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禾病一好起來,就到縣上有關部門去買柞蠶種了。一回村就張羅忙活,收拾分給自己的那片山林地。附近的人都在風傳,説禾禾又在瞎折騰了:自古聽人説以桑養蠶,還未聽説過以柞養蠶的。
煙峯四處為禾禾辯解,説外省的某某地方,山上全放着柞蠶,人都穿的是綢子襖、綢子褲,連那帳子、窗布、門簾、褲衩、鞋面,甚至抹布都是綢子的。那綢子比商店裏的的確良強出十倍百倍,穿在身上,夏不貼身,無風也抖,冬裝絲棉,輕軟温暖,一畝山林頂住四畝五畝山田呢。
她那一張嘴比刀子還利,果然將一些人説得半信半疑,不敢輕易説禾禾的一長二短。當然,她也是有一説十,有十説百,自己説的連自己都有些迷迷糊糊。回來給禾禾説了,禾禾也笑得沒死沒活。
“嫂子,可不能再去説了,蒸饃都害怕漏了氣,你先吹得天
花亂墜,要是弄不成了,咱就沒個下坡的台階了。”
果然,禾禾又失敗了,一場意想不到的大失敗,而從此幾乎使他走投無路。
天春過後,蠶種就上了柞林。為了使柞樹葉子更加鮮嫩肥大,他將一些柞樹截了老杆,不長時間,新葉繁生,一叢一叢深綠的淺綠的,蠶就爬得到處都是,長得非常快,眼看着一天一個樣,有的分明已經見出身子泛白發亮了。禾禾也牀幸着自己成功,在山林中搭了一個木頭庵房,日日夜夜廝守在那裏。每天一早一晚,雞窩窪的人都會看見沒尾巴的蜜子在那林子邊來回跑動,汪汪大叫。蜜子是到了發情期,叫聲便吸引了白塔鎮周圍的狗,幾十條相繼趕來在山林裏熱鬧,以致使那些眼小的、嫉妒的、伺機想搞些小動作的人不敢近林。
穿着紅襖的煙峯一有空就到林子裏去,在小路上走着,腰扭得風擺柳似的,要麼去給禾禾送一瓦罐好飯,要麼用那隻軍用水壺提一壺甘榨燒酒。站在林邊了,只消喊一聲:“禾禾!”羣狗就應聲出迎。
麥絨也瞧見了幾次煙峯,煙峯就大聲招呼她去看看,麥絨卻總是藉口有別的事,想禾禾果然要辦成一件事了嗎?心裏就空落落的,有些説不出的難受。她盼望禾禾也真能成功,他畢竟還是牛牛的親生爹嘛。等着那沒尾巴的蜜子跑回來,她總要叫着到家裏,在脖子上系一顆兩顆鈴鐺,卻對狗説:“別讓他知道是我係的。”又盛了大碗的攪團胡湯讓它吃。每每黃昏時分,煙峯的穿着紅襖的身影出現在柞蠶林那裏,麥絨瞧着,卻不禁有些不快起來,心下又想:本來那裏是該她去的呢。就走回屋裏燒晚飯,先還是心裏亂糟糟的,末了就自言自語:我這是怎麼啦,禾禾和我是沒幹沒繫了,咱吃那醋幹什麼呢?
回回呢,禾禾買回蠶種時,他真有些替他擔心,勸説過幾次,知道禾禾也不會聽他的,也便任他去了。又見煙峯樂得嘻嘻哈哈,忙得跑前跑後,他額頭上就挽了疙瘩。蠶一天一天長大起來,他去看過一次,確實也吃了一驚,但心裏終究不服氣,回來越發經營他的三四畝山地,看重他的牛貓雞狗。煙峯一嘮叨柞蠶的好處,他就冷冷地説:
“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吧。就這個樣子,這一份家業,他禾禾再有十年怕還趕不上呢。”
他在麥地裏上了兩次浮糞,又擔尿水潑過一遍,麥子真比旁人的黑一層,高一節。又去幫麥絨在地裏忙了幾天,就開始深翻梁畔上那些石渣子空地,準備栽紅薯了。
栽紅薯需要育紅薯苗。白塔鎮上的三、六、九集上,紅薯種成了搶破手背的貨。紅薯到了春天,腐爛得特別厲害,所以這個時候紅薯種的價錢倒要比冬天高出三倍四倍。結果,回回從窖裏取出一擔挑到鎮上,一時三刻一搶而空,就又都紛紛到他家來買。回回卻不再買,一律要以糧食來換。包穀也行,大麥也行,一斤兑換一斤。五天之內,竟換了好幾擔糧食。禾禾得知了此事,也驚奇不已,誇説回回的老謀深算,回回説:
“吃不窮,喝不窮,算計不到一世窮。去年冬天你要賣給城裏,那能賺得什麼錢?這二三月裏,青黃不接,糧食緊缺了,我那石磨子卻是不會閒的了。”
他説得很自負,顯示出一種殷實人家的掌櫃的風度,使禾禾無話可説。
禾禾卻糧食緊張起來,茶飯不能那麼稠了,一天三頓吃些包穀糊湯。為了補貼,又在山上挖了好多老鴉蒜煮了,在清水裏泡過三天,每頓摻在飯裏吃。因為兩家飯吃不到一塊,他就故意錯開做飯時間,少不得煙峯每頓飯多添兩勺水,偷偷給禾禾先盛出幾碗,放進西廈房裏。心裏祝福禾禾這回能大獲成功,日月過得像自己家一樣。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蠶林裏的鳥兒越來越多。先頭禾禾並不在意,後來發現蠶一天天似乎少起來了,才大驚不已。就拿了一個銅臉盆不停地敲響,轟趕鳥羣。一個人的力氣畢竟不足,這邊敲了,鳥跑到那邊,那邊敲了,鳥又跑到這邊,累得他氣喘咻咻,那一頓三海碗的稀糊湯幾泡尿就尿完了,身子明顯瘦下去。
