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同志給我們帶來了歡樂,這歡樂一直持續了數日,天就更涼起來,但天卻愈發晴朗,所有的樹葉子變紅變黃,紅黃的顏色使我們廢棄樓周圍,使工地周圍一派豔麗。黃土地上怎麼就有這麼豔麗的顏色讓樹木表現了出來呢,我覺得這都是給我和五富準備的。
好事還沒完,就在村莊口的那個銀杏樹也變成一身金黃的第二天,陸總給我們了一桶酒。
那天的中午,我和五富在村莊的小飯店裏吃扯麪,五富去飯店的後院上廁所,回來給我説後院裏有一堆廢鐵皮桶應該便宜收了。他已經是每日拾了好多破爛拿回到廢棄樓上,準備什麼時候拉到咸陽的收購站賣掉。我是曾反對過他在這兒收破爛,但他已執意收起來了也就隨他去收。他和飯店老闆談價錢,雖然價錢不貴,可我們身上的錢所剩無幾,即使不留備用,也不夠收這批破爛,五富就埋怨幹了這麼多天陸總還是不發工錢,是不是起了故意拖欠工錢的黑心?五富一埋怨,我也就急了,因為五富畢竟是我鼓動來的,如果陸總真要起了故意拖欠的黑心,那就得采取措施。我對五富説:這事你不要管,下午我找陸總去。
在我們這二十天裏,陸總是來工地了幾次,他一來,我們就翹着舌頭説岐山縣話,希望他能滿意我們,給我們發工錢。但陸總第一次給每人發了五元,第二次給每人發了三十元,第三次只説能把所欠的工錢一次發完,仍是每人給發了六十元。當我下午再找到陸總,我的口氣就硬了,只要求他給我們回西安的路費,再付清二十天的工錢,即便不按每米十五元,就以每天二十元,權當還是拾破爛的收入算了。我這樣説既是無奈,也是威脅,就看陸總的態度。陸總還是那麼聲不高,黏黏乎乎,説他絕對不會虧我們的,地溝工程徹底完成就付全款。他這麼説着,卻從櫃子裏取出一個塑料桶,桶裏裝着三斤白酒。
陸總説:再停(窮)不能停(窮)教育,再肯(虧)不能肯(虧)小姐,我能肯(虧)你們?把活往完裏幹,幹下去對我好對你們更好,一米十五元總比一天二十元強吧,和錢志(致)氣嗎?這桶酒我送你們,拿回去喝吧。
陸總話説到這裏,又把自己的酒送給我們喝,我心穩了也軟了,提了酒回來。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也沒有風,法桐樹上的鳥嘰嘰咕咕的,我和五富就在廢棄樓裏喝酒。五富説:你説陸總這人還行?我説:不是陸總行不行,是咱運氣好了啥事都順着咱們的。五富説:那咱就喝!我説:喝,你能喝多少就喝多少!我們是好長時間沒有喝到白酒了,三杯下肚,覺得酒真香,喝着喝着就喝高了。石熱鬧是我們喝過一半酒了還沒見回來,我説:要飯的怎麼還沒回來?五富説:他只要沒死,肯定回來的,瞧你招的啥人?咱喝,趁他回來前咱把酒喝完!我們就開始划拳。五富出手笨,對數字老記錯,我就趁機賴他,他説:我劃不過你,咱們打老虎槓子!他還是贏得少輸得多,他就眼睛迷得睜不開了。樓外有了腳步聲,他突然把酒桶塞在被窩裏,説:要飯的回來了!可腳步聲並沒有響到樓上來,撲沓撲沓又傳遠了。他説:狗日的沒回來,他死在外邊了。取出酒桶又喝了一杯,五富卻説:要飯的會不會真的死在外邊了?我説:他這麼多年哪兒有固定睡處,今日就死啦,死不了,要飯的有九條命哩。五富説:你説要飯的最後是不是就死在外邊?我説:那還不就死在要飯的路上了。五富臉苦愁了,他的臉一苦愁真像個豬臉,我説:瞧你難看樣兒!他卻突然就流下眼淚。我説:五富你喝多了。他説:我沒喝多,那咱是不是最後也就死在打工的路上呀?咱要死在外邊了那可咋辦?我説:石熱鬧就不想這些。他説:石熱鬧沒老婆沒娃,他不想我想哩。他説這話我不愛聽,我也是沒老婆沒娃麼,我説:你都死了你還咋辦?!他説:那不行,你得管我!我説:活着我管你死了我還管你?他説:我不能不埋在清風鎮吧,我不能不是清風鎮的鬼吧?我説:喝多了,喝多了。他説:不多!又喝了一杯,説:你把我帶了來的,你現在讓我回我尋不着路,那我的鬼能尋着路嗎?你要管哩!我説:好,好,你死了我送你回去行了吧?他就嘿嘿嘿地笑,他一笑就沒完沒了,瘋了地笑。我説:醉了,醉了!其實我也醉了,跟着他的笑我也笑。他説:喝酒喝酒!我説:喝!喝!我們碰了一下杯,他説:哎,劉高興!你是,兩個劉,劉高,興!用手指我,指到了旁邊。我也看見五富是無數的五富,就像孫悟空用猴毛變出了一堆孫悟空,一樣的高低胖矮,一樣的鼻子眼睛嘴,在房間裏遊離移動。但不久,無數的遊離移動的五富里卻又有了黃八,有了杏胡和石熱鬧。
我説:你是五富,你也是黃八杏胡石熱鬧!
