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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當年的父親、母親

    母親當年坐船順水而下長江,她是逆長江而上,她們都來到良縣。母親説過,那時江水生有青苔,碧綠透澈,水裏漂浮着通體透明的桃花魚。

    柳璀知道那種特殊的水母已經不可能生存,長江的水質現在已經遠遠惡化,到夏天黃水翻滾,半江泥沙,哪裏去找什麼桃花魚。可是當年的專員公署或許還能找到的――母親叫她“順便”看一看。

    她一步步問當地人,在舊城裏轉悠了一個圈。看來連這都是奢想了。當初的圍廊平房早就被改成機關的水泥樓大院,良縣政府機關又率先搬進堂皇漂亮的新政府大樓,號稱“千里三峽第一遷”,看來良縣領導對拆房子特別積極。其實離2009年全蓄水還早着呢,只是借這名義大興土木而已。良縣政府的水泥房子都已經部分拆毀,餘下部分,現在用作“滅鼠辦公室”,縣府後院堆了從船上一箱箱運來的新超效的滅鼠藥,正院裏擠滿了領藥的人:按住址個人和單位分發,只收點象徵性手續費。

    柳璀在鬧哄哄領藥的人叢中,想象當年的專員公署的格局,那些迴廊,那些庭院的精緻雕木結構,院子裏花樹盆景,早有雨露,日有陽光,一年四季鮮花不斷。

    柳璀想象母親懷着她,挺着大肚子的樣子,母親的臉非常温柔,不像現在的母親,光有優雅雍容,缺少女性,更少點母性。

    那個剪着短髮的女子,從重慶一人乘船到良縣,老遠就看到山坡上一片灰黑,船靠近,才看到黑瓦、發黴的石牆和木頭板房,那冒出平瓦房頂的法國教堂尖頂,只有抬頭看,才可越過那些房屋,看到遠處起伏的羣山峯巔。

    專員公署非常氣派,有點像她孃家的格局,院裏有葡萄藤架,到處是花草,牡丹尤其開得豔麗。良縣比她想的條件要好得多,而且歷史悠久,清朝時這兒就有小火輪穿越附近兩三個縣鎮,沒過多久就有郵政代辦所和電報局,後來有了長途電話,有四所學校,還有天主教女校,這使她非常高興。

    母親有一次無意走進一條街。那兒有一道城牆,很舊了但沒有坍塌,街道全是石塊砌成的,不過很少見人走動。太陽落入西山,街上人點起油燈。人多起來,穿得紅紅綠綠,老太婆也穿自己織的裙子,頭髮上盤了好多布。有家院子熱鬧異常,幾個青年男子頭上蓋着頭巾,正在跳喪,他們走的是女人的步子,手舞起來時是蘭花指,那拖得悠長的唱調,嗩吶手吹得滿頭大汗,邊上看的人又哭又笑。

    她覺得累了,就進了一家茶館,那兒人也不少,裝束奇異。一個老太婆走過來,對她説:“妹兒,你初來乍到,喲有喜了,喝尖兒吧。”

    不一會那蓋碗茶端上,一少年手執長嘴鐵壺,遠遠地吊水到碗裏。她一邊看街上那些如趕集似的人羣,一邊喝茶,茶很像板藍根的味兒,有點澀,不過留在舌尖有些回甜。從茶館望出去,壘起的石牆,開了很多的紫茉莉。

    大雨傾盆而下。她困在茶館裏。不遠處有叫聲,她在茶館屋檐下,跟着聲音看去,是猴子,主人就是那老太婆,把猴子帶走。天突然暗下來,有聲音從原始森林那邊而來,非常尖利,聽起來非常哀傷。

    母親回到家,丈夫很焦急。結果丈夫告訴説,那是清朝舊街,在城外了,你大着肚子千萬別再去那兒。母親問為什麼呢?丈夫説,那是山裏的土家和苗民節日出來趕集的地方,沒開化,野得很。城牆妨礙交通,準備拆掉。

    母親聽了沒有不高興,相反感覺丈夫很關心自己,以後下班後她不再出去。她説院子裏有許多竹子,她摘下竹芯泡開水喝,大清熱。她經常在那裏散步,翻看幾本新文藝書,等丈夫回來。

    離開北京的那晚,母親講的事,全發生在柳璀出生前那天夜裏:母親懷着孩子,那幾天覺得特別不舒服,腳腫得厲害,特地找了一雙大一些的布鞋,但根本不能出門,只有給婦聯請了假,她的日常工作也由陳阿姨代着做。

    半夜有人敲門。柳專員點着煤油燈在讀各縣區的彙報,手指不安地在紙上彈着。院子大門敲得很急,很響。柳專員臉陰沉着站了起來:妻子剛感覺舒服一點,睡着了,這下子也驚醒了。柳專員摸了摸已解下放在牀頭的手槍,那敲門人已進到後院裏,正在和警衞説話。

    柳專員就去打開門,走了出去。

    是駐軍支隊長來報告任務執行情況:説是柳專員下令搜尋的女惡霸紅蓮已經找到,在南華山中被路隘口埋伏的哨兵抓住的。

    負責這些事的武裝部長老陳後一步也趕來了,看來支隊長首先是到他那裏去,老陳叫他過來找專員的。支隊長肯定是因為抓住要犯來報功,原以為難以索查,已成漏網之魚,成了個破案難題,捱過嚴厲的批評。所以,他與老陳都特地來彙報。

    柳專員剛要説大驚小怪,抓住一個妓女有什麼了不起的,有什麼必要半夜報告,又不需要動槍動武。但是那個地名引起了柳專員的注意。

    “南華山?”他問,“抓住人的地方,離水月寺廟有多遠?”

