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富和黃八都沒染上乙肝,五富和黃八就又廝混在了一起,每日回到池頭村,一吃完晚飯就去夜市上晃盪。我警告過別再去舞廳,五富信誓旦旦給我作保證,説他也監督着黃八不去舞廳。我説你現在是越來越不願和我一塊呆了,五富説黃八是沒繮繩的野驢還得我去籠麼。五富也知道了使喚人,我就笑了。五富見我笑,他也笑,他是前一天把一顆門牙掉了,笑起來漏氣。
這一天傍晚我去收購站交貨,瘦猴問五富呢,五富是不是病了?我説你才病了!但五富早上和我一塊到興隆街的,他怎麼不來交貨?我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見他來,就疑心會不會是黃八下午又勾引他去什麼地方浪了,憋了氣要回來教訓教訓。剛一進剩樓,五富和黃八都坐在槐樹底下一人端着個碗喝酒哩。五富説:就等你哩,給你留着半瓶!我抓過酒瓶子咣地摔在地上。
五富當下瓷在那裏,説:你?
我説:有了幾個錢啦?!
五富説:有了。
我更生氣了,説:有了幾個錢就又胡逛啦?!
五富説:沒呀!
黃八卻跑去撿酒瓶子,瓶子碎了,瓶底上還有一點酒,他拿起了就吸。這個時候我不罵黃八,黃八畢竟不是我帶進城的,我對他沒有責任。
我説:沒胡逛?沒胡逛你拾的破爛呢?
五富説:不一定拾破爛就能掙錢麼。
我説:不拾破爛你掙鬼的錢?!
五富説:是掙了鬼的錢。
從懷裏掏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讓我看。我會看嗎,我才不看。五富把錢放在黃八的窗台上,説:不是冥票,是人民幣!但一股風從樓台上溜了過來,吹得鈔票悠忽悠忽往天上去。黃八哎呀一聲,手在空中抓,鈔票被風貼在了廁所的牆上,黃八揭了,説:是人民的那個幣,高興,我倆一人五十元。
五十元?做啥了能掙到五十元?我的氣越發大了,能掙這麼多錢肯定是五富和黃八又去幹什麼偷偷搶搶的事,而幹這種事我不在,他們兩個能保證不出事嗎?我拿眼睛瞪着五富,我覺得那時我的眼睛怪異得像蛇眼,老鼠碰見蛇的時候老鼠就軟了,不會跑,反倒一步步向蛇靠近。
五富果然就支支吾吾。
説呀,説呀!我得勢不饒人,就逼着他。
黃八把五富拉到一旁,塞給了一個蘿蔔。他們喝酒的時候下酒菜就是兩個白蘿蔔。黃八説:你説麼,你不説好像咱是去偷了搶了,不就是有些晦氣嗎?!你不説了我説!
黃八就説啦。他説今日上街後,他去二道巷找五富,他找五富是想讓五富一塊到城牆洞裏去看那個女的,他幾個晚上都夢到那個女的了。黃八説到這裏有點不好意思,偷看我的臉。五富趕緊説:你把話説清楚,我拒絕了沒有?黃八説:五富拒絕了。我鼻子哼了一下。黃八説,五富真的不去,我還説請你吃一頓去不去,五富還是不去。就在這時候有人來喊我們,説前邊的高層樓上死了人,樓上偏偏停了電,願出一百元讓我們上樓把屍體背下來。我問怎麼死在樓上,是病死的還是暴死的?人家説是自殺的。我又問是女的吧,女人氣量小,一吵架就尋死覓活呀。人家説是男的。我就説男人自殺?人家説,是個領導哩,你們背不背,話這麼多!我們不想去,這領導活着坐車哩,死了也要人背?何況人死了魂三天裏不散,背死人晦氣,可背一趟能掙一百元,這心又癢癢的。五富説背呀不背?我説一百元往哪兒掙去,背。我們就上樓背了。死人是個胖子,他是用繩掛在複式樓沿上吊死的,舌頭伸得老長。我們聽旁邊人講,這是位局長,市裏查出了一樁經濟大案,已經逮捕了十三個幹部,專案組把他叫去談話了一次,他回來就自殺了。
黃八説到這兒,問我:高興,你説他為什麼自殺,一定是也受賄了吧,或者是他一死,線索就斷了,他知道他躲不過去,以死保護更多的當官的,那些當官的就可以照看他的家人了?
