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我果真買下了瘦猴的舊三輪車,我的架子車就退給了五富。五富説:鳥槍換大炮了!把架子車收拾了一遍又收拾了一遍,還用拾來的一團白膠皮細電線纏車把。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時候,清風鎮有人買了自行車就用細電線纏車把,現在五富還這樣,我就笑他土氣:不就是個架子車麼,醜人就醜吧,人還不大注意,醜人越化妝就越惹人注意到了你的醜了!五富就把纏好的細電線又拆了,卻在車把上掛着一個口袋,裏邊裝了牛皮紙疊成的錢夾、旱煙袋、手巾和蒸饃。
我和五富比賽過誰的車子快,比了三次,兩次五富贏了。
得意的五富時不時就輕狂,他幾次放屁用手捂了屁股又極快讓黃八聞他的手,或者黃八睡着了,他拿兩根葱塞在人家的鼻孔裏。他也試圖着給我説笑話,但一開口他先笑得沒死沒活,等他説畢了,我和黃八、杏胡卻都覺得索然無味。或者,他好不容易能完整地給我説了一個,他説:這個怎麼樣,逗吧?我説:逗是逗,但這個笑話是我給你説過的。噎住他了半天,他就笑了,卻提出什麼時候了要我帶他去美容美髮店裏見妓女。這就輪到我不吱聲了。這種要求他甚至提出過數次,我越是不理,他越以為我是在那裏嫖過了,就一直背了他還去嫖,是不顧他的飢飽而我自己逮住碗不丟手。他説:我不去也好,我是有老婆的,你應該吃吃腥。這是什麼話呀,同情我呀?我劉高興沒本事,在清風鎮找了個女的人家不同意,進城了尋女人也只能尋妓女,是不是?劉高興呀,別人瞧不起你了,連五富都這樣認為……啊呸,我唾了一口痰,痰像子彈一樣射在了對面牆上。
我再不去美容美髮店,甚至蹬了三輪車去收購站,寧肯繞路,也不經過那條美容美髮店的街巷。
但是,我驚慌的是自從見到了美容美髮店的小孟,小孟的影子就像鬼一樣鑽在了心裏,你趕不走它。《西廂記》的戲裏,那個張生説不會相思,學會相思,就害相思。又説不去思量,又怎不思量。以前我在縣城看戲的時候還笑話張生沒出息,不是個男人,我現在才知道我也是張生了。一進了自己租住的小屋,眼睛就看見了牆架板上的高跟皮鞋,小孟的眉眼,擰身的姿勢,笑起來時的牙齒和牙齒中間閃動的舌尖,就全出現了。我把高跟鞋用舊報紙包了塞在了牀底下,而每天早晨一睡醒,第一個能想到的仍還是小孟!這是咋啦,天下的女人都死了,死完了,我想的就是一個妓女?!我覺得我害了玻
這個清早我睡起後坐在樓梯台上發悶,隔壁院子裏有了哐哐哐的細碎聲。什麼在響,隔壁人家也有木樓板嗎?小孟穿着高跟鞋在樓板上就是這種碎響,她的鞋從樓梯上掉下去,不穿襪子,她的腳趾竟然是那麼長,趾甲染成銀灰色。我立即咳嗽了一下,把思路打斷。杏胡開始掃院子,罵誰把她放在水池沿上的蘿蔔吃了,蘿蔔她不吃有人會吃,而她不掃院子就沒一個人去掃!掃地掃到黃八的伙房前,黃八的灶也是用土坯壘的,上面架一個鐵鍋,頭天吃過了飯還沒有洗,他是做這一頓飯才洗上一頓飯的鍋。我們全都是這樣,杏胡也沒罵出個什麼,卻發現了灶膛裏有了燒過一半的兩根牛骨,她就又罵了。
黃八你燒牛骨?我説昨兒晚上那麼臭的,死了人的臭,你真個是拾不下柴火了你燒牛骨?!杏胡就喊我:劉高興,劉高興!
我拿眼往下看,杏胡從灶膛裏拿出了兩截骨頭。
杏胡説:劉高興,你也不管管,你當支書的就不管管?!
杏胡有一次當着四户人的面宣佈過,能到西安城來就是緣分,能四家居住在一個樓上更是前世修了五百年的大緣分,所以,咱們要團結和睦像一個單位,劉高興可以當這個單位的支書,她做主任。
這是什麼支書呀,我壓根就不是個黨員。杏胡的叫喊,我沒回應,杏胡就上樓來,説:你還沒睡醒呀?
