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幾乎一個禮拜的時間裏,五富可能去陸嬸那兒看望過翠花,我沒有去,也再不提説幫她要身份證的事,五富曾經給黃八吹噓過一次,説我如何的勇敢而沉穩,他還沒來得及叫我是什麼處長哩,那男的就乖乖地把身份證交出來了,我非常嚴厲地指責他不許再説。有什麼好説的呢,那不是我的英雄事蹟,每每想到她是不是還在西安,如果還在西安又去做了什麼事情,就覺得我太無能也太無情。
人的心情不好,瞌睡就特別多。那日一覺醒來,窗子白了,還是不願意起來,卻聽見了淅淅瀝瀝的雨聲。五富喊了我兩次,我沒有回答,他走進我的屋裏,拿手摸我的額顱。我説:下雨啦?
他説你害病了嗎,額顱不燙麼,是下雨啦。
我説下吧,下雨了好。
他説下雨了上不成街,好啥呀?!
我説咱逛芙蓉園去。
一聽説逛芙蓉園五富的臉就不苦愁了。清風鎮上只要唱戲,五富會場場都不落下的,別人喝彩他喝彩,別人在人窩裏擠他也擠,至於唱的什麼戲他不管,只是圖個熱鬧。芙蓉園對五富特別的誘惑,因為黃八去過芙蓉園。當我主張把黃八也叫上,黃八知道走哪一條街可以去芙蓉園的,五富堅決不讓叫黃八,説黃八僅去過芙蓉園的大門口,咱把園子全逛了,以後看他還張狂不張狂。但是,出門走的時候,五富卻悄悄拿走了黃八放在窗台上的一個草帽。他讓我戴了草帽,他淋着。
我們問來問去,趕到芙蓉園外的廣場上,雨還在下,而售票處買票的人竟然站着長隊。五富説怎麼這麼多拾破爛的?我拿眼瞪他,咱是拾破爛的來逛園,別人逛園也就是拾破爛的?我讓他胳膊不要老蜷着,腳不要抬得太高,他都更正了,卻在地上撿了塊硬紙板遮擋在頭上,我又讓他把硬紙板扔了,一塊去排隊。廣場兩邊有許多廣告牌,五富就説:雨把廣告牌淋塌就好了,那能拉幾車的破爛。我説:你咋狗忘不了吃屎呢?他便再不説話。
排到售票處的窗口了,五富説:買票,買兩張票!
窗口裏的人説一張五十元。
五十元,五富目瞪口呆,不會吧?
窗口裏的小夥白淨得像個姑娘,他看了一眼五富,立即叫道:下一個!
我這時是急了,忙從口袋掏出一百元來往窗口塞:買兩張,兩張!五富卻一把抓了錢就跑了。他的一雙腳再不避着泥水,滑倒了爬起來再跑,人跑前去了,一隻鞋遺在後面。
在一片鬨笑中我退出了隊列,撿着那隻鞋我把五富攆到了廣場邊,罵五富丟人。五富卻異常激動,向我吼:你是光棍,我有老婆和娃,拿五十元去逛園子?!
喊啥哩,咹,喊叫啥呀?!我聲沒有五富大,但我鎮住了五富,我不知道掙錢不容易嗎,可事情逼到這一步了,癩蛤蟆支桌子,只有硬撐着!我告訴五富,現在遠離售票處了,我肯定是不會去買票了,可剛才在那麼多人面前咱們不能讓人小看呀,再説,你得為我尋個下的台階,應該説還有誰誰在叫我哩,我就體體面面離開了,你為啥偏就搶了錢跑,你難道醒不開在一些場合,面子比錢重要嗎?
