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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從此五富每日都要到那個家屬院裏轉一趟,已經和門衞混熟了,門衞總是説五富呀給我説説你們鄉里的事吧。五富能説了什麼事呢,其實門衞也知道五富説話顛三倒四的,他就問一句而十句八句地作踐着五富取樂。

    他問了:清風鎮的精壯勞力是不是都出來打工了?

    五富説:鎮上是沒了勞力,死個人棺材都抬不到墳裏去。

    他説:那婆娘們晚上想男人了咋辦,是用黃瓜嗎?聽説老公公就爬灰的多?

    五富説:想啥哩?

    他説:啥也沒想。全國煤炭工作會在西安開着,你們鎮上沒來姑娘嗎?

    五富説:人家開會哩,她們來幹啥?

    他説:來服務呀,開一次煤炭會就有成批成批的姑娘尿尿都是黑水。

    五富説:中午你吃的啥飯?

    他説:你給我胡打岔哩,五富!

    五富説:你那些話我聽不懂。

    他説:你這個五富!你如果長得黑也就罷了,你偏前崖顱後馬勺的腦袋,如果前崖顱後馬勺的腦袋也行,你又背駝着,如果背駝着能説會道也算是,可嘴笨得三句來回話都説不了!哎,你有老婆嗎?

    五富説:有老婆,還有三個娃哩。

    他説:都是你的娃?

    五富這下實在是惱了,他把一個啤酒瓶子在架子車幫上一磕,玻璃碴子碎了一地,手裏是個瓶嘴兒。

    他愣了一下,趕緊拍五富的肩,説:五富一惱臉更難看了,行了行了,你去棚子裝幾根鐵管吧。

    五富去了棚子,在麻袋裏裝了幾節鐵管,在腰裏纏了一股鐵絲,又將三根更粗的鋼棍從棚子的牆頭扔了出去。出了家屬院,他在牆外的冬青叢裏撿了鋼棍,説:你以為你佔了便宜了?吹火嘴吹火嘴,你個瓜×!

    五富的收入開始超過了我。

    五富每天晚上給我和黃八講他從家屬院棚子裏都拿了什麼東西,按他的計劃,半年之內會把棚子裏的貨物倒騰一空。他講的時候神態輕狂,拿指頭在黃八的鼻樑凹彈,讓黃八去房裏把撿來紮成捆的還沒有交售的牛皮紙給他拿幾張。他用牛皮紙疊錢包,給黃八疊了一個,給他自己疊了個大的,我知道他一直眼紅我的那個真皮錢夾,他疊錢包是要給我看的,我的真皮錢夾是我當年賣血後買的,可五富的牛皮紙錢包能和真皮錢夾是一個檔次嗎?我冷冷地笑,老範就串門來了。

    老範是巷道對面的一家屋主,因為和我們的房東是堂兄弟,我們對他很客氣,但每次碰見了問候他,他都是鼻子哼一下,帶理不理。那次我從城裏回來,到村頭糧店買麪粉,臨時還缺五元錢,他正好在旁邊,我就向他借錢,並聲明一會兒回去便把錢還上。他卻説:我怎麼信你,你們拾破爛的説走就走了,我尋誰去?我只好回屋中取錢,返身再去糧店買了麪粉。所以老範一來,我就去廁所了,五富還在疊他的牛皮紙錢包。老範説:你疊這麼大的錢包裝冥幣呀?!氣得五富抬腳進了他的屋裏。老範嘎嘎地笑,説你這貨不識耍!就又喊:劉高興你屙井繩嗎?黃八説:劉高興是貴人,他屙的屎橛子長。我在廁所故意多呆一會兒,但他偏還不走,我就出來了,説:老範尋我?

    老範説:你屙的屎橛子長?屎橛子長了人貴,劉高興!

    他能説這話,八成是他有什麼事要我辦呀。辦就辦吧,只要他能求到我。我説:有事嗎?他説:碎事。給了我一根紙煙。

    原來他家後院養了一頭豬,距興隆街東邊的菜市場旁有個屠宰坊,他要把豬賣給人家,讓我們明日晚上回來把架子車拉上,後天一早把豬拉到屠宰坊。他説:本來用小貨車拉的,小貨車壞了,順路用你們的車拉一下,劉高興,碎事!我説:是碎事,行!

    第二天晚上我和五富沒有騎自行車,都把架子車拉回來,五富很是不滿,碎事,這還是碎事,豬是不重可人得步行去興隆街,這得浪費多少時間?我勸五富什麼話都不要説了,老範那人得罪不得。就在第三天早上,我們拉了老范家的豬,老範也就跟着,而五富的態度完全變了,他竟然主動要老範也坐在他的那輛架子車上。我説:瞧咱五富知道學雷鋒了!五富説:你拉一個,我也拉一個麼!他是在罵老範,還以為我聽不懂,説:知道我意思嗎?我説:就為一句話,你出這大的苦力!

