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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自從改了名,高興的事也真的很多。開頭的幾天,我們每天拾破爛能收入十五元,至後就可以升到十七十八元,我竟然還連續着突破了二十元。這讓池頭村那條巷道的同行都不肯相信,五富説:誰哄你是豬!更讓我也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常常心想事成,比如我們得自己做飯,正要去買個鍋的,偏巧拾破爛時就收到了一個鐵鍋,雖然鍋耳壞了一個,但不漏,做出飯正好夠我和五富吃。還有,五富嘟囔燒飯用煤太費了,我就能想到了盤土灶燒柴火,西安人沒有燒柴火的,而拾柴火那太容易了,只要每天從興隆街回來,隨便在池頭村轉轉,便可拾到許多木條子和幹樹枝。五富的鞋太破太髒了,我説幾時給你收一雙半新不舊的,第二天果然就收到了,還是膠底的。

    日子安頓得十分順當,五富就喜歡從興隆街回來後忙活做飯,他能一次蒸幾十個饃,放在木橛上吊着的籃子裏,能熬包穀糝,熬得不稀不稠,用筷子一蘸吊線兒,然後買一顆蘿蔔,用鹽醃蘿蔔絲兒。他知道我最愛吃豆腐乳,專門給我買了一小碟。我們吃飯的時候就坐在樓台上,一口蘿蔔絲兒一口饃,再喝一陣稀飯。吃畢了,五富左腿架在右腿上一會兒,放個屁,又右腿架在左腿上一會兒,説:嗯,哈娃,好日子!

    我説:你叫我啥?

    五富説:噢,高興!清風鎮沒幾個人像咱這日子哩!

    我説,你收拾鍋碗吧,我吹吹簫。我心情一好就喜歡吹簫。

    吹簫的時候常常有鳥飛到槐樹上,我説這是吹簫引鳳,五富説那不是鳳是灰灰雀。五富沒文化,不曉得比喻和想象,我認為是鳳就是鳳,我還把樹冠叫雲,是綠雲。

    綠雲裏住着蚊蟲和蒼蠅,它們總會在尿,滴下小小的水點來,我吹着吹着,尿水卻滴得稠了,竟然淅淅瀝瀝,才明白下起小雨了。

    五富在刮鍋,他總是不讓剩飯,剩下飯就一定再吃下去,説:啥都敢糟蹋,不敢糟蹋飯。我説:你都吃飽了還吃就不是糟蹋?他不吭聲了,卻問:今日是幾號了?

    我説:我又不是女人。

    女人有月經,準時知道日子,我們糊糊塗塗的只曉得天明上街,天黑回來吃飯睡覺。我想着,要拾回來一個日曆。

    我説:天上丟雨星了,今日該歇下了。

    五富説:毛毛雨就不上街啦?

    這回他嗆了我,嗆了卻給我個笑,把豆腐乳切開一小塊,用油紙包了,塞在我的懷裏。

    池頭村到興隆街有十五里地,我們已經不步行了,因為有了一輛自行車。這輛自行車是一家單位的門衞二十元賣給我們的,除了鈴不響,渾身都響,兩人合騎着十多分鐘就可以到興隆街北邊的廢品收購站。我車技好,能雙手撒把,但五富太重,我馱不動他。五富馱上我了,總是一見前邊人多,就嚷:下,下,快下!所以我現在從後座往下跳的動作十分敏捷。

    收購站是一個河南人的女婿開的,人瘦得像個猴子。人瘦成那個樣兒竟然還能開辦個收購站,這讓五富十分嫉恨。喝酒呀不?瘦猴遲早見我們就從懷裏掏出個小扁壺抿一口,問我們喝不喝。我們不喝,也懶得理他,天上沒了半點雨意,也無一點風絲。

    我説:五富,那是啥?

    其實是院牆瓦稜上的一撮草,清風鎮把這種草叫:風不浪當。

    瘦猴説:夜裏去嫖娼了嗎,大清早的人就蔫了?

    五富説:劉高興神經衰弱。

    我的確神經衰弱。把它的,誰都可以神經衰弱,我是沒資格神經衰弱的,可偏偏就是睡不好。五富只要一沾上枕頭就睡得不醒,我説他是豬變的,而我夜夜都聽見什麼鳥兒在槐樹上撲哧哧拉稀,或者有簸箕蟲在牆角爬,尤其村中前的街道夜市聲,轟轟嗡嗡,你永遠分辨不出人都在説什麼,但雜音卻像身上有了麥芒一樣使你煩躁。我也企圖換個思維,不怨恨,去欣賞,而欣賞欣賞着又胡思亂想,腦海裏一會兒是這樣的畫面,一會兒是那樣的畫面,琢磨了:畫面裏怎麼總沒有色彩?

    瘦猴説:喲,身子骨貴哇!

    身子骨就是貴,怎麼着?你以為拾破爛的就哪兒都能睡嗎?我掏出一根紙煙來吸,並不讓他,太陽下的煙影照在地上是黃的。我敢説,這個世上那麼多吃紙煙的人,能注意到煙影是黃的恐怕就我一人。

    瘦猴是欺軟怕硬的東西,他就指使五富了。喂,給我把這壺灌滿!