    老陳説,“就在進香客上山的那條路上。”

    “那麼説,紅蓮是在禪寺抓住的!”柳專員説。

    老陳改正説,“不是在寺裏,是在寺外的路上。”

    “那麼她正從寺裏走出來。”柳專員説。

    “我就不知道了,”老陳説,他看看支隊長。興奮的支隊長也被這一串問題弄糊塗了。

    柳專員想了一下問道:“人在哪裏?”

    “還在山裏。我們讓他們明天再解過來。”

    “立即在專員公署警衞排抽一個班的兵力。”柳專員對老陳説,“精幹些的,全部黨員,我和你們一起去。”

    老陳有點驚愕了,他不明白這個妓女竟然有那麼重要。

    “天太黑,”老陳温和地抗議説,“本地士兵才能走山路,我們的老兵不行,但新募的本地士兵中黨員不夠多。”

    “帶火把,”柳專員根本不理睬他的抗議。“快,你們分頭去準備,執行命令,十分鐘出發。”

    他轉身回屋,投影一直到牀前,看到蚊帳裏妻子驚恐地半爬起來,靠在牀頭上,不放心地看着他。他對她説,“小事,別怕,比戰爭年代危險少多了。我一會兒就回,你先睡。”

    柳專員吹熄了煤油燈就走了。

    母親一夜沒有好好睡着,不安地等着丈夫回來。她早已習慣他為革命忙碌,現在也還不完全算和平年代,局勢似乎更加複雜。她忐忑不安地等了整整一夜,迷迷糊糊睡過去幾次,有一點聲音就馬上驚醒了。

    柳專員走了很長時間,幾乎整夜沒有回來。等到他回到家裏已是拂曉時分,他全身衣裝沾滿污泥,他取下手槍皮帶。母親趕快穿上衣服,給他沏一杯熱茶。泡好茶,她又幫助丈夫脱掉又濕又髒的衣服,找出乾淨的衣褲來。柳專員卻讓她上牀去,説他自己能處理。

    “你眼睛有點紅,沒休息好吧?”他關心地問她。

    他叫醒警衞員,讓他去伙房打點温水來,稍作洗涮,換上乾淨衣服。他吩咐警衞員站在門口,別讓任何人打擾,上午八點準時叫他起來,他要補一下睡眠。然後就躺到牀上休息。

    丈夫一上牀就睡着了,打起鼾來。母親卻沒有上牀,她真心疼他累壞了,情願代他守在門口。這時聽到街上有動靜,似乎市囂來得比以往更早,這一天是良縣十日一集的日子,近來這一帶鄉間恢復了和平,但城裏商人還是沒有全力投入營業,集市就十分興旺。她索性到外間屋子梳洗。警衞員在院子裏與人説話,好象在勸説他們,她就走了出去。

    看見母親出來,警衞員才説他把好幾批人攔住了,免得影響柳專員休息。

    “他們説紅蓮被抓住了!還有玉通禪師。”警衞員忍不住告訴她,“警衞排現正在城外押着人,消息全傳開了,全城都知道了。今天趕集人特別多,現在全擁在街上,説是馬上要帶他們進城。街上都在罵一向道貌岸然的禪師。反動派就是男盜女娼的東西!”

    母親立即明白過來,昨晚丈夫趕到山裏去是為了什麼,她把自己有點發皺的衣衫拉平。鳥在吱吱叫,雲層壓得極低。她心裏突然一陣不好受,胃翻騰得厲害,很想吐,就移往門檻邊,扶住門框。

    警衞員沒有看到她的反應,還在説,正在這時院子裏又響起敲門聲。

    她看着警衞員説,“輕聲點去攔,別吵醒老柳。”她覺得口乾舌燥,很想喝一口水,就轉身朝自己房間走去。

    母親輕輕地開門進屋,她拿梳子走到鏡子前,不小心把鏡子弄倒了,哐噹一聲滑過椅子掉在地上。

    柳專員聽見聲音醒來,光線刺激他的眼睛,他舉手擋住,那個神情,像個需要憐愛的大孩子,像還在重慶追求她的那個年輕憨厚的軍官,他對城裏漂亮的女人暗中有點敬畏,他後來對她説,他當時都不敢和她説話,第一次介紹見面,他比她先臉紅。這讓她有些感動,一個久經沙場、為人民出生入死打下紅色江山的人,在她面前還如此靦腆害羞?