    我們拉着豬和老範,走到了城牆裏的街巷,因為行人都注視我們,我就哼了小調。我想如果是在古代,西安城就是長安城,沒有樓房都是四合院,沒有汽車都是高頭大馬拉着轎,那我這架子車也該是馬拉着了,一路馬蹄嗒嗒馬鈴喤喤也是夠威風了嘛!我是收廢報紙時在報紙中發現了一本書,這書就帶回放在枕頭邊看,書裏恰好寫的是古長安的故事,其中寫着一個督軍每天騎着馬在大街上走,凡是瞧見誰家的女人好,就把馬鞭掛在誰家的門環上,這户人家夜裏就該接待督軍大人了。劉高興不做傷天害理的事,劉高興如果有馬鞭,我這麼想,哼,我也不要馬鞭,只要求誰家有破爛了就在門環上掛一個木牌,我就不至於一趟一趟無目標地瞎轉了。但現在不是古代,我覺得我的奇思異想可笑,就自顧自地笑了。

    我這一笑,巷道里一家飯館的女老闆也給我笑。她是站在店門口拉顧客,過往的人她都拉,她説:哎,老闆老闆,來吃飯呀!五富低聲説:她叫咱老闆?!咱像老闆?女老闆卻聽見了,説:咋不是老闆,都是發財的老闆,來吃麪呀,我們是渭北的麥子磨的面,醋是山西老陳醋,辣子是耀縣的辣子,你吃了就知道香!我説我們不吃。女老闆卻擋住我們路,不停地介紹他們的麪食有擺湯麪、臊子面、油潑面、棍棍面,還有大盤雞拌麪,甚至朝店裏喊:收拾桌子,給三位老闆先倒上面湯!我就窩了火,説:不吃就是不吃麼,哪有這種招呼生意的!女老闆一下子變了臉,説:誰給你説話來?我是給豬説哩!

    還有這麼説話的人?我就拍着豬,豬哼哼了起來,我説:我説一進城你為啥就興奮得一路哼哼,原來城裏有你的相好?!

    我是順嘴就説出這話的,反應之快,又如此機智,我的情緒就非常好了。但是,幫老範賣了豬,已是半中午,自然耽誤了收破爛,五富就直髮牢騷,那個收停車費的老頭問今日怎麼沒收下破爛,他好像遇到了知己,就給老頭抱怨老範,抱怨得沒完沒了,我就獨自拉着架子車走了。

    何必呢五富,你愁眉苦臉的給人絮絮叨叨,那老頭雖然也隨話答話,貌似同情,也未必就聽到耳朵裏去,你説着有什麼益處?

    我劉高興要高興着,並不是我就沒煩惱,可你心有烏鴉在叫也要有小鳥在唱呀!

    路過了新栽着紫槐的那個路口,紫槐雖然枝股如手一樣在空中伸着,但新的葉子已經長出來了。你好,紫槐!我給紫槐行注目禮,一串鞭炮就響起,是遠處的一家並不大的商鋪開張了,而這時有三四個人從我身邊跑去,他們是放銃的。

    西安城裏生存着一批放銃人,他們拿着古老而簡單的鐵銃走街串巷,發現了誰家婚喪嫁娶,老人過壽,小孩滿月,商鋪開張,就主動要去為人家放銃助興,討個彩錢。我突然萌生什麼時候,是什麼時候呢,也請放銃人來給紫槐放幾銃,以慶賀它的移栽和成活。

    咚,咚咚咚!火銃已經在那個店鋪門口放響了。

    我説:好!

    而我同時也聽到了一聲:好!

    回過頭來,路邊正走過來一個乞丐。

    這乞丐是個白胖子。乞丐竟然是個白胖子,就讓我樂了。他遠遠地站在一家酒店的拐角處,我還在琢磨:如果他衣服穿得整潔些,頭髮不是蓬着,這是個蠻體面的人。可他在拐角還走得端端正正的,一經過酒店門口腿卻成了跛子。好呀,你裝!我就一眼一眼盯着他。乞丐走近了,他伸出一隻手,手心放着一元錢,他説大爺大爺行行好。

    叫我大爺,我真的就那麼老嗎?我不理他,彎腰把路沿上一個空易拉罐撿起來。但他並不離開,手還伸着:大爺大爺我叫你大爺哩。

    我説我沒有錢。

    有錢哩,他堅定地説,你西服的口袋裏有錢哩!

