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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天天移動的腎形石

    淳平十六歲時,父親説過這樣的話。雖是骨肉父子,但一來關係並未融洽得可以促膝交談,二來父親就人生髮表哲學(想必,大概)見解是極為稀罕的事,以致當時的交談作為鮮明的記憶存留下來了。至於因怎樣的情由説到那上面的,卻是全然想不起來了。

    “男人一生遇上的人當中,真正有意義的女人只有三個。既不多於三個,又不少於三個。”父親説。不,堪稱斷定。父親以輕淡而果斷的語氣這樣説道,就像再説地球用一年時間繞太陽一週。淳平默默聽着——也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話語讓他感到吃驚,至少想不出當時應表達的意見。

    “所以,即使你日後同多種多樣的女人相識和交往,”父親繼續道,“如果弄錯了對象,那也是徒勞無益的行為。這點最好記在心裏。”

    後來,幾個疑問浮上年輕兒子的腦海:父親已然邂逅了三個女人不成?母親可是其中之一?若是,同另兩個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這樣的疑問不可能問父親。如開頭所説,兩人的關係並非親密到可以暢所欲言。

    十八歲離開家,進入東京一所大學,自那以來同幾個女性相識和交往,其中一個對於淳平是“真正有意義”的,對此他深信不疑,即使現在亦然。然而,她在淳平以具體形式表明心曲之前(他要比別人多花時間才能將什麼變成具體形式,天性如此),已經同他最要好的朋友結了婚,如今已當了母親。因此,基本上應該把她從人生選項中剔除,必須橫下心將這一存在從頭腦中驅除出去。結果,剩給他人生的“真正有意義”的女性的數目——如果原封不動地接受父親的説法的話——就成了兩個。

    淳平每次同新認識的女性交往時都要自問:這個女人對於自己是真正有意義的對象嗎?而這一提問總是喚起一個苦惱,具體説來,就是他在期待(又哪裏會有不如此期待的人呢?)所遇對象是“真正有意義”的女性的同時,又害怕將數目有限的卡片在人生較早階段徹底用光。由於與最初遇上的寶貴女性失之交臂,淳平不再對自己的能力——將愛情適時適當地具體化這一具有重要意義的能力——懷有自信了。歸根結底,或許自己是把很多無聊的東西搞到了手,卻一再錯過了人生中最貴重的東西,他經常這樣想道,於是自己的心每每沉入缺少光明和温暖的場所。

    因此,他同新認識的女性交往幾個月後,一旦發現對方人品和言行有不如意或觸動自己神經的地方——哪怕僅僅一處、哪怕微乎其微——他心田的一隅都會多少寬鬆下來。這樣,同多位女性持續保持不即不離的關係就成了他的一個固定人生模式:打探情況似的交往一段時間,抵達某個地點後即自行解除關係,分手時基本上沒發生爭執沒留下積怨,或者不如説從一開始他就避免同不大可能平穩解除關係的對象過多接觸。如此一來二去,淳平就有了一種選擇合適女性的嗅覺。

    至於這種能力是先天性格所派生的還是後天形成的,他本身也無從判斷。不過,如果是後天的,那麼説是父親的詛咒所致也未嘗不可。大學快畢業時,他同父親大吵了一場,自此斷絕一切往來,唯獨父親提出的“三個女人”之説,在未得到根據充分的解釋的前提下,成為一種強迫觀念緊緊伴隨着他的人生。有時他甚至半開玩笑地想,或許自己該朝同性戀發展,這樣就有可能從那莫明其妙的倒計數中逃脱出來。然而不知是幸與不幸,淳平只對女性懷有性的興趣。

    那天結識的女性事後才知道比他年齡大,三十六歲。淳平三十一歲。一個熟人在惠比壽通往代官山的路旁開了一家法國風味餐館,他是應邀去參加開業宴會的。他身穿佩利?埃裏思深蘭色絲綢襯衣,外面套一件色調相同的夏令休閒西裝。由於説好在那裏碰頭的好友突然來不成了,總的來説他時間多了出來。他獨自坐在候客吧枱的凳子上,用大號杯慢慢喝着波爾多葡萄酒。當他開始用眼睛尋找餐廳老闆的身影以便打招呼告辭時,一個高個子女性手拿一杯不知名稱的紫色雞尾酒朝他走來,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姿態十分優美。

    “在那邊聽説您是小説家,真的?”她把臂肘支在吧枱上,這樣問道。

    “大體上像是那麼回事。”他回答。

    “大體上是小説家?”

