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挖了兩天,地溝裏的石頭是少了,卻出現了石層。石層雖然是那種麻石層,但它是整塊,鎬挖下去彈起來,石層上只顯出一個白窩兒,就只有拿八磅錘和鋼釺先砸出一個茬面,然後用鎬慢慢去撬。石熱鬧掄八磅錘是總掄不到鋼釘上,讓他撐鋼釺,他又怕八磅錘砸了他的手,我就撐鋼釺,砸出茬面了,他拿鎬去撬。天已經很冷了,又掃着溜溜風,五富的虎口就裂開血道口子。五富對監工員説:能不能給我些豬板油。監工員説:要豬板油幹啥?五富説:抹豬板油在裂口,用火烤烤,裂口就好了。這種辦法是清風鎮的偏方,冬天裏凡是腳上手上風寒出裂口了,都是用這種偏方治癒的。但監工員説現在到哪兒去弄豬板油,用膠布纏纏就行,便要去村莊裏的小藥店買膠布。石熱鬧卻要去買,我説:你好好幹活,你去幹啥?石熱鬧説:我以為你領我上天堂,才是來下獄麼,再這麼下去,我挖地溝就是給我挖墳墓了!
石熱鬧去買膠布,中午沒有回來,下午也沒有回來。他走了。這個乞丐,幹什麼都覺得沒乞討自由自在了。人是沒有賤的,賤卻自生,這道理我現在知道了。石熱鬧的離去,我擔心影響到五富,五富還好,五富説:他就不想過正經日子!
白天裏不知石熱鬧出去幹了什麼,晚上他卻搖搖晃晃回來了。他給我們講他多半天討要了二十元錢,十元錢在飯館裏吃了烤肉又喝了啤酒,還淨落十元。他説:啥力都不出還落了十元!
五富説:都不要臉了麼!
石熱鬧説:你倒要臉,臉瘦成巴掌大了!
五富摸自己臉,對我説:我是不是瘦啦?
我説:別聽他胡哇哇!我就訓石熱鬧:我是叫你來做個正經人的,你倒來咸陽要飯了?你就要一輩子,最後死在街頭人不埋狗不吃的?!石熱鬧説:人不埋狗不吃了就讓我臭去!我就火了,罵道:那你就滾,晚上不要再回這裏來!我是平常不發火的,發了火就厲害,石熱鬧就膽怯了,説他再不出去了。他過來就給我拍脊背,我不讓他拍,他説不拍不行,抓起我腿一拉,一反,我趴下了,他騎上去就拍打。他拍打得倒比五富還到位。但他卻説:劉高興,你是不是黨員?我沒理他。他説:你是黨員,我就跟黨走!
可第二天一早要上工,石熱鬧説他要上廁所,又跑了。跑了一天晚上再回來,而且連續着早出門晚上回來,我對他徹底失望了,也懷念黃八。黃八嘴臭,愛罵人,但黃八幹活踏實。有心讓黃八也來,卻苦於黃八那兒沒電話,無法聯繫。五富説石熱鬧這樣也好,他畢竟還幹了幾天,咱就不給他發那幾天的工錢了。
我説:你要是老闆,和陸總一個樣!
五富説:我要是能打過石熱鬧,我早把他打成……
五富不説了,石熱鬧又回來了。石熱鬧見我們罵他,知趣地不吭聲去睡覺,他一躺下就脱內褲,把內褲揚手一丟,丟在了那個燒開水的壺上。我們又要罵,見他赤條條的身上,生殖器上竟然還套了個安全套。這使我們大為驚訝,撲過去捶他,問他還戴着安全套回來是不是來給我們顯擺的?石熱鬧交待了,他沒幹壞事,可他白天去紅燈區討要,那裏的錢好討,他怕有了錢了也想幹那事,卻怕得性病了怎麼辦,便買了個安全套。我們把他壓在鋪上,硬把安全套拽下來,讓他吹成氣球,最後拿腳踩了個爆響。
鬧騰了半夜睡下,五富和石熱鬧鼾聲如雷,我卻睡不着想孟夷純。把小塔從口袋取出來,放在窗台上,這樣躺在被窩裏就藉着夜色幽幽忽忽地能看到。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睡着了的,再睜開眼,嚇了一跳,孟夷純就在窗口那兒站着。孟夷純!我叫了一聲,定睛看時才發覺是月光將樓外的那一棵法桐樹的影子反映在了窗上。影像在風裏散亂了,五富和石熱鬧還在沉睡,我把頭埋在被窩裏哭泣。
以前為孟夷純流過眼淚,但我沒有哭出過聲,這次竟然哭出聲來。我想我半夜裏醒來想到了她,她也會半夜裏醒來想到了我,我們分別在冰冷的黑屋子裏,思念着卻不能見面,憑的就是這個小塔。小塔能讓我在陸總的辦公室看到又拿來,這一定是一種天意的安排,那麼相信了天意的安排,也就相信着我和孟夷純一定會重逢,我們會掙到五千元,很快重逢。
黎明我就起來了,獨自看樓後那法桐,一樹凋碧,我吹起了簫。簫聲裏,有兩隻鳥,紅頭白尾的那種鳥,飛來了就投入樹上,再沒看見它們的身影,卻咕咕的鳴叫。
簫聲裏五富和石熱鬧也都起來了,五富問:你眼睛咋啦?我説:好着呀!五富説:我夜裏夢見孟夷純了……我説:你不要提她!五富説:不提她?這五富,你讓我提她如何提起,可我放下她又如何放下?!我説:去吃飯吧,吃了飯加緊開工。
到了工地,我又把小塔放置在那個四四方方的石頭上,我們忙忙迫迫地就幹了半天活,休息的時候,我拿了簫給小塔吹,五富跑到村莊的雜貨店裏買了個背夾子。
背夾子是把煤塊往住宅樓上背的那種木頭架子,五富是越來越會用腦子了,他都想到用背夾子從地溝裏往外背挖出的大石塊。但五富去買背夾子的時候卻從村道里拾了一大捆廢塑料管子,氣喘吁吁地抱了過來。他説:高興,這村莊沒有拾破爛的,咱晚上吃飯後也能收一收的。我有些生氣,説:狗忘不了吃屎,來這裏是挖地溝的就好好挖地溝!五富不吭聲了,拿了背夾子就跳進了地溝。都是我心情不好,對他發脾氣,我又覺得委屈了他。
我説:五富,歇一會。
五富説:我不累。
他背了一塊大石頭從地溝往溝沿上,吭哧吭哧的卻回頭給我笑一下。
我説:憋住氣,別笑。
他説:我想起我老婆了。
我説:天沒黑哩想什麼老婆!腳蹬牢!
