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池頭村裏,我把那些衣物分給了五富、黃八和種豬。
我們四個男人,從此都穿着名牌西服,這在池頭村所有的拾破爛人中,我們是獨特的。村人見了我們叫:西服破爛。
有人以此懷疑起我們的身份:能穿這麼好的西服拾破爛嗎?街道辦事處的人就曾查詢,以為我們一羣對社會不滿而故意拉着蹬着裝破爛的三輪車架子車上街,如今上訪的人多,我們是不是其中的。我們百般解釋了,架子車和三輪車是歸還了,可又嘀咕我們的衣服是偷竊的。
五富他們就不願意再穿西服了。唉,沐猴戴不了王冠,窮命苦身子,那我也沒辦法了。我依然是名牌裝束,去村口市場上吃麻辣米線,瞧着韓大寶對面走過來,我故意直直走過去,他竟然身子側了一下給我讓道,已經讓過身了,才發現是我,一把扯住説:咋是你?
我説:是我呀!
他説:有了這身行頭?
我説:不就是一身衣服麼。
他説:瞧這口氣!混得比我還像城裏人了!
我説:我去找過你幾次都沒找着。
他説:得是來感謝我呀?
我説:當然感謝,也給你説個事。
他説:噢,還得尋我麼!
我就説了,我們在興隆街那兒很安分,沒惹出個什麼事兒給你臉上抹黑,也很勤快,收入還過得去。但是,地盤畢竟還有些小,能不能再給我們幾條街巷?
我説這些話時心身特別的放鬆,甚至有些小得意,言辭出奇的順溜,但我立即意識到壞了,怎麼能對韓大寶嬉皮笑臉地説話呢,他是領袖,他是破爛王啊!果然韓大寶乜視着我,説行麼行麼,腳步卻沒有停就走過去了。
我應該説一句請他一塊吃麻辣米線的話,我沒有説,這更是我的錯。回來給五富提説了這事,五富説人家缺那一口呀?!而我心裏總是不安。
人有一事不妥,後來必受此事之累,這如同碗盆一旦有了隙縫,肯定將來就要漏水,我果然得罪了韓大寶。他不但未為我們擴大地盤,而興隆街又出現了兩個拾破爛的人。這兩個人蓬頭垢面,怯怯弱弱,一看就是才從鄉下來的,本來我們應該親切他們,可一個蘿蔔怎麼能兩頭切呢,我們就兇起來,轟攆他們。他們雖不敢和我們打架,卻就是不走,説是韓大寶安置他們來的。事情就是這樣的糟糕,五富開始埋怨我,我向黃八和杏胡夫婦請主意,黃八就破口大罵,罵現在當官的口口聲聲是公僕,為人民服務哩,可有一點權就要用手中的權為自己謀利哩!我説你胡罵啥呀,韓大寶是官嗎,他不是官!黃八説那咱就轟攆,用武力,我幫你們用武力!杏胡説你又給劉高興惹麻煩呀,你給劉高興惹的麻煩還少?!杏胡的分析是如果不是韓大寶安置的,那一轟攆就跑的,既然轟攆不走,那就真是韓大寶安置的,如果是韓大寶安置的,你們怎能轟攆得了?只能去找韓大寶。
五富便反覆地催促我去找韓大寶,嘮叨得像個婦道人家。何必呢,五富,沒有屠户咱還能吃連毛豬?我沒有去,拿了簫來吹。
五富説:你不去?
我説:為啥我去?
五富説:你屙的你擦!
