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門,玉玉警覺地問:“誰呀?”
“小姐,送熱水的!”
玉子讓少年去開門,一箇中年人脱了布鞋,擔着兩桶熱氣騰騰的水,進屋來。玉子讓夥計擔到衞生間裏。她路過巷口時,讓老虎灶的夥計送熱水,本以為今天會等很久,沒想到,這麼快就送到。看着夥計往大木桶和瓷盆裏倒水,她客氣地問了一聲。
“今天倒黴透了,要熱水的人少。”夥計不高興地説,挑着兩個空桶,拿着錢走了。
“哐當”一聲,門關上。
玉子進了衞生間,大約十五分鐘後出來,她臉和頭髮都濕濕的,她慌里慌張地把自己清洗了一番。少年驚異的神情,她有些不自在,站在櫃子前,從裏取出衣服,對少年説:“請背過身去等我幾分鐘。衣服髒了,不舒服。”
少年説:“多長都沒問題。”
他側過身去,窗外仍是一片白樺林,風景依舊,風景也不依舊,天黑得幽深紅得淡泊,氣温一下降了好多度,風從樹林那邊吹過來,拂動着捲起的窗簾子搖搖擺擺。他注意到房間裏有些布墊,手工做得很細,有意與布墊的顏色相反,紅布黑線,黑布紅線。牆上貼了剪紙,全是櫻花的各種變形,奇怪的是皆成一個圓圈。窗框很潔淨,有一根長長的頭髮絲,他輕輕地拈起來,放在手心上。頭髮絲不好意思地滑動,他害怕似它跑掉,就握在手中。
玉子關上櫃子。揹着少年,脱掉髒的裙衣。
少年握着那根頭髮絲,坐得安靜。耳畔是玉子脱衣服的聲音,玉子穿衣服的聲音,繫帶子的聲音。少年本來看着白樺林的眼睛,在那些聲音中慢慢閉合了。玉子打上木櫃的聲音,她在翻找什麼呢?她為什麼不到那個衞生間去換衣服,可能是因為那兒太小,她的腿不方便。不過這樣的信任,讓他心裏舒暢。
“好了,小羅,請轉過身來吧。”玉子温和地説。
他轉過身去,心一驚。玉子穿着那件綠袖綢緞的布拉吉,就是他第一次在化妝室遇見她的那個模樣,所不同的是:她含着笑,看着他。
“你也換換,身上衣服太髒了。”玉子把一套乾淨的衣服遞給他,不知什麼男人留下的衣服。“你不會介意吧?”她大概是看出他心裏的想法,有點不好意思地説。
“哪裏會呢?”少年靦腆地一笑,接了過來。
“這樣吧,我給你準備好熱水,你洗個澡。”她轉身朝衞生間裏去了。
水聲使少年心都跳起來,他按住胸口。隔了好一陣,衞生間門打開了,玉子臉上有水氣,她站在那兒,撫撫頭髮,向他招手:“來吧。小羅。”她叮囑少年:“注意頭上傷口,別沾上水。”
少年進去了,這窄窄的衞生間就他和她倆,他臉紅了。
玉子看看木桶裏的水,彎腰把瓷盆裏的水也倒進木桶裏。她經過他的身邊,不經意兩人的身體相觸,她受驚似地退出衞生間。少年臉紅得更厲害,他伸過手去,把門關上。這木桶看上去是講究的玉子請人專門打製的,高過膝蓋,算不上很大,卻也可以坐進去。而且水温正是他所喜歡的,不冷不熱,比大澡堂的水温還舒服。生平第一次用浴桶洗澡,而且是在玉子的浴桶裏。他拍拍自己的腦袋,揪揪自己的頭髮,有些痛,是真的,這一切的確是真的。這不,乾乾的毛巾就放在他的右手邊的小木凳上,肥皂壓在毛巾邊上,美麗的玉子還是個細心的女人。
他揭去身上所有的衣服,衣服墜地,他赤裸着跨入浴桶。讓身體儘可能浸透在水裏,空氣裏瀰漫着一個女子的特殊芬香,他悄悄地,不為人知地喜愛她,差不多整整十年!他閉上眼睛,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今天有靠得這麼近的機會,真是太幸運。他吞了一口水,連這水都是香甜的。他有好一陣子睡着了。水漸漸涼了,他才醒神,取過肥皂抹洗頭髮,再仔細地往身上抹,兩腿間的那東西脹大,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大,而且硬。
他站起來,彎下腰看,還是硬硬的,火燒般難受。他用水澆在上面,沒用。全身又全浸在水裏,什麼也別想,沒用。因為他眼裏心裏全是浴室外那個女子。
他一下不知所措,迅速從水裏站起來。取過乾毛巾擦身上的水珠,準備換衣服,卻發現忘了把衣服帶進來。他窘得不知如何辦才好,玉子聽到裏面的聲音,明白了局面。門輕輕推開一條縫,玉子坦然地把衣服放在門前,少年條件反射地用毛巾遮住自己的下體,滿臉羞紅,心跳加快。聽到她退了出去,門關上的聲音。他出浴桶,站在髒衣服上,把那疊得整齊的衣服一一穿上,有些寬大,不過乾淨的衣服很舒服。