    淳平點頭。

    “出了幾本書?”

    “短篇集兩本,譯作一本。都不暢銷。”

    她再次打量淳平的外觀,還算滿意似的笑笑:“不管怎樣,遇到真正的小説家是生來第一次。”

    “請關照。”

    “請關照。”她也同樣説道。

    “不過,遇上小説家也沒多大意思的。”淳平辯解似的説,“因為沒有什麼特殊技能。鋼琴手可以彈鋼琴,畫家可以來一張素描,魔術師可以表演簡單的魔術……可小説家大致可以説一無所能。”

    “但是,不至於不會讓人欣賞到——喏——某種藝術光環那樣的東西吧?”

    “藝術光環?”淳平問。

    “就是普通人求之不得的閃閃發光的……”

    “每天早上刮鬚的時候都端詳鏡子裏的自己,可一次也沒發現那玩意兒。”

    她温馨地一笑:“寫哪個種類的小説?”

    “常被人這麼問,但説明種類有些難度,因為不能納入特定的類別……”

    她用手指撫摸着雞尾酒的杯口:“那麼就是説,似乎是所謂純文學那樣的東西了?”

    “或許。其中可以讓人感覺出‘不幸的信’那樣的味道。”

    她再次笑道:“對了,我有可能聽過您的名字嗎?”

    “您看文學雜誌?”

    她輕微而果斷地搖頭。

    “那麼,我想不會。因為在世間完全是無名鼠輩。”淳平説。

    “入選過芥川獎提名嗎?”

    “五年間四回。”

    “但沒得到?”

    他只是微笑不語。她也沒有徵得同意,徑自在他旁邊的凳子坐下,啜了一口杯裏剩的雞尾酒。

    “那有什麼。獎那玩意兒説到底不就是圈內人的運作麼!”她説。

    “實際得到之人如果這麼明確説的話,恐怕還有説服力。”

    她報出自己的姓名:貴理惠。

    “有點像彌撒曲的一節。”淳平説。

    看上去,她個頭好像比淳平高出兩三釐米,頭髮剪得很短,膚色曬的甚是完美,腦形無可挑剔。穿一件淺綠色麻質外套,一條及膝長的喇叭裙。外套袖子挽到臂肘,裏面是式樣簡潔的棉布衫,領口別一個綠松石色胸針,胸部不大也不小。衣着瀟灑得體,同時又貫以鮮明的個人方針。嘴唇豐滿,每當説完什麼就一鬆一收的。因此,大凡有關她的東西看起來都奇異地栩栩如生、清新亮麗。寬額頭,想事的時候橫向聚起三條皺紋,想必皺紋倏一下子消失。

    淳平發覺自己被她吸引住了。她身上有什麼東西漫然而又執拗地撩撥着他的心。得到腎上腺素的心臟奏出低音,像在悄悄輸送信號。淳平突然感到口渴,向從身旁經過的男服務生要了法國礦泉水。這個女人對自己是有意義的對象嗎?他一如往常地思考起來。莫非是所剩兩人中的一人?第二個好球?該放過還是該擊打呢?

    “從小想當作家?”貴理惠問。

    “是啊。或者不如説沒想過當其他什麼,想不出別的選項。”

    “總之夢想成真囉?”

    “怎麼説好呢,我是想成為優秀作家的,”淳平攤開雙手,比劃出三十釐米左右的空間,“但到那裏有相當長的距離。”

    “任何人都有出發點。來日方長對吧?不可能剛開始就得到完美的東西。”她説,“你今年多大?”

    於是兩人互報了年齡。看樣子她對自己年長這點絲毫不以為意。淳平也不介意。總的説來,較之年輕姑娘,他更喜歡成熟女性,而且多數情況下,分手的時候對方年長也更好辦些。

    “做社麼工作?”淳平問。

    貴理惠嘴唇閉成一條直線,這才現出認真的神情:“那麼,我像是做什麼工作的?”

    淳平搖晃酒杯,讓紅葡萄酒轉了一圈。“提示呢?”

