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爾刑事警長拿出一張紙,記下了幾行字,朝屋內其他五個人環視了一下。他的聲調清脆而莊重。
“賈柯博斯小姐?”他問,望了站在門口的一名警察一眼,又説:“我知道康諾利警長已經記下了她的談話。但是我本人仍要問她一些問題。”
數分鐘後,賈柯博斯小姐被帶進了屋中。尼爾禮貌地起身與她招呼。
“我是尼爾警長,”他説着跟她握了手:“很抱歉還要再打擾你一次。不過這次是隨便談談。我只想對你真看到與聽到的有個更清楚的瞭解。我怕,這對你或許會相當痛苦的——”
“痛苦?不會的,”賈柯博斯小姐説着,在讓給她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當然,受了一驚是難免的。但絕沒有感情的因素在內。”她又説:“好像事情都料理完了的樣子。”
他認為她指的大概是屍體已經運走了。
她那善於洞察且嚴苛的目光掃過了這一羣人,記下了白羅無可遮掩的驚訝,(這老太婆是誰呀?)奧立佛太太流露的好奇,史提林佛立德一頭紅髮的背影,對於芳鄰克勞蒂亞,她賜予了一個點頭,最後給了安德魯?芮斯德立克一些同情。
“你必定是她的父親了,”她對他説:“一個陌生人的致哀是沒有什麼意義的,最好是免了。我們今天生存的是個悲慘世界——至少我認為如此。依我看來,女孩子們唸書太用功了。”
之後,她很鎮定地將臉轉向了尼爾。
“怎麼樣?”
“我想請你,賈柯博斯小姐,用自己的話,把你所見與所聽到的正確地告訴我。”
“我想跟我先前説的會有很大一段距離的,”賈柯博斯出人意外地説道:“這是常事,你也曉得的。一個人要想把自己的描述儘可能説得正確時,字句也會用得更多。但我想這並不表示我説的就會更準確,我想,無意間,就會把自己以為看到,或準是看到或聽到的事,多添一些唇舌。當然,無論如何,我會盡力而為。
“我先聽見一聲尖叫。我嚇了一跳,我想大概是有人受了傷。因此在有人敲門的時候,我已經朝門口走了過去了,那時有人仍在尖吼。我打開房門,見是我鄰居的女郎——在六十七號的三個女郎中的一個。抱歉,我不知道她的姓名,只認識她的長相。”
“法蘭西絲?賈莉。”克勞蒂亞説。
“她有點語無倫次,口中喃喃地説什麼有人死了——她認識的——叫什麼大衞的——我沒記下他的姓。她渾身顫抖地哭着。我帶她進了房中,給她喝了點白蘭地,就自己過去看了。”
人家都覺得,一生中,賈柯博斯小姐準會是這麼做的。
“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麼?要我描述一下嗎?”
“也許可以簡潔一點。”
“一個年輕人,那種時髦的青年——俗麗服裝,長頭髮。他卧在地板上,很清楚地,是死了。襯衫上的血跡都僵硬了。”
史提林佛立德像被紮了一下,轉頭凝視着賈柯博斯小姐。
“後來我發覺還有一個女郎在屋裏,她手裏拿着一把菜刀。她看上去很沉着,很鎮定——真的,非常怪異。”
史提林佛立德説:“她説了什麼話嗎?”
“她説她曾到浴室把手上的血洗掉——之後又説:‘可是這種事情是洗不掉的,是吧?’”
“事實上,是洗不掉這些該死的血跡吧?”
“我不能説她一定令我想起了莎翁筆下的馬克帕斯夫人。可是,她——該怎麼説?
——非常的靜。她把菜刀放在桌上,就在椅子上坐下了。”
“她還説了什麼?”尼爾警長問,他的眼光落在眼前一些草寫的札記上。
“好像什麼恨之類的,什麼恨人不安全的。”
“她説過‘可憐的大衞’這樣的話吧?你是這樣跟康諾利警官説的。她還説她要擺脱他。”
“對了,我都忘了。她説他硬要她到這裏來——還説了什麼露薏絲的。”
“她説露薏絲什麼了?”問話的是白羅,身軀猛地向前傾了過來。賈柯博斯小姐頗為不解地看着他。
“沒什麼呀,只提到這個名字。‘像露薏絲’,她只這麼説了一句,後來就停住了。
她是在説了恨人不安全的話之後才説的……”
“後來呢?”