他覺得沒説好,又説:你是領導。
承認我是領導,那我錯了也是應該錯的,清風鎮有句俗話,掌櫃的打了甕,片片都能用,大的苫牆頭,小的塞牆縫!我問五富知道不知道這俗語,五富苦愁個豬臉進屋睡了。
我還是吹我的簫。其實我心裏有底,就是:一旦拾破爛徹底無望,我們就可以無牽無掛地去韋達公司幹活了。去韋達公司的事我之所以沒有給五富説,也沒給黃八杏胡他們説,是覺得畢竟韋達並不情願見我,我也不想見着他而勾起對他和孟夷純關係的不快,再是丟了拾破爛有些可惜,何況還捨不得離開黃八和杏胡夫婦。現在韓大寶一排擠,倒造就我們華山一條路地去韋達公司了。
可憐的五富,他不知道我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晚飯也沒有吃,一覺睡到第二天,臉浮腫,嘴角起了火泡。我們再次去了興隆街,街上人説:現在拾破爛的咋這麼多!五富就問是不是還看見了兩個拾破爛的,一個冬瓜臉,一個粗脖子?那人説:是呀!五富就呼哧呼哧出粗氣,從路邊拿了一塊磚放在架子車上。
我説:你別胡來呀!
他説:不打,咱喝風屙屁呀?
我説:要打你打,我可不出手。
他説:不用你打。我打贏了你請我喝酒,喝白酒,打輸了,你給我買創可貼。
瞧他傻樣!放下三輪車,我鑽進一家傢俱店了。
這是我第五次進傢俱店。這家傢俱店的老闆長得面善,我和他討價還價,終於將一張牀墊由五百元降到四百元,五富就進來了。我説五富快來看看這牀墊,五富一手的油黑,他不敢摸,説:這麼好的牀!城裏人會享福,睡這號牀做夢怕都是帶彩兒的。我就向他借錢,我只有三百五十元,借五十。五富説你給誰買呀?我説我給我買的,買下了你可以來坐一下。五富嘴張開,拿手在我臉前晃。我説你幹啥麼?五富説你得是生病啦?咱拾破爛的睡沙發牀?老闆就訓了五富,説:你們是拾破爛的來戲弄我呀?五富説:誰戲弄你了?脖子梗得老長。老闆説:你是來鬧事的?!我把五富撥開,説:不會説話就不要説,掏五十元!五富説:不掏!我再説:掏不掏?五富説:不掏!
我不能在老闆面前丟了人,舉了手就要扇五富,五富像牛一樣撲過來,抱住了我的腰,竟抱着出了店門。
我生五富的氣,但也正是五富這麼抱了我出了店門,我才不至於在老闆面前再尷尬。五富抱着我還不鬆手,我就笑了,説:不買就不買了,你見着他們了?
五富説:人沒見着,狗日的怕是瞭見我就藏起來了,架子車在路邊,我把氣門嘴給拔了!
到了這步田地,我又得護着五富了。我嘴上説打起來我不出手,可五富這憨頭拔了人家氣門嘴,人家真要攆來打他,我能扔下他不管嗎?我往四周看了看,沒有出現那兩個拾破爛的,我説:快走!五富跑得比我歡。
那天,我們基本上沒有收到什麼破爛,五富急躁得像一頭髮情的母豬,不安靜,又嘟嘟囔囔。我得寬寬他的心了,靠在路燈杆上,我説:天上掉下來個肉夾饃吧!五富竟就往天上看。天上一道一道紅雲,像犁過的稻田,而路燈杆上忽然有個石頭落下來,嚇了我們一跳,忙看時才是一隻麻雀,小酒盅般的一隻麻雀,倏忽又飛走了。
我説:不急五富,好事就會來的,你要信我。
五富説:信你。
但是,孟夷純幾天裏沒有來通知我們去韋達公司的事。我設想的情景是:買了沙發牀墊後,孟夷純在某一個上午或黃昏從城裏來到池頭村送通知,她就可以舒服地躺在我的牀上了。而牀墊沒有買成,孟夷純又遲遲不來通知,這其中是不是有了什麼神秘的因果關係?又等了一天,孟夷純依然沒有來,我也就急了,終於到美容美髮店去問她個究竟,誰能想到呀,巨大的災難就降臨了。
那是十三號,十三這個數字真的是兇數。
那天我離開池頭村去美容美髮店的時候天在陰着,手伸出來有些涼。夏天似乎就要過去了,立秋後晚上再沒能什麼也不蓋地睡覺了,而且瓜果吃了容易鬧肚子。我臨走叮嚀五富把夾克穿上,又將窗台上的那碗蘭草移放在了牆根,因為窗縫老往裏鑽風。蘭草經過一個夏季,養得還好,但天剛一轉涼,葉子就黃蔫了,五富幾次説扔了算了,我沒有捨得,那個早上我還給蘭草説:一定要精精神神活,活到我買了牀墊,讓孟夷純能看到你!我這麼給蘭草説話,咚的一聲,牆上的木架板就掉了下來,孟夷純穿過的那雙鞋,一隻落在了地上,一隻落在了牆根的蘭草碗裏,鞋濕了,蘭草碗也翻了。這都是預兆,不祥的預兆!但我是那樣的笨,當時竟然就沒有想到這是預兆。
孟夷純被警察抓走了,並且被抓走了五天。
站在美容美髮店對面的那堵牆下,牆上是我來見孟夷純時所劃下的二十多條道痕,孟夷純卻再不見了。我是知道的,孟夷純從事的那份工作最容易出事,可西安城這麼大,從事和她一樣工作的人不計其數吧,天上的鳥兒拉屎,偏不偏就落在她的頭上?