五富把大石頭背出了地溝,咚地撂到了溝沿外,他踢了一下石頭,説有一年春上他和老婆去深山換包穀,就是春上糧食不夠吃,碾了米到深山裏的人家那兒用米換包穀,一斤半可以換一斤八兩包穀。那天正好是老婆生日,因為在深山裏沒辦法給老婆吃長壽麪和荷包蛋,他就把老婆背起來上到坡裏,又從坡裏揹着下來。五富説:我老婆胖,我背這石頭就想起她了。
五富的話讓我感動,但我沒有説話,拿簫又吹,卻怎麼也吹不響了,想:等我接孟夷純出來的時候,我一定用三輪車拉上新買的牀墊,讓她就坐在牀墊上,我從北大街拉到南大街,從東大街拉過西大街!
遠處的另一處工地上,十幾個鋼架上在往下砸着鐵砣,震天動地,這響聲在呼應着我的誓言。
地基怎麼是這樣的處理法呢?清風鎮蓋房,都是用石夯捶地的,西安城裏也多是用電夯樁基,哪兒有這麼大的鐵砣,那簡直是個碌碡,不,比碌碡還大的鐵砣子從鋼架上往下砸!五富走過來開始歇,我給他倒水喝,鋼架下一個人也走了過來。五富説:他過來幹啥呀?我説:是不是口渴了想喝咱的水?那人就已經站在了地溝沿上,説:你們是拾破爛的嗎?我和五富面面相覷,我説:你説啥?你沒長眼睛看見我們挖地溝?
那人説:我姓牛。給我們扔過來兩根紙煙,我沒有動,五富在半空中接了。牛同志説:那怎麼聽説你們是拾過破爛?!
我説:你們是在處理地基?
牛同志説:當然是處理地基。
我説:哪有這樣處理地基的?!
牛同志説:這是新技術呀,去看不看?你們沒拾過破爛?我還真以為你們拾過破爛?
我説:你這是啥意思呀,是不是看我們窮看我們長得難看就認為我們是拾破爛的而拾破爛是最下賤的事?!
我火氣有些大,五富也不喝水了,去拿了鋼釺,準備要打架。
牛同志卻笑了,説:不是啥意思,不是啥意思,我也做過環衞工,我想如果你們真是拾過破爛,咱們應該是同行,大的同行。
五富説:高興,他是弄垃圾的,拾破爛比弄垃圾還強麼!
五富沉不住氣,他把我們的身份暴露了,牛同志就從地溝沿跳過來,親熱地説:我就感覺我們能成朋友哩!
牛同志果然成了我們的朋友。他一有空就從那邊工地上過來和我們聊天,也領我們去看他們處理地基。他確實幹過環衞工,而且他們那一幫人中就有三個當過環衞工,一個也拾過破爛,但現在他們是一個公司,叫地基基礎工程有限責任公司。這使我和五富極為興奮,弄垃圾的拾破爛的竟還能辦起一個公司,且從事的工作仍然沒有脱離原先的行當!牛同志,我們的新朋友,他告訴我,公司的董事長是一位高級工程師,發明了地基、環衞、機械領域內的專利技術,他們專業施工隊就採用了他的專利技術。承擔的這座大型糧庫的地基屬於強風化輝綠岩的石坡山,基岩深淺不一,軟硬不均,不能以樁基或分層強夯來處理,只能實施DDC。什麼是DDC,我不知道,但我感興趣的是他們處理地基用料廣泛,凡是無機固體材料,也就是説任何固體垃圾都可使用。
那天收工的時候,我給五富説:天上出太陽了!
五富説:天才黑了哪裏還會出太陽?
我説:你沒上過高中,不知道天再旦。
五富説:天下蛋?!
我不願意輔導他了,我説:五富,好好幹,拾破爛的韓大寶要辦大公司,處理垃圾的這幫人搞起了DDC工程,咱將來説不定也魚龍變化哩!
五富説:咱辦收購分站,瘦猴是三間房的院子,咱弄四間房的院子!
我説:目標就是收購分站?
五富驚訝得看着我,突然説: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我親你一下!他要撲過來,我制止了,他站在那裏給我皺嘴■地一聲。這憨人也學會城裏人的飛吻了,我用手做個接受的動作,卻重重扔在地上,説:臭!
兩人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