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子迎着槍炮聲響的地方走去,冒寒風雨雪,千里之遙回到了北滿。她的打扮,活脱是個中國農婦,而且是東北遍地都見到的逃難農婦,臉上是霜打日曬留下的累累瘢痕,衣衫已經爛縷不堪,手裏挎了一個藍花布包。想到少年見到她,不知還能不能認出她來不由得苦笑起來。但是這個模樣,至少此刻比較安全。
她知道自己來晚了,但是她頭部受傷,在路上又感染了,生命垂危地躺在大連的傷兵醫院裏,一直沒法痊癒。隨整個醫院運到日本,等到她身體復元到能走長途,已經是一年之後。
設法通過前線進入長春時,她被抓住了。解放軍懷疑她是特務,因為沒有任何人朝圍城裏走,去自投羅網,她只説要進城找自己的家裏人,一直不知他們的死活。她故意説一口長春郊區農民的口音:模仿語音一向是她的拿手。
“長春城裏早就沒有吃的。你進去找死?城裏的國民黨士兵都餓得找機會投降,這裏的新兵,有不少就來自城裏。”
“有個男人在等我。”玉子説,“我必須找到他!”
“男人?”周圍的士兵鬨堂大笑。“餓成這樣,城裏早就沒有操得起來的男人了!”
軍官大喝一聲,“注意紀律!你們這些新兵,真是缺乏紀律教育!不準調戲婦女,明白嗎?”士兵這才靜下來。
“我的兒子,才十八歲。”玉子低聲説:“我擔心他。非找到他不可。”
盤問了半天,她堅持説本是長春郊區居民,與兒子失散了。軍官上下端詳她,但這是一個普通的農婦,沒有特別的可疑之處。
最後軍官説,“好吧。讓你進去。進去不攔出城攔,你哪怕找到兒子,要想出來,就沒有那麼容易了。”他有點同情地説:“跟你説清楚了:你是在找死。”
“找死我也要進去,死也要跟兒子死在一起。”
軍官揮揮手,不想再管她的事。“情況跟你説清楚了。只要不帶糧食進去,由你。”
有個年紀比較大的士兵,把她拉倒一邊説:“大姐,多帶幾個燒餅,省着吃,能混幾天。兒子幹啥活的?”
“搬運工。”
“那更混不到吃的。”他揹着人,把幾個燒餅塞給她。玉子千恩萬謝,把燒餅打到布包裏。那個老兵説:“你糊塗了,城裏捱餓的人多,鼻子比狗還尖,你這個布包裏有吃的,馬上就會被搶走的,連命都會送掉。放到衣服裏面――不太舒服,至少能供你幾天。咳,説不定你的兒子就等着這幾口燒餅救命。”
她趕到監牢,那裏卻説是監牢已經全部騰空,不管什麼樣的犯人,全部都放了,現在駐紮着軍隊。她鬆了一口氣,不過她馬上明白,事情比她料想的麻煩:少年在監牢裏,她或許還能見上面,耐心地等着他出來就行了。現在她如何在淹沒整個世界的大海里找一條小魚?
