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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回回的勸説沒有成效,便死了禾禾想夫妻重歸於好的一線希望。就將西廈子屋掃了灰塵,搭了頂棚,用白灰又刷了一遍,準備長時間地在這裏借居了。

    連續三個晚上,他又放了紅丸,收穫的僅僅是一隻小得可憐的狐子。下一步怎麼辦,禾禾對這種捕獵產生了動搖。但是,吃的穿的,日用花銷,卻不能不開支,身上的錢見天一個少出一個了。冬天裏還會有什麼生財之路呢?他着急,回回和煙峯也為他着急。

    一天,太陽暖暖的,陰溝裏的積雪也消盡了,禾禾一個人坐在窪底那道瀑布上的陽坡裏曬着;百無聊賴,就盯着瀑布出起神來。瀑布恢復了它修逸的神姿,一道弧線的模樣衝下去,在峽谷的青石板上跌落着,飛濺出一團一團白花花的水沫。

    二水咿咿呀呀地唱着,順着石階走上來:

    妹在家裏守空房,

    哥哥夜夜想悽惶。

    一扭頭,看見了禾禾,後邊的曲子咽在肚子裏了,臉唰地紅成豬肝。

    “二水,你這要到哪裏去呀?”

    “我,我到窪裏轉轉,我不到哪兒去呀。”

    “想是去找個老婆了?”

    “禾禾,這沒有的事!我二水再沒見過女人,也不會幹出對不起你的事呢。我是什麼角色,誰會看得上我了?”

    二水頹廢地坐在地上,凍得清涕流下來,掛在鼻尖上,用手一抹,擦在衣襟上。禾禾突然同情起二水來:他近四十的人,自小沒爹沒孃,在這個世界上,他有的是一百三十斤的分量,有的是一米七二的高度,苦,累,熱,寒,以及對異性的要求。但卻偏偏少了人活着如同陽光、水分一樣不可缺少的愛。

    “你還打石磨嗎?”

    “打的,你是不是也要一個呢?我不向你要錢,也不要你管飯,我給你打一個吧?西溝那一帶賣豆腐的人家,哪家豆腐磨子不是我打的呢?”

    賣豆腐?禾禾心裏忽然動了起來:如今白塔鎮上的公家單位越來越多,山裏農民的糧食多了,吃喝上又都講究起來,這做起豆腐,一定也是樁好買賣呢。

    “二水,你給我打一個豆腐磨子怎麼樣?該多少錢,就多少錢,一個鋼鍘兒不少!,,

    二水果然服貼,當天下午就在家裏動起手了,整整兩天兩夜,他將一合青石豆腐磨子背到了西廈子屋。禾禾也從鎮上糴來了幾鬥黃豆,當下泡了,呼呼嚕嚕磨起來。

    回回先是吃了一驚,接着就高興了:

    “禾禾這下倒下苦了,雖説也是倒騰的事,畢竟是實實在在的活啊!”

    煙峯卻皺着眉,嘴裏不説,拿眼睛看禾禾怎麼個幹法。

    做豆腐可真是一件累死人的活計,虧得禾禾一身好膘,五升豆子從下午磨到後半夜。先是轉得如玩兒一樣,慢慢就沉重起來,雞一上架,他就懶得説笑,牙子咬得緊緊的。被水泡着的豆瓣用一個牛角勺兒不停地往磨眼裏灌,白漿就肆流出來,盛滿了一隻木桶。

    回回黃昏時到地裏去了,天黑得不認人了才回來。麥苗出土以後,他早晨提半桶生尿去潑,下午擔一擔柴禾灰去撒,離了地就像要掉了魂。

    煙峯在堂屋裏擰麻線繩兒,吱嚀嚀,吱嚀嚀,在擰車子上擰出單股兒,就掛在門環上,一邊退着步拉着,一邊還是搖着擰車子上勁,頭一晃一晃的,優美得倒像是在做舞蹈。斜眼兒瞧見禾禾在廈房裏滿頭汗水拐磨子的樣子,就吃吃地笑。

    “兄弟,緩緩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哩!”