    母親拾起鏡子,沒有碎,可是裂了一條縫。她呆坐在椅子裏,“對不起,吵醒了你。”不過她的話等於白説,因為外面已經開始人聲喧譁。

    這聲音提醒了柳專員,那稚拙無助的神情很快消失,他馬上變成這裏的首長,而且面臨着局勢的一個關口。他伸手拿懷錶看了一下,就從牀上跳了下來,匆匆穿上外衣。

    母親想説什麼,可是説不出來。看到母親驚恐的臉色,柳專員明白她要問什麼問題。他看着妻子的眼光,忽然變得肅穆陰冷――他從來沒有這樣看過她。母親一下子語塞,不知道如何開口,而且也弄不清全局。畢竟,她聽到的,只是昨晚他與駐軍支隊長和老陳之間的一言半語。

    她將一碗稀飯端上來,不等她遞上榨菜,柳專員就將稀飯灌了下去,他又吃了第二碗。房間裏氣氛非常沉悶,他不説話,母親也不説話。

    駐軍支隊長在屋外叫柳專員,説已經準備好了。柳專員與他一起往公署廳走去。

    她從敞開的門望出去,他們的身影在圍廊上。她站了起來,想了想,也跟着走了出去。她無法走快,在那個水池前,她還坐下來歇了一口氣。

    那些正在辦公的幹部,卻已在署廳――會議室裏了,三五成羣地説話,他們已經無法走到街上去:街上已經人山人海,看見幹部,他們會圍上來打聽。幹部不知如何答覆好,在這羣情洶洶的時候,他們需要先聽領導的佈置。

    看見柳專員來了,那些人擁出會議廳,一時院子裏都是人。柳專員看看幹部們,果斷地説:

    “鎮反小組,妓女工作小組留下,其餘幹部請照常工作,堅守崗位,沒有什麼大事,一切都在正常工作範圍之內。不要自亂陣腳,讓反動派有可乘之機。”

    等到院子裏只留下有關幹部時,他簡要地介紹了一下情況,佈置宣傳要點,公審大會組織工作,起草給省裏報告等事務。

    母親那天覺得人很不舒服,院子裏的氣氛也不對勁,街上的嘈雜越來越喧吵,而且天轉眼間變得像死魚眼睛那樣泛白。她走回後院,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心裏一陣陣緊張。突然院子裏喧鬧起來,連串嘈雜的腳步聲,那紅蓮和玉通禪師竟然從街上被押進來了。人太多了,她擔心肚子裏的嬰兒,就只站迴廊上,不敢往前擠。

    她聽見柳專員憤怒的吼聲,聲音很大:“解下來蓋上!成何體統!”

    擁進專員公署的人越來越多,打翻了花盆,踩壞了剛剛發出芽的雛菊。那些人的臉上很興奮,眼睛發着亮光,高聲地搶着説話。柳專員叫大家安靜,他説:“我們要注意政策,千萬不能隨着性子來,即使對反革命,也要注意我們黨不虐待俘虜的一貫政策。警衞排在這裏警戒,陳部長先到會場佈置。犯人先關到武裝部拘留室去!”

    母親感到胸口堵得慌,氣都喘不過來。她回到房間裏,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大口,但又馬上吐出來,口腔又苦又澀,大概是睡得不好的緣故。外面喧騰的呼聲不斷地傳來。她想讓警衞員叫陳姐來陪她一會兒,可是警衞員一個都不在。她想陳姐這會兒一定忙得不可開交,發動羣眾,佈置會場。她一個人坐在桌子邊,肚子餓得厲害,試着吃點稀飯,可是仍難以下嚥。她去食堂,本想找點菜湯喝,那兒一個人也沒有,可能都去看熱鬧了。她挪着步子,回到屋子裏,靠着牀頭斜躺,深深地呼一口氣,感覺好受一些。

    這期間柳專員回來了幾分鐘,只跟她説了幾句心不在焉的話。他來拿他的手槍,説是要去公審大會場地檢查一下,他不願意看到這關鍵性的一着有什麼閃失。剛跟省委通了電話,已經同意了他的處置,他沒有説具體是什麼處置。母親剛準備問他時,他就匆匆走了,連門都沒有關。

    母親叫住他,説她今天很不舒服,請他早點回來。

    他有點生氣地回過頭來,但只是説,正是革命關鍵時刻,你也應當配合一下麼,別拖後腿!然後一甩手就走了。

    母親望着他的背影,覺得今天肯定要出事,她有預感,今天不對頭。

    公審大會在街市中心,離公署有相當長一段距離。母親能聽見一些遠遠的悶雷般的呼喊,沒有人來告訴她情況,她沒有參加過公審,只能想象。但是她連這一點都無法細想下去,腹中開始尖鋭地刺痛起來,肚裏的嬰兒以前一直有點動作,但從來沒有這樣伸臂擼腿,似乎怒氣沖天要從水牢裏打出來。她感到這孩子的四肢和頭部在猛烈地捶擊她,她的呻吟不時變成慘叫,但是這孩子似乎更加痛苦。她全身都是汗。這時警衞員經過房門,母親趕快側過身子,叫住他,哀求地説:

    “你去告訴老柳,再叫一下醫生吧。”

    警衞員氣喘吁吁地跑回來,説是找了柳專員,柳專員正在主持公審大會,人民羣眾控訴的激情如火如荼,羣情沸騰,正在節骨眼上,馬上要專員作總結講話,進行宣判。柳專員請妻子千萬忍受一下,他開完會就回來,他叫警衞員先去叫醫生。而醫生説一會兒就到。

    “會什麼時候開完?”她躺在牀上問。

    “肯定是把人槍斃了才結束――”

    她一聽,禁不住痛苦地呻吟,近乎吼喊。“要槍斃才算結束呀?”她痛得淚水滿面,雙眼死死地望着警衞員問:“什麼時候才槍斃呢?”

    “公審完了,立即就地槍決。會場上用沙包堆成刑場。”

    母親這才想起來,丈夫一再説要檢查現場。她的嗓子沙啞地説,“那要什麼時候完呢?”

    “馬上完!”警衞員説,“馬上就完!”

    猛地,她醒悟過來,停住哭喊問:“槍斃誰?”