我説:杏胡!
杏胡説:處理單位的事情我就是主任!
我説:主任,我問你個事,你一早醒來第一個想的是啥?
杏胡説:我得上廁所!
我氣得不與她説了。
咦,你問這話啥意思?杏胡沒有了那一股嚴肅勁了,她似乎立馬就忘掉了一個主任的權力和責任,詭詭地笑,還扳了一下我的下巴。你早上一起來想啥了,看你坐在這裏發呆,想誰了,想老婆了?
我説我沒老婆。
她説我知道你沒老婆。沒吃過肉是從不想肉的滋味的,吃過肉的嘴就得老想着肉。你知道不知道,黃八一年沒回過家了,他臉色原來是青的現在成黃的啦!
我説:青了怎的,黃了又怎的?
杏胡説:先是想老婆,憋得臉發青。現在發黃了,你知道不,他現在隔三差五往城隍廟后街的舞場跑哩!我聽人説過了,那裏的舞場去的都是下了崗的和進城打工的,五元錢一張門票,進門給一張紙一瓶礦泉水,幾百人一塊跳,跳着跳着燈就滅了,摸也行,啃也行,摟也行,幹也行,三下兩下女的用手給你弄出來,拿礦泉水一衝,拍一張紙,走人!聽説燈再一亮,地上滑得能跌了跤!
五富從屋裏跑出來,半個臉都是席片印子,説:有這事?
杏胡説:你聽啥的?這話劉高興能聽你不能聽!
五富説:你不就是覺得劉高興長得好麼。
杏胡説:就是比你好,怎麼啦?
五富嘴裏像噙了個核桃,罵了一句,但含糊不清。杏胡説你不服呀?五富卻故意高聲叫黃八。杏胡便拍了拍腦門,説:噢,黃八,我是來給你説黃八的事哩,咋扯到那兒去了?黃八他燒骨頭,你當支書的不管?
我説:他可能是沒柴火了。
杏胡説:沒柴火就燒骨頭?他再沒吃的了就吃人呀?!
我説:你已罵了,他不敢再燒了。
杏胡説:諒他不敢!
她突然又説:高興,你剛才説什麼着,你給我説的是不是睜開眼就想起一個人了?是個女人,是吧?這我是經過的,我和我那死鬼戀愛的時候,睡覺前腦子裏是他,睡夢裏是他,睡醒來還是他。
我説:那我是戀愛了?
如果真的這就是戀愛,那我是愛上了一個妓女?愛上了一個妓女?!明明知道着她是妓女,怎麼就要愛上?哦,哦,我呼吸緊促了,臉上發燙。
杏胡拿眼睛乜視我,嘴癟成個豌豆角:果真是愛上個女人了!誰?誰個狐狸精?!她有些怨恨,我不敢再看她。她嘆了一口氣,聲音軟了:愛就愛上了,瞞我?多少妖怪還不都謀着吃唐僧肉嗎?!你讓她來,行不行我給你參謀,我眼毒的,好女人壞女人我一眼就看得出來!
我説:説笑話的,你當真的。不能再惹她的話了,開始洗鍋做飯。
火生起來的時候,我在想:杏胡的話若不是誆我,就讓火笑起來。念頭剛一閃過,火苗嚯嚯嚯就響。五富説:火笑了,今日肯定能收好東西!我心顫肉跳,低頭瞧着火不再出聲,又想:火還能再笑嗎,如果火再笑,小孟就不是妓女,如果火不再笑了,小孟肯定就是妓女。想過,就等着火笑。火遲遲不笑。我用嘴吹火,稀飯就從鍋裏溢出來。趕緊去擦,火再次笑了:嚯,嚯,嚯!我如釋重負,在心裏喊起來了,並仔細地回憶着在美容美髮店裏的一切見聞:那間房內睡的或許是店裏的什麼人,真要做那事怎麼房間不關門呢?隔壁的牀響為什麼不是在做按摩呢?小孟讓我去沖澡,她一定是覺得我出了汗。她是説:我以為……以為我也是來做按摩的。按摩有什麼?她的解釋,她的不好意思,能是妓女嗎,有這麼漂亮善良的妓女?小孟不是妓女!