    “無提示。怕是很難吧?不過,觀察、判斷是你的工作對吧?”

    “那不對。觀察、觀察、再觀察,判斷儘可能推後——這才是小説家的正確做法。”

    “言之有理。”她説,“那,觀察、觀察、再觀察,再進行想像——這同你的職業倫理不相牴觸吧?”

    淳平揚起臉,重新細細觀察對方的臉,力圖讀取上面浮現的秘密信號。她直直地凝視淳平的眼睛,他也直直地凝視對方的眼睛。

    “不過是沒有根據的想像罷了——怕是從事某種專業性工作吧?”稍後他這樣説道,“就是説,並非任何人都能勝任的、需要特殊技能的工作。”

    “一語中的啊!的確並非任何人都能勝任的,一如所言。不過,再具體限定一下可好?”

    “音樂方面?”

    “NO.”

    “服裝設計?”

    “NO.”

    “網球選手?”

    “NO.”

    淳平搖頭:“曬的相當可觀,形體又緊繃繃的,胳膊上有肌肉,應該常做野外運動才是。但不像是從事户外勞動的,感覺上。”

    貴理惠挽起外套袖,把裸露的雙臂放在吧枱上,翻來覆去地檢查。

    “進展絕對理想。”

    “但不能提供正確答案。”

    “保有小小的秘密是很重要的。”貴理惠説,“我不想剝奪你觀察想像這一職業快樂……不過麼,給你個提示:我也和你一樣。”

    “就是説,我是把很久以前、從小就想幹的事情作為職業的,就像你那樣。到達這一步的路程倒是決不平坦。”

    “那就好!”淳平説,“這點極為重要。職業這東西應該是愛的行為,而不像是權宜性的婚姻。”

    “愛的行為。”貴理惠心悦誠服,“好精妙的比喻啊!”

    “對了,我想我聽到過你的名字,嗯?”淳平試探道。

    她搖頭道:“我想不可能。在社會上又不怎麼出名。”

    “任何人都有出發點。”

    “完全正確。”貴理惠笑了,隨後嚴肅起來,“不過我的情況和你不同,客觀上一開始就需要完美,不允許失敗。完美,或者零,沒有中間。也沒有返工。”

    “這也是個提示。”

    “或許。”

    男服務生擎着香檳盤轉來,她拿起兩杯,遞給淳平一杯,提議乾杯。

    “為了共同的專業性職業。”淳平説。

    隨即兩人碰了碰杯口,杯口發出清脆的、含有秘密韻味的聲響。

    “你可結婚了?”

    淳平搖頭。

    “彼此彼此。”貴理惠説。

    那天夜裏,她在淳平房間住下了。喝罷餐館給的禮品葡萄酒,做愛,睡了。翌日十點多淳平醒過來時,她已不見了,只有旁邊枕頭上的一個凹窩呈殘缺記憶的形狀遺留下來,枕邊留了一個紙條:“有工作要做,走了。若有那個意思,請聯繫。”上面有手機號碼。

    他用那個號碼打去電話,兩人在星期六晚間幽會。在餐館吃飯,喝少量葡萄酒,在淳平房間做愛,一起睡了。到了早上,她又像上次那樣消失不見。雖是星期日,她也同樣留下“有工作要做,消失了”這樣簡潔的字條。淳平仍然不清楚貴理惠做怎樣的工作,但從事一大早就開始的工作這點則可以肯定,而且她——至少有時候——星期日也工作。

    兩人話題很多。貴理惠頭腦聰敏,善於表達,話題也多。比較説來,她更喜歡看小説以外的書——傳記、歷史、心理學,喜歡看那些為一般讀者寫的科學書籍,那些領域的知識淵博得令人吃驚。一次,淳平為她對預製件房屋的歷史又有那麼精密的知識感到驚訝。預製件房屋?莫非你做同建築有關的工作?NO,她回答。“無論什麼,總之我對非常實際的事情感興趣,如此而已。”她接着説道。

    可是,她看了淳平出版的兩本短篇小説集之後,説非常精彩,遠比預想的有趣。

    “其實我暗暗擔心來着,”她説,“如果讀了你的書覺得毫無意思,那可如何是好,那該怎麼説呢?好在是多於的擔心,看得非常愉快。”