五富説:我是你!黃八杏胡石熱鬧都是你!
我説:都是我!都是劉高興!
我們就相互追逐糾纏,嘎嘎嘎狂笑。後來我看見五富是倒下了,立即無數的五富都倒下,黃八杏胡石熱鬧全都倒下。我説:你裝蒜,你裝蒜哩!我也就撲沓下去了,撲沓得像一攤泥。
我們在歡樂的醉酒中不知道了風是怎樣刮掉了窗子上糊着的報紙,不知道了走扇子門如何呻吟不已,直到有重重的東西擊打着我的後腰,我覺得是孟夷純,是孟夷純穿着那雙高跟尖頭的皮鞋踢我。果然是孟夷純,她站在鋪前,説:這麼冷的天,怎麼睡地鋪呀……高跟尖頭的皮鞋又踢着我的屁股,我不嫌疼,皮鞋一點土,我把土揩了。孟夷純你怎麼到這兒來了,我沒有告訴説我到了咸陽,我是要掙一大堆錢贖你的,還要給公安局的破案費的,你怎麼尋得着來了?!孟夷純的臉突然變粗變寬?唉?!我一愣怔,才看清面前站的是監工員。
我説:你不是孟夷純?
監工員説:你還要往猛的睡?!
我説:噢……這是什麼時候了?
監工員説:快吃午飯呀還不去開工,要睡覺回家去睡呀!
我爬起來,才知道我們從昨天夜裏一直醉到現在了。五富仰面睡在牆角的地方,身上的衣服也沒脱,張着嘴,渾身是土,表情猙獰。我趕忙去推他,他眼睛還是不睜,説:黃八,那裏還有一張……監工員踢了他一下,説:起來,起來!
事後,也就是我們離開房間後,五富告訴我,他做夢正拾錢哩,他是和黃八在街上拉着架子車,看見有警察追趕一個罪犯,罪犯突然在人羣裏撒了人民幣,人民幣像雪片一樣飛舞,街上的人羣就炸窩了,搶着拾,警察就無法通過了。他是先拾了一張,他真傻,還對着太陽耀,看是不是假鈔,再拾時,就見地上已沒了人民幣。他叫着:毛主席,毛主席!因為人民幣上有毛主席的頭像,他就叫着,真的也發現一張人民幣如同蝴蝶一樣飄過路邊的鐵護欄,他喊黃八去拾。然後他倆跨腳往過躍,護欄卡在了他們的襠,磕碰了他的卵子,疼得就勢坐在了護欄上。
五富睜開眼,説:錢呢,我的錢呢?
監工員這一次踢在了五富的腰裏,他把鞋踢掉了,一邊單腳跳着去找鞋,一邊罵:做夢都拾錢呀,不挖地溝你拾冥錢去!
我有些憤怒,我説:你罵誰的,我們是來打工的,不是你販的黑奴!
我在電影裏看見過外國人打罵黑奴,我把監工員的那隻鞋踢出更遠。
狐假虎威的監工員,那個彎鼻樑的小人,他欺軟怕硬,不吭聲了。
我説:五富,把釦子繫好,咱幹活去。
監工員説:另一個呢?
我説:他早都不幹了!
監工員説:不幹了?話説清,那就沒他的錢!
我説:他就不愛錢!
我這才醒悟,石熱鬧壓根一夜沒回來。
五富是把所帶來的衣服全穿在了身上,又從石熱鬧的破被子裏掏出一團爛棉絮塞在他的鞋裏,這樣腳能暖和些,就和我拿了鎬、鍁、鋼釺、八磅錘走出了房間。我們是偏不廝跟着監工員,等他先走了再下樓梯。出了樓道,剛剛下了樓道外的台階,五富的左腿就挪不動了,咚的一下,身子靠在了牆上。
我説:還沒清醒呀?
五富説:我的腿呢,我的腿呢?
我説:你的腿不是長在你身上嗎?
我把他拉起來,一鬆勁,他卻撲沓坐在了地上。
五富説:這不是我的腿,我使喚不了它了。
是麻了,睡的時候蜷着痠麻了,我説:我給你揉揉。
我給他揉腿,他沒有反應,臉卻蠟黃,淌着汗,汗都是稠的。
我説:你給腿説説好話。
這辦法我是一直使用的,我常常在睡覺時或閒着沒事時就給我的身子説好話,比如眼睛,鼻子,喉嚨,比如胳膊腿和心肝脾胃,我整天干體力活,又沒吃好的喝辣的,這些部位還在好好地為我工作,我要給他們説好話,感謝和鼓勵。我的腎只剩下了一個,它承擔着兩個腎的功能,它之所以還讓我很健康,這都是我給腎説好話的原因。
我靠在那棵法桐上,一樹法桐葉子比昨天更多了一些顏色,紅的分成了血紅和硃砂紅,黃的分成了銅黃和佛黃,還有深綠淺綠,還有藍的,海藍色和土織布的碇藍色。天上是燦燦的陽光,一片葉子落下來,是划着半圓的線往下飄。我説:説説好話就好了。
五富在那裏説:腿,腿,你動一動,你可不能嚇我,你不動我就活不成了!
我嘲笑地看着他,五富也學會矯情了,五富你是會矯情的嗎?五富還在給腿説好話,反覆説了三遍,努力地要抬起腿,腿只抬起四指高,人累得頭上滾水豆子。
我覺得不對。忙過去説:還真地不行了?五富説:高興,我心裏亂得很,我頭痛。就徹底地跌坐在了地上。我立即有了不祥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