早晨的飯我吃得很多。五富馱我去興隆街,我也興奮得給他講了許多發生在這個城裏的新聞。五富驚訝我怎麼知道這麼多,我告訴他要讀報紙,你整天收廢報紙為什麼不讀一讀呢?五富説咱拾破爛的讀什麼報,我一看見字頭就疼,看過十遍八遍也記不住的。他冷丁卻問我:杏胡説黃八去了城隍廟后街的舞場,真有那事嗎?我説:那地名你咋一聽就記下了,想去呀?
五富説:我只是問一下麼,你能到美容美髮店去,我問一下還不行?
放屁!我吼了一聲。
我一變臉,五富不吱聲了。我原本要建議經過美容美髮店那條街巷去收購站取三輪車和架子車,也不好意思再説了。自行車依然走的是我們走慣了的路線。
這白天裏,氣温明顯增高了。街上穿裙子穿T恤的越來越多,西安的春季實在是短。和五富分手後,我幾次衝動了要拉着架子車去美容美髮店那條街巷,但幾次扭轉了車頭,又把車頭倒過來。我沒有理由和藉口再去店裏,見了小孟又如何對她説話,況且我今日沒有穿那件西裝,更沒有衝個澡。從九道巷到十道巷,於興隆街的轉彎處,一對年輕的男女相擁着走了過來,女的頭髮燙得像只哈巴狗,她完全是個哈巴狗託生的,城裏的許多女人都是寵物變的,男的很白淨,卻穿着緊身的花衫子,不倫不類。他們走過來時明明看見了我,仍是各自的一隻手相互撫着對方的屁股。這讓我有點生氣了,他們是以為我是個拾破爛的就所以做什麼也不避嗎?瞧那個男的,長得就不像個男人,男人是和女人兩極着長才是真正的男人,這種油頭粉面的樣子其實是什麼都幹不了的繡花枕頭。而那女的有小孟漂亮嗎?光那雙短腿,短腿肚子上那麼大的兩疙瘩肉,她連給小孟拾鞋的份兒都沒有。他們毫無避諱地朝着我走過來,我也就挺胸昂首地走過去。你們在戀愛,劉高興也是在戀愛着,而且一個拾破爛的還就愛上了城裏的女人,在廟裏拜菩薩就敢愛上菩薩!
劉高興是多麼高興呀,高興了的我沒人傾訴,我拿出了簫就在路邊吹了起來。
這次吹簫絕對是自己給自己吹的,但圍觀的人很多。城裏人比鄉下人更喜歡扎堆兒看熱鬧,有這麼多人圍觀,我非常得意,他們給我鼓掌,我就忘卻了時間和空間,一邊吹着一邊將眼睛盯住某一個人,再盯住某一個人,竟然沒有一個人當我目光盯住時不報以微笑的。就在這時,我的天,出現了一張熟悉的臉!
是小孟。簫聲嗚的一聲沒了。
小孟是坐着一輛小車經過這裏而停下來看熱鬧的,她是一條長腿從車門裏伸出來,還在側頭用手撩着撲撒到額前的長髮時,我就看見了。她好像有些近視,眼睛細眯着走近來。漂亮的女人多是些近視嗎,還是漂亮的女人高傲才這樣仰頭眯眼地走路?她站在了圍觀的人的身後,鶴立雞羣,當定睛發現了吹簫人是我,噢的一聲,立即用手捂了嘴。於是,我們的目光碰着了目光。如果我們是在武俠電影裏,這目光碰目光會鏗鏘巨響,火花四濺的。
難見時是那樣的艱辛,能見時卻是這樣的容易。
我有些熱,搖了搖脖子。她的身後車水馬龍,街道永遠是川流不息的河,一切都在流動着,小孟是固定的。吹呀,怎麼不吹啦?看熱鬧的人羣起鬨着。我重新把簫拿起來,嘴對住了簫孔,我是要用一陣長音把她拉住,勾引着從人羣裏走近來。但是,停在路邊的那輛小車搖下了車窗,一個男人頭伸出來在大聲説:這有什麼看的呀,吹簫討要的麼!