    五富磨蹭着,最後還是拿了小扁壺去了巷頭那個酒館。

    買回了酒,我們把自行車交給了瘦猴看管,再拉起前一天傍晚存放在收購站的架子車上街。五富開始大罵瘦猴,説他打聽過了,這瘦猴當年也是拾破爛的,可做起了收購站老闆卻勒剋起拾破爛的了!我説賤人麼。五富説人家有錢得很了。我説賤人不在錢多少,以後不得罪他也別討好他,他再讓買煙灌酒就裝痴賣傻。五富卻悄聲説他其實只買了二兩酒,在水管子那兒兑了一半水。

    興隆街的轄區是一條大街和大街東西各十道長巷。我負責北邊的東西五條巷。五富負責南邊的東西五條巷。每天在這塊地盤上轉悠,五富説這是磨道里的驢,磨道不遠,走的路卻多。他每天幾十遍地轉悠,腿腳都腫了,收穫總是沒有我多,我抱怨城裏人比鄉下人還會過日子,怎麼破了舊了的東西就捨不得扔?這是啥話呀,做刀子的總不能盼着到處都殺人,治精神病的總不能盼着人人都是瘋子吧?

    我説:拾破爛不在乎你跑得勤。吆喝聲大,得有個運氣。

    拾破爛還有個運氣?五富揉他的腳,腳脖是粗了許多,用指頭一按一個坑兒。他説:怎麼個有運氣?

    説心態好才可能來運氣,這道理五富解不開。這麼説吧,我腸胃不好,又失眠得厲害,但我並沒有病倒,是我時不時就感謝身體的各個器官的原因。比如腎,只剩下一個腎了,我就感謝剩下的腎承擔了另一個腎的工作,它也是很愛聽鼓勵的話的,它就積極工作,我現在腰並不疼麼。我就感謝過這興隆街,興隆街供我吃供我喝呀,如果將來我真弄出個大名堂,這裏就是我的革命聖地,我要在街口修一個摩天大樓的!每每我一到了我的東西五條街巷,我是要整整衣,擦擦眼角,然後給兩邊的樓房和路邊所有的樹木鞠個躬。啊哈,早晨的霞光使巷道北的樓房鮮亮彤紅,每一扇玻璃窗上都有了一個小小的太陽!樹上總有一羣麻雀,雞蛋那麼大的,看見了我七嘴八舌地嚷:高興高興高興!劉高興的名字最早就是這些麻雀叫的。也怪得很,我就每天這樣上班,走的路其實也不多,但總能碰上讓我拾的破爛。

    西七道巷的茶館門口,坐着一個老頭,面前放着一個裝着涼茶的大玻璃瓶子,從來不見喝,總在打盹。他是專門收取馬路邊的停車費的,你以為他打盹而停了車要走,他立即就提着大玻璃瓶子過來收費了。停車費是三元錢,好多人只給他一元錢而不要費票,他不行,和人家吵,人家給了三元錢生氣了不要費票,不要也得給你,他把票撕下來就扔在地上。老頭對我卻好,我一經過,他就叫我去喝水,説:小夥長得好!我説:我可把你話當真的噢!他説:你一個拾破爛的咋遲早見着都喜眉笑臉的?我説:我名字叫劉高興,我得名副其實。老頭也高興了,要送我水瓶,我不要,他把水瓶掛在我的車把上。

    嘿,長途送貨的卡車司機有這樣的大玻璃水瓶,出租車司機有這樣的大玻璃水瓶,我劉高興也有了!

    哎破爛!破爛哎!

    誰在喊叫,胖墩墩的一個女人逆着陽光提着一捆舊報紙跑過來。城裏的女人年輕時都花枝招展,稍上些年紀便虛騰騰像麪包。她翻動我的秤桿,説:破爛,都説現在的小販秤不準,你這秤準不準?

    我沒有應她,點了一根紙煙吸。

    她説:你吸什麼紙煙,這麼嗆的!

    我吸紙煙有個特點,吸進口從來不下嚥,在喉嚨口兜一圈就吐出來了,五富吸旱煙卷是猛吸進肚然後再從鼻子慢慢噴出來,所以他老咳嗽,我不咳嗽,也沒痰。

    我提了秤稱舊報紙,她伸過頭來看準星,秤桿是平的,她把秤錘往出挪,秤桿子成了老牛喝水。行噢,算二十二斤,一斤一元,二十二斤是二十二元,我把二十二元要遞給她。她説不對,別人是一斤一元三角,你怎麼是一斤一元?一斤一元三角,二十二斤是二十八元六角,四捨五入,二十九元呀,我開雜貨鋪的,你騙不了我。

    什麼是小市民,這就是小市民。這麼大的城怎麼就有這麼小的市民,她經見得多,又開雜貨鋪在一分一釐上摳掐慣了。

    她説:你這破爛,問你話哩?!

    問的屁話!我放下舊報紙,不收了,拾破爛的怎麼就成了破爛?拉起架子車就走,她如何在後邊喊,我沒停。

    走過巷道第一個丁字路口,我撲哧倒笑了,何必計較呢,遇人輕我,必定是我沒有可重之處麼,當然我不可能一輩子只拾破爛,可世上有多少人能慧眼識珠呢?

    我想去看看興隆街所栽的那棵紫槐,悠然地拉着架子車,不緊不慢,蠻有節奏。有節奏了,拉着架子車就不累,而且能欣賞街巷兩旁商店門頭。商店的門頭一個比一個洋氣,所謂洋氣就是有洋人的氣息吧,我也覺得門匾上寫着洋文好看,櫥窗裏擺着的洋酒瓶比白酒瓶子好看,貼着的那些廣告裏洋女人也好看。但是,我很快就發現了幾個門匾上和擺在門口的貨價牌上的字寫錯了,比如雞蛋的蛋怎麼能寫成旦?

    喂,出來,出來!我招呼着店裏的人出來。

    我説,這個字錯了!

    店裏人看着我,不以為然。我説是錯了,拿了樹棍在地上寫正確的蛋字,他説走吧走吧,拾你的破爛去!

    走當然走,但我又寫了一個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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