“後來,她很平靜地告訴我,我最好打電話報答吧。我就打了。我們兩人——就坐在那兒等他們來……我當時覺得不可以把她一個人留在那兒。我們什麼也沒説,她好像陷入了冥思,而我——坦白説,也想不出有什麼可説的。”
“你可以看得出,一定可以的,她的心態是不穩定的?”
安德魯?芮斯德立克説:“你看得出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事,也不知道為什麼,是不?可憐的孩子。”
他懇求般地——盼望似地説。
“如果在殺人之後,能表現得非凡的冷靜與鎮定是一個心態不穩定的跡象,那麼我同意你的看法。”
賈柯博斯小姐的語氣明確顯示了她是不同意的。
史提林佛立德説:“賈柯博斯小姐,她有沒有在任何時候承認過是她殺了他?”
“呵,對了,我應該早就提到的——這正是她所説的第一句話。就像她是在回答我的問話一般。她説:‘是的,我殺了他。’然後才説到她洗手的事。”
芮斯德立克哀聲地將頭埋入雙手中,克勞蒂亞扶住了他的臂膀。
白羅説:
“賈柯博斯小姐,你説那女郎將她手中的刀放在桌上了。離着你很近?你很清楚地看見了?你有否覺得那把刀也洗過了嗎?”
賈柯博斯小姐面露遲疑地看着尼爾警長,顯然,她感到白羅為這項該是官方性的問話帶入了一些反常且非正式的色彩。
“也許你不介意回答他這個問題吧?”尼爾説。
“沒有——我認為那把刀沒洗過也一點沒擦過。上頭染了很黏的東西。”
“喔,”白羅將身軀坐了回去。
“我原認為你們對這把兇刀該有相當的認識了,”賈柯博斯責怪地對尼爾説:“你們的警察沒有檢驗過嗎?如果沒有,那也未免太疏忽了。”
“當然,警察查驗過的,”尼爾説:“不過,我們——呃——總希望能得到你的協助。”
她狡猾地瞪了他一眼。
“其實,依我看,你的意思是要考驗你證人的觀察力究竟有多正確。有多少成分是他們捏造的,有多少是真正看到或他們自以為看見的。”
他帶着些笑意説:
“我想我們沒有必要懷疑你的證詞,賈柯博斯小姐,你該是位最佳的證人。”
“我不會覺得很過癮的。不過我想,這種事情碰上了也躲不過。”
“我想也是。謝謝你,賈柯博斯小姐。”他向眾人看了看,又問:“還有什麼人要問問題嗎?”
白羅示意他有,賈柯博斯不悦地在門口停了下來。
“什麼問題了?”她説。
“是你提到的那個叫露薏絲的人。你知道那女郎指的是誰嗎?”
“我怎麼知道?”
“可不可能她或許指的是露薏絲?查本提太太呢。你認識查本提太太吧,不是嗎?”
“我不認識。”
“你該知道最近她在這棟樓房裏自窗口跳了下去的吧?”
“我當然知道。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叫露薏絲,我本人也不認識她。”
“或者,你並不特別願意認識她?”
“我並沒有這麼説,何況這個女人已經死了。但是我承認你説的是事實,她是我們公寓裏最不受歡迎的房客,我與其他住客經常向這兒的管理人抱怨。”
“究竟抱怨什麼呢?”
“坦白説吧,這女人酗酒。她正好住在我的樓上,她不斷約人作些很吵鬧的聚會,經常砸碎了玻璃杯,打翻傢俱,又唱又吼的,很多——呃,出出入入的人。”
“也許她是個很寂寞的人,”白羅提醒了她一句。
“她可不會給過我這種印象,”賈柯博斯刻毒地説:“驗屍的結論是説因為長年多病而心情愁喪。這全是她自己的幻想,我看,她什麼病也沒有。”
對已死的查本提太太完全未表同情之後,賈柯博斯就離去了。
白羅將注意力轉向了安德魯?芮斯德立克。他柔聲地問道:
“芮斯德立克先生,不知我的想法可正確,你曾有一段時期認識查本提太太的吧?”