誰是吹簫討要的?我對這個男人仇恨了,這個男人是誰,小孟的男朋友?如果小孟有這樣開着高級小車的男朋友,她還會在美容美髮廳裏打工嗎?小孟會又坐回小車離開去嗎?如果小孟被他這麼一説就又回坐到小車去,她能剛才讓停了車出來嗎?我迅速地做出判斷,我的判斷是準確的,小孟轉身往小車跟前去,給那男人説了句什麼,小車開走了。就在小車倒轉車頭而去時,我驀地認出了那男人正是丟皮夾的!我當即就喊了一聲,但我喊的是小孟。
小孟!
小孟就在馬路沿上站着,看見我丟棄了圍觀的人羣向她跑去,她像釘子一樣釘在那裏,紋絲未動。
事後我向五富提説過這件事,五富説我是胡編。這確實像在胡編,世上的好多好多事情巧合得就像胡編亂造。我和小孟面對面地站在了馬路沿上,你能想象那是怎樣的場面:一個漂亮時尚的女人和一個拾破爛的人組合在一起,而且在很親近地説話,圍觀的人像看電影一樣忽地又擁過來,表現了極大的疑惑不解的熱情。看吧,看夠了吧?我把簫別在了後衣領,揮揮手,人羣走散了。
突如其來的會面使我完全陷於慌亂中,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跟她説話,只傻乎乎給小孟微笑,我自己都覺得笑得不自然。
小孟説:你拾破爛了?
我説:我本來就是拾破爛的麼。
小孟的開口打破了我難堪的僵局,但我一出口卻使小孟十分的尷尬了。我怎麼這樣説話,面對的是五富和黃八嗎?小孟被噎住後,臉色開始發紅,她想拿我的簫,手動了一下又放下了,説:簫吹得真好!
我説:因為是拾破爛的你才覺得吹得好嗎?
她説:……你恁多的心思?
我説:拾破爛的麼。
她説:我可不是看不起拾破爛的呀!
我説:是嗎?
我討厭起我的陰陽怪氣了,但我着實是興奮了。她穿了件青色的牛仔褲,牛仔褲使她的屁股顯得飽滿結實,腿更直更長。我又説一句:是嗎?她有些難以招架,本能地往後退了一下,要把身子靠在那棵胳膊粗的梧桐樹上,可向後退了一下,撲通窩在地上,立即哎喲地呻吟。突然的變故我以為她在搪塞,心裏還説: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呢?而她的臉上已經出汗,痛苦使眼淚也要流出來。崴了腳嗎,真的崴了腳嗎,她的腳上依舊穿着那一雙高跟皮鞋!我趕忙蹲下去要給她揉腳脖子,腳脖子像一盆火,我手不敢靠近,她説:把鞋脱了,把鞋脱了。我把高跟鞋脱下來握在手裏,眼看着腳脖子就腫了。我沒有了油滑勁,我説:這都怪我。她説:怪鞋,鞋跟太高了。我把她往起扶,扶起來一鬆手,她又坐下去,站不起來了。
傷成了這樣就必須得去醫院。可以給她叫來一輛出租車,但她腳不能動了,出租車即便能拉她到醫院,她怎麼去掛號去醫療室呢?去陪了她吧,三輪車怎麼辦?清風鎮有話説:人輕沒好事,狗輕老虎吃。我完全因我的興奮,因我的油嘴滑舌導致了惡果!我説你能坐在三輪車上我送你去醫院嗎,她痛苦地吸着氣,給我點頭。
這就是我的拾破爛的三輪車第一回載人,載的又是我喜歡的女人。小孟的命運裏肯定要和我發生許多故事的,否則她不會和我所見的兩面中都是和破爛有關。當時我想把她抱上三輪車,我有些遲疑,她能讓我抱嗎?三輪車上滿是些廢紙和水泥袋塑料片,又亂又髒,這麼漂亮的女人坐在裏邊成什麼體統?我讓她先坐着,就把破爛全拿下來堆在路邊的圍牆根,再把褂子脱了鋪在車上,攙扶着她坐了上去。
馬路的邊上是一排紫丁樹,葉子全都暗紅了,紫丁樹下的草一拃多高,風懷其中,燦燦不已。有一朵小花在開。
我説:你坐好了?
