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中午,我和五富把剩下的麪粉烙了餅,餅子裏墊了從村口花椒樹採下的椒葉,又把剩下的米做了乾飯,還買了些豆腐做了水煮豆腐。給黃八了一塊餅,一碗米飯和豆腐,給杏胡了一塊餅,一碗米飯和豆腐。杏胡説:高興你過生日?我説:不過生日也不能吃些好的?五富説:這都猜不來呀!我們要……我在他屁股上擰了一下,説:平日沒少吃你的,我們得回報一下呀!這五富,還講究讓我沉住氣,他動不動就冒氣,既然決定不讓人家一塊去,何必説出來讓人家嫉恨?再好的朋友,人家喝稀的你吃稠的,朋友心裏總還是不平衡麼。
第二天一早,五富要我把他積攢的錢全拿出來,説既然去掙大錢呀,得把攢的錢寄回家吧。我同意,主動去郵局幫他匯款,我説留一半匯一半吧,他説不留,都匯回去。錢不多,總共六百元,他開始扳指頭算,算出一共寄回家有兩千八百元了。他説:我吃的和你一樣,喝的和你一樣,我攢了近三千元,你卻手裏還是空空。我説:你能行麼。他説:高興,你説説,我這人會過日子吧,對得起老婆和孩子吧,這一生是個好人吧。我説:你是要我給你蓋棺論定呀!
説完這話,我就覺得這話用詞不當。
五富説:這話沒啥,蓋棺就蓋棺,再去掙一筆大錢了,清風鎮沒人敢説我是窩囊鬼了!
我嫌我用詞不當,五富卻又這麼説,我就批評五富目光短淺,志向不遠,以前已經告誡他要做那長遠的規劃,怎麼就滿足了?!但是,我並沒有意識到五富這話是一種兆言,以至後來就發生了天崩地裂的慘事。
咳,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我那時的糊塗,是一塌糊塗!
糊塗還在繼續着,在給五富匯過了款,我竟然就一出了郵局大門直奔了興隆街北邊的美容美髮店,我以前每次幫五富寄過了錢就要去美容美髮店的,這好像成了一種習慣,而這一次我走到了美容美髮店門口了,才醒悟孟夷純已不在了店裏,心裏難受了一陣,默默在店對面的牆上劃了一道,又給店老闆説:孟夷純回來了,你讓她一定來找我。老闆説:她還能回來嗎?我説:怎麼能不回來,或許三個月回來,或許明天就回來了!老闆見我兇狠,她説:到哪兒去找你?
到哪兒找我呢?我這是要去咸陽,我又沒有電話,孟夷純會怎麼找我呢,我無言以對,扭頭就跑出那條街巷。身後的老闆罵我神經玻
我跑着跑着腳步慢下來,突然一個人撞了我的肩頭,我下意識地避了一下,還是小跑,那人又伸出棍子絆了我的腿。定睛一看,是石熱鬧。
城市這麼大,卻老碰着石熱鬧,石熱鬧是城裏的鬼纏我?
石熱鬧又是乞丐的裝扮了,跛着腿,拄着竹棍兒,拿着的還是那個瓷缸子。
我説:我沒錢給你!
石熱鬧説:你要掙五千元哩,你沒錢?
我説:我哪兒有五千元?
石熱鬧説:你嘴裏嘟囔着你要掙五千元的,一定會掙五千元的,你能沒錢?
我説:我剛才這麼嘟囔了?
石熱鬧説:就這麼嘟囔了。
我拿眼睛看着他,看了他一分鐘,我踢他的腿,他站直了。
我説:你不是賣樂器嗎,做些小生意總比你乞討強呀,你這麼乞討就得裝跛子,裝跛子你就真的站不直腿了。
前面的街上,正有人迎親,十幾輛彩車停在那裏,一羣人擁簇着新娘從一座樓的門洞裏出來,鞭炮劈里啪啦響。
石熱鬧説:我不裝跛子了。他把竹棍兒扔了。卻説:你能給我帶來好運氣,遇上婚禮了,你等着,我要喜去,要下了給你一個紅包。他就向婚車走去,回頭還對我説:你等着啊!
石熱鬧於婚車前坐在了地上,我聽不見他在説什麼,反正不停地拱手不停地説,就有人給了一個紅包。他不行,又是拱手和説話,又得了一個紅包。他拿了紅包嬉笑着讓道,再拱拳恭喜。迎親的車隊離開了,石熱鬧跑過來,一定要給我個紅包,我不要,不要不行。紅包拆開,裏邊是兩元錢。我説:你講究拱手恭喜哩,就為這兩元錢?跟我去咸陽打工去吧,我和五富去挖地溝呀!
