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天晴氣朗,凱瑟琳料想那一夥人大概又要糾纏。有艾倫先生為她撐腰,她並不害怕他們來。不過她還是寧願不和他們爭執,即使爭贏了也是痛苦的。因而,當她既沒看見他們的影子,又沒聽見他們的消息時,她感到由衷的喜悦。蒂爾尼兄妹按照約定的時間來喊她.這回沒再出現新的麻煩,誰也沒有突然想起什麼事情,或是出乎意料地被人叫走,也沒有哪位不速之客突然闖入,來干擾他們的郊遊計劃,於是我的女主角能夠極不尋常地實踐了自己的約會,雖然這是同男主角的約會。他們決定周遊一下比琴崖。那是一座挺秀的山崖,山上木青草葱,崖間半懸着一片片矮樹叢,幾乎從巴思的每個曠場上望去,都顯得十分惹人注目。
“我每次見到這座山,”他們沿河畔漫步時,凱瑟琳説道,“總要想到法國南部。”
“這麼你到國外?”亨利有點驚訝地問道。
“哦,不!我只是説在書裏看到的。這座山總使我想起《尤多爾弗的奧秘》裏埃米麗和她父親遊歷過的地方。不過,你也許從不看小説吧?”
“為什麼?”
“因為小對你來説太淺薄。紳士們要看深奧的書。”
“一個人,不管是紳士還是淑女,只要不喜歡小説,一定愚蠢。我讀過拉德克利夫夫人的全部作品,而且對大多數都很感興趣。《尤多爾弗的奧秘》一旦看開了頭,我再也放不下了。我記得兩天就看完了,一直是毛骨悚然的。”
“是的,”蒂爾尼小姐補充道。“我記得你還念給我聽。後來我給叫走了,去回張便條,僅僅五分鐘你也不等我,把書帶到了隱士徑,我無奈只好等到你看完再説。”
“謝謝你,埃麗諾.一條難能可貴的證據。你瞧,莫蘭小姐,你的猜測是不公正的。我迫不及待地要看下去,我妹妹只離開五分鐘我都不肯等她。我答應念給她聽,可是又不恪守諾言,讀到最有趣的地方又叫她乾着急聽不到,我把書拿跑了。你要注意,那本書還是她自己的,的確是她自己的。我想起這件事就覺得自豪,我想這會使你對我有個好印象了。”
“我聽了的確很高興。今後我永遠不會為自己喜愛《尤多爾弗》而感到羞愧了。不過我以前的確以為,青年男子對小説鄙視到令人驚奇的地步。”
“令人驚奇!他們如果真是那樣,那倒可能真叫令人驚奇,因為男人看到的小説幾乎跟女人看的一樣多。我自己就看過好幾百本。説起朱麗婭和路易莎的事,你休想和我比。我們要談到具體的書,沒完沒了地問起‘你看過這本嗎?’‘你看過那本嗎?’我將馬上把你遠遠拋在後面,就像——我該怎麼説呢?我想用個恰如其分的比喻,就像你的朋友埃米麗遠遠拋下可憐的瓦蘭庫爾特,與她的姑媽一起來到意大利。你想想我比你多看了多少年小。我是進牛津讀書時開始的,而你卻是個小乖姑娘,坐在家裏繡花呢!”
“恐怕不是很乖吧。可是説真的。難道你不認為《尤多爾弗》是世界上最好的書嗎?”
“最好的、我想你是指最精緻的吧。那得看裝幀了。”
“亨利,”蒂爾尼小姐説,“你真不客氣。莫蘭小姐、他待你就像待他妹妹一樣。他總是挑剔我措詞不當,現在又在對你吹毛求疵了。你用的‘最好’這個字不合他的意,你最好趁早把它換掉。不然他會拿約翰遜和布萊爾把我們奚落個沒完。”
“的確.”凱瑟琳大聲嚷道,“我並非有意要説錯話。可那確實是一本好書。我為什麼不能這麼説呢。”
“很對,”亨利説道,“今天天氣很好,我們進行一次很好的散步,你們是兩位好姑娘。哦!這的確是個好字眼!什麼場合都適用。最初,它也許只被用來表示整潔、恰當、精緻、優雅,用來描寫人們的衣着、感情和選擇,可是現在,這個字眼卻構成了一個萬能的褒義詞。”
“其實,”他妹妹嚷道,“它只該甩到你身上,而且沒有絲毫的褒義。你這個人挺講究而不聰明。來,莫蘭小姐,我們讓他用最嚴格的字眼對我們吹毛求疵去吧,我們還是用自己最喜愛的字眼來讚美《尤多爾弗》。這是一本極其有趣的作品。你喜歡這類書嗎?”
