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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又是十天的光景吧,那日一早又下了大雨,起來後五富就指天發恨:不能上街了,又得白活一天!我説:坐着想心事麼。五富説:有啥想的,我尿一泡了再睡呀,吃飯時不要叫我。他去了廁所,我從牀上取了喝剩下的半瓶酒,喝着喝着就想起孟夷純,一個人在那裏偷着樂。五富從廁所回來,説:沒個下酒菜喝什麼呀?我在心裏説:回憶是最好的下酒菜。五富卻低了聲,説:高興,你得去救救黃八!

    我説黃八怎麼啦?五富説黃八屋裏空着。黃八不在屋裏?五富説你沒注意他這幾天夜不歸宿嗎?黃八夜不歸宿,這我沒料到。咹?!我拿眼睛瞪着五富。

    這個時候的五富,扭捏得像個女人,臉色通紅,不敢正眼看我。他或許是感到了羞恥,也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承認了他和黃八去過城隍廟后街的大眾舞廳,他們是花十元錢解決過問題。五富説到這兒,反覆地抱怨去舞廳是巷對面的老範教唆了黃八,而黃八又勾引了他,也是他出來這麼久了,實在是扛不住了,黃八一勾引他就上了鈎。説罷拿眼睛看我。我清楚他那目光的意思:你能找孟夷純,我們只是找了那些低等的妓女。我不計較五富,顯得很平靜,我説:不説這些了五富,説黃八,黃八怎麼啦?

    五富提供的情況卻一下子使我心緊起來。

    五富提供的情況是這樣的:黃八在舞廳結識了一個女的,四十多歲,牙有些突,嘴唇子老蓋不住牙。黃八向人家吹噓他是工廠的工人。那女的不相信,説工人沒有像你這麼黑的,黃八就説他是鍋爐工,二十年的工齡了,廠裏的福利非常好,十天就發一雙手套、毛巾和肥皂,還發一袋米。那女的便叫他黃哥,讓黃哥到她的住處去。女的是住在北城牆洞裏,黃八去過一次後又帶了五富也去過一次,那些洞是七十年代挖的防空洞,裏面用樹枝和包穀稈扎的隔牆,隔出了無數個小屋子。那女的屋子是最裏邊一間,涼爽是涼爽,光線不好,空氣也不好,像壞了的酸菜味。女的晚上在舞廳看臉色還白白的,白天裏看了臉又黑又青,沒一點光澤,牙更突着,牙是黃牙。

    我説:牙是黃牙?你不是説脱了衣服都一樣嗎?

    五富説:你咋還記着這話?我不是説那女的好不好,那城牆洞里人亂得很,黃八老往那兒跑,説不定會出事的!

    我繼續喝酒,覺得事情是有些嚴重。

    五富説:他昨夜沒回來……到現在還沒回來……

    我沒有讓五富喝一口,我獨自喝。

    五富一直看着我,像等着念宣判書。我把那些酒全喝完了,我説:做飯,做飯。五富不高興,但還是去做飯了,他熬了一鍋糊湯,糊湯咕咕嘟嘟冒泡響,他咕咕嘟嘟地説什麼,我也聽不懂,我也不想聽,糊湯熬好了,他説:你吃吧,我睡去。

    我説:你得吃!吃了帶我去城牆洞。

    五富是用自行車馱着我去了北城牆,他領錯了三次路,才在嘩嘩啦啦的雨中尋着了那女的居住的洞口。鑽了進去,果然洞子深長,而兩邊搭隔的房間無數,我們不停地碰着了幾個廢油漆罐兒和空啤酒瓶,洞裏就回響着連綿不斷的破裂聲。總算見到了臉色黑青的女人。黃八沒有在,女人在熬中藥,中藥袋上寫着乙型肝炎的字樣,有一個男人就坐在地鋪上,鞋上沾滿了泥水,使勁地在腿上抓癢。男人看我們的眼光是綠的,他説:他們是誰?我不在你就和他們也狗連蛋嗎?他沒看女人,女人打了個冷戰。

    女人説:不,不,我不認識他們。

    我立即感到了危險。這男人的氣味和聲音讓我懷疑他霸佔着這個女人,而且他像是逃犯,即便不是逃犯也是刑滿釋放了沒有找下工作的人。我説:啊,我們路過這兒,來尋個鄉黨的,你們見過黃石頭?壯壯的,光頭,是鬼剃頭的光頭。

    男人罵:滾!

    五富卻強硬起來,他以為我在旁邊,但我是和人硬碰硬的角色嗎?沒眼色!五富要惹禍了,他説:咋這樣説話,會不會説話,你是誰,你讓我們滾?!