她説:坐好了。
我光着膀子蹬車,以極快的速度穿過一條小街,小街上行人依然很多,我不停聲地搖着車鈴,避讓的行人看見的是一輛拾垃圾的三輪車,剛罵了一句再看見了車上還躺着一個人,以為拉運的是病人,不吭聲了,卻立馬發現那是個女人,多漂亮的一個女人,這麼漂亮的女人生病能躺在拾破爛的三輪車上嗎,他們就補了更難聽的罵:狗日的給女人騷情哩!我就是騷情哩,這騷情的機會是天賜給我的。我的騎三輪車的技術無人能比,在人羣中拐來拐去,罵聲中我快樂地將車蹬進了另一條巷子。小孟説了句:別太累着你。我的脊樑上開始發癢,癢得像撒了把麥芒。她一定在看着我的脊樑,看着我黑瘦的脊樑?我回過頭來,疼痛使她的頭趴在車幫上。我知道她疼,也知道她把頭趴在車幫上是不讓更多的人看見了她。我一邊用力蹬車一邊想:是我不好,沒有我她不可能崴腳的。但我再想:如果不是崴腳,我能有陪她去醫院嗎?我又覺得我想法下作,就回過頭説:疼得厲害嗎?她説:會不會傷了骨頭?我説:不會的,你注意着不要把頭髮夾到車輪裏了。
又蹬過了兩條巷,我累得大聲喘息。小孟説:歇一會兒吧。我不歇,蹬得更快。她拿手帕擦我脊樑上的汗。哎呀,她現在看着我的黑脊樑了,那左後腰部的疤痕也看到了?我想停下來,提提褲腿遮住疤痕。我的雙腳蹬空了幾次。什麼都不想了,又恢復了蹬,蹬快,快蹬,汗如水豆子一樣在頭的四周飛濺。
到了醫院,扶着去急診室,又扶着去拍片室,謝天謝地,沒有傷着骨頭,只是肌腱受損,醫生給她服了止痛藥,抹了紅花油又揉搓了半天,小孟走路還得攙扶,但已經不怎麼疼了。
我們離開了醫院,她感謝我,這讓我不好意思。她説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呀?我説叫劉高興。像任何人一樣,她説:多好的名字!我説不好,沒給你帶來高興,倒讓你受疼了。她説我個子高,腳小,又穿了高跟鞋,常跌跤的,這隻腳已經崴過兩次了。崴了的腳還腫得很大,鞋已不再穿,她賭氣着把鞋在車幫上磕。
我説:這高跟鞋,挺好看的。
她説:男人就喜歡女人穿高跟,可……
她不往下説了,我也不知道再該給她説什麼。一回頭,看見緩過勁兒來的她卻掏出一個小圓鏡在照,閉着嘴,拿粉在臉上塗。她看見我看她,她説:臭美麼。
她這麼説,我那貧嘴的毛病就犯了。和陌生的女人在一處,人家不説話,我也就不多話,但人家要説起來了,我肯定得寸進尺,話多得像狗毛。
你恐怕一輩子沒坐過三輪車呢。
三輪車好,坐小車我還頭暈哩。
你這是寬慰我,剛才給你開小車的……
哪裏給我開小車,我搭了人家順車。
那男的真體面。
老闆唄。
青松路的別墅區都住了老闆。
是呀,我們就是從那裏過來的。
是嗎?他前不久丟了個皮夾,皮夾裏有護照和鑰匙。
好像聽他説過。
哦。
你們認識?
他換過腎?
這我不知道。
他肯定換過腎!
啊,一切都可以證實了,那個男的就是丟了皮夾的人,而丟了皮夾的人也就是我要尋找的另一個的我。我激動得揮了一下拳頭。小孟説:你怎麼啦?我看着她,沒有説話。對不起了,小孟,我無法對你解釋清楚,即便我見到了那男的,我也無法給他説得清。
我拿拳又在車幫上砸了一下。
你發脾氣了?
我脾氣是有些不好。
是不好。那天我話沒有説清,你就是不回頭……
我一直避諱着説美容美髮店裏的事,而小孟卻提説了。她提説了就好,就更説明那次我冤枉了她。她怎麼是妓女呢?我笑了,説:實在抱歉,我那時以為你也是妓女。
小孟説:我是妓女。
我一下子怔在那裏。
這是怎麼一回事啊,小孟,這不可能!瞧麼,眼睛那麼純淨的會是妓女?世上的妓女哪個能對別人説自己是妓女?!或許,這是小孟故意要逗我的,説自己丑的人其實並不醜,我説過我是農民又什麼時候認定過我是農民嗎?我嘿嘿嘿笑起來,我説:你這性格真好!
但是,小孟再一次説:我是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