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天我總覺得頭髮裏有東西,弄得頭皮癢癢的。每隔一會兒,我管不住手,就要去抓幾下。二姐發現我總在抓頭皮,扳過我的頭來一看,説:“你看你呀,不知從哪裏招了蝨子。”
我當然不知道蝨子為何寄生在我的頭髮裏。最有可能是沒人管我,好久沒洗頭了,太髒,才生蝨子;還有可能是從街上那些生了蝨子的孩子頭上,跑到我頭上的。
二姐滿屋子找煤油。她從閣樓上的牀底下翻出所有的東西來,把每個瓶子都打開聞聞,然後蓋上蓋,失望地搖搖頭。又到堂屋房門右側那些裝煤球的地方找,她記得那兒有一些油漆瓶子。找了半天,還是沒找到。最後只能告訴父親,她要煤油。
父親從屋裏櫃子裏一個封得嚴嚴的鐵筒裏,倒了一碗黑糊糊的液體出來,有股刺鼻的味道,我馬上捂住鼻子。
三哥五哥和四姐,沒準早已發現我頭髮長了蝨子,只是都裝着不知道,跟二姐那天關起門來揍我時一樣,沒有一個人來解圍。
我跟着二姐走到天井裏。她叫我蹲在天井的石階上,把頭低下去。我照她的話做。她把碗裏的煤油抹到我的頭髮上,抹得很仔細、很均勻。然後返回屋裏,找來一件破衣服,將我的頭髮包裹起來,包得嚴嚴實實。
“好了,你可以起來了。”二姐看看我,取下她頭髮上的夾子,將我頭髮上的布固定好,拉着我的手,讓我在樓梯口坐着,“別動,一旦漏了氣,煤油會揮發掉,就悶不死蝨子了。那樣,蝨子會長大,會把你一口吞下肚裏去。”
我嚇得要命。煤油悶着我的頭,頭的重量在隨着時間的流逝增加,那些蝨子在用力掙扎,往我心上逃,想吃掉我的心。我發現自己的身子是如此的輕,輕得像透明的蛹。來來往往的鄰居在我的眼前走來走去,他們吆喝,他們叫罵,他們大笑。他們在廚房裏做飯、燒柴、舀水,往天井水溝裏倒髒水。我呼吸沉重,透不過氣來,實在撐不住了,我只得無力地靠在樓梯的扶手上,臉像死人一樣白。
十來分鐘後,二姐過來揭掉我頭上的布。滿頭的蝨子被煤油悶死了,她用温水給我清洗。看着浮在臉盆水面比芝麻還小的密密麻麻一層蝨子,我害怕得周身發抖。這些蝨子在死前,一直躲在頭髮裏喝我的血,讓我又癢又痛、臉色蒼白,病歪歪的。它們喝我的血,就喝個痛快,讓我死,也算做了件好事。可它們不那樣做,而是讓我不死不活,有意折磨我。難道我這個人真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沒人喜歡我,連小小的蝨子也可以如此欺凌我?
二姐用木柴揍我的事,我沒有忘。她給我除掉頭髮裏的蝨子,我沒向她説一句好聽的話,也沒朝她露出笑容。
也怪,我那樣對二姐,二姐反而對我比以前好多了。四姐三哥也對我好多了。他們眼睛不像以前那樣盯着我。我想到江邊去走走,透透氣,也沒人給父親和母親打小報告。
夜裏我睡不好,常常突然驚醒。我聽着黑暗中那些老鼠在地板上跑動的聲音,九三巷六號院子前路人的腳步聲。我盼望有一種沙沙響的聲音靠近,那是母親結實的厚底布鞋發出來的。我盼望她回家來。
漸漸地,我重新入睡了。沒過多久,一個熟悉的聲音停在了院子大門口,輕輕地叩了三下。然後是父親拉亮燈的聲音。樓下門“吱嘎”一響,父親摸黑穿過堂屋去院子大門開門。門開了,母親走了進來,看了看父親,牽着他的手,讓一到夜裏眼睛就看不見的他順利地朝亮着燈光的屋裏走。
好了,他們進了屋,坐下來,父親給母親倒了杯五加皮小酒。母親舉起杯子來,對他説,你在家當家庭婦男,真不容易,我得敬你。父親説,你在外像男人一樣勞動,更不容易,我得敬你。
他們好像有説不完的話。不知是我的夢或是真發生着,反正那天我睡得很踏實,一覺到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