石熱鬧説:挖地溝呀,多辛苦的,你給我根紙煙。
我説挖一米十五元,你還不去?一根紙煙給他,他吸溜着把紙煙叼在嘴裏。他説:出那麼苦的力幹啥?
我從他嘴裏把紙煙奪了,説:那你去要飯吧。轉身就走。
世上咋還有這種人,你要是因貧窮而乞討,那我也會幫你的,你卻懶得怕出力,餓死在街頭那活該!但是,我走出去了十米遠,石熱鬧卻跑過來,説他要跟我去的。
他是真去還是哄我?我説:這事我還不叫任何人哩,叫你去是為了救你!
石熱鬧認真地給我點頭,我就把那個瓷缸扔了,扔了又怕他再撿起來,用腳踩了。我説:往前走,端直走!他往前走,走着走着腿又跛了,我説:腿!逼着他走直。
我把石熱鬧帶到了剩樓,五富對我意見蠻大,帶石熱鬧不如帶黃八。我開導五富:黃八在城裏有營生幹,你忍心讓石熱鬧要一輩子飯?五富説:你是政府啊?!其實,我之所以要帶石熱鬧,除了幫他救他,還有一點,就是石熱鬧比五富黃八有趣。真有意思,有些人對你有好處,甚至是你的恩人,但他沒趣,你就不願和他呆在一起,而有些人,明明是你的拖累,是你的災星,但他有趣,你卻就是想和他在一起。
到了下午,我們準時到了韓大寶那兒,果然那兒早早停放着一輛大卡車,大卡車上裝了煤,陸總沒來,只有個司機。只説會讓我們坐到駕駛室後的座位上,我第一個爬上去,司機卻説:下來下來!我説:不是這輛車嗎?司機説:往後廂去!我説:讓我們坐在煤上?司機説:那你們還要坐到金鑾殿去?!司機領了一個女的,女的坐在副駕駛座上。
他孃的,不就是有個女人嗎,駕駛室的後排椅空着也不讓我們坐,司機不是個善輩。我們上了後廂,石熱鬧説:我和五富坐這兒,你怎麼也坐這兒?我説:坐在司機樓裏我頭暈!石熱鬧説:我也頭暈。煤上蓋了一張帆布,我們就坐了,五富説他頭不暈,低聲罵司機重色輕友,他午飯吃得多,屁不斷,罵一聲司機努一個屁。算了,五富,那女人不坐在駕駛室難道讓她坐到後車廂上嗎?何況即便讓咱們坐在駕駛室後排椅上,司機和那女人覺得不自在,咱看着他們就自在嗎?
五富説:那算什麼好女人!高興你看見了嗎,你説她長得好不好?
我説:她腳脖子粗,穿不了裙子。
五富説:你連腳脖子都看到了?!
石熱鬧一坐上去就尋了個坑窩兒把身子躺下了,他説:我對女人沒興趣!
車開出了池頭村,穿過西安的大街小巷往咸陽開。平日在城裏拾破爛,看的都是街巷兩邊的建築和門面屋,坐在了車上,又經過一座一座立交橋,哇啊,城裏又是另一種景象!我説過,清風鎮那兒是山區,鎮子之外山連着山,山套着山,城裏的樓何嘗不也是山呢?城裏人説我們是山裏人,其實城裏人也該是山裏人。五富大呼小叫,不停地指點:那不是大雁塔嗎?從這兒都能看見大雁塔呀!啊啊,那不是五十五層的城中第一樓嗎?聽説過沒見過,果然是高啊!石熱鬧説:五富你可憐!五富説:我可憐?石熱鬧説:可憐!五富説:噫,我可憐?要飯的説我可憐?!那我問你,你認識城南破爛王韓大寶嗎,你認識大老闆韋達嗎?石熱鬧説:不認識。我認識公安局長和市長。五富説:小心牛皮吹扯了!你怎麼認識公安局長和市長?石熱鬧説:我在收容站裏見過公安局長,公安局長陪着市長問我話,我把上訪信交給了市長。想不想知道市長長了個什麼樣的臉?五富鬥不過石熱鬧,就説:黃八!黃八!他習慣性地要黃八幫他,才意識到自己在車上。石熱鬧説:黃八是誰?五富就不理他。
我看着他們笑,就問石熱鬧:你給市長交上訪信,你上過訪?石熱鬧説:我上訪了八年,我是老上訪户。我説:為啥上訪的?石熱鬧説:不説了,我上訪的是啥,我都忘了。我説:忘了?石熱鬧説:上訪上成西安城裏人了,我還記着上訪內容幹啥呀?他不説了,閉上了眼。我也不問了,不管他是為啥上訪的,上訪又是幹啥的,反正現在他是要飯的。