“説實話,我不大愛看別的書。”
“真的。”
“這就是説,我可以看詩歌和戲劇這一類的作品,也不討厭遊記。但是對歷史,正正經經的歷史,我卻不感興趣。你呢?”
“我喜歡歷史。”
“但願我也喜歡。我是作為義務讀點歷史,但是歷史書裏的東西總是惹我煩惱,厭倦。每頁上都是教皇與國王在爭吵,還有戰爭與瘟疫。男人都是飯桶,女人幾乎沒有一個,真令人厭煩。然而我經常覺得奇怪,既然絕大部分是虛構的,卻又那麼枯燥乏味。英雄嘴裏吐出的語言、他們的思想和雄圖,想必大部分是虛構的,而在其他作品裏,虛構的東西正是我所喜歡的。”
“你認為,”蒂爾尼小姐説,“歷史學家不善於想象。他們想象出來的東西不能引起人們的興趣。我喜歡歷史,滿足於真的假的一起接受。在那些主要事實中,它們以過去的史書和史料為資料來源,我可以斷定,那些史書和史料就像你沒能親自目睹的事實一樣真實可信。至於你説到的添枝加葉,那確實是添枝加葉,我喜歡這樣的內容。如果哪一篇演講寫得很好,我也不管它由誰來作,都要高高興興地讀下去。如果是出自休姆先生,或者羅伯遜博士的手筆,我很可能比讀卡拉克塔庫斯、阿格里科拉或者阿爾弗烈德大王的真實講話,還要興致勃勃。”
“你喜歡歷史!艾倫先生和我父親也是如此。我有兩個兄弟,他們也不討厭歷史。在我這個小小的親友圈圈裏就有這麼多例子,真是可觀啊!這樣一來,我就不再可憐寫歷史的人了。如果大家愛看他們的書,那當然很好。但是,我過去一直以為沒人愛看他們費那麼大功夫寫出的一部部鉅著。或者辛辛苦苦寫出來只是為了折磨那些少男少女,我總覺得這是一種苦命。雖然我現在知道他們這樣做是完全正確的。完全必要的,但是我過去經常感到奇怪,有人居然有勇氣坐下來特意幹這種事。”
“少男少女應該接受折磨、”亨利説道。“這是但凡對文明國度的人性多少有點了解的人所無法否認的。但是,我要為我們最傑出的歷史學家説幾句話:如果有人認為他們缺乏更加崇高的一目標。他們難免不感到氣憤。他們憑着自己的寫作方法和風格。完全有資格折磨那些最有理智的成年讀者,我使用‘折磨’這個動詞(我注意到這是你的措詞),拿它代替了‘教育’這個字眼,就算它們現在是同義詞吧。”
“你認為我教育稱作折磨很荒謬,可是,假使你以前像我一樣,經常聽見可憐的孩子最初如何學習字母,然後如何學習拼寫,假使你看見他們整個上午如何愚不可及。臨了我那可憐的母親如何精疲力竭(就像我在家裏幾乎每天見到的那樣),你便會承認:折磨和教育有時是可以當作同義詞的。”
“很有可能。但是,歷史學家對於學習認字時的困難並不負有責任。他似乎不特別喜歡勤奮好學,刻苦鑽研、即便如此。你恐怕也得承認。一輩子能看書、受兩三年折磨還是十分花得的。請想想。倘若不教人唸書,拉德克利夫夫人的作品常不是白寫了,甚至也許壓根兒寫不出來。”