    放下線繩兒就走過來,將一雙胖得有肉窩兒的白手放在禾禾的手上,握住石磨拐把,成百上千次地重複着石磨的圓。

    “屎難吃,錢難掙喲。”她説,“下輩子託生,再不給農民當老婆了,苦到這農民就不能再苦了。”

    “我只説女人家是廝守石磨的,沒想我也幹上了。”

    “男不男女不女的,日子也夠糟心了,爺佬保護你這回真能發了。”

    兩個人坐下為歇氣,累得脖子都支不起來。

    半夜裏,三個人都忙着燒水,過包,廈子房裏被煙罩着,嗆得人不住地咳嗽。煙峯連打了幾個噴嚏,每打一次變彎着眉眼跑到門外,惹得回回罵幾句嬌氣。在屋樑上系過包十字架,她又蓋了鍋,頂了手巾,去掃屋樑上的灰,回回又嘮叨窮乾淨,她就火氣上來了,木勺在鍋沿上一磕,説:

    “你渾身哪怕是從土窩裏才爬出來,我懶得説你了。這豆腐是清靜東西,見得灰嗎?你好生燒好你的火,豆腐鍋上還見不得你那一雙髒手呢!”

    回回沒有惱,火光塗照在臉上反倒笑了。禾禾就説:

    “嫂子真夠厲害,虧是回回哥,要是別人,每天打你幾頓呢。”

    煙峯説:

    “打我作甚的,我除了不生娃,哪一樣讓別人挑剔過?”

    豆腐漿在紗包裏過濾起來,一盆又一盆,三個人六隻手來回晃動着那十字架上的紗包。沒想,正緊火着,“嘣”地一聲,十字架上的繩卻斷了,“咵”地掉在鍋裏,將豆漿水打濺了一鍋台。煙峯緊撈慢撈,手又被燙了,三個人都傻了眼。

    “黴了,黴了!怎麼能遇這事呢?”

    “五六斤豆腐是沒了!”

    這回是煙峯的過錯,兩口子就吵起來。禾禾忙擋架了,舀出一勺酸菜漿水讓煙峯受燙的指頭伸進去,就只是笑着。重新系好繩,重新又一盆一盆過包,一直又忙到豆腐點在鍋裏了,都沒有説話。兩口子就上堂屋睡去了。

    多後半夜,豆腐做了出來。禾禾端了一碗調好的豆腐塊,去敲堂屋的窗子,回回開了,問怎麼啦,禾禾説:

    “做出來了,你快吃一碗吧。”

    煙峯拉過回回,嘩地關了窗説:

    “禾禾,他睡着了還吃什麼呀?過包時糟踏了那麼多,你又這個吃那個吃,還賣錢不賣錢了!”

    禾禾説:

    “掙錢不掙錢,落個肚肚圓嘛!”

    回回也在説:

    “算了,禾禾,夜裏吃了我脹得睡不下呢。”

    第二天,正好是十三逢集,禾禾就擔着豆腐到白塔鎮去了。鎮上的人很多,賣什麼的都有。公社大院裏的那些小幹部們,平日事情不多,又都是從縣上、區上兩年一換地到了這兒,一天到黑見的人少,心悶得慌慌的,所以三天一次的集,他們是最喜歡這熱鬧的了。瞧見禾禾在賣豆腐,覺得稀罕,就圍過來,説這豆腐好,又細,又壓得瓷,沒有摻水,也沒有攪白包穀面。

    “禾禾,你不打獵了嗎?”

    “還打的。”禾禾説。

    “聽説你炸着了一隻狗,狗皮賣了嗎?”

    “不賣。”

    “你留着幹啥呀?”

    “不幹啥。”

    他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着這些人的閒問,拿眼睛盯着過往的人。他沒有學會大聲地叫賣,而是有人稍稍往這邊瞅上一眼就要問一聲:“買豆腐嗎?你來看貨啊!”

    那些幹部又在閒問了:

    “禾禾,你現在手頭有了多少錢了?”

    “不多。”

    “這麼倒騰着能發家嗎?”

    “試吧。”

    “‘先讓一部分人富起來’,你快富吧,好讓公社樹上典型都來學呀!”

    禾禾沒有言語,心裏説:我巴不得明早起來就富裕了,可怎麼個富呢。

    “你還住在回回家嗎?”