    “反革命分子唄。”

    “誰?”

    “不就是昨天抓到的和尚和妓女?!”

    她一愣,自己完全缺乏經驗,當時聽丈夫中午説已佈置好時,根本就沒有猜到會是這樣結果。她突然頂不住了,嘔吐像噴射一樣衝出來,她慘叫着:“醫生,醫生!”

    警衞班士兵奔跑進來,滿頭大汗,説:

    “齊軍醫正在忙着,陳姐也快臨產了,説是產門已經開了,他説馬上就好,馬上趕過來!”

    又是一個“馬上”!母親大哭了起來,這孩子真成了要命的事。她伸出手抓住綰在牀邊的蚊帳一角,狠狠一拉,蚊帳就滑落下來,蓋了她一臉一身。

    “醫生説陳姐突然臨產是沒想到的事,她還未到產期。”警衞員説:“他儘快趕過來。陳姐是在公審大會上暈倒,突然早產。”

    母親這時候聽不進別人的事了,她只能自己一個人對付這局面,反而鎮定下來。她掀開蚊帳,只能想怎麼度過自己和肚裏的小生命的生死之關。

    正在這個時候,遠遠地傳來山呼海嘯般的吼喊,翻過院牆門窗而來,那吼喊漸漸減弱,好象越來越稀薄的空氣已傳不動喧騰的人聲。

    母親只覺得胸口越來越重。只是這麼一瞬的停頓,肚子裏的孩子又開始扭着她的腸子撕咬,汗水把頭髮衣服全部打濕了,在她的嘶啞的喊聲中,她沒有聽見會場上像鞭炮那樣輕微的槍聲,人們情緒激狂的呼叫。後來好象又有幾聲槍響。

    她一門心思在控制自己,“你要支撐住!”她對自己説,“你一定要支撐住!”她的嘴唇都咬出血來了。

    無聊的談話

    接連幾家餐館,桌上都裝有火鍋,生意好象不錯,有的是圍滿一桌人在吃。到處聽得見人們在談論老鼠鬧得如何兇,説舊城腐爛的死鼠太多,蒼蠅叮過,就會傳染給人,但是手腳會發出紅斑,而且脾氣暴躁。

    有人説,現在的毒耗子藥不厲害,以前那藥耗子吃了,十步之內必倒地。有人反對,説一月前天山裏的農民就用這“十步倒”耗子藥,毒死了一個貪得無饜的村長,警察趕到抓他,他已經毒死了自己,慘得很!

    看來全城一致同意,吃火鍋高温消毒,絕對安全,所以火鍋店最近生意興旺,柳璀不覺得老鼠是個問題,在這裏能傳染疾病的,其實未必僅是老鼠。但她不敢大意,覺得肚子還不太餓,即便餓,她對那些又辣又麻翻騰着的火鍋還是不敢試。一鍋湯,那麼多雙筷子在裏面攪。

    有的店掛着牌子,粉筆寫着:新鮮河豚,峽江名菜。聽母親説過,吃河豚最佳時,應是清明節之後的“黃明節”。良縣廚師其實最會做河豚,那些人做河豚卻很講究,當街剖開河豚,取出最毒的部分肝、魚籽、以及眼睛,一樣一樣仔細地摘下,弄破了其中一樣,都不能要。店裏的人瞧見柳璀在好奇地觀看,就勸她試試,吃一次。

    她笑笑,算是回絕。還是回旅館用餐比較衞生。

    路過一家小書店,看上去裝潢還不錯,堂而皇之地打着廣告“新書五折”。她抬腳走進去一看,都是暢銷全國的書,竟然都是盜版。她在報紙上聽説過南方賣盜版比北方猖狂,沒想到如此明目張膽。她避開那些時髦貨,挑了一本無版權可説的明人筆記小説。

    店主很高興有人光顧,他説這地方看書人少得可憐,一天能遇上一個讀書人就是謝天謝地。

    她順着郵局的大玻璃窗走,一拐過街口,就看見了金悦大酒店醒目的招牌。

    這裏的一切似乎都等待着三峽水庫建成,一切都懸在這個希望上面,時間都似乎停止了,到處都掛着“開始蓄水倒計時”的標語,金悦大酒店三十層樓頂上,在一個“東方明珠”式的鐵塔,懸掛着倒計時的大霓虹燈,上面的秒數不停地閃動,真是個爭分奪秒的架勢。而在那個舊城,人們工作都似乎在夢遊,一切都在等,時間一到,過街的老鼠突然就變成了童話裏的王子。

    柳璀來到二樓西餐廳,點了一個意大利通心粉,一份牛肉蘑菇湯,一看手錶,已經是下午一點半,難怪沒什麼客人。但是兩排女招待照例站在那裏,穿着傳統的丫頭對襟衫,畢恭畢敬地站着,這頓中飯可能就已經站了兩個小時了。

    柳璀很不習慣中國新富的封建派頭,在北京她凡是看到這種排場的飯店,掉頭就走,但是在這裏她沒有挑選,只能忍受着這些“僕女”為她站着,沒有采用沿海一帶盛行的跪式服務,就算萬幸了。

    菊花茶端上來。等菜時,她拿出地圖來看,背上卻有一點兒感覺:服務枱有人打量她,她朝那邊看過去,人是有幾個,卻都沒有朝她看。這個酒店裏住的客,看來大多是生意人,或是工程技術人員,一個個都是西服畢挺,氣宇軒昂的人物,女客也都是注意儀表的精緻角色,她本人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除了沒有她們會打扮之外。