凱瑟琳表示同意。她熱情洋溢地讚頌了那位夫人的功績,隨即便結束了這個話題、蒂爾。尼兄妹馬上談起了另一個話題,凱瑟琳對此無話可説。他們帶着繪畫行家的目光,觀賞着鄉間的景色,並且帶着真正的鑑賞力,熱切地斷定這裏可以作出畫來。凱瑟琳茫然不知所措。她對繪畫一竅不通——她對富有情趣的東西都一竅不通。她聚精會神地聽着,可是得不到什麼收穫,因為他們用的字眼簡直讓她莫名其妙。她能聽懂的一點點,卻似乎與她以前對繪畫所僅有的一些概念相矛盾。看來,從高山頂上似乎不能再取到好景了。清澈的藍天也不再象徵晴天了。她為自己的無知感到不勝羞愧——但是這種羞愧是不必要的。人們想要依依多情的時候。總應該表示自已知識淺薄才好。自恃淵博是無法滿足別人的虛榮心的,這是聰明人要力求避免的。特別是女人,如果她不幸地有點知識的話,應該儘可能地將其掩蓋起來。
一位姊妹作家,已經用神工妙筆闡述了姣美小姐天性愚笨的好處。對於她在這方面的論述,我只想為男人補充説一句公道話:雖然對於大部分比較輕浮的男人來説,女人的愚笨大大增添了她們的嫵媚,但是有一部分男人又太有理智,太有見識,對女人的希求也只是無知而已。可是凱瑟琳並不瞭解自己的長處,不一個美麗多情而又愚昧無知的姑娘,定能迷住一位聰明的小夥子,除非機緣特別不利。在目前情況下,她承認自己知識貧乏,痛恨自己知識貧乏,並且公開宣佈:她將不惜任何代價學會繪畫。於是,亨利馬上就給她講授什麼樣的景物可以構畫,他講授得一清二楚、凱瑟琳很快從亨利欣賞的東西里看到了美。凱瑟琳聽得十分認真,亨利對她也十分滿意,認為她有很高的天然審美力。他談到了近景、遠景、次遠景、旁襯景、配景法和光亮色彩。凱瑟琳是個大有希望的學生,當他們登上比琴崖頂峯時,她很有見地地道,全巴思城不配採入風景畫。亨利對她的長進感到很高興,同時又怕一下子灌多了惹她發膩,便擱開了這個話題。他從一座嶙峋的山石和他假想長在山石近頂的一棵枯掉的櫟樹談起,很容易就談到—般的櫟樹——談到樹林,林場,荒地,王室領地和政府——不久就談到了,一談就很容易導致沉默。他對國事發表了一段簡短的議論之後,大家便陷入了沉默。後來這沉默讓凱瑟琳打破了,只聽她帶着嚴肅的口吻説道:“我聽説,倫敦馬上要出駭人聽聞的東西。”
這話主要是對蒂爾尼小姐的,蒂爾尼小姐不覺大吃一驚,趕緊答道:“真的!什麼性質的?”
“這我可不知道,也不知道作者是誰。我只聽説,這要比我們迄今接觸到的任何東西都更可怕。”
“天哪!你能從哪兒聽來的呢?”
“我的一個特別要好的朋友昨天從倫敦來信説的。據説可怕極了。我想一定是謀殺一類的內容。”
“你説起來泰然自若的,讓人驚訝。不過我希望你的朋友是言過其實。如果這樣的陰謀事先透露出來,政府無疑會採取適當措施加以制止的。”
“政府,”亨利説道,儘量忍住笑,“既不願意也不敢幹預這種事情。兇殺是免不了的,有多少起政府也不會管。”
兩位小姐愣住了。亨利失聲笑了,接着説道:“喂、是讓我來幫助你們達到相互瞭解呢,還是由着你們自己去尋求解釋?不,我要崇高一些。我要證明自己是個男子漢,不僅憑藉清晰的頭腦,而且憑藉慷慨的心靈。我忍受不了某些男人,他們有時不屑於照顧女人的理解能力,不肯把話説得淺顯一些。也許女人的才智既不健全也不敏鋭,既不健康也不敏捷。也許她們缺乏觀察力、辨別力、判斷力、熱情、天才和智慧。”
“莫蘭小姐,別聽他瞎説。還是請你給我説説這起可怕的騷動吧。”
“騷動!什麼騷動?”