玉子到少年的房子,那裏空空如也,連碎木片都沒有了,門窗都給拆了。房前的樹全砍了。
不過她沒有失望。她有感覺,少年不可能死在槍彈下,也不可能被押到西伯利亞。當她聽説“滿映”的人乘的那船被水雷炸沉,她就明白,上天給了她這條命,就是讓她最後能和少年團圓。
一點也不應該感到沮喪,完全不必如此。她在南湖邊,捧水洗臉。對着似鏡子的湖水,把掉下來的長髮,好好地挽在腦後。
滿映攝影棚更破敗,廠房有幾處被炮彈擊中的痕跡。但是廠房建築牢固,沒有崩塌。裏面只有一些軍人,在廠房構築工事。他們也看中了這座建築的牢固。
軍人把玉子趕走。她轉個圈,從少年帶她走過的搬運工後門鑽了進去。
她找到當年她的化妝室。
她看見少年佝僂着身子,用一支鉛筆在牆上塗描一行字。
她揉揉眼睛,只是幻覺。那牆角翻到的是化妝桌子,已經拆得只剩下一半。但是她蹲下來,就看到,在原來寫的地址上面,有一行字:
我到東京去找你
她看見少年從牆上走了出來。她怕自己心臟會因激動破裂暈倒,可是她沒有。她走過去,低頭抱起他,他很瘦,餓得沒有重量了。玉子從她的懷裏裏掏出保存的燒餅,這才明白少年確實並不存在。
窗外又響起炮火,光閃閃的。她發現破碎的化妝台邊上有個髒乎乎東西。她彎下身子,伸手去掏,發現是一個鐵盒。上面蓋了一層灰,而且盒口鏽掉了,怎麼打也打不開。她往窗台上砸,砸了好幾分鐘,才砸開了,從裏面掉出一盒電影膠捲。該是她當主角的那部吧?她站起來,拉出一段膠捲,果然,就是那部沒有完成的《綠衣》毛片。這是惟一的負片,還沒有來得及做任何正片。拉出一大段,看得見她穿綠連衣裙的影子。
她從包袱裏取出那件綠色布拉吉。裙子一點沒有破爛,綠袖一點沒有褪色。她一直保護得非常仔細。
脱掉那件農婦的破衣爛衫,她仔細穿好她的綠色布拉吉。現在,她與電影裏的人一樣,她又回到與少年在一起的時候。
她扯出一點膠捲,攏成一團,小心地點上火。但膠捲馬上暴烈地燒了起來。這個晚上,只能靠這個取暖了。
一把一把膠捲在着火,一個為愛情而生的女子的各種形象,她快樂和痛苦的臉,那些擦不幹的眼淚,抹不去的記憶,跟着一段段膠捲被火吞沒。
這冷得可怕的房間裏,那沒有配得上去的音樂《綠袖子》,像要給她一個驚喜似的響了起來。依然那麼迴腸蕩氣,只是捎帶一點哀傷而已。那圓號聲加了進來,少年的手指在圓號上移動。
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袖兮,綠袖治兮。
水天同色,飄搖永兮。
你是新娘,我思斷腸。
清晨玉子從滿映後門一出來,就覺得自己被人跟蹤了。
這一帶她熟,本來她想回宿舍去看看,可不等她去,人就上來了。走過幾條街,她仔細看了,身後沒人,她閃進一家客棧。
很便宜的一間房,她又倦又困,倒在牀上就睡。中午時分,她揉揉眼睛,發現房間裏多了一人,這人有些眼熟。
“吵醒你了。”他聲音很輕。
玉子嚇壞了,這聲音讓她一下子想起此人就是那個東北聯軍代表,不錯,就是他。她同時想起來,他以前是廠裏一個和她一樣跑龍套的角色,曾經追過她,追得很靈活,很不像追,一直追到她擔任主角做起明星夢為止。但她知道他男人的自尊心一定受到損害。這是她在這城市最不想見到、最怕見到的人,尤其是他手裏捏着她的生死之權。“你要把我怎麼樣?”她坐了起來。
他穿着長衫,反倒比那次審查時穿軍裝顯得精神。不過仔細一看,總共兩年不見,他腦頂的頭髮灰白了。山崎的那個金手錶在他的手裏,他説的話不難懂,但得費番心思才能懂。她還能不相信他的話嗎?他得到報告,説是玉子回來了。來人説:“就在她的化妝室裏。”
“是見鬼了!”他打斷對方。
所以,他便打發掉報告人,趕去化妝室。他大吃一驚,果然是玉子。於是他跟着她來到這家客棧。“為什麼要回來,找那個小毛孩?命都不要了?”
“你不是共產黨的地下人員嗎?”玉子問。
他説,她回來是自找麻煩。他當初放了她,就是為了給她一條生路。他從來就不是她印象中的那個人。
“如果我不走,得在這兒等一個人,你會抓了我嗎?”玉子沒有看他。
“已由不得我。”他説。“快點離開這兒,回日本去!這兒誰都知道你是日本人。”
他離開時,把那個金手錶留給了玉子,作為路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