    柳璀喜歡原色,拒絕鮮豔圖案的衣服,討厭花邊內衣。一點不像母親,自己設計衣服樣式,貼近三四十年代,大都用一些絲綢棉麻質地的料子,請裁縫做的,非常合身。柳璀不管裏面是褲子還是裙子,外面都加件寬鬆的黑風衣。用母親的話來説,柳璀自己把好好的身材遮沒,成了平平板板的職業女性。

    她沒有高傲到拒絕任何化妝,但是總是弄到讓人看不出來她在臉上塗過什麼,畫過什麼,每次抹口紅,都要用紙巾沾到看不出有口紅為止,求個素雅。她從不畫眉,她是天然美眉,不粗不細,不散不亂,如精心描出來的那般勻稱。

    大概是她穿得太隨便了,所以反而引起人注意吧,她想。

    飯後她小寐了一會兒,半睡半醒的。奇就奇在她睜開眼睛,覺得可以了,正起身伸出腳去找鞋時,電話響了。

    “不會又是路生吧,”她想。“我已經讓得太多,這個人應當知趣,給我一點空間。”

    她讓那電話多響一陣,才拿起電話,不是丈夫,而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説的是本地藍青官話,説是太打擾李總夫人,務請海涵,他是金悦大酒店的經理,不知道夫人對他們的服務有什麼特殊要求,他們一定努力做到。

    什麼“李總夫人”!柳璀看了一眼窗外那青山,這玻璃窗上不可能爬着人,難道上午她與李路生的通話被偷聽了?這些人來混鬧個什麼?在這庫區有沒有隱私可言?也有可能那個闞主任手下就專有一班子嘍羅,做這種勾當。可是李路生已經知道她在這裏,這些人有什麼必要露底?

    她想不出其中的邏輯,這人的態度太謙恭,她心裏一亂不知説什麼,就謝了對方,表示暫時沒有要求,想到再打擾吧。

    她剛想放下電話,那經理又説,能否勞駕夫人,如果方便的話,望能移步下樓到大堂,他想拜見一下?

    柳璀這才覺得有名堂,她強壓着內心的不快。“這是李路生要求你們做的事?”

    對方支支吾吾,沒有直接回答。

    她不免有些好奇,難道李路生這次一定要把殷勤獻到底,讓她心軟下來,“降服”她。從送香水開始,整個班子全體出動來圍攻她?他以前談戀愛時都沒有拿出這樣的纏人功夫。

    “那我這就下來。”柳璀説,她倒要看看這些人能滿足她什麼要求。她取掉進房卡,房間裏驟然黑了,她相當生氣,但不知道該對誰發火。畢竟對方只是把她的“底細”打聽下來了。並沒礙她什麼事,不過她有理由生氣,她有理由惱怒,這個天羅地網讓她很不舒服。

    她衝進電梯。“特殊服務要求”?這個旅館雖然是四星,但是設備裝修得很不錯,電梯掛頂裏是無影投射小燈,邊上鏡框貼着餐食誘人的照片,桑拿按摩美容院照片,健身房游泳池照片,有點俗氣,不過哪裏的旅館都是這樣,五星的趣味也好不到哪裏去。所有的地方都擦得銀光鋥亮,地毯一乾二淨。

    還有,房間裏和浴室各插有一枝紅玫瑰,倒是相當有雅趣。這個旅館的經理該是一個有點想法的人。不知道為什麼這隻算四星。

    大堂裏的棕色皮沙發上坐着幾個男女,有的在看報,有的臉上一副等人模樣,有的在聊天,想必要見她的經理就在其中。她徑直朝旋轉門走去,故意不理,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她馬上被叫住了,有人輕聲柔氣地在背後説:

    “柳璀博士,請稍等。”

    總算這次沒有“李總夫人”,而且此人知道她的學歷頭銜。她轉過身來,看到兩男一女,女的很知趣地往後靠,不知是秘書,還是其他什麼角色,男的也都年齡不大,文質彬彬,西裝領帶也合適,色彩也協調,個個都是春風得意的新派人物。

    “我是這裏的經理,”一個臉顯瘦的男的走上來伸出手,“姓鄭。”他掏出鍍金名片夾,雙手輕輕拈起一張,恭敬地遞給柳璀。另一個戴眼鏡的男子走了上來,他趕忙給介紹,説這是他的朋友,良縣政府什麼辦公室的汪主任。

    “柳璀教授,久仰久仰。”這個汪主任更打聽得詳細,連她在科學院研究生院兼課的頭銜都知道。“能否請柳教授到咖啡廳坐幾分鐘?”汪主任説。“就在那邊。幾步路。”

    柳璀望了望大堂另一端安靜的咖啡酒吧池,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對付這個客氣的主任,坐幾分鐘也未嘗不可。她還沒有聽清楚,這個人是什麼人物,什麼辦公室的主任?她點點頭。

    兩位男士很紳士在前領路,那位女士則落後半步陪着柳璀,也不説話,只是面含温柔的微笑。

    咖啡桌椅全是竹器,不過桌子中間鑲有玻璃,壓着苗家絢麗的繡片。他們坐下後,那戴眼鏡的男子才説清楚,他是良縣“遷移辦”主任。

    遷移辦,跟她有什麼關係?

