!”菊娃説:“我不去!”繼續往前走。蔡老黑説:“菊娃菊娃,你聽我説麼……”菊娃説:“大天白日的你喊叫啥哩?!”頭也不再回過來,走得越發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