玉子趁少年洗澡的功夫,已經做好了飯菜,正在擺碗筷盤勺。
他忐忑不安地坐在矮几前,上面有幾樣他看到過但是從來沒有嘗過的日式菜。他不知道如何下筷。玉子突然想起什麼,把遮住廚房油煙的頭巾揭掉,從櫃子裏找出了一瓶伏特加酒,又取了兩個酒杯。她拿起洋火柴,往一個瓷燭台上半截蠟上點火。
“烈酒,”玉子高興地説。“你們老家的。你倒酒吧。”
聽到這話,少年手裏倒着酒,心裏很慚愧:他沒有喝過伏特加,他只喝過中國的“燒酒”,他不喜歡那味道,繞過自己面前的酒杯,可玉子拿過酒瓶,給他斟上了。
玉子舉起杯子,碰了一下少年的杯子,剛要説什麼,突然,警報又響起來。他們就什麼也不説,喝了一口,少年嗆了起來,但是玉子喝一口,卻覺得很滿意,一口就喝完了杯子裏的烈酒。
“你去防空洞嗎?”玉子問他,卻沒有等他回答,自己説了下去:“我先前在小學教過書,考進滿映,多少年,一直讓我給李香蘭小姐――就是山口淑子――當中國話的配音演員,當遠景背景的替身演員,還有危險場面。只要不拍到臉的鏡頭,就是我演。有的臉看不清的無鏡頭,哪怕是正面,也是我演。人家是大明星,大紅人,忙!”
“她的歌也是你代唱?”少年好奇地問。
“如果是中國話,就是我唱。後來,要我一句一句教她中國話唱詞,直到她會自己唱為止。”
少年想想,説,“那麼,憑什麼讓她做大明星?”
玉子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也沒什麼不好:我不是日本人,這仗就打不到我們身上。”她想起少年的話,堅決地説:“哎,憑什麼要我躲防空洞?”
“我也不去防空洞,”少年説,“你不去我就不去。”
“我在哪裏,你也在哪裏?”玉子微笑地問少年。
少年看着她的笑容,傻住了,不知説什麼好。“你怎麼做,我也怎麼做。”
“那麼你的酒?”玉子説。
少年看看杯子,一口喝了下去,臉馬上飛紅了。這個少年羞澀天真的臉容,讓她看呆了。她以前做是小學教師,還到一個孤兒院代過課,雖然孩子們可愛,但着實覺得男童實在吵鬧的慌,有一次甚至故意大冷天在門前潑水,讓她滑一跤,她裝作不在乎,心裏卻很惱火。因為有那麼一種經驗,她很不想自己有孩子。在她多次“戀愛”中,她的不育,而且她對不育似乎反而高興的態度,讓男人們都覺得這女子性情不夠賢淑,而男人卻是要傳宗接代的女人。她回想自己第一次戀愛,他與她分手時,一個男人家哭成淚人。而她呢,哭也哭,但時間一長,就淡忘了,談不上傷心。第二次戀愛到了應當結婚時,雙方都停住了:男人等着等着,看她就是懷不上,也就理直氣壯地離開了,她覺得連被拋棄的權利都沒有。至於山崎――她的思緒在這個名字前打住――他們不是戀愛:“遇上”這個日本導演時,她早已不會愛上任何男人了。
她從來不知道,美少年可以如此讓她心動,剛才無意中在衞生間瞧見他一小部分裸着身體的樣子,她險些暈眩過去。想起防空洞裏的情景,她的心又乒乒地跳了起來,覺得無法把持住自己了。
兩人開始吃菜,可是玉子一點沒胃口。這種既飢餓吃不下去的感覺,是以前從未有過的現象。她的心開始亂跳,她臉色和嘴唇變得紅潤,不知該怎麼辦才是。她已經很久很久,很多年了,沒有這樣的感覺,她興奮得頭都暈了。
少年多半是個處男,她明白,以前都是男人發瘋,她儘量自持。這個男人不會做任何主動的事,但是兩人不能再這樣緊張下去,連屋子裏的空氣都打了個結,難受得透不出氣了。惟一的辦法,她來解開這結。這麼一想,她就想走開。
她真的站起來,往衞生間去。關上門,去看門後面掛着的一個圓鏡,上面的水氣已滴成一線往下淌,她伸手去抹了抹。鏡子裏的人,像是她,又不是她。她取過牛骨梳子,慢慢梳着頭髮,這幾分鐘,她把前生後世都梳了一個遍似的。這個世界正在崩坍,憑什麼她不能喜歡一個男人,哪怕這個男人是一個少年?她記起少年説,他就是那個調皮的小男孩,在那個沉悶的孤兒院。她摸摸自己的臉,終於擱下牛骨梳子,打開門,靜靜地走出來,靜靜地經過自己的坐位,坐到少年身邊。
“其實防空洞倒是個好地方,”玉子鼓起勇氣,握住他的手,她覺得是她的手在顫抖,也可能是他的手在顫抖。
“我真怕。”少年想抽回他的手,但是玉子這時反倒比先前握得緊,她擔心自己會改變主意。
“怕什麼?”她問。
“怕你不再出現。”
“就剛才我走開這麼一會兒?”