    “這樣,柳教授難得來此地,我也不願意浪費你的寶貴時間,”汪主任語氣誠懇,沒有繞圈子,説話也不亢不卑。“這裏有個比較重大的情況:有人想借遷移費問題鬧事。”

    柳璀驚奇地看了他一下。她從來沒有關心過什麼遷移問題,只是聽説過這事:在三峽靜態總預算五百億,其實有一半是遷移費,平均在每個遷出庫區的人身上要花上三萬元。

    “現在有人鼓動,主要是郊區農民,來遷移辦索要現金。”

    “國家説好給他們多少錢,給他們就是。”柳璀一干二脆地説。

    兩個男人對視了一眼,汪主任説,“柳教授看來不清楚,這每人三萬,包括遷居地基建費,建房費,搬家費,路費,新區開發費等等。國家政策是,等遷定了,才能逐個與遷移居民算清帳。我們相信人民羣眾是明白這道理的,很多人一輩子沒拿到那麼多現金,表示非常感謝政府。”

    咖啡端上來,冒着濃濃的香味。咖啡廳池有個台階,上面出現了三個身着綠綢衣的少女,舞起來,柔和的燈光下,歌手出現,唱的是電視連續劇裏的歌“愛江山更愛美人”。柳璀往那邊瞅了一眼,少女們正扭着腰肢。

    柳璀往裏加糖塊,用勺慢慢攪動,她説:

    “那麼現在有什麼可鬧的呢?”

    “有壞人煽動説,良縣政府挪用了這個錢做投資,做股票債券去了,而且投資失敗資金無法收回。附近幾個區鎮的人正在聚集,準備上街。”汪主任皺着眉頭説。

    “良縣政府挪用?”柳璀不是傻瓜,一下子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政府裏面什麼人能挪用?你是遷移辦主任,你最清楚。”她的話很尖鋭,而且她明白了找她沒有好事,站了起來。“我實在外行,我不耽誤你們時間了。”

    那個汪主任也着急了,“李總説過的:三峽集資多途徑多方面進行;現金如果存銀行,定期利息才二分年利。投資能生利,浪費利錢就是浪費人民的錢!”

    柳璀忽地轉過身,尖刻地對他説:

    “你找你的李總説去,我從來不問這種事,現在更不會沾邊。”

    汪主任站起來,柳璀以為他真的要攔住她的路。但是他依然很客氣,他只是説,“良縣遷移辦資金的流動情況,李總是知道的。”

    柳璀聽了這話,卻不走了。她上上下下把這個汪主任端詳了一番,“你的意思是,”她一字一字説道:“李路生與你們夥着把遷移費用來投機了?你能提出證據嗎?”她又逼上一步,“有證據為什麼不去給百姓看一下,讓他們別在良縣鬧?”

    汪主任慌了,忙説,“沒有,完全沒有這個意思。柳教授,請聽我解釋。幾個壞人鬧事,我們有足夠的力量處理。而且已經去做解釋工作。我們只是希望李總今天晚上來,不會弄出誤會。”

    “什麼誤會?”柳璀覺得這個汪主任越説越不像話,索性坐了下來:“你説説清楚,什麼誤會?”

    看見柳璀認了真,準備聽,汪主任反而神情平靜下來,跟柳璀作耐心解釋。

    “首先,李總要來良縣視察,明天外商融資團各分團都集中到此地,這事誰也不知道,這些壞人卻正好找這時間鬧事,你説會帶來多大損失?”

    “總不至於是我告訴良縣人的吧?”柳璀嘴上還是不想饒過他,不過已經明白這人為什麼急得那樣。

    “當然不是。不過正好柳教授在這裏,柳教授可以看到我們是盡了努力的。”

    柳璀心裏“呀”了一聲,明白了底細,這些人費盡心機,還是要遞一句話而已。

    她看看這兩個人,那酒店經理有意往後躲:這本來就不應當是旅館經理的事,他只是幫朋友忙而已。但是柳璀聽到這樣的話,看見汪主任臉上展現了會意的笑容,她更惱火了。

    “我什麼也不説!我完全不瞭解情況,説甲説乙都可能是誤報軍情;我最後重複一次,我從來不管他的事。”她站起來,“我一個人在這裏路過會朋友,跟李路生沒有關係。”她有些煩自己了,怎麼捲到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中來。“我想,我不會記得今天的會面,你們最好也忘記。”

    汪主任卻對她的話連連點頭稱是,他説,“柳教授到我們良縣,我們應當儘量給予方便――或許柳教授對我們這兒的改良基因南青三號水稻普及播種的情況感興趣?去年我們從雜交後代中篩選,讓轉位因子用同位標記作探針,再篩選帶有同源轉位因子的目的基因,實現了大面積種植,提高產量百分之二十五的成績。”

    柳璀大吃了一驚,這個主任的調查做得真不錯,什麼都打聽出來了。説實話,她對南青三號的種植情況還真的感興趣:她剛看到一個內部報告,有人對這種改良基因品種的實際種植價值提出了挑戰。她很少遇到基層幹部對基因工程感興趣,能説得出頭頭道道的,更少得可憐,看來這個姓汪的小子還是個有心人。

    “柳教授若有時間,我們可以去看看,實驗田離這裏不遠,西山坡上開出的幾十畝丘梯田,我們有意用了產量不高條件不太好的田,看看有什麼成效。開車去不用半個小時。”