    我是穿了一件西服的。這件西服是十道巷一個老太太送的,老太太可能是文化人,她提了一包舊書賣給我,卻把每一本舊書的扉頁撕了,扉頁上都寫着“王德明先生指正”,我問王德明是誰,她説是她老伴,卻又説我像她老伴年輕時的模樣,問我多大了,會不會是她老伴已經託生了,老伴生前是文化局的一個處長怎麼託生成拾破爛的了?我明白老太太的神經有毛病了,可她畢竟是老人,我得攙扶了她回家去。我問老太太的老伴是哪年過世的,她説十年了,我就儘量誇大我的年齡,説我四十了,不可能是老先生託生,老先生在陽間是文化處長,到陰間肯定也是個處長。到了老太太家,老太太就拿出了這件老伴生前的西服問我敢不敢穿?如果她直接給我,我還要推辭的,她説敢不敢穿,我立馬就穿上了。有什麼不敢穿的,老先生是個鬼,也是處長鬼,文化鬼。

    這件西服曾經使五富和黃八羨慕不已,説人憑衣裳馬憑鞍,穿了西服沒錢也像着有錢了,果然乞丐就覺得我有錢。可是,我沒錢,真的沒錢。我把口袋底都掏出來了,説:哪有錢?

    乞丐説:你怎麼會沒錢?

    我説:我是拾破爛的。

    乞丐説:噢!

    乞丐猛地拉住了我的手,另一隻手啪地往我手心一拍,那張一元錢的紙幣就貼上了,他説:那這個給你!

    侮辱,這簡直是侮辱!在乞丐的眼裏,拾破爛的竟然比乞丐更窮?!我那時脖臉發燙,如果五富在場,他會看見我的臉先是紅如關公,再是白如曹操,我把一元錢摔在地上,大聲地説:滾你個王八蛋,滾!

    乞丐吃驚了,吃驚的乞丐勃然大怒,那腿也不再跛,一腳往我的褲襠踢來。咦,還是個潑皮呀,這我得教訓教訓。我一閃身,他的腳踢空了,身子失去平衡,坐在了地上。但他又撲上來,抱住了我,一股臭氣燻得我幾乎閉住了呼吸,我使勁推他的臉,他一隻手揪住了我西服的領子,另一隻手擦一下鼻涕竟然抹在西服肩上。你敢髒我西服?我拿頭便撞,咚咣,撞在乞丐的下巴上,保護西服,再撞,腦門就撞着了腦門,滿空裏便有了金星。

    恍惚中我在説:你敢侮辱我?!

    金星還在放射,但我看見乞丐趔趄了三下,他的下巴脱臼了,一手託着下巴,一手按住額頭,猛地往上一碰,下巴又接上了,左右活動,能説話了,説:你是誰?

    我説:老子劉高興!

    他説:老子石熱鬧!

    竟然叫熱鬧!我抬手扇了他一掌。如果他不叫石熱鬧,我絕不會扇他巴掌的,但扇過了,卻想這熱鬧和高興是對應的一對嘛,我就覺得有意思。

    酒店的保安看見了我扇石熱鬧一掌,鋭叫幹什麼幹什麼。保安的服裝像警服,石熱鬧把保安看做是警察了,保安也把自己當做警察了,受了虧的石熱鬧趁機去向保安哭訴,保安便勾着中指要我過去,保安説:你怎麼打人?

    我畢竟理缺,但我已經想出對策了,便反問石熱鬧,我打你了?

    石熱鬧説打了。

    我就笑了,我説保安同志,我之所以首先稱呼他的職務,我是在提醒你只是個保安,酒店裏的安全你保衞,酒店外了你和我是一樣的。我説保安同志,你瞧我這兄弟差成色不,我只説一巴掌能把他扇靈醒哩,可還糊塗呀,竟然還向你投訴?酒店裏住的有領導有遊客,還有高鼻子洋人,你要飯到哪兒要不成,偏來這兒丟咱社會的人呀?!

    我這話説得好,保安都感動了,他的態度開始向我傾斜,而蠢笨的石熱鬧卻説要飯又不是偷搶我願意到哪兒就到哪兒,我沒飯吃還不能要飯吃嗎?這下保安就躁了,説:離遠!

    石熱鬧頓時呆了,乖乖離開了酒店大門,站到馬路上。

    保安一揮手:再離遠!

    石熱鬧順着巷道走,走了幾十步又站住回頭,保安又吼了一下,石熱鬧拔腿再跑,這一次保安原地故意跺腳,石熱鬧就跑出巷口不見了。

    我整了整西服,遺憾的是西服被鼻涕弄髒了,揩了揩,拉架子車繼續轉街。哎呀,你能不覺得石熱鬧逗嗎,在這個清靜的上午經他一鬧,倒少了許多寂寞和無聊。石熱鬧是條狗魚。魚塘裏的魚常常活得不旺,就要把狗魚放進去咬一咬,一池塘的魚也就歡了。我回頭往巷口看,一時還後悔不該日弄得保安攆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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