少年點點頭。
“別怕,”玉子的頭偏在他的耳邊説。“在防空洞裏你就一點都不怕。你那麼死拉活扯地要我去那裏。”
“我現在也不怕!”少年強硬着嘴。“要你去那兒,也是為你好。”
“當然,我該謝謝你才是。”玉子輕輕對着他的耳朵説,嘴唇幾乎擦着他的臉頰,“你就是不怕摸我。”
“我沒有摸!”少年抗議,要跳起來。
“你摸了,到處都摸了,”玉子一把抓住他,毫不留情地説。“你還讓我摸你:你差一點就像炸彈要爆炸了。”
這下子少年再也無法忍受,他把玉子推開,不高興地説:“你欺負我!你作弄我!”
玉子臉上強笑着,手放開了。心裏對自己説,停止吧,現在一切還來得及。她準備照這個想法説了,可是她卻説:“瞧你這樣子,怎麼就跟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樣子一樣。”
“你那時注意我了?”少年驚喜地問,“‘吹錯’那次?。”
“就是那次,五個月多前,像個受氣的孩子,手腳都沒放處。”玉子看着他説:“弄得我心裏不是個滋味!”
“那時,你就喜歡我?”
“是你喜歡我!當時你看我那個眼光,你那麼看我哪像個男孩子?!”玉子臉紅了,不説下去。少年也羞得不敢接話。他拿起酒瓶給玉子倒滿一杯酒,也給自己的杯子倒滿。
他舉起杯子來,像是在想詞似地,卻一口乾盡。“我説了,你別笑我。”
玉子聽他太一本正經的口氣,笑了起來,“你説,我不會笑你。”
“你的眼睛太像我的――”少年停住不説,見玉子温柔地看着他,他才有些害羞地説:“跟我母親的眼睛幾乎一模一樣。”他閉上眼睛,“美得讓我掉了魂!從見你的那天開始!”
玉子移動身子,靠近他,“你説的是十年前?”
她是打趣地説話,想不到少年卻認認真真地説:“就是,就是十年前。”
“但那時你只是小學生。”玉子驚歎起來。
“從那時起,我一直只愛你一個人,沒有愛上過別人!”
她生氣地説:“不開玩笑,你不幹這杯,我可不饒你了,我真的生氣了,這酒也不會喝,這菜也不吃。看你怎麼辦?”她説完,果然背過身去。
窗外傳來飛機引擎的轟鳴,高射炮開始脆裂地撕破天空。突然一聲猛烈的爆炸,似乎就在近旁,整個房子震動了,窗玻璃開始碎裂,只是因為貼着紙條,才沒有碎得飛濺開來。
少年把手中的酒杯子一扔,將玉子一把抱住,壓在身下,她呼吸困難,大張開嘴。
過了一會兒,少年才放開了她。她劇烈地咳了起來,兩人都咯咯笑了起來,笑這個炸彈給了他們運氣,他們的身體親暱地靠攏,兩人摟抱在一起。
玉子撫摸着少年的濃密的頭髮,問他:“十七了吧?”
“再過兩個月就十七。”
“我明年就三十四了,你的雙倍年紀。”玉子説。“不錯啊,你還記得生日!”