車駛過了城區,進入西郊的高速路上,司機把車開得真快,車上的風森冷森冷,像耳光子在扇我們。冷還不要緊,我們都穿了毛衣,惱氣的是鋪在煤上的帆布不停地被吹得鼓起來,似乎隨時要把我們捲起來撂到車下去,我們就用身子緊緊地壓住帆布靠前的一頭。先是五富壓一個角,石熱鬧壓一個角,都有些壓不住,五富和石熱鬧就和解了,五富索性把帆布角裹住了身子,一隻手死死抓着車幫,雙腳使勁地蹬,蹬不實,石熱鬧就也伸過腳去,和五富腳蹬腳,説:用勁蹬,把我往死裏蹬!我就趴在了他們中間,抓住他們的胳膊,帆布就壓住了。
車翻過一個梁兒,石熱鬧整個身子就蹦了起來,又重重落下去。我讓他起來,那樣躺着太顛,也太危險。石熱鬧説:貓腰懸蹴着,我的痔瘡犯了!五富説:就你事多!把帆布上的繩子系在石熱鬧的腰裏,自個一手抓着車幫,繩頭又纏在他另一條胳膊上。
風越來越大,加上顛簸,煤灰就騰起來,迷得我們都成了黑人。那個黑呀,只有眼睛是白的,五富的牙平時總髮黃,現在張開口白生生的。石熱鬧説:高興你説老闆給咱派專車的,這就是專車嗎?我説:有車坐就可以啦,人家不拉你又咋的,你還不得花錢去搭車?五富説:咱不罵老闆,只罵司機,司機你把車開得這麼快是急着進火葬場呀!石熱鬧説:不敢咒司機,司機死了咱就不得活了。五富就罵駕駛室的那個女人。
如果要罵,我是最應該來叫罵的,煤灰迷了我的頭和臉,下來後洗洗就可以了,可煤灰迷得我的西服沒了樣子,我就把西服脱下來,脱下來又冷,再把西服穿上。我説:誰也不準罵了,咱説説別的事,石熱鬧給咱説説要飯的事吧,這要飯怎麼個要法?
石熱鬧來勁了,説:想知道我們要門的事?那得給我點根紙煙!我説:風這麼大吃什麼紙煙?!要門,要門是什麼意思?石熱鬧説:要飯的在江湖上就稱做要門,這就像你們拾破爛的,應該叫拾門。五富説:要飯的,還起這個中聽的名兒,好像你有學問似的。石熱鬧説:你以為呀,你知道要門裏分幾個行,你知道什麼叫善要和惡要,還有喜要?就説喜要吧,那不是能討要頓飽飯就滿足的,我們志向高遠,更需要幸福,更需要沾染結婚的過壽的過滿月的考上大學宴請老師的喜氣!
於是,石熱鬧給我們講了乞丐的文行和武行,文行靠吹拉彈唱行乞,武行靠雜耍、自虐行乞。善要裏有丟圈黨,就是叩頭作揖;有鑽格子黨,就是沿街挨門挨户敲門;有觀音黨,就是帶老婆孩子做可憐狀;有訴冤黨,裝相黨,他裝跛子就是這種。惡要不好,他不使用,惡要有順手牽羊竊盜錢物;有伏虎,偷雞摸狗;有捍疙瘩,開鎖撬門。石熱鬧説完了,問五富:你的職業知識有我豐富?五富説:要飯的沒好人!石熱鬧説:你敢説你沒偷沒盜?!五富還要強辯,一張嘴,嗆了一口煤灰,也就不言語了。拾破爛的哪有不偷不盜的,走長路的能鞋上不帶泥?這話不能繼續説下去,我就讓石熱鬧説別的事,石熱鬧問:去年城裏開全國煤炭會的事知道不?
要飯的真是什麼都知道,我説你説吧,石熱鬧又譏笑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就説去年的煤炭會開了一星期,全國來了十幾萬人,一下子妓女的生意紅火了,會結束了十天,妓女們尿尿還都是黑的。一説妓女,我就想到孟夷純,不願意他再説下去。五富就接茬了,聽過了,聽過了,都是胡説哩,開會的都是老闆,老闆又不親自去挖煤,妓女尿什麼黑水?石熱鬧瞧不起了五富,説:沒幽默,沒水平!五富不服氣:誰沒水平?石熱鬧説:你沒水平!五富把繩子一頭丟了,石熱鬧一下子從煤堆上往後溜,五富趁勢踹了他一腳,石熱鬧從煤堆上爬起來,但爬起來又跌下去,爬起來又跌下去,手就抓住了五富的腿,五富也倒在煤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