    “那就好。”淳平放下心來。在他按她的要求把自己的書遞過去時,他也同樣忐忑不安。

    “不是奉承你,”貴理惠説,“我認為你具備特殊的素質,具備優秀作家所需要的什麼。氣氛雖然平靜,但有幾篇寫得特別生動,文字也美,尤其平衡感非常好。説實話,無論對什麼我都首先注意平衡,音樂也好,小説也好,繪畫也好。碰上有欠平衡的作品和演奏——就是説碰上質量不大好的未完成的東西——感覺會變得很糟,就像暈船暈車似的。我不去聽音樂會,幾乎不看小説,估計就是因為這個。”

    “討厭碰上平衡感差的東西?”

    “是的。”

    “為了迴避這種風險而不看小説不聽音樂會?”

    “正是。”

    “在我聽來見解相當偏頗。”

    “天平座嘛!對不平衡的事物無論如何也無法忍受。説無法忍受也好,或者……”她就此緘口,尋找貼切的詞語,但未能找到,於是發出暫定性的嘆息。“這且不説。依我的印象,你遲早會寫出更長更宏大的小説,從而成為更有分量的作家,我覺得。這或許得多少花些時間。”

    “我本是短篇小説作家,長篇寫不來。”淳平以乾澀的語聲説。

    “就算那樣。”她説。

    淳平再未表示什麼意見,只是默默傾聽空調的風聲。事實上,過去他曾向長篇小説挑戰了幾次,然而次次半途而廢。無論如何也無法長時間保持寫故事所需要的高度注意力。剛下筆時覺得似乎可以寫出漂亮東西,行文生機勃勃,前景如在目前,情節自然噴湧,但隨着故事的進展,那種氣勢和光芒開始一點點地失去。水流越來越細,很快像蒸氣機車一樣減速停下,最後徹底消失。

    兩人躺在牀上。季節是秋天。長時間融洽的做愛結束後,兩人都赤身裸體,貴理惠把肩縮到淳平懷中。牀旁桌子上放兩個白葡萄酒杯。

    “跟你説,”貴理惠開口了。

    “嗯?”

    “你麼,另有非常喜歡的女人吧?或者説是怎麼也忘不掉的人。”

    “有。”他承認,“看得出?”

    “那還用説!”她説,“女人這東西,那方面格外敏感。”

    “我倒認為並非所有女人都敏感。”

    “我也沒説所有女人。”

    “也到是。”

    “可能不能和那個人交往?”

    “有類似具體情由的東西。”

    “情由消失的可能性完全沒有?”

    淳平短促地斷然搖頭:“沒有。”“相當深入的情由嗎?”

    “深不深入我不知道,反正情由就是情由。”

    貴理惠呷了一口白葡萄酒。

    “我沒有那樣的人。”她自言自語地説,“並且非常喜歡你。一顆心被強烈吸引,兩人這麼在一起,心情能變得十分幸福和踏實。不過沒有和你成家的念頭。怎麼樣,可放心了?”

    淳平把手指插進她的頭髮。他沒有回答貴理惠的問話,岔開問道:“那是為何?”

    “你是問為何我沒有和你成家的念頭?”

    “嗯。”

    “介意?”

    “多少。”

    “和一個人結成日常性的深入關係,這在我做不到。不但和你,和誰都一樣。”她説,“我打算把經理百分之百集中在自己現在做的事情上。如果和誰一起進入日常生活,或感情深深陷在對方身上,就有可能做不成了。所有,現在這樣即可。”

    淳平就此想了想説:“就是説不希望心被擾亂?”

    “是的。”

    “心被擾亂,就要失去平衡,可能給你的職業帶來嚴重障礙。”

    “一點不錯。”

    “為了迴避這樣的風險而不同任何人共同生活。”

    她點一下頭:“至少在從事眼下職業的期間。”

    “不能告訴我那是怎樣的職業?”

    “猜猜看。”

    “小偷。”

    “NO.”貴理惠嚴肅回答,隨後開心的展開笑容,“倒是不同凡響的猜測,可小偷不早上出動。”

    “Hitman.”

    “Hitperson.”她糾正道,“總之NO.怎麼想起的都這麼駭人聽聞?”

    “是法律允許範圍內的工作?”