良久,芮斯德立克沒有答話。之後,他長嘆一聲,將呆滯的目光移到了白羅身上。
“是的。多年以前,我有一段時期的確跟她很熟……但是,她那時並不姓查本提。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叫露薏絲?貝瑞爾。”
“你是——呃——愛上了她!”
“是的,我愛上了她……五體投地地愛上了她!為了她,我拋棄了我太太。我們跑到南非去,僅僅一年,我們就鬧翻了,她回到英國來了。我也再沒有過她的消息,我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怎麼樣了。”
“你女兒呢?她也認識露薏絲?貝瑞爾嗎?”
“當然不記得了,她那時才不過是個五歲大的孩子!”
“但是她的確認識她。”白羅並不放鬆。
“是的,”芮斯德立克緩緩地説:“她認識露薏絲的。這因為露薏絲到過我們家裏,她曾陪我孩子玩過。”
“因此,縱令許多年過去了,你女兒還是可能記得她的?”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不知道她長得是什麼樣子了,不知道露薏絲已經變了多少了。我告訴過你,我一直沒再見到她。”
白羅很柔和地説:“但是你卻接到過她的信,有沒有,芮斯德立克先生?我指的是你返回英國之後接到她的信?”
又是一陣沉默,接着是那聲難受的長嘆:
“是的,我收到過她的信……”芮斯德立克説。之後,他突然好生奇怪地問道:
“你怎麼知道?白羅先生?”
白羅自袋裏取出一張折得很整齊的紙張,他展開之後遞給了芮斯德立克。
芮斯德立克微顯不解地皺起眉頭看了起來。親愛的安迪:
我從報上看到你又回來了。我們一定得見一面。談談這幾年來我們彼此都過得怎麼樣——這封信到此中斷——後來又續了下去。
安迪——你知道我是誰嗎!露薏絲。你敢説你把我給忘了!
親愛的安迪,你可以自信箋上方的地址上看出,我與你的秘書住在同一幢公寓樓房裏。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我們一定得見見面。下星期一或星期二能來喝杯酒嗎?
可人兒安迪,我一定得見你……我心裏只有你——你也沒有把我忘懷吧,是不?
“這封信你是怎麼弄到手的?”芮斯德立克輕輕點着信函問白羅。
“是我一個朋友從一輛搬運車上得到的。”白羅説着瞄了奧立佛太太一眼。
芮斯德立克嫌氣地看了奧立佛太太一眼。
“我可不是有意的。”奧立佛太太像是在解釋他的不悦十分有理似地説:“我想搬出去的傢俱一定是她的了,搬書桌的人沒放穩,把一隻抽屜摔了下來,掉得滿地的東西,這張紙被風吹到天井裏,我揀了起來要拿給他們,他們很煩説不要了,我也沒去想就塞進自己大衣口袋裏了。一直到今天下午,我要把大衣送去洗,清理口袋時,才看了的。
所以實在怪不得我。”
她終於上氣不接下氣地説完了。
“她最後有沒有把信寄給你呢?”白羅問。
“有,她寄過的——一封比較正派一點的信!我沒回信。我認為最好是不回信。”
“你沒想與她再見面嗎?”
“她是我最不想再見面的人!她是個極端難纏的女人——一直都如此。我也聽過很多有關她的閒話——比方説她酒喝得很兇。還有——很多別的事情。”
“她寫給你的信你保存了嗎?”
“沒有,我撕掉了!”
這時史提林佛立德醫生插問了一句;“你女兒有沒有跟你提起過她?”
芮斯德立克似乎不願回答。
史提林佛立德醫師敦促他説:
“你知道,如果她提過,可能對事體很有重要性的。”
“你們作醫生的!是的,她的確提起過她一次。”
“她到底是怎麼説的?”