“我親愛的埃麗諾,騷動只是你自己的想象。你胡思亂想的太不象話啦。莫蘭小姐所談論的,並不是什麼可怕的事,只不是一本即將版的新書,三卷十二開本,每卷二百七十六頁,一第,卷有個卷首插圖,畫着兩塊墓碑,一盞燈籠——你明白了吧?莫蘭小姐,你説得再明白不過了,可全叫我那傻妹子給誤解了。你談到倫敦會出現恐怖,任何有理性的人馬上就會意識到,這話只能是指巡迴圖書館的事,可我妹妹卻這麼理解,她立即設想到聖喬治廣場上聚集了三千名暴徒,襲擊英格蘭銀行,圍攻倫敦塔,倫敦街頭血流成河,第十二輕騎兵團是全國的希望所在,它的一個支隊從北安普敦召來叛亂,英勇的弗雷德里克·蒂爾尼上尉率領支隊衝鋒的當兒,樓上窗口飛下一塊磚頭,把他擊下馬來。請原諒她的愚昧。我妹妹的恐懼增加了女人的缺陷。不過一般説來、她倒絕不是個傻瓜。”
凱瑟琳板起了臉。“好啦,亨利.”蒂爾尼小姐説,“你已經幫助我們相互瞭解了,你還應該讓莫蘭小姐瞭解瞭解你,除非你想讓她認為你對妹妹極端粗魯,認為你對女人的普遍看法極端殘忍。莫蘭小姐並不習慣你的古怪行為。”
“我倒很願意讓她多瞭解瞭解我的古怪行為。”
“毫無疑問。可那並不能解釋眼下的問題。”
“那我該怎麼辦?”
“你知道你該怎麼辦。當着她的面,大大方方地表白一下你的性格。告訴她你十分尊重女人的理解力。”
“莫蘭小姐,我十分尊重天下所有女人的理解力,特別是那些碰巧和我在一起的女人,不管她們是誰,我尤其尊重她們的理解力。”
“那還不夠。請你放正經點。”
“莫蘭小姐,沒有人比我更尊重女人的理解力了。據我看來,女人天生有的是聰明才智,她們一向連一半都用不上。”
“莫蘭小姐、我們從他那裏聽不到更正經的話了。他在嬉皮笑臉呢。不過我你,如果他有時像是對哪個女人説了一句不公正的話,或者對我説了一句沒情義的話,那他一定是給完全誤解了。”
凱瑟琳不難相信亨利·蒂爾尼是絕對不會錯的。他的舉止有時可能讓人感到詫異,但是他的用意卻永遠是公正的。她理解的事情也好,不理解的家情也好,她都照樣崇拜。這次散步自始至終都十分令人愉快,雖然結束得過早,但是臨了也是愉快的。她的兩位朋友把她送到家裏,臨別的時候,蒂爾尼小姐恭恭敬敬地對凱瑟琳和艾倫太太説,希望凱瑟琳後天賞光去吃飯。艾倫太太沒有表示異議,凱瑟琳的唯一困難在於掩飾內心的萬分喜悦。
這個上午過得太快活了,她把友誼和手足之情全部置之了腦後,因為散步期間她壓根兒沒有想到伊莎貝拉和詹姆斯。等蒂爾尼兄妹走後,她又眷戀起他們,可是眷戀了半天也無濟於事。艾倫太太沒有消息可以讓她消除憂慮。她沒聽到有關他倆的任何消息。可是快到晌午的時候,凱瑟琳急需一段一碼左右的絲帶,必須馬上去買。她門來到城裏,在邦德街趕上索普家的二小姐,她夾在世上兩位最可愛的姑娘中間.正朝埃德加大樓那邊溜達。這
兩位姑娘整個上午都是她的親密朋友。凱瑟琳馬上聽那位二小姐説.她姐姐一夥人去克利夫頓了。“他們是今天早晨八點鐘出發的,”安妮小姐説道.“我實在不羨慕他們這次旅行。我想你我不去反倒更好。那一定是天下最無聊事情,因為在這個時節,克利夫頓連一個人也沒有。貝爾⑾是跟你哥哥去的,約翰的車子拉着瑪麗亞。”
凱瑟琳一是這樣安排的,心裏的確感到很高興,嘴裏也照實這麼説了。
“哦!是的。”對方接口説,“瑪麗亞去了。她。心急火燎地要去。她以為那一定很好玩。我才不欣賞她的情趣呢。至於我,我從一開頭就打定主意不去,他們就是硬逼我,我也不去。”
凱瑟琳有點不相信,於是情不自禁地説道:“你要能去就好了。真可惜,你們不能都去。”
“謝謝你這對我來説完全無所謂。的確,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去的。你剛才追上我們時,我正跟埃米麗和索菲娜這麼説呢.”
凱瑟琳仍然不肯相信。不過她很高興,安妮居然能得到埃米麗和索菲婭這兩個朋友的安慰。她告別了安妮,心裏並不感到惴惴不安了。她回到家裏,他們的出遊沒有因為她不肯而受到妨礙,這使她感到高興。她衷心祝願他們玩得十分愉快,以至讓詹姆斯和伊莎貝拉別再怨恨她沒去。