    禾禾不願意別人提説這事,就不再作聲了。那些人感到了沒趣,就走到別的地方去混熱鬧了。禾禾看着他們的背影,嘆了一口氣:唉,地包產到户以後,把這些人閒下了。哼,有這麼多磨閒牙的工夫,怎麼不回家給老婆抱娃去呢?枉拿了那一份工資!他一口唾沫吐出來,遠遠地落在一堵牆上,臉上隨即堆起笑來:幾個買主走過來了。他刀法不行,每打一塊,不是多了半斤,就是又少了一兩。豆腐就全切成了小方塊。買主們一肚子意見,他只好陪着笑臉,將秤過得高高的,打發人家的喜歡。

    有幾個老婆婆蹭過來,用手拍拍豆腐的這面,又捏捏豆腐的那面,末了就一分二分地討價還價,癟得沒牙的嘴嚅嚅亂動。

    “喲,這不是雞窩窪裏的上門女婿嗎?你這麼粗壯漢子,倒賣起這軟豆腐了?!”

    “你老要幾斤?”他陪着笑。

    “三斤。你那枴子丈人身子還好嗎?”

    “他前年就不在了。”

    “不在了?可憐見的怎麼就不在了!人活什麼呀,連個草兒都不如呀,他比我們都小,倒先我們去了!他好個沒福,日子才過好了,他就沒了。有娃娃了?”

    “有,是個兒。”

    “這就好了,枴子一輩子稀罕個兒,兒沒有,倒有了孫子j你命好呀,小子,那是一家會過日子的人呢。”

    禾禾突然眼角潮濕起來,佯裝着低了頭,大聲翕動了幾下鼻子。

    老婆婆顫顫巍巍地走了。一邊走,一邊拿指頭捏下一點買的豆腐塞進口裏,成幾十下的嚅嚅着。禾禾蹲在那裏,心裏空落落的,不知怎麼,不願意抬頭看集上的人了,每每遇見了熟人,頭就垂下來。

    太陽偏西,集上的人漸漸少起來,豆腐還有半篩子,一時心裏發了急。扭頭四面看着,就發現前邊的那棵空心古槐上,貼着一張“天皇皇,地皇皇”的夜哭郎卦文,看那下邊的名字,竟是牛牛。心裏就一陣陣緊揪起來,“兒子的病還沒有好嗎?”他多麼想看看去,但麥絨放出口風,絕不讓他進門。

    “女人的心這麼硬啊!”

    他擔起了豆腐擔兒,決意再到那些公家單位的灶上去問問。

    一連走了幾家,都説已經買了,要他以後每三天送一擔就是,他只好從那一扇扇大門裏退出來。那些大灶上的殘菜剩肉餵養的肥狗就衝着他咬,一抬腳動手,那惡物又撲上來,他只得邊打邊退,沒想跑到白塔底下,竟又偏偏碰見了麥絨。

    她已經瘦得厲害,臉上一層灰黑顏色,一隻手在衣襟下的胯上藏着取暖,一隻手拿着一個硬紙盒的藥包。兩個人同時相距二百米遠站住了。

    麥絨萬萬沒有想到禾禾在賣豆腐了,一種説不出的感情使她看見了他沒有立即走掉。心跳着,小腿索索地發軟。她沒有説出話來。

    禾禾眼皮低下來,心裏叫道:她怎麼成了這個樣子?看來孩子的病果然不輕,可這狠心的女人為什麼不讓我去看看孩子呢?她看着我幹甚,是恥笑我在賣豆腐嗎?還在嘲笑我的狼狽?或者,是不是她也感到了沒了男人的苦愁?他放下了豆腐擔子,將篩子裏一塊豆腐,足足有五斤重的,取出來,放在旁邊的一塊光潔潔的石頭上,又從懷裏掏出五元錢,放在豆腐上,扭頭走了。

    他走出了老遠老遠,回頭看時,麥絨呆呆地站在那裏,然後卻並沒有走近那石頭,扭身一步一步走過了白塔,往雞窩窪的小路上走去了。

    禾禾咬着牙,眼淚卻刷地流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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