    “當然,”她説,“完完全全在法律允許範圍內進行。”

    “秘密搜查官?”

    “NO.”她説,“此話今天到此打住。還是聽你講你的工作好了。能講一下你現在正在寫的小説?在寫什麼?”

    “眼下在寫短篇小説。”

    “什麼故事?”

    “還沒寫完,中途休息。”

    “如果可以,想聽一下中途休息前的情節。”

    聽得她這麼説,淳平沉默下來。他規定自己不把沒寫完的小説內容講給別人。這類似一種jinx.話一旦出口,某種事物就會像晨露一樣消失,微妙的含義就會變成單薄的舞台背景,秘密不再成為秘密。但是,在牀上用手指梳理着貴理惠的短髮,淳平覺得對她説出來也未嘗不可,反正這幾天也卡在什麼上面寸步難行了。

    “用第三人稱寫的,主人公是個女性,年齡三十四五。”他開始講述,“一個技術不錯的內科醫生,在一家大醫院工作。獨身,和在同一醫院工作的四十五六歲的外科醫生保持秘密關係。對方已有家室。”

    貴理惠想像那個人物。“她可有魅力?”

    “我想有充分的魅力。”淳平説,“但不如你。”

    貴理惠笑着吻在淳平脖子上:“這個麼,是正確答案。”

    “需要正確答案的時候,自然還以正確答案。”

    “尤其牀上。”他説,“她休假獨自旅行,季節正是現在這個時候。住在山谷一家小型温泉旅館,沿着山谷裏的一條河悠然散步。她喜歡觀察鳥,尤其喜歡觀察翠鳥。在河灘散步時發現了一塊奇妙的石頭,黑裏透紅,滑溜溜的,形狀似曾相識。她當即看出,原來是腎臟形狀。畢竟是專家。大小、色調、厚薄都和真腎臟一模一樣。

    “於是,她拾起腎臟石帶回。”

    “不錯,”淳平説,“她把那石頭帶回醫院自己的辦公室,作鎮尺使用。大小正適合壓文件,重量也恰到好處。”

    “氣氛上也適合醫院。”

    “正確。”淳平説,“不料幾天後,她發覺一個奇妙的現象。”

    貴理惠默默等待下文。淳平為使聽者着急而停頓有頃。不過並未有意為之,説實話,往下的情節尚未形成。故事就卡在這裏動彈不得。他站在沒有路標的十字路口,環顧四周,絞盡腦汁,考慮故事的進展。

    “到了早上,那塊腎臟石的位置移動了。下班前她把石頭放在桌面上。她生性循規蹈矩,總是限定在同一位置,然而一天早上石塊竟在轉椅坐墊上。也有時在花瓶旁邊,有時在地板上。她首先以為增加錯了,繼而懷疑自己的記憶系統出了什麼毛病。因為門鎖着,房間誰也進不來。當然門衞有鑰匙,可門衞已工作很長時間,不至於擅自進入他人辦公場所。況且,每晚侵入她的辦公室,動一下作鎮尺用的石塊位置,又有何意思可言呢?房間裏其他東西都沒變,什麼也沒丟,什麼也沒動過,惟獨石塊位置變了,這使得她百思莫解。你怎麼看?為什麼石塊在夜裏改變位置了呢?”

    “腎臟石具有自己的意志。”貴理惠淡淡地説。

    “腎臟石到底能有什麼意志呢?”

    “腎臟石想搖晃她,想一點點花時間搖晃。那就是腎臟石的意志。”

    “為什麼腎臟石想搖晃她呢?”

    “這——”她嗤嗤笑了,“石塊想搖晃醫生的意志。”

    “不是跟你開玩笑。”淳平以不耐煩的語氣説。

    “那不是你來決定的麼?畢竟你是小説家嘛!而我不是小説家,只是聽者。”

    淳平蹷起眉頭。由於全速開動腦筋,太陽穴深處隱隱作痛。或者喝酒過量也未可知。“思緒清理不出來。我這個人,不面對桌子實際動手寫成文章,情節就動不了。再等一等可以麼?這麼説的時間裏,覺得好像可以寫下去了。”