“她是很突然説的:‘前幾天我看見露薏絲了,父親。’我嚇了一跳。我説:‘你是在哪兒見到她的?’她説:‘是在我們公寓的餐室裏見到的。’我當時感到有些尷尬,就説:‘我再也想不到你還會記得她。’她卻説:‘我從沒有忘記過。母親也不會讓我忘記的,即令我要忘了她。’”
“是的,”史提林佛立德醫師説:“是的,的確可能具有相當的重要性。”
“那麼你呢?小姐,”白羅突然轉向克勞蒂亞問道:“諾瑪可曾跟你談起過露薏絲?查本提?”
“談過——是在她自殺之後。她好像説過:她是個壞女人。她的口氣很孩子氣,我想你瞭解我的意思。”
“查本提太太自殺的那天夜裏——更正確地説該是凌晨,你本人是在這幢樓裏吧?”
“沒有!那天夜裏我不在這裏!我不在家。我記得是第二天回來的時候才聽説的。”
她側身對芮斯德立克説:“你記得吧?那天是廿三號。我去利物浦了。”
“是的,的確。你代表我去出席佛信託會議的。”
白羅説:“但是那夜諾瑪是在這兒過夜的。”
“是的,”克勞蒂亞略顯不安地説。
“克勞蒂亞?”芮斯德立克將手放在她臂膀上説:“你到底對諾瑪知道了些什麼?
一定有事,你在瞞着些事。”
“沒有!我能知道她什麼?”
“你覺得她的腦子不對了,是不?”史提林佛立德醫生以一種聊天的口吻説:“那位黑髮女郎也是這麼想,你也一樣。”
他説着突然轉向芮斯德立克:“我們大家都裝着若無其事,嘴裏閃避這個問題,心裏想的卻是同一件事!當然,只有尼爾警長除外。他心中什麼都沒想,他只在蒐羅事實:
瘋狂或是謀殺。那麼你呢,夫人?”
“我?”奧立佛太太嚇了一大跳。“我——不知道。”
“你保留你的判斷,我不怪你,的確很難。一般來説,多半的人都附意自己心中所認為的事,只是説出來的時候會用各種不同的字眼。昏頭轉向,糊里糊塗,成天駕雲,胡思亂想,心理不平衡,錯覺。可有任何人認為這女郎心智是正常的?”
“白德斯貝小姐。”白羅説。
“怎麼又冒出來一位白德斯貝小姐了?”
“一位女校長。”
“要是我有女兒,我一定把她送到她的學校去……當然,我跟你們不同。我清楚,對這個女郎的一切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諾瑪的父親瞪着他。
“這人是誰?”他質問尼爾説:“他怎麼能説他對我的女兒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當然知道,”史提林佛立德醫師説:“因為在過去十天裏她始終在接受我的醫療與照顧。”
“史提林佛立德醫生是一位資格極高且很有聲望的心理分析專家。”
“她又是怎麼落入你的掌中——竟沒有人先徵得我的同意?”
“問翹鬍子吧。”史提林佛立德醫師説着朝白羅點了點頭。
“你——你……”
芮斯德立克氣得連話都説不上來了。
白羅説話時,語調卻是很平靜。
“我曾得到你的指示。你説尋獲你的女兒之後,要照料並保護她。所幸我説動了史提林佛立德醫師答應療護她。她一直身陷險境之中,芮斯德立克先生,非常嚴重的危險。”
“她還會比目前更危險嗎!因殺人罪名而被捕!”
“從法律觀點來説,她尚未被控這樣的罪名,”尼爾輕聲説了這句話之後,又説:
“史提林佛立德醫師,據我瞭解,你願意對芮斯德立克小姐的心理狀態提供你職業上的看法,以及她對自己行動的本質與意義究竟有多少認識,是這樣吧?”
“有關麥諾頓法條所規定的犯人心理鑑定事宜,我們留在法庭上談吧,”史提林佛立德醫師説:“你現在要知道的,很簡單,是這女郎是否心智健全?好吧,我就告訴你吧,那個女郎的心智是健全的——與我們這兒屋子裏坐的任何一個人同樣的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