我説:你這陣咋這聰明的,啥都知道?!
黃八説:我們縣上就出了這樣類似的事,所以我知道。
黃八接着説,是我背的,五富在後邊扶着,人活着百五十斤我輕輕鬆鬆背的,人一死咋那麼沉呀,差點沒把我累趴下!尤其是那舌頭,就耷拉在我後脖上,像死蛇一樣瘮人,我説把舌頭包住,五富拿了條毛巾來包沒包住,旁邊人取了個白牀單把屍體裹了我重新背上。
我不願再聽下去,説:還有啥説的?
黃八説:我就背下樓了。
五富再沒吃蘿蔔,説:背了死人,我們心裏總覺得不美,向人家要了一瓶酒,説噴噴身子,驅驅邪。人家給了一瓶酒,就是這瓶酒。
我吁了一口氣。我委屈了五富和黃八,但我絕不給他們個笑臉的,這樣有損於我的威信。我一邊脱身上的T恤衫一邊往樓上走,我説:我賠你們酒。
五富和黃八立即輕鬆了。黃八説:狗日的,多死幾個貪官才好哩!五富已經會説話了,他説:你賠啥酒呀?打着親罵着愛,你還不是為了我們好嗎?高興你笑一笑,你笑一笑了我和黃八心就踏實了。
我哼地笑了一下。
五富馬上命令黃八:東西呢,還不把東西送給高興!
黃八從口袋掏出一副眼鏡。是墨鏡,方框兒墨鏡。
城裏有好多好多人都戴這種眼鏡,戴上這種眼鏡看上去很有勢。但我們作踐過,説遠遠看去是眼睛被老鴰啖了一樣。
我説:這哪兒來的?
黃八説:死人的舌頭那麼長,我有些不願意背,人家拿了牀頭這副鏡給了我。其實戴上這鏡我還是能看到那舌頭。
屁話,看不見那還叫鏡嗎?這肯定是死人生前戴的,這貪官可能還有一件黑色的風衣,穿上黑色風衣再戴上這樣的墨鏡,我在街上見的多了,那闊呀!但我對着鏡呸了一口。
五富説:你嫌不吉利?
我説:是不吉利,你們不是給噴過酒了嗎?
這副墨鏡就這樣歸了我。啊哈,那個局長生前貪污哩,死了不是什麼也沒了嗎,連這副鏡都歸了我了!我進了自己屋將門關上,戴上墨鏡,鏡腿子不長不短,合適得很。把西服穿了。把皮鞋穿了。窗台上那塊三角玻璃鏡片裏映出了一個新形象。誰能看出我是一個從清風鎮來的人呢?而城裏那些人,相當多的一部分,如果給他們穿一身農民的衣服,那就是農村最難看的男人和女人,甚至還不如五富和黃八吧。我在三角玻璃片鏡子裏總是照不出全身,就把鏡片子放到牆上的架板上,人站在了牀上,鏡子裏的人立即完整了,威風凜凜。你是誰?我説:劉高興!
嘭,嘭,嘭,五富在敲門。
我趕緊把墨鏡卸下來,放好。我決定要回報五富和黃八,送給五富擺在窗台上的那隻金黃色的塑料帆船吧。這樣的帆船在許多店鋪裏常見,取意一帆風順,我從垃圾桶裏撿來的時候我就喜歡。送黃八什麼呢?
五富進了屋,他是端了一碗水要給那碗蘭草澆的。
我説:你開始愛這蘭草啦?
五富説:這種草在咱清風鎮的南山上到處都是,拿到城裏就貴重了!
我説:芙蓉園裏都是些假山,咱不是也要買票進去看嗎?
五富説:城裏好多事我搞不懂。
我説:你是搞不懂。愛這蘭草了,我送給你,那個一帆風順船我就送黃八。
五富説:我啥都不要,帆船也不要給黃八。
我説:都看不上?
五富説:你留着,你要順着。
五富笑,是諂媚的笑,我嗯了一聲後,五富又説:你順了我和黃八也就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