    “可以可以。”説着,貴理惠伸手拿過白葡萄酒杯,喝了一口。“等着就是。不過這個看來非常有趣。腎臟石怎麼樣了呢——作為我很想知道結果。”她翻過身,把形狀姣好的Rx房貼在他的側腹。“跟你説,淳平君,這世界上大凡一切都是有意志的。”她透露秘密似的低聲説道。

    淳平睏意上來了,沒辦法應答。她出口的話語在夜間空氣中失去了作為句子的形狀,混雜在葡萄酒輕微的芳香中,悄然抵達他意識的深處。

    “例如,風有意志。我們平時在生活中注意不到這點,但有時候我們不得不注意。風帶着一種意圖包圍你、搖晃你。風知曉你心裏的一切。不僅風,什麼都這樣,石塊也是其一。它們對我們一清二楚,徹頭徹尾。某個時候來了,我們有所感知,我們只能與之和平共處。我們接受它,並且活下去、走向縱深處。”

    此後五六天時間,淳平幾乎閉門不出,伏案敍寫腎臟石的故事。如貴理惠所料,腎臟石繼續靜靜搖晃着那位女醫生。一點點花時間,而又堅定不移地搖晃。傍晚和情人在都市賓館不知名的一室匆忙交合時,她把手悄悄放在對方後背,用手指摸索其腎臟的形狀。她知道自己的腎臟石潛伏在那裏。那腎臟是深埋於她情人體內的告密者。腎臟在她手指下緩緩蠕動,向她傳遞腎臟的信息。她同腎臟對話、交流,手心能夠感覺處它的滑潤。

    女醫生逐漸習慣了夜夜改變位置的黑漆漆的腎臟石的存在,將它作為自然之物接受下來。即使石塊在夜間移往什麼地方,她也不再驚詫。每次到醫院上班,她都在辦公室的某處找到那塊石頭,拾起來放回桌上,這成了自然而然的日常性習慣。她在辦公室的時間裏,石塊一動不動,老老實實停在同一位置,猶如在向陽處熟睡的貓。她鎖門離去後,它馬上醒來,並開始移動。

    她一有時間就伸出手去輕輕撫摸它光滑的黑色表面。一來二去,她漸漸無法把目光從石塊上移開了,就像被施了催眠術一樣。她逐漸失去了對其他東西的興趣。書讀不下去,健身房也不再去了。雖然給病人看病時能勉強維持注意力,但此外的思考則開始變懶,敷衍了事,和同事的交談也無法提起興致。衣着開始馬虎,食慾明顯減退,甚至人的擁抱現在也讓她厭煩。周圍一個人也沒有的時候,她向那石頭低語傾訴,側耳傾聽石塊傾訴的不是話語的話語,猶如孤獨之人向貓狗訴説什麼。呈腎臟形狀的黑色石塊現在控制了她生活的大部分。

    那石塊大概不是來自外部的物體——在推進故事情節的時間裏,淳平明白了這一點。關鍵在於她自身內部存在的什麼,是她心中的什麼激活了呈腎臟形狀的黑色石塊。它還希望她採取某種具體行動,為此不斷髮送信號,以夜夜移位這一形式。

    淳平一面寫小説一面思考貴理惠。感覺是她(或者她身上的什麼)再把故事推向前進。為什麼呢?因為他本來沒有寫這種超現實故事的打算。淳平腦袋裏事先粗線條地構築的是更為靜謐的、心理小説性質的故事框架。在那裏,石塊並不是隨便移來移去的。

    女醫生的心恐怕要從以妻室的外科醫生情人身上離開——淳平預想——或許開始怨恨他也有可能。她大概下意識地希求那樣。

    如此整體輪廓出現之後,往下編寫故事就比較容易了。淳平一邊用低音量反覆聽着馬勒的歌曲,一邊對着電腦,以就他來説相當快的速度把小説結尾部分寫完。她決心同外科醫生情人分手,告訴對方自己再也不能見他了。他問沒有商量餘地了麼,她斬釘截鐵地説完全沒有。休息日她乘上東京灣的渡輪,從甲板上把腎臟石扔到海里。石塊朝着又深又暗的海底、朝地球核心筆直地下沉。她決意重新開始新的人生。扔掉石塊,她覺得增加身體輕快了許多。