五富已經不罵我是浪子了,但還罵芙蓉園。
蹴下來。我説,蹴下來吸紙煙。
我拉着五富就蹴在地上,把一根紙煙遞上了,紙煙能堵住他的嘴,因為廣場上一些人仍在看我們。五富把紙煙接了,又還給了我,他搓他的煙捲兒。
我們吸完了煙,心平氣和了,沿着廣場邊往南走。走去幹什麼,不知道。雨就漸漸地停了,一片灰色的雲就在遠處,眼盯着它並沒動的,卻後來就到了我們頭頂。我説:再吸一顆煙吧。站住又吸煙。我在清風鎮的時候,煙癮沒現在大,到西安後越來越能吸了,常常一連吸過三顆才滿足。我覺得我和五富噴出的煙霧一直到了那片雲上,或者,這片雲本身就是更多的人噴出的煙霧所致。在我們的身後,芙蓉園的大牆內,叮叮咣咣起了鑼鼓,有轟然乍起的喝彩聲,五富沒有扭頭,我也沒有扭頭。
五富説:高興,你説芙蓉園裏都有啥?
我説:沒進去我咋知道。
五富説:你知道鎮長的二叔嗎?
我説:是那個石匠?
五富説:他刻了一輩子石獅子,專門到西安的動物園看過一回真獅子,他回去給人説,動物園裏的獅子不像獅子。
我説:噢。
五富説:芙蓉園裏無非也都是堆些石頭種些樹,咱從山區來的,哪兒沒見過石頭和樹?
我説:那石頭和樹要不像石頭和樹呢?
五富説:我沒説好。
五富是沒説好,他壓根不曉得怎麼比喻,他使我沒有遊成芙蓉園,那就等着下一回吧,下一回一定要進去看看石頭和樹怎麼個不像個石頭和樹。再也不帶五富,進去了把園子圪圪都轉遍,哼,如果沒人,我就到處撒一泡尿!
五富説:有啥看的?那沒啥看的!咱不看!
我説:看錢!
我故意從口袋掏出一張錢來,不是一百元,是十元錢,看十元錢上的圖案。五富卻急忙從衣兜裏掏出搶我的那一百元票子,説:你提醒我哩。把錢要給我。我説你拿着吧。他説我怎麼拿你的錢?把錢往我胳膊上一拍,貼上了。
關於錢我和五富不知討論過了多少次,我花錢痛快,五富總是嗇皮,他説這不是嗇皮,是愛錢,他發現越是有錢人越愛錢,越愛錢了越才有錢。這話或許是對的,可是,五富愛錢五富沒錢,他是知道錢有聚堆兒的秉性,但他卻不知道人與人不一樣,有的人是不爭取什麼就沒有什麼,有的人越不想要什麼偏就能有什麼的。我劉高興就是。
我笑着把錢從胳膊上揭下來,腦子裏有了一個念想:這張錢使我和五富有了一個芙蓉園的故事?而這張紙經過了多少人的手,又曾經發生過多少故事啊!世上所有精彩的故事都在錢裏藏着。
在我想入非非的時候,五富説他想尿,就跑去向不遠處的幾個人打問哪兒有廁所。一會兒返回來,情緒突然非常的好,我問附近有廁所了?他説:你猜他們説什麼了?他們逛過了芙蓉園,説一點意思都沒有。咱今日每人掙了五十元了!我説怎麼掙了五十元?他説沒進去不就掙了五十元嗎?!我氣得説這賬算得好,你還尿呀不?他才説憋得很。
對於西安,我們有意見的是兩點,一是夜裏星星少,二是拉屎撒尿不方便,你總是尋不着公共廁所。現在五富又急了,拿眼睛看哪兒有廁所,沒有,再看附近有冬青叢吧,也沒有,他的腰彎下來,説:尿泡系兒要斷啦!
五富的事兒真多,我惱得不理他,不理他又怎麼行呢?我説:往前走,往前走!前邊是下雨積起的一攤水,他要從水灘邊繞,我一腳踹在他的腿彎,五富跌坐在了水灘裏,水濺了一臉。
五富説:哎,哎!
我低聲説:褲子已經濕了,你就坐着尿。
不遠處有人驚呼着要來扶五富,五富一動不動,眼睛瓷着,等站起來了,給來人説沒事,褲子就濕溻在身上。
竟然能想出這個點子解急,五富把我佩服得不得了,但我不願和他一塊走了,我嫌他有臊味。我往廣場南的拐彎走去,在那裏就碰到了石熱鬧。
哈,石熱鬧!