    男人從地鋪上往起爬,説:我是誰?你過來,我告訴你。

    我拉他沒拉住,五富往近走,男人一把揪住了五富的領口,五富那麼高的身架,人家一揪就像揪了個包穀稈捆兒。男人説:我砍過人,公安局抓我,我跑出來的。這女人是我用的,我要用就來用,我不用誰也別想沾她,知道不?抽了五富一個嘴巴。

    到了這個時候,我能不出手嗎,顯然我無法打倒他,但我還是撲了上去。那男人是土豹子生的,我還沒靠近他,他就將我掀倒了,我的西服掛在一根木樁上,他又過來踢我,西服就拉扯了一個大口子。他弄壞了我的西服!我一下子怒從膽生。我使出了清風鎮婦女們同男的打架的陰招,就是一頭撞過去雙手抓他的生殖器,用力一握,他哎喲一聲窩在那裏不動了。

    五富被那個巴掌抽得轉了一個圈兒,在地上尋找石頭,地上沒有石頭。洞中的一間屋子門口有一個木杆,杆頭上拴着繩子連接了另一間屋子的門框上,他去拔木杆,三拔兩拔木杆不動。我跳起身叫道:你敢打人?好麼,你打麼!也跑過去幫五富拔木杆,卻一拉五富貓腰就跑。

    跑出十多丈了,回頭看看,男人沒有追出洞口,五富還不甘心,又在地上尋石頭。我説:你不想呀,還要去打呀,你沒看那是個亡命徒嗎?

    五富擦嘴,嘴上有了一股子血流下來。他説:你拉我跑啥的,咱兩個還收拾不了他?我説:再打你沒命了我也沒命啦,城裏水深着哩,要學會保護自己。

    五富説:今日不爽!

    我心疼着我的西服,但我説:咱能改變的去改變,不能改變的去適應,不能適應的去寬容,不能寬容的就放棄。

    五富説:這誰説的?

    我説:報上説的。

    五富説:讓別人知道了咱丟人麼。

    我説:咱不説誰知道?

    五富説:咱知道。

    我説:忘掉!

    兩個人沿着城牆根下的馬道走,雨還下着,有點兒涼。過去的事就過去了,要做得像什麼事情也沒發生。我説,五富,我教你唱秦腔,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凳子都是木頭,唱!五富説他嘴笨,唱不了,卻又問我:黃八咱就不管了?我説:咋能不管?!黃八肯定不知道那女的住處來了個凶神惡煞,如果他再去,瞧他那個笨樣,小命就沒了。

    可雨嘩嘩地下,黃八人在哪兒呀?

    西安城雖然不是清風鎮,西安城也仍是説鱉就來蛇的地方,我和五富已經決定了就在城牆根一帶轉悠着等候黃八出現,剛一到馬道口,黃八便從北城門口一搖一晃地走了過來。他拉着架子車,車把上掛着一副羊腸子,見了我和五富,忙把草帽往下按,要鑽另一個小巷。

    我把他喊住了:你以為草帽能隱身呀?

    黃八嘴裏像噙了核桃:哪……哪……你們怎麼在這兒?

    我問你,黃八,你怎麼在這兒?

    我,我……買了副羊腸子,這羊腸子不好買,我趕了個大早……咱們燉腸子胡辣湯。

    不是吧?

    怎麼能不是呢?

    恐怕是去城牆洞吧?!

    黃八的臉先還是黃,現在黃成裱紙了,他知道五富把一切都給我説了,恨五富:你是個婆娘嘴!便從懷裏掏一根紙煙給五富,五富接時他又不給了,給了我,説:高興,你聽我説,那女人……唉,都是出門在外……

    我説:你知道不知道她有病,你要是染上病了還想活呀不活?

    黃八説:你説得邪乎了,高興!嘿嘿,那是個好女人,會伺候男人哩。她有什麼病,她只是感冒了熬些中藥喝……五富是吃不上葡萄就説葡萄酸。

    五富説:我説葡萄酸?那你去吧,現在她那兒還有一個男人,等着卸你腿哩!

    黃八説:你們去她那兒了?還有人?五富你別誆我!

    五富説:誰誆你,×他娘!