    然而,第二天早晨到醫院上班時,那石塊正在桌上等她。它穩穩地待在原來位置,黑漆漆,沉甸甸,以腎臟的形狀。

    寫罷小説,立即給貴理惠打去電話。相比她很想看脱稿大作品,因為在某種意義上那是她讓寫的作品。電話沒有接通,裏面傳出錄音帶的聲音:“您博大的電話無法接通,請確認一遍重打。”淳平重打了好幾次,但結果一樣。電話無法接通。他想,也許她的手機號碼出了什麼問題。

    淳平儘可能不出家門,等待貴理惠聯繫,然而沒有聯繫。如此一個月過去。一個月變成兩個月,兩個月變成三個月。季節變成冬天,不久新年來臨。他寫得短篇小説刊發在一家文學雜誌的二月號上。報紙廣告上的雜誌目錄印出淳平的名字和小説篇名——“天天移動的腎形石”。貴理惠看見廣告,買下雜誌閲讀作品,未述説感想而跟自己聯繫——他期待這一可能性,但結果卻是惟有沉默在不斷疊積。

    她的存在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之後,淳平的心感覺到的疼痛比原來預想的劇烈的多。貴理惠留下的失落感搖晃着他。如果現在她在這裏該有多好——他一天之中要這樣想好幾次。貴理惠的微笑、她出口的話語、相互擁抱時的肌膚感觸無不讓他懷念。喜歡的音樂,心儀的作家的新著,都安慰不了他的心,感覺上一切都那麼遙遠、那麼生疏。

    貴理惠有可能是第二個女人,淳平想道。

    淳平再次遇到貴理惠,是在初春的一個午後。不,準確説來並非遇到,而是聽到貴理惠的聲音。

    淳平那時坐在出租車上。路面擁擠。出租車年輕司機打開短波廣播節目,她的聲音從那裏傳來。起初淳平不太敢確定,只是覺得聲音有些相似,但越聽越清楚那是貴理惠的聲音,是她的講話方式。抑揚有致,輕鬆自如,停頓方式也有其特徵。

    “噯,把聲音調大一點兒好麼?”淳平説。

    “好的。”司機應道。

    那是在廣播電台演播室裏的採訪。女主持在向她提問。

    “……就是説,您從小就喜歡高處了?”女主持問。

    “是啊,”貴理惠——或者聲音酷似她的女子——回答,“從懂事起就喜歡爬高。越高心情越放鬆。所以總是央求父母帶到高樓大廈去。一個奇妙的孩子。”(笑)

    “結果,您就開始了這樣的工作?”

    “最初,在證券公司做分析員,但我很清楚那種工作不適合自己,所有三年就辭職了。剛開始擦大樓玻璃窗。本來想在建築工地當架子工什麼的,但那種地方是男子漢世界,輕易不接受女性,於是暫且幹起了擦玻璃窗的臨時工。”

    “從證券公司分析員變成了擦窗工。”

    “老實説,作為我還是這樣自在。和股票不同,就算跌落,跌落的也只是自己一個。”(笑)

    “説起擦窗,就是坐在吊車裏,從樓頂上‘咕嚕嚕’往下垂放那種活計吧?”

    “是的。當然安全纜是繫着的。不過有的地方無論如何要把安全纜解掉。我是一點也不在乎的,地方再高也一點兒都不怕,所以相當受重視。”

    “不登山嗎?”

    “對山幾乎沒有興趣。在別人勸説下嘗試了幾次,但是不行。山再高也不覺得有意思。我感興趣的僅限於垂直的人工高層建築,什麼緣故不曉得。”

    “如今在城裏經營專業情節高樓玻璃窗的公司,是吧?”

    “是的。”她説,“打臨時工攢了錢,六年前獨立開了一家小公司。當然自己也去現場幹活,但基本上成了經營者。這樣可以不聽命於人,自己自由做出決定,方便。”

    “可以隨意解掉安全纜?”

    “直截了當地説,是這樣。”(笑)

    “不喜歡系安全纜?”

    “嗯,感覺上好像不是自己似的,簡直就像穿了硬邦邦的緊身衣。”(笑)

    “就那麼喜歡高處?”

    “喜歡。置身於高處是我的天職。其他職業腦海中浮現不出來。職業這東西本來應是愛的行為,不是權宜性的婚姻。”

    “現在放一支歌曲,詹姆斯?泰勒唱的《屋頂上》(UpontheRoof)。”女主持説道,“之後繼續走鋼絲話題。”

    放音樂的時間裏,淳平探身問駕駛員:“這個人,到底是幹什麼的?”