“孤兒院的人説,我的衣服上寫着出生日期,是我媽寫的,還有一張我父母的照片,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我媽。”
又是一陣爆炸,他們並不害怕,借這個理由彼此摟得更緊。少年的衣服太寬,一抱領子就鬆了,玉子本是撫摸他的頸子,卻摸到了他的後背,他的前胸。少年的皮膚很光滑,像個女人,但是他心在猛地敲擊肋骨,敲到她的手心上。
她説,“看來我只能當你的媽,不能當你老婆?我們年齡不對。”
少年想想,一清二楚地説,“我只有你。你什麼都要當。”他一把拉開她布拉吉上的腰帶,解開了她背上的扣子。“你不願意當什麼,現在就説,不然就晚了。”
她挺了一下身子,她的綠袖裙子從她身上落了下去,露出依然青春美好如玉雕一般的身體。她説:“我也只有你一個親人,你也什麼都得當:當我的兒子,當我的弟弟,當我的男人。”她沒能説得完,就被他的親吻堵住了嘴。
高射炮的聲音,響在遠遠的地方,沒過十幾秒,近處也有火球閃耀着強烈的淡紅色光芒。幽藍中發黃的天空,炮火像一朵朵煤煙。炸彈卻落得遠了,有一些閃閃的火光,在還沒有染盡的暮色中。
改天換地的隆隆炮聲裏,依稀聽得見外面有人在暮色中忙碌地拼命地奔跑,叫喊着什麼,那急急的腳步,經過他們的窗下,竭盡全力地喊叫,呼喊着親人的名字。
屋子裏的兩人,雙手相交,眼睛裏只有對方,身體裏只有對方,欣喜萬分地露出笑容。
火光照得整個城市如同白晝,照着那些絕望逃命人的臉,也照着屋裏的兩人,他們的身體下壓着的衣服,都沒來得及抽走,那綠衣上的飄帶拖曳在地上,他們的身體悠緩地起伏波瀾,他們的呼吸,卻越來越急促。少年的手緊緊抓住玉子的手,生怕這一場夢會不經他同意就溜掉。
玉子在榻榻米牀上叫了起來,“快,快,快給我!”
“給你什麼?”少年不明白。
“你從來沒有碰過女人?”
“就你一個。”少年把頭抬起來,“只有你一個。”
玉子聽到這話,聲音幾乎沙啞了。“快給我!”
“怎麼給?怎麼給?”少年着急了。
“別停,”玉子焦急地説。“你別停就行,馬上就會給我的。”
少年還要説話,突然説不出話來。他的臉色都變了。他昂起頭,嘶叫了一聲,然後頭倒在玉子的頭髮中,全身抽搐着説不出話來。
玉子也發不出聲音,她閉着眼睛,雙手把少年的頭勒的緊緊的。
她終於睜開眼睛,正好看見窗口的天空中開滿了降落傘的白色花朵。她叫喚急促起來,以為自己性興奮過分,出現了幻覺。可再看,發現一切都是真實的,她的靈魂在離開,她索性什麼也不顧地閉上眼睛,甜滋滋地嘆了一口氣。屋子裏暗了下來,榻榻米牀上,兩個人的身體依然抱在一起,不想分開。幾乎只是一會兒的停頓,他把她壓在身下,她張開嘴,激動得想喊,卻發現他看着她,第一次在她身上這麼看她。她將臉害羞地偏向一邊,身體卻與他貼成一體。
窗外的花朵也消失了,變成密密麻麻的機槍聲。放鞭炮一樣,噼噼叭叭響得歡,持續到天完全黑下來。
八月九日,第二顆原子彈在長崎爆炸,同日,俄國軍隊六路攻入東北。
整個遠東爆炸聲震耳欲聾。這些槍聲中,有一聲響動比較輕,來自那個日本首腦住的豪華公寓裏。那是山崎修治,他坐得端正,背挺得筆直,穿得整齊――一身燙得服貼的和服。他手上拿着鋒利的武士刀,那古色古香的刀靶依然掛在牆上。
他認真地看看刀刃,掉轉了一隻手,左手換到右手,把刀放在桌上。將桌上的半截熄滅了的雪茄,用打火機點燃,他抽着,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按滅了雪茄。將刀拿了起來,一手解開自己的和服,一手握住刀柄,另一手也放在刀柄上,準備往裏刺入。
如一個真正的武士那樣剖腹自殺。他想了半天,大概覺得過於嬌情,揮手把刀扔在地上。