    黃八的臉都變形了。

    那男人是她丈夫?不知道。哪來的野漢?不知道。肯定是野漢!在那裏我是見過有一雙四十三碼的膠鞋的……把他的,別人能去,咱就不能去?去,去,去送你的小命吧!五富敍説了城牆洞裏的一幕,黃八撲沓蹴在了地上。

    我們回到了池頭村,那副羊腸子,黃八洗了也燉了,要讓我和五富一塊吃。我去得晚,去時他們已吃開了,腸子似乎沒燉熟,五富嚼了一陣嚼不爛,黃八説嚥了嚥了,五富從嘴裏把一節腸子拿出來,看了看又放進去,一梗脖子嚥下去了。我突然想起了什麼,説:黃八,你近日身體好不?黃八説:還行,就是瞌睡多。我又問:噁心嗎?黃八説:早晨起來想吐又吐不出來。我拉起五富就走。

    到了樓上,五富問怎麼啦,我説黃八可能染上乙肝了,以後他的任何東西都不要吃,也不要用他的盆呀碗的。五富問乙肝是啥病,這麼怕的?我説乙肝是富貴病,染上了你幹不了活還得吃好喝好多休息。五富説黃八那麼窮的得了富貴病?!想把吃進去的羊腸子吐出來,沒吐出來,用開水涮了嘴。

    在城市生活,我們是沒資格得病的,尤其沒資格得這種富貴病,而可憐的黃八得上這種富貴病了,我心裏不是個滋味,既不能説破,又不能讓他去看醫生抓藥。

    而我們越是不吃黃八的東西,黃八越顯得比先前熱情大方,凡是有了什麼好吃好喝的總要給我們端一碗。我們當然説感謝話,待他一離開,那一碗吃喝就倒了。但是,五富卻疑神疑鬼了,説他沒有和那女的睡過覺,只揣了一回奶,可他是吃過黃八做過的飯,會不會也染上病呢?

    我説:你想不想吃肉,紅燒肉?

    五富説:你買肉啦?

    我説:一説肉你眼裏放光哩,沒事!

    五富拉着我問吃肉怎麼就沒事了,我當然給他説不清乙肝到底是一種什麼病,但我知道乙肝在清風鎮是叫做鼓症的。我的父親,患的就是這種病死的。患上這種病了不想吃肉,尤其是肥肉,一提説肥肉就犯惡心。五富高興了,説他想他不會有事的,家裏那麼窮,娃娃又小,他染上病了這個家不是就完了?老天爺是不准他害病的!他説他真的想吃肉,昨兒晚上還夢着吃大塊肉哩。

    為了證明沒染上乙肝,也是為了慶賀沒染上乙肝,五富買了三斤肉要吃呀。

    三斤大肉煮熟了,因為沒有白糖熬出的醬,肉皮上不了色,白花花的,我盛了半碗,五富竟端了一碗蹴在樓梯台上吃。五富吃肉像狼一樣貪,一大片肉塞到嘴裏咕湧幾下就咽,又夾一大片肉往嘴裏塞,油就順着嘴角往下流。他説:高興,香不?我還沒回答,他就説:狗日的肉就是香!瞧他的樣子,我徹底放了心,説:你多嚼着,別卡在喉嚨憋死了。他説:死了也是吃死鬼!

    我們吃着説着,黃八就在槐樹下往上看,不停地提示着他的存在。肉煮着的時候,黃八就聞見了香味,但他不知道樓上做了什麼好吃的,待到五富蹴在那裏吃紅燒肉,他隔窗瞧見了五富油光光的嘴,心想我們一定會喊他也去吃的,可喊聲沒有,心裏就發恨,先在屋裏哼了一聲秦腔,又走出來,説:五富,天上雲像瓦片子,明日是不是更熱呀?

    五富説:熱麼!

    五富蹴在梯台上吃肉,就是要引誘黃八的,如果黃八一見到他吃肉就犯惡心,那就是染上乙肝無疑了。五富説:你吃啦?

    黃八説:沒哩。

    五富説:你吃肉呀不,我做了紅燒肉!

    黃八説:吃麼!嘴巴上流出了口水。

    五富嚇了一跳,忙看我,低聲説:他説他也吃?!我也是吃驚,説:他能吃?那讓他吃,鍋裏的肉都給他。五富就對黃八説:你還真吃呀?你拿碗上來。

    五富罵黃八拿上來的是個大碗。你咋不把盆子拿了來?!給黃八的碗裏夾了五片,鍋蓋就蓋了。

    難道黃八也沒染上乙肝?我是眼看着黃八把肉一片一片吃完,最後的那一片掉在了地上,他拿去在水池上衝了衝土,還是放在嘴裏吃了。沒染上就好。往垃圾桶吐痰,垃圾桶不嫌骯髒,蒼蠅從來不怕不衞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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