    台上竟唱起了英文歌,“紅河谷”什麼的,那些詞有一大半唱錯,也照唱照舞。柳璀不由得皺了皺眉,抬起手腕看錶,離晚飯時間還很早,反正她已經説明了自己的態度,諒這汪主任也不敢再用什麼遷移費的事來麻煩她。機會難得,這個汪主任,遷移辦的,是什麼動機來管基因水稻,就不去管他了。

    “高產種植,是安置移民的一個重要環節,”汪主任好象明白柳璀心裏還有疑惑,“這是我們工作的重點。”他再也不説什麼遷移費的事。

    “鬧事”的羣眾

    不管柳璀跟汪主任一起出去是什麼衝動,她不久就明白上當了。

    汪主任興奮地用手機立即佈置,一輛不知藏在哪裏的銀色奔馳開了出來,停在酒店門前。那車與這個半生不熟的城市完全不相稱,跟這個旅館倒是挺般配。一直坐在一旁一聲不響的女子,説是遷移辦的幹部,也陪着上了車。她穿着套裙,但是披了根法國皮爾卡丹的花絲巾,妝化得極濃,眼影閃閃發亮,口紅用了與絲巾一樣的大紅。柳璀看了看這個打扮過分的女幹部,想起了陳阿姨和母親那樣當年的女幹部,最講究也不過是有束腰皮帶的藍咔嘰列寧裝。她知道這是不能比的事,但是她不想與這個女人搭訕,就坐到了司機邊上的前座。

    車開出去五分鐘後,她感到此行大為不吉――他們的車沿着新城最豪華的橫貫大街浣紗路開,剛接近良縣政府所在的中心花園廣場,就被一名警察攔住。

    警察舉手攔車,低下頭看窗內,問司機什麼單位,説是得檢查證件才能放行。但馬上他看到了汪主任,就敬了個禮,交換了幾句話,就讓開了路。柳璀沒有懂他們説的話,她沒有注意聽,因為她發現前面街上好象有什麼事,好多人擁簇在街道上,面對良縣政府機關那實在漂亮的新大樓。

    當車子緩緩駛近時,柳璀發現那大羣人中間,有人手裏拿着一些東西,好象是大信封,上面寫了一些字,有近百人在政府機關白樓的石階下靜坐。拿信人的前面有一排穿制服的警衞,那坡石階前也有警衞。不過不像是剛才攔住他們車的那一類警察。

    汽車停了下來,汪主任給司機關照了幾句話,就推開車門走了出去。

    柳璀突然就明白他們不是碰巧路過此處,看來他就是直衝這個地方來的――這個事情與他這個遷移辦主任直接有關,他就是想在場,“向羣眾解釋”,他有意將柳璀帶過來。什麼目的,她還不十分清楚。僅僅是讓她做見證人,證明他盡到責任做勸説工作?

    她想起來這個汪主任費盡心機來找她,原先就是説為了有人就遷移費問題鬧事。這不就是到了“鬧事”地方來了嗎?

    柳璀懊悔自己一言答應了汪主任去看南青三號水稻。汪主任不會毫無原因地對基因工程感興趣,更不會在慌亂的時刻,有這等閒工夫陪她去看什麼試驗稻田。她早知道自己的毛病――這門專業,行外人所知太少,在她看來,對基因工程人人應該感興趣,整個世界將發生鉅變,但是一般人只是朝她翻白眼。

    柳璀問司機朝什麼地方開車。

    司機説不走,就停在這裏。

    後座的那位女士,覺得柳璀可能在擔憂,就説:“不礙事,就在這裏很安全的。一會兒汪主任就回來,我們就去西山坡。”

    既然是“鬧事”,柳璀馬上聯想起電視新聞上出現的圖景,世界上任何地方鬧事,先砸汽車,翻過來,點一把火燒起來。把這麼豪華的一輛車停在這裏,不是自己找事嗎?應當及早駛走。不過她已經不想弄清楚這些人在幹什麼勾當――她現在明白一旦她的“夫人身份”暴露,在這地方就沒安靜可言。

    她原以為李路生負責工程管理方面,不清楚他直接捲入到那麼多事,甚至包括庫區遷移這樣的“事務性”工作。

    想到這兒,她實在無法坐下去,也不想去看那個什麼鬼水稻。她猛地一下打開車門,那位女幹部剛想跟她説什麼,手一伸好象抓住她似的,她卻已經走了出去。女幹部也趕緊走出汽車,站在馬路上,卻沒有跟上來。

    她只想躲開這個汪主任搞的名堂,匆匆朝人羣聚集的相反方向走。但是走了一會兒,她覺得不對,人羣中冒出一個她熟悉的面孔,在擠擠搡搡的人羣中一閃而過。她停住了腳步,朝人羣那邊望過去,汪主任正在那兒做工作,在用本地話激動地説什麼。那些靜坐的人都站了起來,大部分人在聽,但有的人在反駁。那張引起她注意的臉是誰呢?她在這裏能認識什麼人呢?

    其實她只要走出了庫區幹部圈子,誰也不會認識她,她是個安全的旁觀者。有什麼必要非躲開不可?

    她想起那張臉,對了,最普通不過的半鄉下縣城人,即使理了個平頭,也看得出頭髮稀疏,永遠帶着謙恭的神情。她想起來那是陳阿姨的兒子,叫什麼陳月明。他不是在廟裏塗描山水嗎?