他起身從卧室拿出他的手槍。重新坐下後,用左手試一試心臟跳動的準確位置,然後用兩個手倒握住槍,抵住心口,大拇指扣住板機,深呼一口氣,猛然開槍。
他的視覺散成碎片時,好象看見一個女子的眼淚流了下來。
可惜他看不清她的臉。
他如一個重物哐噹一聲倒在地上,血自來水管一樣朝外流,順着桌順着墊子,順着他的頭朝向的門方向流淌,在一雙女人的木屐前減緩速度,只是猶疑了一陣子,便從木屐下面穿了過去。
玉子的臉上有淚水,她在這天夜裏夢見山崎自殺了。她驚叫着從夢裏醒來,一頭大汗,她用枕頭的一角抹去眼角的淚水,把手託在臉頰,想象他死的整個過程。她看見他寫在化妝室牆上的字,從那以後,結局寫定,不可改變。
少年抱着她,他一點都不想知道,她是如何看待山崎的。不過,就是從這天開始,他再也未提過這個日本導演的名字。
在山崎自殺的那個下午,有人給玉子遞來一個大信封,裏面裝着一個黑皮夾子。她看着窗外,天空陽光燦爛,大雁在飛,柏樺樹葱葱綠綠。山崎的信上説:“這當然是一個釣魚者的結局,希望不是整個島國山水的結局。在原子彈和俄國軍隊坦克之下,日本成為奴隸民族,不再需要電影。”他自擬為那屏風上畫着的漁翁,信寫得帶着幾分禪意,漂亮的毛筆字,看上去既遒媚又挺拔,如“顏筋柳骨”,他想最後留個藝術家印象。
“伊勢崎!”她脱口而出。那地方在他的信裏再次提及,那次他進醫院,快出院時曾對她説過,在東京北郊,在關東山地的邊緣,它秀麗而古樸,一半在泉水淙淙的山坡上。
街上不久就開始使用新的貨幣――俄國軍隊的軍票。那個傀儡滿洲皇帝溥儀,與他手下的幾員大臣未能如願以償逃到日本,卻被俄國軍隊押往西伯利亞。而整個日本被美國軍隊佔領。整個世界在劇變,她沒有時間尋思會有什麼樣的變化。她低頭看牆,螞蟻圍着那牆和木框爬着,恐怕這可憐的小動物也明白自己的處境,這滿映宿舍,一幢幢房子突然變得陌生,與周圍的人一樣陌生,只有自己的家,她越來越熟悉。
她獨自一人去山崎導演住的公寓周圍走了一圈,這個旅館現在住的全是俄國高級軍官,門口守衞森嚴。看到滿街人惶惶的臉色,她奇怪,為什麼她的心不慌?罪惡的蘑菇雲,能把一個兩個巨大的城市,連同無窮的憂慮一道帶走,並長久保留,血流成彎彎曲曲的圖案,也能把一些人的憂慮消失,讓另外一些人永遠憂慮下去。她回到家,拎了一桶水,拿了抹布,開始打掃房間,跪在地板上擦灰塵。
一身都是汗,來不及燒熱水,她用冷水洗了身體。
洗完後,她擦乾一頭濕發,打開櫃子,找衣服時,看到那鮮美的綠衣有點皺了,便將衣服燙好,放進一個包袱裏。這刻我就能做到不憂慮,起碼我這麼裸着身體做事,一點也不覺得不對勁。
少年外出找工作,答應天黑前就會回來。她應當穿上衣服做飯,試了一下,很彆扭。誰説過,在屋裏就得穿上衣服!她一個人望着對着牆笑了。
櫃子裏有不少漂亮的衣服――這些做明星的衣服,大多是山崎送給她的;還有幾件和服,那是專門用來討山崎喜歡的;還有最家常的陰丹士林藍布旗袍,簡單得如扯了兩塊布直接縫上,穿上這樣的衣服,就是個家常的中國女人,只在意油鹽醬醋。
所有這些服飾都把她變成一個特定團體特定年齡的女人。她不是,她就是她自己,什麼偽裝都不要。
她拿起圍裙,往頭頸一掛,就開始做飯。要是少年回來,看到她身上只有這麼一塊布,會怎麼樣?他馬上熬不住要親熱一番!想到這裏,她自己先氣喘得無法忍受,在屋子裏來回走着,不由得拉掉圍裙,緊抱住榻榻米上的布墊,撫摸自己的臉,彎成曲線的身體一陣陣抽搐。
翻了一個身,她那黑黑的長髮披散下來,與布墊的紅白兩色,形成強烈的對比。她嘴唇濕濕的,輕輕咬着自己披散下來的頭髮,她搖搖頭。我這是怎麼啦?我是愛男人,還是愛我自己?恐怕都愛!我愛戀愛中的自己,我怎麼到這刻才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