煙峯更是着急,一見鳥兒就咒,咒得什麼難聽的話兒都有。一有空,她就也到林子裏去趕。禾禾站在坡上,她站在坡下,一邊喊:過來了!一連喊:又過去了! 聲音一粗一細,一沉一亮,滿雞窩窪裏都聽得見,倒惹得人們取笑,説他們像是在唱對歌了。禾禾後來就勸她不要忙亂了,怕整日在這裏,誤了家裏的事,引起回回疑惑。再加上她是個女人家,體力也不濟,就去僱傭了二水,講明幫他照管蠶林,收絲後,一天報酬八角。二水也討好禾禾,就拿了被子,和他睡在那木庵子。
鳥不但沒趕跑,反倒蠶越大,鳥越多。忽有一日,從月河上游黑壓壓飛來一羣白脖子烏鴉,在蠶林上空盤旋了一個時辰,就吸鐵似的一下子投入林中。這些烏鴉見蠶就啄,一棵樹上的蠶頓時就被吃盡。禾禾和二水背了土槍,不停地鳴放,也無濟於事。僅僅三天三夜,那柞蠶競被糟踏得十剩一二了。二水趁着半夜三更,捲了被子回家不幹了。禾禾一覺醒來,只有蜜子卧在身邊,再看看樹上零零散散的蠶,痛苦得要發瘋。鞋也沒有穿,在林子裏亂跑,從這棵樹下,撲向那棵樹下,手搖腳蹬頭撞。又跑出來,將那土槍一連放了二十八下,槍一丟,抱頭嗚嗚哭起來了。
這些天裏,回回卻正忙着在家燒酒。他在門前的土坎上挖了灶坑,支了大鍋,鍋上架了木梢桶,裝上發酵了的紅薯換來的大麥,再上邊放了一個淨鍋,一個槽子伸出來,燒過幾個時辰,酒就流出來。這裏的風俗,酒一律是在家外燒的,誰家的酒燒得好,誰家的主人就十分光耀,像揚場的把式一樣受人尊敬。回回又是一心誇富的人,越發顯得大方起來,路過的人,他就要叫喊着嘗酒,對方説一句“好酒”,即使是喝醉倒在那裏,也在所不惜。酒燒好了,知道禾禾的蠶也被烏鴉吃光了,就對着哭喪着臉的煙峯説:
“我早説了,他任事幹不成。現在怎麼着,要吃狗肉,反倒讓狗將鐵繩也帶走了!”
煙峯一肚子悶火沒處發,當下就説:
“好你個當哥哥的,你幸災樂禍啊?!”
回回知道失了口,就説:
“我這也是為他想出路呢。既然養蠶不成了,讓他也不要太難過。今日中午,你讓他回來,咱做一頓好飯,喝喝酒解解悶吧。”
煙峯去叫禾禾,禾禾像木雕石刻一般,抱着頭坐在那木庵子裏,怎叫也不願回來。煙峯只好將酒裝在軍用壺裏給他送去,禾禾卻抱起壺來就灌,灌着灌着,煙峯倒害怕起來,説沒飯沒菜,空肚子喝酒容易醉。禾禾就不喝了,笑着説:
“嫂子,你先回吧,我收拾收拾就回來。”
煙峯一走,他就又喝起來,不歇氣將一壺酒喝個淨光,只覺得口乾舌燥,搖搖晃晃要到溪水邊去喝些冷水,一跟斗卻倒在那裏,醉得一灘爛泥了。
月亮幽幽地上來,溪水嘩嘩地流着,星月全然在水底,或者不動,或者拉成長形,那光線乍長乍短,變化不定。夜露很快潮起來,打濕了草,打濕了禾禾的衣褲。他醒過來,説聲:“不好。”就翻身坐起來,覺得頭疼得厲害,要爬起身,又軟得無力。他知道自己又醉了。“多丟人喲!”他罵着自己,一口一口噴着酒氣,泛着酒嗝兒,就用手指在喉嚨裏摳起來,哇地吐出一堆東西。再摳再吐,肚子舒服多了,就在溪水裏漱口喝水,
將頭塞進水裏冰着。一直坐到山窪裏的人家關門上炕,窗口的燈光滅了,他站起來,夾了被子,慢慢往回走。“我這成什麼模樣,讓人笑話嗎?”他靠在樹上,作着呼吸,擦乾了頭髮、手臉,強裝精神地下山了。
煙峯和回回一直不見禾禾回來,就提了燈籠來看他,一見面,他卻笑着打招呼,看不出一點酒醉和悲哀。回家來又説了一些別的閒話,他就回到西廈屋裏睡下了。
無論如何,煙峯卻有些納悶。她在林子裏見到的禾禾是那副模樣,而到家裏又像換了另一個人,心裏總不踏實。睡下後,就一直沒睡着,仄着耳朵聽西廈屋的動靜,直到後半夜,她撐不住了,眼睛一閉就睡去了。天明起來掃院子,叫喊禾禾,喊了三聲不見動靜,過去隔窗一看,屋裏卻空空的,就大聲叫回回。回回起來也驚駭不已,不知道禾禾這是到哪裏去了。
“他不會尋短見吧。”回回説。
“哪裏的話!”
“你怎麼保得住?人到了這一步,受不住呢。”
“別胡説八道!”
“那到哪兒去了呢?”
“到哪兒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