    “説是在高樓與高樓之間拉一根鋼絲,在上面走來走去。”司機介紹説,“拿一根保持平衡用的長竿,算是一種雜技表演吧。我這人有恐高症,乘坐玻璃電梯都膽戰心驚。説是好事也行,反正有點兒與眾不同。人倒好像已經不那麼年輕了。”

    “那是職業?”淳平問。他意識到自己的聲音乾巴巴的失去了重量,似乎是從車頂縫隙裏傳來的其他什麼人的語聲。

    “嗯,好像有很多贊助商支持着。前不久聽説在德國一個什麼有名的大教堂做這個來着。本來想在更高的高樓上做的,但當局怎麼也不批准。因為高到那個程度,安全網就不起作用了。所以她説要一步一步積累戰績,逐步挑戰更高的地方。當然,光靠走鋼絲吃不了飯,就像剛才説的,平時經營擦大樓玻璃窗的公司。同樣是走鋼絲,但她不願意在馬戲團那樣的地方工作,説只對高層建築感興趣。”

    “最妙不過的,是在那裏可以使自己這個人完成變化。”她對採訪者説,“或者説不變化就無法活下去。到了高處,那裏只有我和風,其他什麼都沒有。風包攏着我、搖晃着我。風理解我這一存在,同時我理解風。我們決定互相接受,共同生存。惟有我和風——沒有他者介入的餘地。我所喜歡的就是這樣的瞬間。不不,感覺不到恐懼。一旦腳踏高處,精神整個進入高度集中狀態,恐懼當即消失。我們置身親密無間的空白中,而我最最中意那樣的瞬間。”

    至於採訪者能否理解貴理惠的談話,淳平無從知曉。但不管怎樣,反正貴理惠已經將其淡淡地説了出來。採訪結束時,淳平叫出租車停下,下車走剩下的那段路,時而仰望高樓大廈,仰望流雲。他明白了,風和她之間是任何人都不可能進入的。他從中感覺到的是洶湧而來的嫉妒。可到底嫉妒什麼呢?風?到底有誰會嫉妒風呢?

    往下幾個月時間裏,淳平一直等待着貴理惠跟自己聯繫。他相見她,想單獨和她説很多話,關於腎形石也想説説。然而電話沒有打來。她的手機依舊“無法接通”。夏季到來,連他也放棄了希望。貴理惠已無意見他。是的,沒有埋怨沒有爭執,兩人的關係平穩地結束了。回想起來,這同他長期一來與其他女性的關係毫無二致,某一天電話不再打來,一切就那麼平靜那麼自然地偃旗息鼓了。

    該不該把她算到倒計數里面去呢?能將她視為三個有意義女性中的一個麼?淳平為此相當煩惱。可是得不出結論。他打算在等半年,半年後再決定好了。

    這半年時間裏,他集中精力寫短篇小説。他一邊伏案推敲語句,一邊心想貴理惠此刻大概也同風一起置身高處。自己面對桌子獨自寫小説之間,她獨自位於比誰都高的地方,並且解掉了安全纜。淳平常常想起她那句話:一旦精神進入高度集中狀態,那裏便沒有恐懼,只有我和風。淳平察覺到了自己開始對貴理惠懷有從不曾在其他女性身上感到的特殊感情。那是輪廓清晰、可摸可觸、有縱深度的感情。他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這一感情,但至少不能以其他什麼取而代之。縱然再也見不到貴理惠,這一情思也將永遠留在他的心間或骨髓那樣的地方,他將在身體某處不斷感受着貴理惠不在所造成的悵惘。

    臨近年底的時候,淳平下了決心:把她作為第二個好了。貴理惠對於他乃是“真正有意義”的女性之一。第二個好球。往下只剩一個。但他心中已沒有恐懼。重要的不是數字。倒記數毫無意義。重要的是完完全全容納某一個人的心情,拿總是最初,又總是、也必須是最後。

    大體與此同時,呈腎臟形狀的黑色石塊從女醫生的桌子上消失了。一天早上,她發覺石塊已不在那裏。它再也不會回來了,這點她心裏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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