美容美髮店那個胖乎乎的女店員,她是和孟夷純關係最友好的,她告訴了我,這一條巷裏的美容美髮店向來都是十分安全的,因為興隆街派出所所長的兩個親戚也在這裏開了店,而每個店的老闆都與所裏的一些人熟,並定期帶着禮去看望他們。但是,偏偏北京的一位負責全國掃黃打非的大官來到了西安,市公安局突擊整頓一些舞廳、洗浴中心、美容美髮店,而且是專門一批警察,根本不給各派出所打招呼,突然行動,孟夷純就倒黴地撞在了槍口上。那天六七個警察進來,嚇唬着在樓下的所有人都靠牆站,不許動,老闆假裝着要去那櫃枱上取紙煙,她就想按櫃枱下的電鈕,那個電鈕一按,樓上的人就會知道有緊急事情能立即隱藏起來的,但警察並沒有讓老闆走動,而三個警察就衝上了樓,把孟夷純和一個客人帶下來了。帶下來時孟夷純是沒有反抗,也沒有哭,往門口停着的一輛警車上走,老闆是拿了一條毛巾往她頭上一蓋,但孟夷純是把毛巾取了,她嫌弄亂了她的頭髮,還回頭朝大玻璃鏡上照了一下。
胖女子説:這條巷道那天抓走了二十八對,我們店就孟夷純和那個客人,後來老闆也被抓走了。
我説:最該抓的就是老闆!
胖女子説:老闆已經放回來了。
我説:她怎麼放回來了?!
胖女子説:聽説那個大官回京了,她有關係,疏通後就回來了。
我立即去找老闆,這個平日總在臉上塗一層厚粉的女人,臉上已沒了顏色,粗糙而鬆弛着皮肉是那樣的難看。我問孟夷純現在在哪兒?她説在勞教所裏還能在哪兒?!她對我一直態度刁橫,我只好軟下口氣,央求她也疏通疏通關係把孟夷純放回來。她説她是帶着人去疏通過,回話是罰交五千元就可以放人的,你有五千元嗎?我哪兒有五千元呀,今輩子手裏沒有一次性經過五千元。我説孟夷純是你的店員,也是你的搖錢樹,你應該贖她呀!她説你是她的鄉黨你贖呀!我説我沒錢麼。她説我也沒錢。她坐在那裏吃紙煙,吸一口吐一口,還把煙霧往我臉上噴,我真想給她一拳頭,但我忍了,不停地求她,幾乎什麼話都説了,比如,如果贖了孟夷純出來,孟夷純絕對會再賺錢還你;比如,我和孟夷純今生都記你的恩德,來世也給你做牛做馬;比如,你要覺得這些許願都是虛的,我從現在起就來店裏幹活,洗牀單,燒爐子,沖廁所,我把你叫姨。她説你要給我五千元,我把你叫爺!她拿了拖把拖地,拖地是啓發着我走的,我就抹着眼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