沒有想到吧,石熱鬧的乞討變花樣了,不再跛腿,不再求爺爺告奶奶,竟然成了樂人,坐在那裏,面前放着一個瓷缸,吹笛子。我是太瞧不起石熱鬧了,糟蹋行當麼,就會吹“從草原來到了天安門廣潮,靠這兩下子鬼給你撂錢啊?!
從草原來到了天安門廣場,
高舉起金盃把讚歌唱。
笛聲吹斷了數次,但笛聲使我能完整地唱出那首歌。天吶,這樣的歌我已經久久沒有聽到了,城裏的商店門口常播着一些歌曲,可這些歌是把説話放慢麼,是説歌,而且一句話偏偏在該斷的地方不斷,不該斷的地方又斷了。説話和唱歌的節奏與身體有關,這些人要麼長着個牛肺要麼就患了哮喘病?
石熱鬧當然也發現了我,他唔地一下收了氣,笛子裏發出的像一聲嘆息,眼睛裏充滿了羞愧,再是無聲地笑着給我。
我差不多有過三次在夢裏見到過石熱鬧,最近的那個夢裏我好像在街心花園的樹叢中,將買來的一個饅頭和一瓶汽水剛剛放在樹葉上,再打開油紙包裏的豆腐乳。這是我的午餐,我得好好慶賀一下當日收到一麻袋的鋁管。石熱鬧突然站在了我的面前。
你腿還跛嗎?
我就不跛!
他對我的戲謔不滿,手裏握着一塊尖錐石頭,似乎我再要説,他就會向我打砸過來,而他這個時候看見了樹葉上的饅頭,往饅頭上唾了一口。
這是你的饅頭?
是我的饅頭。
我有肝炎。我得借你這個饅頭。
饅頭送給你。
他拿起了饅頭就走,樹叢上掛着露珠,他一貓腰沒見了,一層露珠全落下來,太陽下滿地光亮。
眼前的石熱鬧給我羞愧地笑,甚至把放在地上的草帽捂在頭上。你捂了草帽就以為你消失了嗎,我把他的草帽揭了,我説:吹笛子了?
他疑惑地看我,準備着收攤子要走。
我説:這一手不錯麼!
我的話説得很温柔,他臉上的肉鬆下來,在瓷缸裏撥拉着那幾張零散的毛毛錢,開始有聲音地發笑。嘿嘿,嘿嘿嘿。我渾身的細胞在他的笑聲中活躍了起來,我説這笛子還行,從他手裏奪過了笛子,擦了擦,吹起《二泉映月》。石熱鬧驚訝得眼都直了,張着嘴。想不到吧,你這個乞丐!
石熱鬧首先是鼓起掌了,圍觀的人也都鼓掌。我一邊吹着,一邊拿眼睨視着人羣,後來眼睛就閉住,搖頭晃腦。我想起了在那個女人拒絕了我的一個月後,清風鎮的王魁娶了她,王家的門口劈里啪啦放鞭炮,那麼多人都去吃宴席了,我把自己關在屋裏吹簫,吹了一天的簫,吹的就是《二泉映月》。劉高興,我可以自豪地説,有一根神經是音樂的,見到了笛就像貓兒聞到了腥,一吹就由不得要吹《二泉映月》,一吹起《二泉映月》就又把什麼都忘記了。掌聲和叫好聲中人越來越多,瓷缸裏的票子也一元五角地往上長,但五富卻在一邊給我擺手。
我把笛聲戛然收住了。
石熱鬧把瓷缸中的錢倒出來清點,差不多有二十元吧。他説:拾破爛的兄弟!我説:叫名字!他説:劉高興,你本事大的,一分為二,我給你十元行不?
我一拉五富就走。
五富説你就這樣走了?我説走了。五富説白幫他賺錢了?我説白幫了。五富氣得唾了一口,風把唾沫又吹到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