    柳璀故意躲開那輛奔馳車,來到街邊一個掛着柯達廣告相片店前,那店有三步台階,她走上去回頭看,人羣中那張臉被圍觀者大大小小的腦袋遮蔽着,只是有時才顯出來。對,肯定是月明,還是穿着他那件中山裝,只是洗乾淨了墨跡,或許是換了一件。

    陳月明怎麼到了這兒?他來做什麼?她乾脆走下台階,走進人羣之中,這才看清楚,月明手裏也拿着一封信,很大的牛皮信封,神情異常焦慮。她再走近一點看,拿着信的人實際站了一排,一共只有六個人,信封上的字有的是用毛筆寫的,有的是用墨鋼筆寫的,卻是“致良縣市政府:關於遷移費中的什麼什麼問題。”她看不太清楚,那些人在動,而且有的字跡太小。好象是“基礎工程扣款”,“房建扣款”。她瞅住一個空檔,終於看清月明手裏的信封上寫的是“小學生教育”。

    陳阿姨説過,月明是郊區小學教師。柳璀突然想起來。

    汪主任正在高聲地回答他,“遷移居民的兒童教育,一律由遷入地就近上學,這是政策。”

    月明説,“政策中也説,遷入地教育設施上有困難的,可以適當補貼。”

    “這要雙方討論解決,具體問題具體解決嘛,不可能一律對待。”汪主任把眼鏡推了推。

    “學生耽誤不起,一擱就是一年,再擱他們乾脆就退學不讀書了。農村的孩子本來家境就貧困,讀書難,一直是個大問題。”月明聲音高了起來,幾乎是在嚷嚷。周圍的人也在七嘴八舌地議論。

    柳璀覺得這個問題月明肯定有理,但是如此遷徙,恐怕小學生失學是難以避免的事。如果能給對方學校金錢補償,不失是一種辦法。遷移費鬧出的風波,似乎不應當與教育費這種開支不大的事糾纏在一起。但是雙方都很激動,並不是她想得那麼簡單,可能方言的對話,她聽得不夠真切。她倒很想聽聽清楚,不知不覺間越靠越近,已經聞得到周圍人身上的汗臭。圍觀者中幾乎沒有什麼年輕婦女,所以人們看到柳璀像個外地來的女子,很自覺地閃開一點,避免擠到她。

    汪主任這時顯得很有耐心,不太像她初見到此人時那種青年才俊盛氣凌人的樣子,很像一個地方幹部,説的是本地羣眾的土腔土調,姿勢口氣都像飯館裏本地人,甚至也那麼高聲吵吵鬧鬧。

    月明早被人擠開去,他的問題從爭論中消失了。那些人似乎在要汪主任代交信件。他本來舉起的手往後縮,好象是在推託,他不能直接收羣眾來信,應當交到有關部門。

    “遷移辦就是有關部門。”

    “不對,信訪部才是有關部門。”汪主任説,“很多事不是遷移辦能解決的。”

    人羣中有人在吼什麼。汪主任揮揮手,好象説他不能負這責任。就在這時,柳璀突然聽見警車聲在背後響起,她回過頭來一看,全副制服的幾十個警察已經從人羣四邊包圍上來,手裏提着警棍。

    警長在吹笛子叫人羣散開。柳璀這才注意到周圍起碼有幾百人在聚集圍觀,而且下城那些棚區的居民拖兒帶女,一家老小都來了,舉着紙塊,上面寫着他們的困難和要求。道路已經完全堵塞,兩邊的汽車在耐心地等着,沒有按喇叭。

    警長喊叫:“散開,回去。”警笛吹響,説時遲那時快,警察就按一定陣勢壓了上來,手裏警棍亂揮,人羣馬上抱頭亂竄,分散往四周跑。邊上的警察用警棍指着方向,讓那些人穿過他們中間。跑到圈外,就不再問,那些人站遠了,依然在圍觀。

    柳璀腦子一下卡住,想自己沒有必要走,她只是觀察者。當然其他大部分人可能都是圍觀者,但是她覺得自己不一樣,逃跑,似乎意味着她犯了什麼錯。她有什麼錯呢?

    她正在猶猶豫豫時,還沒來得及想怎麼辦,發現自己身邊已只剩下七八個人,連遞交信件的人都沒有留在那裏。想必是看見這陣勢,丟下信跑掉了。她還沒有明白得過來,就被警察用警棍攔住,不讓走了。

    她回過頭找那個汪主任,他早就不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溜走的。這時,她看見在石梯那邊兩個警察把一個人壓在地上,猛踢那人。月明就站在警察劃圈的邊上,他沒有逃走,反而奔了過來,去拉打人的警察,結果被後面的警察一警棍打倒在地,按定在石梯上。

    柳璀心裏一着急,剛要往月明那邊奔,她的手臂被兩個警察牢牢抓住,警車已經開到面前了。

    這個該死的小地方,警察的制服裝備倒是相當整齊現代化,警車卻舊得油漆剝落,鐵門搖晃。警察也比較奇怪,一個個楞青頭小青年,黑皮靴都擦得雪亮,逮人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她的手臂被捏痛,忍不住大叫。

    “叫什麼?”警察剛要朝她揮警棍,一看她是女人,不是本地人,便疑惑地放下了手臂。

    他們叱喝一陣,把人往車裏推。看到警察抓人,人羣已自動散開了,“鬧事”也已經結束。但是她明明確確地坐在警車裏了,而且車門啪地一聲關上,從外面閂上,只剩下帶鐵欄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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